“知道了。”
挂了电话,柯屿把消息转达给商陆,“拍摄取消了。”刚才迎两人进门的阿婶给倒了两杯热茶过来,柯屿握着塑料一次性杯,“那我先……回去了?”
“是拍摄改期,又不是这场戏取消。”商陆拨着烧得通红的木炭,玻璃窗被吹得哗啦作响,“再等等,等风小一点,我送你回去。”
“别了,”柯屿拒绝道,“你是嫌我凉得不够快。”
跟他单独进院子已经够疯了,要是被谁撞见,明天就能上营销号。
商陆瞥他一眼:“你又不是gay,还怕跟我传绯闻?何况我一个小摄助,这么轻易就能睡到你,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的风评?”
柯屿言简意赅:“反思个屁。”
商陆笑了笑,扔下烧火棍起身,又蹲在了他跟前。柯屿坐在小板凳上,整个人骤然紧张:“你干什么靠这么近?”
商陆人高,蹲着不比他矮,两眼无奈地与他对视,手伸进羽绒服口袋——“拿剧本。”
柯屿忘了自己还裹着他的衣服,手条件反射地跟着也伸进去要拿,掌尖相触,两人动作都是一顿,商陆低语一句:“好冷。”
修长的手指顺势缠住了他的。
瞳孔睁大,柯屿整个人僵住,慌乱空白的表情落入近在咫尺的商陆的眼中。
柯屿垂下视线,手挣了一下:“快松手。”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脸色本能性地一变,在再度出声前,商陆如梦初醒般松开他的手,又抽出卷成筒状的剧本。神态自若坐回去的同一瞬间,虚掩的木门推开,阿婶提着银茶壶进来,弯腰看了看火,又对两人笑了笑。
商陆把剧本递给柯屿,却没进入正题,而是说:“小岛老师,对不起。”
“没关系。”柯屿很快地说,几乎话音刚落就接上,又或许是觉得接得太快了,手攥紧了剧本,欲盖弥彰地解释:“不至于,是我手冰到你了……”
“不是。”
柯屿懵懂地看着他,“不是?”
商陆想了想:“我有罪。”
柯屿:“……”
不至于不至于,这真不至于。
“下午看了你的吻戏……”商陆强迫自己看他,艰难地措辞:“没忍住……”
没忍住……?没忍住什么?救命!剧本被攥到变形,柯屿每根神经都绷成了直线,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在剧烈的心理激荡中,听到商陆坦诚的剖白:“……没忍住对你有了奇怪的画面。”
小矮凳砰然翻倒,又咕噜滚了两圈,柯屿豁然起身:“你、你……”吞咽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凶:“这种话可以不用告诉我!”
商陆跟着起身,打定主意要坦白到底,冷静地说:“我还搜了其他的片段。”
柯屿听懵了:“什么?”
“吻戏。”
看到了柯屿当年第一次拍吻戏时的采访和花絮,三四年前了,荧幕上的他比现在青涩许多,被记者问到对荧幕初吻是什么感觉时,远没有现在那么游刃有余,甚至笑着躲镜头。他很尊重女演员,到底没说是什么感觉,只恳请让大家多关注剧情。
柯屿脸上已经做不出表情,商陆认真地一字一句:“因为我再三跟你确认你是不是gay,我也肯定我自己是直的,所以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跟你坦白,否则……好像在亵渎你,也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
柯屿咬牙切齿:“那你应该反思反思你他妈是不是也没有那么直!”
商陆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反驳:“怎么可能。”
“正常男人看到同性接吻怎么可能会硬!”
商陆脸上表情顿住,低声:“……我没说我硬了。”
柯屿:“……?”
“我只是说有了奇怪的画面。”
柯屿被折磨得没脾气:“好行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奇怪——”
“想吻你。”
满室寂静,雪飘过黑夜,窗棂哗啦作响,火烧得更旺了。
柯屿口干舌燥,静了半晌,又惨不忍睹地抹了把脸:“商少爷,你有时候简直单纯让人想打你。”
“你是我的演员,我是你的导演,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不能把这种心情瞒着你。我明确地说过我不会潜你,但如果一直怀揣着这种心情,我会拍不好你。希望你明白。”商陆认真地说:“暧昧只有心照不宣的时候才有效,我坦白了,这层气氛就会消失,我才可以坦然地面对你。将来别人再说这个导演把柯屿拍得那么好那么漂亮,我才可以问心无愧,而不是别人说该不会是睡过了的时候,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没做过的事情怎么没勇气反驳?”
商陆上前一步欺近了他,声音被火烧得低沉暗哑:“都是男的,你怎么会不懂?想吻你就会想抱你,想抱你就会变本加厉想上你。我今天不说,如果将来做了错事吓跑了你,我怎么办?”
柯屿脑袋浆糊一般,只能机械地顺着问:“……你怎么办?”
商陆无声地勾了勾唇,注视着他的眼眸:“我就会失去我这么多年唯一最想拍的人。”
视线乱糟糟地撇开,柯屿轻轻地语无伦次地说:“如果我没有被吓跑呢?谁说我一定会跑?……也许我不一定会被吓跑。”
商陆想了想:“那我会谢天谢地,说明你很信任我。”
迟疑地:“……是这样吗?”
商陆:“是这样。”
柯屿只好问:“你谈过恋爱吗?”
嘴唇动了动,还未出声,柯屿补充:“不要骗我,你骗我,我就跑。”
谎话咽了下去,商陆只好说:“没有。”
“果然。”
“果然?”
手指戳他心口,柯屿总结陈词:“好傻。”
“我智商一百——”
“你不是说你很会哄女孩子吗?”
商陆乖乖地坦白:“很会哄商明宝。”
柯屿忍不住笑出了声:“到底是什么家庭才能教出你这种性格?”
“我性格——”
“很好。”柯屿快而认真地说:“真的很好。”
光明磊落,对自己够狠,连下意识控制不住的幻想都觉得是亵渎和狎昵,都要扼杀在萌芽里。
喉咙痒得要命,柯屿摸出烟盒弹了一支出来,手腕一翻叼进嘴里,又按下火机:“你刚才说的是导演对演员有幻想,那如果——”他吸了一口,把烟从嘴边取走,“是演员对导演有幻想呢?”
吁出的白烟还带着温度,在昏黄电灯下缭绕着盘旋。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老杜说的那句“柯老师爱抽云烟,云烟淡”。
淡,而且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柯屿抬眸看着他,夹着烟的手搭在胸前:“如果是演员对导演有幻想,怎么办?”
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商陆垂下视线看他。纤长的手掌覆盖住心口,左手掸了掸烟灰,柯屿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你心跳好快啊,导演。”
“柯老师,”喉结难耐地滚动着,商陆艰难找到声音,低哑,烧着了般,“你把暧昧又带回来了。”
手从微鼓的胸肌攀缘而上,一点一点,缓慢地刻入两人心知肚明的意识中。柯屿终于攀住他的肩膀,唇挨着,气息缠着,几乎就要碰上。
一个呼吸,在柯屿心里模糊地数出五秒——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就连心跳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柯屿低下头,掩去了那股没有情绪的微笑,又轻轻松松推开他,姿态从容地后退一步,“你看,我帮你试过了,你根本不想吻我。”又加上一句,“我也不想吻你。”
心缓慢地落回。
“你可以放心了,导演——”柯屿笑了笑,“你的镜头不会带上任何意淫的、不雅的、性压抑的色彩。”
第35章
柯屿重新在火塘边坐下,刚才让他胸闷气短的气氛荡然无存,他拨弄着烧得通红的柴火:“你说得对,说开了就没有暧昧了。”
商陆仍站着,好像没有回神。直到柯屿又“喂”了他一声,他才跟着坐下。剧本展开,顿了顿才说:“我看了你下午发给我的作业——”
柯屿打断他:“那么以后你再看我拍激情戏吻戏,是不是就一定不会有幻想了?”
商陆一怔,还未回答,柯屿帮他说出口:“肯定不会了,对吗。”见商陆点头,他搭着腮,漫不经心地抿起一抹笑:“也是,只有gay才会对这种事情一再地有反应,你这么直,当然不会有第二次——好啦,”他扔下火钳,“说回剧本。你看了作业,想说什么?”他的剧本没有带出来,只好坐到商陆身边,与他看同一份。
“演给我。”
“给我句台词。”
商陆卷着剧本:“阿虎打我,他不是人,你看我的胳膊——你看这些淤青——”
柯屿一把扣住他胳膊,猛地将人拉至眼前,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和愤怒,眼眶微红。
“他还赌博……输光了钱就找我出气——”
五指用力,几乎掐进商陆胳膊,抿着唇呼吸灼热沉重,接着豁然起身,商陆抓住他,继续读着对白:“只要一有人看我对我笑跟我讲话,他就打我,骂我臭婊子——”
柯屿攥着拳,肩背颤抖,向前的脚步用力到“菲姐”几乎拖不住。
商陆换回正常的语气:“然后呢?菲姐还有一百多字的台词,你要怎么演?”
柯屿从戏中抽离,气氛消沉下去,良久,他回眸看了商陆一眼,笑了笑:“很糟糕是不是。”
商陆想了想,“不要浪费你这么精准的身体控制力和塑造力。”
“听着像夸我。”柯屿勾过凳子坐下。
“是夸你,很多演员连控制五官表情都做不到,准确地传递情绪对他们来说很难。你很精准——虽然只是在流于表面的模仿,但最起码说明有深造的能力。”商陆举起剧本:“一段文本的信息和情绪,除了只看字面的意思,你还要学会去找到隐藏在海面之下那十分之八的潜台词。唐琢是个成熟的编剧——我首先问你,菲姐是一个什么角色?”
“成熟、风尘、魅惑、善于利用和操控人心。”柯屿答得很快。
“飞仔又是什么样的人?”
“简单、偏执、轻信、对爱情还抱有幻想。”
“好,那么飞仔对菲姐又是什么感情?”
柯屿迟疑了一下,“介于爱和恨之间,很难厘清,很有占有欲。”
商陆在他身边坐下,“你能看穿的,菲姐都能看穿。”
“什么意思?”
“飞仔对她病态的感情、他的个性,她全部一清二楚。”
柯屿好像有点明白过来:“所以……”
“所以,她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不是随随便便地讲出,而是循序渐进步步为营的。你看——”商陆转开钢笔,“首先是家暴,其次是烂赌,接着是金钱的纠纷——阿虎一直找她借钱,甚至要比她重新出去卖——最后才是阿虎对她的人身监禁。飞仔对菲姐的身体很爱护吗?你激情戏演了三场,很暴力、野蛮、粗暴,是爱恨交加,是恨得要死但又不得不沉溺,阿虎打菲姐,你觉得他在不在乎?他来自汕尾,那里对女人是什么态度你应该比我清楚。”
“所有物,无所谓。”
“好,第二层是烂赌。还是汕尾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汕尾不是什么东省其他的地方?潮汕民间的风气怎么样?尤其是小镇农村,赌是一个问题吗?飞仔在这样的背景里长大,他会不会觉得烂赌让他很愤怒?”
柯屿流露出震惊的眼神,又很快收敛住。他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思考了会儿才回道:“司空见惯。”
商陆接着在剧本上划下一行:“金钱。飞仔来丽江前,他在干什么?在卖。谁卖了他?菲姐。菲姐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姐妹,飞仔就顺着沉沦下去,甚至嗑药去卖,身体除了问题脑子有了幻觉也要继续这样工作,否则生活便无以为继。阿虎打菲姐钱的主意,你觉得他会想什么?”
“活该。”
“他让菲姐再出去卖——”
“她本来就是卖的。”
商陆就着灼热的火光温柔而鼓励地看着他:“最后一层,你自己说。”
“阿虎对她□□监控,把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情绪才开始上头。”
“菲姐最后的台词说的是什么?”
柯屿流畅地背出:“飞仔,姐姐只想要你,你带我走,我跟你远走高飞,丽江的院子我也不要了,只要你带我走。你来见我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但是不行,他会打死我,他不会让我跟你在一起。”
商陆点亮手机打开微信,上面显示出柯屿发送的作业答案。他往上拉,回到自己的那五个问题:“我刚才说的,其实都在这里。”
柯屿垂着脸,脸上没有表情:“让你失望了。”
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条分缕析,但是为什么?他看不穿。
商陆转上钢笔笔帽:“没有。”
柯屿一瞬间涌出一股恐慌。他接收过太多次饱含期待的目光,又最终一次次亲手让这些目光里的火苗熄灭。吹捧——失望,就是他在娱乐圈的赛道,他不断地折返往返,徒劳无功地奔跑,最终也只是鬼打墙一般地回到原点。
手被一把按住,商陆扭头,在柯屿认真的神色中愣住。
他看出了柯屿的紧张。
柯屿轻声问:“这样的失望,你可以忍受几次?”
第几次的时候,你会像他们一样转头走开?一走就不再回头,认为柯屿就像栗山说的,只能做一个氛围感的有故事的花瓶。是第十次?还是二十次?这次是第几次了?第二次……还有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