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秋起月流引子烟花三月,苏州。寂静街巷的简陋小酒肆,我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闲闲地品着粗酒,望着对面河边捉鱼的小孩嘻笑打闹。"话说二十年前哪,各路英豪大展身手逐鹿中原,漠烟宫,慕容世家,十大联盟等等,那可真是群雄并起。虽有少林武当青城各大派坐镇,可除了当时的少林住持言陆法师等人,不想坐上武林盟主宝座人有几个?何况各派基本上都混入了漠烟宫的人,十大联盟其中六派都让他们篡了掌门之位,其他门派也各是人心惶惶。漠烟宫早就有野心,准备了那么多年,瞅准这个机会岂有放掉的道理?真真是让苏家忙破了头!"背后另一桌一个年轻的声音被故意压得低低的,好似亲眼见过那一幕般,听到众人的催促声,又继续说道,"苏文预坐了这个位置几十年了,虽说无过却也无功,却凭着威望震慑四方;可等他死了谁还顾忌?苏家独子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众人便更有理由反对了。当时全赖苏老夫人支撑着,才没有让这一触即发的冲突激化,不然,恐怕苏家老小,早不知被哪帮哪派杀光了啊!""哦--"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中间的声音咳了一声又说:"不久便爆发了那场战事,忠君报国总为大,也成久了江湖暂时联合的局面。言陆法师趁机联络了各派忠心之士对抗漠烟宫,削弱了它的大半力量,总算逼它退回大漠。可最后仍是江山易主,当时的前辈死的死伤的伤,不愿看着残酷杀戮的也便隐居而去,倒是成就了现在风平浪静的时代,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天南二老与岭北刘家素有交情,总算保得刘家老小性命无虞。可家财散尽,还背了个亡国余孽的罪名,隐姓埋名不知藏在何处;天南二老也一个断了三趾,伤喉无法言语,一个伤了经脉失去半生武功。唉,现在的他们,哪里有当年十一的威风那。""还有那雪姑,一腔血性,却落得横死沙场,尸体被埋乱葬岗将近一年,直到战事结束才有湖华观的门人收回好好埋葬。被称为武林第一美女,因被江家少主抛弃而毅然出家的人哪,最后还是为了保护当年的意中人不惜性命,是让世人笑其尘缘未尽好,还是让人叹其情之深切好?只可惜那江家少主直到无可挽回时,才知道谁才是那最该挽回之人,唉,万事休矣。"河鸟被惊起了几只,远远的听到孩子的笑声,又有几颗石子落水。其中一个弯腰卷了卷裤腿,挥着手跟上同伴。听着背后一桌的人把二十年前的旧事翻了个遍,我想起来钱管家让我今天把一封信送到陶家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咕噜一口把酒咽下去,我把筷子竖起来在桌子上笃笃支平了,向那小小的一叠牛肉伸去。心里学着那说书先生的语调感叹:唉,真是美味啊。"近几年总算生活安定,各派都忙着休养生息,漠烟宫也没有再生是非,要说国泰民安,也便是这样了吧。"终于说完了,他深深舒了口气,灌下一口水。"就这样啊。"他身边的人们显然意犹未尽,各自舒展了下身体又继续问道,"总也有些什么的吧?""对啊,有些什么。""那个苏家独子呢?既然已经继承了盟主宝座,不会什么事都没发生吧?""这个嘛,嘿嘿。"说书先生笑得高深,说,"有自然是有。"又压低声音。我听到许多人聚拢时的衣袂摩擦。"听说就在几个月前,过门不久的武林盟主夫人,也就是沈家的大小姐,竟然无故自家中被人拐走了!"一排抽气声,却没人说话。于是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说:"这消息封得紧那,怎么着都关系整个武林的声誉,我也是不久前才从一位故人那里听到,你们可别到处传。还听说那个人就是魔教现在的大当家,见秋公子。"说到魔教时那明显的胆怯让我不禁笑起来。什么魔教邪教的,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是办完主子吩咐的事情比较重要。对哦,送信送信,大老远从城里跑来忘了正事怎么得了。我站起来,叫了声小二,付了钱,多叫了两个这里出名的超大肉包子。走过他们旁边的时候,有几个人看了看我,又聚精会神地听下去。"那魔教啊,当年不知怎么得罪了漠烟宫,那么多年斗下来了,愣是没怎么样,反而发展得更是枝繁叶茂。北国打下来的时候也只有它什么动作也没有,行事诡秘。各派早就想......想行动了,可是各家底气不足又早有嫌隙,何况魔教虽隐秘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抓住把柄的事来。那见秋公子,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他武功如何,只两年半前从戒备森严的绍家盗走灵川珠,又以一人之力击退久负盛名的岳西十三怪,并有能力让十三怪缄口不言关于他的一切看来,实在是......"我怀里抱着两个包子,一脚跨出酒肆门槛,心里美美地想着什么时候把它们吃掉。突然听到旁边的转角处有尖叫让道声传来,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躲开,便看到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哦不!我的包子!!"我大喊一声,身子跟着被路人撞飞的包子拦了出去。"啊!小心!"人们好像这么嚷着,可我全身被烟尘罩着,什么也看不清。隐约看见了嘶鸣着的马,下意识地往地上一蹲,便看到马高抬的前蹄,直直欲下。想都没想,飞去一腿踢开,马上回身退向一旁。轰的一声,马倒地,本来就烟尘滚滚的路上更是飞沙蔽空。我呆呆地看了会儿,然后低头。还好,包子在呢,还白白的。"这位公子?""啊?"我抬头,看到一位清秀的碧衣姑娘。"我?""是的。"她走近了些,说,"这次多亏了公子相救,否则奴家和小姐已经......"看着她眼中尚未平复的心悸和点点泪光,我立即变得有些傻,说:"什么?"她按了按胸口,指着仍嘶鸣着欲站起的马说:"要不是公子,那今天......""哦不不。"我回过神来,看了看马车又看着她,笑道,"这位姑娘言重了,小的不过情急之下为了保命而已。其实就凭小的这几手,也只够保命了,嘿嘿。"说着我就想抓脸,可稍一松手就意识到怀里还藏着宝贝呢,又急忙抱回去。也许是觉得我的动作很奇怪,碧衣姑娘往我的怀里看了看。我只好讪笑起来,顺势抓起一个大肉包给她看,说:"说实话,当时我什么想法也没有,眼里只有包子呢......"姑娘就掩嘴笑了,我也嘿嘿地笑起来,觉得这下没事我可以走了。于是点了点头就转身。"诶!等等!""怎么了?"我停下来转回身。"嗯--我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名字呢,怎么才能找到你呢?那个,我是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报答今日救命之恩......""呃,这个啊,"我呵呵地笑起来,"我爹妈死得早,家里排行老二,姓牛,所以村里人都叫我牛二。找我嘛,就不必了。家乡那年闹瘟疫,兄弟姐妹都死了,只剩我一个四海为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哪里。"姑娘看来被我的话打动了,满是同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要不这样吧,姑娘要是有心,没事的时候帮我颂颂经,也就算是好事了。"说完我就隔着包子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弯弯腰转身走了,才没让她看见我的偷笑。 最讨厌送东西去王家了,虽说我只是个打杂的不应该这么说,可这王家是这城里离钱府最远的地方了。虽说管家感于我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兄弟姐妹逃难时流散四方已经十几年没见,现在正挣路费准备投靠远方亲戚的话,只怕这车米得再多上几斗。前面人头攒动,我不禁啧舌。真是,要是耽误了回去准挨骂。努力往前挤了挤,终于挤到一空地上。哇,谁的声音这么大哪,没事撑的。抬眼瞧瞧,结果一眼就看到三天前的碧衣姑娘,手里执着什么东西正委屈地向那门口守着的汉子争论着什么,大嗓门就是那汉子的。马车里也传出轻轻的抽泣声。我开始发呆,这算怎么回事?不管怎么回事,他一个大汉子在姑娘面前耍什么威风?还引得这么多人驻足,存心不给人台阶。"你要如何才能相信?这确实是你家老爷给的!""不信,我就是不信!就凭你这穿着打扮,还让人相信你家小姐是我家未来的少奶奶,笑死人了!""当年你家老爷为避战事仓皇出逃,多亏了我家老爷仗义相救。这姻亲就是当年定下的,有这紫玉为证,怎么就骗你?""呵呵!"大汉冷笑一声,道,"这就更不信你了!你们这样的人家会有紫玉这种宝贝?若是真的,怕是偷来的吧!""你!"姑娘气极而泣,呜咽着甩袖转身,看到了我,于是便又转向我行来,在众人面前跪了下去,说:"承蒙公子救命之恩,奴家本想安顿好自家的事再找机会报答,可是没想到......"猛一咬牙,抹了把泪说,"稍遗愧对老爷在天之灵,只恨世间多这类贪财忘义之人。奴家来世作牛作马,定报公子当日之恩!"说完便拉过马头,调转回来时的路。我一下懵了,看着她们渐远,又笑。这分血性哪。于是不轻也不重用刚好让门夫听到的声音说:"那紫玉可是珍品那,若不是像这样人家的老爷谁人给得起;若不是定亲信物她们柔弱女子落泊如此为何不典当?""哪儿来的穷小子,敢在这儿胡言乱语!"我嘻笑着回头说:"大爷息怒,小的确实不知道这儿是那家大人的后门,可是--"我皱起眉头,"那栓玉的绳结明显样式老旧,而且从褪色的程度来看也绝对是细心珍藏了十几年的东西;而那块紫玉温润圆滑,不夺目间又似有流光溢彩。即使像小的这种没开过眼界的看来,绝对是宝贝呀。"那大汉开始踌躇,又底气不足地说:"今天老爷子夫人和少爷都去了祖庙,留下的人不多。正经班的人临时有事去了,才留下我代......出了事也不会怎么样吧?"又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我不禁暗笑,正色道:"哎呀,这就更糟糕!若是放她们进去,两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即使不对,也不过是受点小罚,反正你只是代班的,罪名准落到那几个现在外头逍遥的人头上;若是不放,万一她们说的是真的,你一个代班的门夫竟然把自家未来的少奶奶赶出门外,还如此数落,恐怕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罗。"我悠悠然说完,转回去看那快消失的马车,说:"现在马上去追,说点好话,应该来得及。"还没说完,大汉就追出去了。我便乐得轻闲,握起米车扶手,继续想着:王家真的好远哪......大清早,孙大娘便叫我起床了。今天有花生米和咸菜耶。孙大叔果然和孙大娘一样好心。对了钱管家也一样,昨天运了一车米,就给了我几个酒钱。正吃着,外面进来好些人,都是青黑二色武仆打扮,茶馆马上安静下来。为首的四十上下,粗犷却无霸气,抱拳对孙大叔一礼。显然孙大叔也认得他,不怕人多反而支开小二,笑着迎上去道:"什么风把安南将军府的刘总事都吹到这儿来了?""孙掌柜,好久不见了。"说着也爽朗地笑起来。幸好没什么事,茶馆里又热闹起来。我看他们要摆开聊家常的架势,便耸耸肩继续嚼,夹起一颗花生。反正我不认识安南将军,想来他也不会认识我。"这次是夫人让我来找个人。"准备送入口中。"他叫牛二。"噗通,花生掉进碗里,白粥溅了出来,在桌上星星点点。我数了数,一二三四五。第一章跟着一队人马进了安南将军府,只知道大门红红的,里面是大块青石铺成的大道,虽然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完全不清楚。但这也不能怪我,谁被一大堆人整齐划一面无表情地夹在中间都会害怕得低着头那儿也不敢看对吧?如果为了看一眼那些奇异茂盛的花草而被当成它们的肥料埋了多不划算呀。"老爷,牛二请到。"刘总事气如洪钟地向里面禀告,差点把刚迈门槛的我吓绊倒。觉得好多双眼睛齐齐射向我,我只好呵呵傻笑着抬起头来,越笑越抽筋。就算是审我,也用不着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围着这么多人,还都穿这么好的衣服吧......"你就是牛二?"坐在最上位的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叟,红光满面,抬手捻了捻半长不短的胡须,向我点头致意。呵呵。"问你话呢!"刘总事推了一把我。于是我又转向他,呵呵。"瞧把他吓得。"这时一个温婉的声音传过来,是坐在老叟旁边的中年美妇。她向我亲切地笑笑,说:"这里虽是安南将军府,但也不会无故抓人。这次请你来是为了答谢上次救了云儿的事。"云儿?又是谁?我刚刚稍定的心又悬了上去。不会是找错人了吧?"小玉,去请云姑娘。"妇人转而向身边的丫鬟交代。"是,夫人。"夫人?难道这位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安南将军夫人?那刚刚发话的老叟岂不是......"小兄弟,听云儿说上次你已经救过她们二人的命,今次又多亏了你,才让我们婆媳团聚,真是感激不尽。"哦,有点明白了。不,是很明白了。因为我看到稍遗跟在一个黄衣女子身后从后厢出来,冲着我展颜一笑。呼,这下放心了。甭管这里认识不认识的谁谁,回孙大娘家吃饭要紧。于是我的手脚灵活,思维敏捷,口齿清晰,接着答道:"夫人真是抬举小的了。小的当时也是千钧一发,只顾着保命,情急之下才不知怎么制住了那匹马。姑娘们能平安无事是她们平日积善,是她们自己修的福气,小的不过刚好顺便帮她们挡了一灾而已,将军功勋卓著,爱民如子,自有身佛保佑,将军的家眷又怎会轻易受伤呢?"虽然我不知您姓什名谁,到底怎么拿下那顶帽子,可这么说总没错吧。"瞧他说得。"将军和夫人都听得笑起来。将军于是挥了挥衣袖,做个请的姿势,说:"坐吧。"这时那黄衣女子已经入了座,稍遗站在她的身后,我离她们不远不近。留心看了看,只觉得那云儿姑娘杏目烟眉,自有江南的娇柔而无媚态,但眉宇间总似结着一股哀凄之气。这时女婢看茶,稍遗似想说什么,被云儿姑娘抬手阻止。接过茶,小泯一口便置于檀木桌上。我抬眼看看稍遗,她正委屈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幽幽地轻叹了一口气。"小兄弟。"夫人开口,我也便望向她:"是。"夫人看了看云姑娘那边一眼,说:"稍遗说你身世......如果你无处为家,便也在这里住吧。"闻言我吃了一惊。本来以为只给些赏钱就完了,怎么还有?而且看来吃惊的不止我一个,连将军也惊讶地望着夫人,说:"夫人,你......""老爷。"夫人便在座中一礼,道,"老爷,当年刘家对我们的恩情,是如何也无法报偿的。今次多亏了小兄弟,才算了了我这十几年的心病。将军府虽不缺人手,但也不多一个人干活吃饭。再说小兄弟居无定所,又是侠义心肠,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将军看了我一眼,道,"也好吧。"啊?就这样我的前程被定了?虽然我是个无名小卒可总算不愁吃不愁穿自由身一个也不至于如此吧?"我--"刚想开口,就听见门口的家丁报道:"大少爷到。"顿时屋里的气氛就不一样了。云儿姑娘起身,我便也站起来,顺着众人恭谨的目光回身一看。只见一袭水色长衫悠然而过,清俊英气的脸庞,自然流露的文雅和硬朗。向着将军和夫人行礼:"爹,娘。""好好,那边的事料理忘了吗,我儿辛苦了。"将军呵呵笑道,脸上是满溢的欣慰,直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是的,爹。祖祭的用物已经安置妥当,一应并入库房收管。派去的家丁一百七十六人,四十二人处理末了事宜,其余已回。四十二人中有二十人日今年将留守祖庙,与原有的六十人并为一处。"他朗朗地回道。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我不禁在心里喃喃自语,看向云儿姑娘和稍遗。能嫁给这种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想着我又看向大少爷,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哦央儿,这位小兄弟就是牛二,"夫人说道,笑着看了看我,"娘已经让他留下来了,以后就是将军府的人。"我这才想到问题还没解决,刚想开口,又被大少爷一声"哦?"给打断。"娘亲愿意就好,儿也好久没见娘像这几天这么高兴了。"说着他也温和地对我笑笑,"将军府里人事已详,何况你又初来乍到不熟悉事务,只要随手给其他人帮帮忙就行了。"咦,这么好?我心里急速倾斜。如果这么好,便是卷入什么也值吧?万一有什么事,只要说我实在不习惯,既然对他家有恩,应该不会为难我才对,到时卷铺盖走人就好。"是,主子愿意收留小的小的已经感激不尽,又待小的这么好,真是作牛作马--"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风拂过。我一溜眼,只看到大少爷甩甩袖子,对堂上一揖,说:"爹娘要是没什么事,儿子还有南山的事要处理,先行一步了。""好好,去吧。"将军,哦不,现在要叫老爷,又捏着胡须笑道,"别累着了身体。""现在夜里还凉,小心着睡。"夫人说着,皱起眉头,瞧了瞧大少爷的贴身丫头。后者低下头,躬身说:"墨烟明白,夫人。"看着他们潇洒而去的背影,我也只好讪讪地收回打恭的手,顺势抓抓头。×××××××××××在将军府里,我只干些杂活,就和没进府前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不用花时间学什么,只要记着有些事不要看,有些话不能说。不过这对我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我只是个干杂活的,活动范围基本上仅限于厨房到花园的偏角,看不上不能看的事,也说不出不能说的话来。在这里几天,大家都和和和气气,对我挺好。特别是刘大嫂,也就是大厨娘,每次我在柴房里忘了时间,她总是会留两个馒头给我。还有进财,其实就是那天欺负稍遗的那个大嗓门,也对我挺好。而且可能因为声音大,其实平日里很少说话。他说他当时是无心的,只是觉得她们鬼鬼祟祟在后门附近转来转去很可疑。那大嗓门也是在厨房干活练出来的。刘大嫂做饭时总是听不到声音,叫他一个帮手的不大声喊能咋办?其实也对。要是他是坏人,早该见财起意,一把夺了那块玉再说是她们偷的现在物归原主然后乱棍打出......恶毒了点。用他的原话说,就是俺不是故意的。还有唐三哥,大贵几个。他们告诉我,老爷现在基本上不管事,都是大少爷在处理。大少爷自小聪明,教过他的先生没一个不夸的,虽然他们不懂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可听说很远的才子都慕名一会。很奇怪的是大少爷就是不肯考取功名,老爷夫人当时急的啊。可后来看他坚持,又非常宠爱,搁下了也就搁下了。他们还说,别看大少爷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听说可是师承高人。而且他对谁都笑盈盈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可要是真的有事,全家上下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厉害着那。却唯独对五少爷宠得无以复加,连老爷夫人都比不上。现在,我正挥舞着斧子,努力地把柴火劈成好看一点的形状。啪啦一声,柴火倒下去,一根这边,一根那边。看着杂乱堆积的木条,我嘘地舒了口气,把斧子倒支在木桩上,抬手擦擦汗。还有一半,今天看来可以早些休息了。突然看到走廊的那边走过来一个蓝衣的婢女,一边走一边还有些紧张地东看看西看看。我来了精神。看她的着装她的等级不低啊,怎么亲自到厨房来了?没听说有哪房少爷小姐不受宠啊。即使是亲戚家借住,凭大少爷的能干也不至于如此冷落。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看她走近了,我就把斧头靠在树上,退到墙角,悄悄地看着。蓝衣婢女越是走近便越是紧张,好像在看有没有人。等到近了厨房门口反而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会吧?我在心里想,难道真的是来厨房下药的?可没听这家有什么斗得你死我活的家庭惨剧呀。突然又一个人影从边门闪出来,吓了我一条。"碧烟?"他出声,这下蓝衣婢女被吓到了,惊叫了一声,便要往后退。男子抢先一步拦住,我看清他便是刚来不久的阿三。"哎呀呀,碧烟姑娘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躲着我呢?"叫做碧烟的女子被逼得节节后退,用手指着阿三,语气不稳地说:"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只想找碧烟姑娘说说话而已。""你......你别乱来,这里是将军府,你再缠着我我就......"阿三冷笑一声,道:"你就?你就什么呀。算了吧,若是你像以前一样待在婉宾楼接待访客还好,现在调到那个新来的什么云儿姑娘身边当差,还有你什么出头之日?"碧烟整整气息,站定,说:"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小姐要的粥到现在还没来,稍遗姐姐让我来瞧瞧,就是这样。"说着便进屋了。阿三跟了进去。我直觉不妥。如果阿三有什么举动,碧烟姑娘会不会有危险?还没等我有行动,里面便传出争吵声:"......不许你侮辱小姐......不过是个来投奔的穷亲戚,哼,连亲戚都不是......现在是我的主子,便不许你说她......哟,还护主,不瞧瞧你是什么玩意儿,她是什么玩意儿?连个粥也是这么个清淡没料......关你什么事,就凭她是主子你是奴才,你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好啊,几天不见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她是主子?她这个主子跟奴才没什么区别!哼,让你见见什么叫奴才......"我一听不对,拔腿就要冲进去,就听见砰的一声,好像是碗摔碎了,然后碧烟掩口跑了出来,哭着去了。我只好藏回墙角,看着阿三哼哼着走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啊,主子跟奴才的区别?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奴才跟奴才的区别!"大贵,早啊!"我一掌拍在大贵的肩上,说。"哦,牛二啊!"大贵回道,继续低头把柴草收拾好。"怎么没精打采的?"我蹲下来看看他的脸色,接过他手中的一捆柴堆到一旁,"累着了?不会是生病了吧?""不,没。""要是不舒服就说啊,别憋着。"刘大嫂一边洗着刚送进来的蔬菜一边说。"大贵平时这么结识,怎么会说病就病呢?"阿三慢腾腾地从门口跺进来,显然听到我们的对话。"是啊。"大贵笑着应道。"可是这两天有贵客到,比平时忙得多,我都累得一愣一愣的。"我说着,听到刘大嫂的笑声,拿起一旁的笤帚扫起来,"三天两头地来客人,我都没兴趣知道是谁了。""哦听说呀,是京城来的大官!"这下阿三兴奋起来了,放下本来就只比划几下的抹布,扬声说,"有钱着那,还听说那家府宅就顶得上一座城镇!皇上身边的近臣那......啧啧,来这里确实不错,什么眼界都开了,要是他能提拔提拔我带我回去,我准能当个大官回来!""切!"我不屑地哼哼,偷眼往门口张望,终于看到一身碧色走近。嘿嘿,于是我转头说道:"大贵啊,把炉子烧起来。""哦,干嘛?""有人要用呗。""谁啊?"阿三抓回抹布,把脖子伸得老长,"墨烟?"我说,你不必老惦念着四小姐的汤吧?"给自家小姐张罗的,不止一个墨烟吧?"我咕哝着,扫飞一段木丁,又迎着碧烟笑道:"碧烟姑娘早。""早。"她也笑笑,突地看到阿三,顿时心惊地想转身,又觉得这么多旁人看着,尴尬地低下头。"碧烟姑娘有什么事吗?"我把笤帚搁好,瞟瞟阿三那张欠扁的脸,上来打圆场,"陆小姐要吃什么?""嗯,绿豆粥而已。""好,马上就好。"说着刘大嫂便放下白菜,从矮凳上直起身来,往围裙上抹抹手,张罗去了。"那,那我走了。""诶好,走好。"我把碧烟送出门,转身回来,看到阿三一副不屑的样子,不由笑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咦,好奇怪呀,怎么今天唐三哥和六子都没来,不会是偷懒哪儿玩去了吧?"阿三突然问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刘大嫂在烟雾腾腾的那头说,"肚子不舒服,都请假了。""不会吧,那我们今天不是要多做很多活?""没错。"我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把猪肉搬过去,说,"你就忍忍吧,今天过去就好了。""那万一他们明天还不舒服呢?""那就再多干一天呗。""不会吧!""怎么不会,你要是再说废话不做事,累死我们中哪一个,那你就更完了。"我把猪肉放下,拍拍手,继续说,"本来今天大贵也不舒服。"我抬头看看阿三,眉头都皱成了卷儿,泄气地把那块地方擦了又擦。到了早饭的时间,各处的小丫头都过来取饭盒。幸亏饭盒早就装好,人堆里穿来穿去我们仨也没怎么晕头转向。不过阿三看起来挺累的,也许是因为中途我以让他追上各位姐姐送东西为由让他跑了好几次。"对了,大贵,帮我把银耳汤送到婉宾楼的柳公子那里去。小游现在还没来,八成是忘了。""诶,刘大嫂。"大贵应道。从我身边走过时看到我冲他使眼色,呆呆地愣在那里。"大贵,你没有不舒服吧?"真是服了你这木瓜头了,一早商量好的现在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啊----------"那啊字拉得很长,因为我那一脚踩得很重。"怎么了?"阿三回过头来看我们,问。"啊,啊,啊--没事,啊,没事,嘿嘿。"大贵总算回过神来,咧嘴笑笑,"没事。""没事?"我和阿三同时问道。"啊,不,有事,没事,有事......""到底什么事?"阿三问。我也顺势装作把碗搁在一边,又狠狠地踩他一脚,说:"对啊,有什么事你说呀。""痛啊----"大贵再次惨叫。"痛,你什么地方痛?"这下刘大嫂也不管手边一堆的活赶过来问。"痛,痛--"看我又瞪他一眼,大贵赶忙说,"肚子痛。"呼~总算说对了。我舒口气,看着一脸担心的刘大嫂说:"没事,大概和唐三哥他们一样吃坏肚子了。""真的呀......唉还得怪我,昨天怎么做饭的。""刘大嫂不关你事,别人都没事就他们几个栽了,肯定不是吃饭惹的。说不准是他们几个在外面胡闹吃坏的。""这样啊。"刘大嫂眉头稍解,说,"以后注意点儿,要是想吃什么我来做,外面的有时真的不干净。"我搓搓鼻子,真是好大嫂呀。等等,正事要紧。"那阿三,你去送吧。"我说。"为什么是我?"他跳了一小步,"谁都知道那柳公子脾气怪得很,有事没事就数落这里的不是,还常常找五少爷的碴,却找得有理只是笑话笑话不逼人。连大少爷都拿他没办法那,你让我去碰钉子?""什么叫碰钉子那,来者都是客。既然大少爷拿他没办法就得好好贡着,要是惹火了他谁担待得起?再说了,看他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你是好心帮小游姑娘送银耳汤给他,他谢你还来不及呢。还有,你不是说想找个人赏识你吗?谁知道这柳公子是不是哪家富豪子弟,一个说不准看上你精明能干就拉你上天了!像我们这样的,"我顿了顿,把鱼往墙上一挂,"就算在他眼前晃几年他都记不住长相哦!""这倒也是。"阿三听得高兴了,屁颠屁颠地装好碗送过去了。嘿嘿,这下有一会儿时间可以清净了。我一转头,就看到仍然皱着眉头捂着肚子好似苦不堪言的大贵。看刘大嫂没看这边,我二话没说崩地给他个暴栗。果然,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看到阿三一副落水狗模样从外面慢慢走进来。我小声嘘了一下大贵,大贵便放下刷子唉呦一声摊倒在椅子上了。"真他妈的背!"阿三甫一进门就开骂,腾地坐到椅子上。"怎么了?"刘大嫂本来是出来看大贵的,听他这么一说,就先问他了。"还说什么一飞上天,他一骂就是一个时辰,我都快站成泥了!"阿三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咬牙切齿。我摊摊手,走近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呀,一骂就是一个时辰?看他不是那种人。""更惨!"阿三苦起脸,说,"宁可他骂我还好,可他就愣是一句脏话没出来!从头到尾文邹邹地说理,从要守本分到给本家丢脸,将军府的待客之道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扯上了,听半天总算听懂了最后一句--银耳汤里别放桂花!"噗,我差点笑出来,死忍忍住。一早知道柳公子绝对住这儿挑刺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骂这么久比我预料的效果还好。那现在,进行下一步计划。"进财!"我拉起嗓门冲外面喊。突然的声音吓了阿三一跳。"来了!"雄浑的声音答道,接着进财便拖着有点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没事了吧?"刘大嫂关切地扶住他,问道。"不要紧。"进财笑道,看向我,说,"可以走了?""到哪里去?"阿三问道。"哦,现在刚好没什么事,牛二说带他们去看大夫。"刘大嫂说,"其实我也想去。""啊?刘大嫂你不能去,你去了这里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得也对......""噢!"大贵在我的眼神示意下,叫了起来。"大贵我送你去看大夫。"我说着便走过去,一副很吃力地想把他扶起来,可是力量不够失败的样子。"唉我来我来。"刘大嫂说着就解了围裙随手一放,走到另一边搀起大贵,说,"看来我还是得去一趟。阿三啊,现在没什么要煮的,就是陆小姐的绿豆粥还在熬,看着别就行了。"阿三想说又不好说,只好愤愤一哼,说:"又是那家的破烂东西。""什么破烂东西?"我反问,"阿三,我们做奴才的可不能这么说主子那。""什么主子?不过是来投奔的,没钱没势,还不靠着我们家老爷才有栖身之所?不然还不知道在哪儿--"还没说完,进财就说:"过分!"这声大吼一下子堵住了阿三的嘴。我趁着阿三懵懂的劲头没过,慢慢地说:"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她是我们主子,她就是我们主子,你瞎搅和什么劲儿?她以后是做定我们少奶奶的,一辈子在这儿了,现在夫人念在她家旧日的恩情欢喜有加,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因为贤良淑德得了宠信管我们这些人吃穿用行?连命都在她手里呢,你现在不尽心讨好她还这么对待,世上当真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话传不到她耳朵里吗?""哼,像她这种怕惹是生非的人,即使知道了又怎样,她能拿我怎么样?""过分!"又一记怒吼,进财生气了,站直身体,阿三被震得忘了词。多好呀,我想。省时省力,连口水都省了。我于是拍拍阿三的肩膀,说:"她是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另一些人就可以。"说完,也不管他听懂没有,我装模作样地扶起进财往门外走,刘大嫂也扶着大贵跟着我。这时进财才想起他的角色来,哦了一声重新拖起沉重的脚步。等我们从后门回来,厨房里早已人声沸腾。我们抢进去一看,墨烟领着一队人马怒不可遏地围成一圈,阿三可怜兮兮地跪在中央,不住地磕头求饶。墨烟一声令下,便有许多脚齐齐踩在阿三身上,最后一脚踢得偏了,阿三哀叫一声翻倒在一边。"唉呦姑奶奶这怎么一回事?"刘大嫂赶紧跪在墨烟跟前道,"阿三做错什么事了?""哼。"墨烟冷笑一声,道,"这下想起回来了?刚才怎么不见人影?要真的护着他就该好好看着,现在他做出这种事,你担待?"刘大嫂看看阿三,又看看墨烟,总算看到地上的破沙锅,还有撒了一地的绿豆粥。"这个死阿三!"刘大嫂冲着阿三狠狠地骂着,又陪笑着对墨烟道,"姑娘消消气,想阿三也是一时不小心才会弄翻的......""什么一时不小心,我就是看着他把巴豆倒进沙锅的,沙锅也是我夺过来摔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墨烟更添怒气,指着阿三大骂,"好你个奴才,平日里嚣张惯了还是闲得没事干,竟然想害自家主子!要不是我看到,今天我家小姐还不着了道了?"说着看看左右,大声道:"给我打!""是!"家丁回道,便又开始踢打。刘大嫂也拦不住,只好一边说好话劝一边不住念着造孽,只能看着也没法。听着哀嚎声够惨了,我皱皱眉头,上前道:"姑娘先别生气,奴才们放肆也有个度,先听听阿三怎么说。""他怎么说?他还有什么好说!""有的说有的说!"阿三急道,又唉呦一声扑倒。墨烟不说话,家丁也停了拳脚,阿三才得以继续说:"要是知道是四小姐的粥,打死小的小的也不敢动啊!可是明明是陆家小姐的,不知怎么......"想是也知道说漏了嘴,阿三顿时停住了。可不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听的也都听了,墨烟大喝一声"打",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刘大嫂帮阿三处理伤口,厨房里只剩下我和大病初愈的进财大贵。"奇怪呀,明明是陆小姐的粥,怎么会变成四小姐的呢?"大贵坐在我对面剥菜叶,小声嘀咕。"哦这个呀。"我回道,"本来是没错,可我告诉刘大嫂墨烟早晨来过要芙蓉粥,说到四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我就说吃些清淡的,绿豆粥挺好,墨烟就说行。可忙了一早晨我就忘说了。刘大嫂忙又准备了一锅,已经迟了怕四小姐怪罪,只好把给陆小姐的顶上盛好,新堡的放在里间。那时候阿三不是到柳公子那里去了吗?自然不知道。""哦,原来是这样。""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火了?"进财把浊水倒在地上,难得的小小声道,"看起来阿三伤得很重......"我抬起脚免得裤脚被弄湿,耸耸肩:"心术不正是他的错,欺负良善是他的错。碰上护主心切脾气暴躁的墨烟是他运气不好。"陆姑娘和稍遗一路不容易,哪有让她们到了这里还要受欺负的道理?还有碧烟。只是辛苦了刘大嫂还得帮阿三善后。对了,刘大嫂心地这么好,现在一定还很小心翼翼地帮阿三涂药膏说好话吧。"这是没错,可还是......"我笑笑:"碧烟已被纠缠得提心吊胆,若是现在陆小姐或是四小姐又被巴豆下得气息奄奄,以后还不知会有谁被阿三这种人害,你说比起给他一个教训,哪个更好些?"进财望望大贵,大贵望望进财,两人又同时看着我,点点头。"不过好奇怪呀,为什么陆小姐堂堂一个准少奶奶还被阿三这种势利小人看不起?阿三也没这么笨吧,早应该想法儿讨好去了。"我说着,甩甩菜上的水。"谁知道呢,看她没前途吧。"大贵说。"没前途?"我很奇怪,从一开始就奇怪,只是忙着跟他们串通忘了问,"大少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现在府里的事都是他管,前途光明得很嘛!"大贵奇怪地看着我,进财也奇怪地看着我。末了大贵开口:"谁告诉你陆小姐嫁的是大少爷?""咦?不是吗?""当然了!"他们笑起来,"若是大少爷不愿意,老爷夫人不会强迫。何况是这种八百年前订的亲,现在陆小姐长得可人倒好,要是一个不小心长难看了咋办?老爷守约,把陆小姐指给二少爷了。""这样啊。"我拉拉下巴,"陆姑娘长得挺好啊,大少爷看不上吗?对了,那二少爷又是谁啊,没听人提起过。""二少爷很久没回来了吧......"大贵看看进财,听到进财嗯地肯定了一声,又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他几次面。应该是在京城的大官手下办事。大少爷不肯入朝嘛,这重担只好落在二少爷肩上了。""哦。"我想了想,又问,"不对啊,那她还是很有前途嘛!""那你就有所不知了。二少爷虽然当官,可不管哪方面都不如大少爷。听说当年因为什么事跟大少爷吵得很凶才离开府里去京城的。老爷夫人也不是很宠他。不过陆姑娘嫁过去就不好说了,谁知道会不会记仇呢。"原来是这样,呵呵。陆姑娘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再说这将军府可以说是大少爷的,二少爷既然和大少爷有隙又碍于将军府的势力自然不会随意挑衅,能不相干尽量不相干了。"刚才什么事呀,这么吵?"这时一个清脆不失幼嫩的声音从花园方向传过来。我与他们面面相觑,直直地看着一个少年的身影从绿叶间一晃一晃地出来,手里还甩着根柳条。"啊,是五少爷!"进财突然一声吼,我们全都抖一抖。抖完了我们三人齐刷刷地放下手头的东西迎上去。"五少爷怎么到这里来了?"大贵在粗布衣上使劲抹抹手,笑着问道。"没什么事,只是刚才在花园里玩,听到好些声音,就过来看看。"说着他又看看我,上下打量,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叫什么......""牛二!"我响亮地接道。亮闪闪的大眼睛,白嫩嫩的脸,好可爱的孩子呀,怪不得像大少爷这样的人都那么宠他。"哦。"他又甩甩柳条,"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没什么......"大贵显然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就说:"另一个奴才做错了事,受了罚。""这样......"还没等他这样完,一个小厮就跑过来喘着说:"少爷在这里呢。"五少爷显然不耐烦,说:"大哥不是说了可以让我一个人逛的吗,你怎么又跟来了!"说着就往前继续走。"不是的,五少爷。"他只好也追上去,"大少爷让我找您去下棋呢!"一听完,五少爷就搭下了脑袋。我还在怀疑他是不是和他大哥闹矛盾,就听见他说:"我知道了。"然后转身指了指我,说:"你,对就是你,顺便帮我带盘点心什么的,跟我走。"一进门就是一个烟墨大瓷缸,里面闲闲地插着几卷书画,都坠着金色的流苏。书架上摆满了书籍,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瓶,简洁雅致。桌几上只有一套青瓷茶具,墙上挂了几副山水画,与窗格外的竹林相得益彰。哦,我想起来进门前看到河塘里的睡莲,开得真是冰清玉洁,更衬得大少爷,哦不,五少爷,哦不......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书房纤尘不染,不近喧嚣。而且,如此的不近喧嚣,只有偶尔的风吹竹叶声与落子声平添一种飘逸,长时间的站立与手中托盘没有丝毫减轻重量的恒定,我简直认为自己已身处幻境,哦不,身处仙境,哦不,已经身处梦境了......啪,一声。我总算稍稍拉回意识,看到五少爷皱巴巴的额头,还有他死死攥紧袖口的左手和缓缓收回的右手。瞟瞟大少爷,正淡定地坐着,眼神虚虚地看着棋盘,和我现在的有一拼。唉,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五少爷听到那句话反应会这么强烈。他根本就不会下棋嘛。想来由大少爷这种人物培养出来的人才,自然要求出类拔萃面面俱到。可我们谁都知道五少爷已经很厉害了,能诗会画博古通今,就缺这么个棋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学了这么多年都不会,就不要强求了。你看你一强求,他多不好过啊!重要的是,我多不好过啊!听说周公很会下棋,不如我帮你找他帮忙吧。想着想着,我的眼皮又垂下去了。好像和大贵一起刷锅,刷着刷着,进财与六子走了过来,我们和他们打招呼。六子看了看锅,说:"怎么锅里有青菜。"我一回头,哇,好大一萝卜。很高兴地拿着萝卜去集市,卖了钱放进衣兜,想起来数数,拿出来就变成了一把斧子。于是我背着斧子上山砍柴。看到一只兔子,好像把斧子扔了,我紧紧追着它跑。跑着跑着,在旁边发现一个山洞。我想,也许有宝藏,就不追兔子进山洞了。地很滑,壁很湿,越走越黑。很黑很黑。朦胧间,我似乎走到出口。柔和的色彩。绿地,流水。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爬在树上,背对着我,阳光从他的肩上泄下来,我看不清他在干什么。鸟叫声。我用幼稚的童声对他喊道:"危险,太高了,下来!"他侧过身来,我看到一只小鸟被他安全地放回巢中。然后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嘴角幸福的弧线。我惊醒。濡湿的手心。静静下棋的两人。一个凝神,一个静气。大少爷似乎看了我一眼,我望去,他仍然只是温和地看着棋盘。五少爷泄气地哼了一声,提手欲落子。我眼疾手快地按下他的手,把五官皱到一块儿,十分痛苦地看着他。五少爷愣愣地看着我。于是我说:"小的受不了了。""什么?"他反问一句。"要去个地方。""哪儿?""--茅厕。"五少爷顿时黑了脸,深吸一口气。我立马意识到来者不善。幸好另一边大少爷心平气和的声音说:"去吧。"我忙不迭地谢过,想把果盘交给其他人,环视一周发现只有我们仨,最近的在门外站着。只好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躬身退了出去。呼,来到外面,空气新鲜,感觉顿时舒畅。想着等下还得回去,逛一逛也好,便沿着走廊一路往茅厕走去。院子里看到三三两两剪枝打理的家丁,脚边是剪断的枝条,有些跨过去,有些踩下去,发出哥啦崩断的声音,惊起不远处跳跃着觅食的鸟儿。我伸个懒腰,继续前进。没到半路,就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越跑越急。我还没回头,就有一个人刷地扑上我的背,叫道:"你真是厉害呀!"啥?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五少爷。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好高兴!七年来第一次赢了大哥!多亏你那一手呀!"我呵呵笑道:"哪儿那。人有三急,那一手是小的急出来的。再说小的只是把您的手按了下去,那个子您本就想落在那里不是?""才不是呢!"他很快地反驳,又很开心地笑道:"虽然你都没学过,可还是帮我第一次赢了大哥,这说明你运气好呀!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好了。对了,不要再小的小的叫,难听死了。我都让湖轩自称我的,你也这样叫吧。呃,那以后你就叫--"他左看看右看看,刚好看到一个丫鬟进了拐角处的门,说,"就叫入轩吧。"我哭笑不得。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也不知道怀疑就直接下结论。不过这不喜逢迎倒是和他大哥如出一辙。嗯,不过我喜欢。而且五少爷都发话了,我还说什么呢?轻轻叹口气:"那就多谢五少爷提拔了。""什么呀酸了吧唧的。总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走!"说着他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我往前走。"啊?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他回过头来撇撇嘴,"--茅厕!"第二章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在五少爷身边清闲不少,于是我出门瞎晃。现在是早晨,正是集市人最多的时候。大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论价声妇女吊高的嗓子还有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我顺着人流往前走,看到一旁白烟袅袅,杂着熟悉又惹人馋的葱油饼味,想起最爱吃葱油饼的小虎子来。带个给他吧,好久没见了,顺便看看孙大娘和孙大叔。他们祖孙三人小日子该是过得红红火火才对。我挤出人堆,进了包子铺,坐在有些油腻的桌子旁。老板娘立即走了过来,一边用抹布抹了抹桌子一边问道:"小伙子要吃些什么?""来一碗阳春面,两个包子。还有一张葱油饼,是带走的。麻烦了。""哪里。"她笑道,转身,"马上就好。"安安静静地等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点着桌面,打量起过往行人。胖的瘦的矮的高的穷的富的。没意思了,就抓起一双筷子把玩。"久等了。"老板送过阳春面和包子,又听到身后有人叫,便回过头去应了一声,朝我笑笑转身招待。我也回一个笑。理好筷子刚要碰,就听到不远处有人争执,而且其中一个是孩子。我想了想,探过头去看,声音应该是从那个弄堂传出来的。看来是吃不上一碗热面喽!"老板娘。"我喊着。看她过来了,我便拿出几个钱搁在桌上,说:"突然想起有点事,东西先留着,等会过来拿行不?""行,去吧。"她给我个放心的笑容,躬身收拾起来。我起身,走向弄堂。声音越来越近,还没走多少步,就看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十二三的少年。其中一个青年拉扯着少年的手,似乎在强迫他往另一个青年手中的碗里拿什么。"我不会。"少年害怕地想抽回手,又被一把拉回。"掷骰子嘛,谁都会,怕什么。"抓住他手的青年说,"若你掷的点数比我们每一个的大便算赢。一个游戏嘛,玩玩不会缺胳膊少腿。""这怎么......"少年说到一半,就被那青年狠狠地瞪了一眼,改口道,"那--要是我输了......""那就给几个钱给哥哥们用用。看你长得西皮嫩肉的,家教一定也好。总听过要助人为乐吧?""你们......"听到一半,少年更害怕了,冷不防手被一压,探入了碗里。"咳"我上前,大了个千,道,"怎么这里这么热闹?""去去去,哪儿来的小子少来插嘴。"其他一个青年拦了上来,不屑地看着我。而其他人最多只瞟了我一眼,理都没理我。"唉?我只是看到这里荫凉通风想舒服一下罢了,没想到各位都有这想法呀?""舒服你个头!要是再不走,小心我让你舒服得爬不起来!""哎呀呀,大爷这话可就严重了,小的恐怕承受不起。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我一脸惊恐状从他身边溜过去继续往前。他想阻止我,大概是觉得从那边走没关系,只要早点打发我走就好,于是也没动作。走到那少年身边时,我抬起头看了看,碰到他求救的目光。我顺势停下脚步,说:"咦,怎么你有委屈吗?"抓住少年手的青年怒不可遏:"你少管闲......""咦?"我马上打断他的话,探头很有兴致地盯着骰子,"这方方正正的是什么东西?"显然这句话吓到他们了。过了半晌才有人说:"你......没见过这东西吗?"我这才把目光收回,看着说话的青年迷惘地摇摇头,又看向那少年。而他也看着我,露出更迷惘的神情。"哈!"身边突然的笑声。那青年放开了少年的手,奸诈意满地对我说:"那更好,哥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游戏?"我来了精神,"好玩吗?""那自然。"青年接过碗,凑近给我看说,"你只要把里面的两颗东西轻轻一扔便成。""哦?这么简单?听上去挺有意思。"我高兴地说着,发现衣袖被拉了一下。转头看到少年担心惧怕的眼神。与此同时,那少年似乎看到了谁警告的目光,低下头去。我笑了笑,拍拍少年说:"是挺好玩的嘛。你不喜欢玩就算了,干嘛搅了别人的兴致?该哪儿去哪儿去吧!"他抬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群青年。我身上穿的不比你差吧?看起来更好宰吧?真是的,还看好戏呢。我只好抓起那青年端着碗的手,带到一旁坐在地上,说:"来来来,我们好好地玩。"看着那群青年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少年松了一口气,想走,又回头看看我。于是三步一回头,终于在巷子尽头跑走了。"好了这下清净了。"我舒了一口气,对他们笑得灿烂,"开始吧!"似乎是完全没料到这种结局,他们面面相觑。我叹了口气,安慰他们说:"虽然重复了很多次有点累,可还算好玩吧,你们也别这么伤心了。"是我一对多耶,哥们搞清楚好不好,我快被累死了。"你怎么......可能......""啥?可能?我不知道啊!你说只要轻轻一扔就行了,我就轻轻一扔。接下来就不关我事了。""大哥,别跟他瞎扯。全部六六是他踩了狗屎了!我们的地盘被别人占了只好跑到这里来,没想到在这里反被这种小子耍。呸!"其中一个从后面钻出来,握拳欲砸,"修理修理你好解大爷的气!""等等。"被称作大哥的,也就是一心拉我玩,坐得最近扔得最多输得最惨的那个开口制止,然后很有阴谋地上下打量我,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也许......在这里的赌坊,我们可以捞回本钱了!""赌坊?啊不要啊,大娘说过那是个坏地方,从来不准我去的啊!千万不要带我去,否则会被大娘骂死的!"我大惊失色,连忙求饶。"去!大爷决定的事有你说话的吗!"他一把抓起我就拖。"不要啊!你一定会后悔的!""少废话!后悔也是大爷的事,你给我乖乖跟着就行了!"客常来赌坊。大白天的,外面人已经开始减少,这里却是生意正旺的时候。赌客围着赌桌挤成一堆堆,有一些凝神看着方牌,有一些为赢钱狂喜,有的为输钱懊恼。而我身边的几个,稍稍看了几眼便笔直地走向楼梯,欲上雅座。我安分地跟在他们身边。突然,在赌客人堆中看到一个壮实青年,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话。于是我昂首挺胸双手叉腰大喊:"出老千!"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赌馆里悄无一声。然后所有人都齐刷刷地顺着我正义的目光看向那个壮实青年。接收了如此众多惊诧怀疑愤怒看不起的目光,壮实青年下一刻就很具威胁性地走过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刚才什么意思?""哼。"我不理他,转头对那个老大说,"虽然我没来过赌馆,可什么叫出老千还是知道的。"那老大并不想惹是生非,刚陪笑着想解决,就听见那个壮实青年愤愤地说:"你怎么证明?""证明?"我回过头去看着他,"发生都发生了,你让我怎么放给你看啊!""你......想我陆钢在这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别的不会就这赌字还有些伎俩。不想今天竟然被人瞧不起到需要使出出老千的阴招!""哦?是吗?"我不信,"我这辈子可是最恨出老千了。你说你赌技高超,怎么证明?""随便你赌什么,我样样奉陪!"说起赌,我倒确实没有研究。所以在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几个摸牌开牌时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只知道有的点数多,有的点数少。不过那个老大和陆钢的赌技确实半斤八两,所以我得出结论,那个老大当年在自己的地盘上肯定也是闯荡了很久,现在被人占了,心里一定很难过。"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大终于忍不下去了,不知在第几局终了时说。"那你说怎么办?"陆钢显然也有同感。"嘿嘿。"老大看了看我,奸笑着说,"不如我们来玩最简单的--掷骰子如何?""行。"陆钢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于是我坐在了凳子上。也于是桌子两边本来一样高的银堆越来越大小分明。"好累,我没力气了。"光是坐着也累人不是?我再一次拿起骰子,忍不住说,"再扔两次就算了吧。把你们现有的钱对半分成两份,赢一次取对方一份岂不省事?""好。"老大首先同意。自然了,见好就收的道理谁都懂,何况又是这么有吸引力的条件。"--好。"陆钢咬咬牙,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喂喂,没能洗刷你的冤屈是你赌技不够超群吧,不干我事......我一手托着头,打了个哈欠,顺手把盒子一摇。犀利桫椤一阵响。盖子打开,两人同时的吸气声。"怎么了?"我不解,揉揉眼睛仔细看,也吸气,三人同时喊:"不会吧!"两个一。然后老大就用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半摞沉甸甸的银子从这头搬到那头,再用很心疼很不舍的目光凝神看了看,回头变成了誓死保卫不容侵犯的神情,用力地盯着剩下的半摞银子。"呵呵,"我急忙挥挥手,讪笑着对黑脸的老大说,"没力气了而已,没力气了而已。"陆钢扔出五六。又轮到我了,我霎有其事地把盒子在手里捧了捧,念了几句,还认真地盯了一会儿,终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摇起来。出来了。两个二。我抓抓头,小声说:"不好意思。"哗,钱币挪动的声音。"这下信了吧!"陆钢很高兴,刚想站起来,就被老大一把拉回去:"不行,再来!""不是说好的嘛!"陆钢皱起眉头。"不行!"老大握起拳头,咬牙道,"没有钱,我便留下一斤肉做赌资。怎么,怕了吗?""切,我要你的肉做什么?"陆钢有些生气了,坐下说,"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开这场赌。陪你玩玩就陪你玩玩,若是你赢了,这里所有的钱都归你!""好!一言为定。"陆钢扔出四六后,盒子又到了我手里。在他们的凝神注目下,我努力地摇了好长时间。中途想停了两次,都因为老大殷切的目光而继续。就在我把盒子放到桌上的一瞬间,感觉倒有一股气流从老大的方向传过来,盒中已快静止的骰子又一阵轻微的蹦跳。陆钢也发觉了,冷哼一声,于是另一股气流传过来,骰子更是被折磨得左蹦蹦右跳跳,想停也停不下来。我说,这让我是放,还是不放?难道直接看着他们拿内力拼来拼去?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地把盒子平平放好,左手不经意地抚上桌子。哗,一声大大的响动,骰子便没了声息。"好啊你小子,竟然把我都算进去了!"陆钢灌了一大口酒,靠上椅背。"过奖。"我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不过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要在我自己的地方说我出老千,你明明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出老千了',对不?"我学着当初遇见他时的神态,义正严辞地说。不过那次是我发现那个和他赌钱的人出老千罢了。"咳咳。既然知道,干嘛要这么激我?""呵,"我把目光转向窗外,"要是不这样,不知道某个笨蛋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哥们有危险哦。""喂,也不用这么说吧?"陆钢凑上来,"不过说真的,你要救人也不用闹到自己都需要人救吧?还有,没想到那痞子也有两手,刚刚差点掰不过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啦。"我偷笑,就是防他这一手才找上你的嘛。"想我牛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品德高尚身手敏捷心灵手巧......""噗--咳咳!"他忙不迭地咳嗽又拍着胸脯顺气,断断续续地说,"英俊潇洒......还风流......去你的......臭美......""唉!"我看了看陆钢着实俊朗此时却如猪肝的脸,说,"好歹也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别人的心呢?想当年我的家乡,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在我三岁时开始闹了五年的饥荒,爹娘带着我们兄弟几人逃到......""得了吧!"陆钢终于成功说出完整的话,"从一认识就编......一次一个样,真打算说书呢!""嘿嘿。"我笑,看着他喝下一口酒再舒坦地吐口气,说,"不过你真是好心,什么也没要就赶他走。""切,要是知道他干的事才没那么容易。"闷笑,我咕噜咕噜咽下酒,看向窗外。"先不说这个,听说你最近在安南将军府里逍遥呢,怎么想起来还有个哥们在这?""逍遥?谁说的?"我回过头来,"要是真逍遥早找你们了。""嗯......说得也对。"他低头沉思,"最复杂的还是你们那里,不如我们小老百姓安安乐了过日子什么都不想......"我斟酒,拿起瓶子顺势打了他脑门一下:"你还小老百姓呢?"他抬手抚抚额头:"怎么不算?""不知是谁开了三家酒楼六家茶馆两家客栈一家赌馆,你当小老百姓每天只要数钱的啊?""那个啊,嘿。"他不好意思得笑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怎么样,刚刚上个月重新装修了一遍,不错吧?"我仔细地环视了一周,道:"比上次来的时候好多了。""你上次说我把什么东西都放在一起,好好的店铺给弄得不伦不类,穷的不敢进富的看不上眼,生意不会好。我回去想想,觉得有道理,没过几天就开始改了,确实有很大效果。于是就好好整修了一番。""嗯。"我点头,笑,指了指从窗口爬进来的藤,"我最喜欢那个。""啊?哦,那可是我很喜欢的啊,托人从金陵带回来的。"陆钢来了兴致,坐好款款道来。咦?特地从金陵带回来的藤?有那么珍贵?我得好好研究。刚想站起来去看看究竟,就听见陆钢说:"上面的画可是出自名家,我喜欢得紧。幸好一般人也看不出来。"这时我才发现他说的是放在窗下的那个大花樽。算了也好,不用花力气走来走去。"对了,咱们也好久没在一起了,找个时间聚聚吧。我去叫大力小夏他们。什么时间......赶好不如赶巧,就今晚吧!"说着陆钢就要站起来。"这么急啊!"我笑,拉他坐下,"反正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要是真的没事准跑不了,放心吧你!要是真有事你叫了人我不还得回去?以后有机会吧。好久没出来,你倒是说些新鲜事听听。""也对。"陆钢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陆钢人好,不像有些人有了钱什么都扔了,却是常常帮助邻里,所以人们有什么事也会找他帮忙,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通知到。于是他便得以详详细细地说起来,从后街尽头的王大妈的女儿出嫁,张二哥在山头新开了地,到齐叔家得了头牛犊,还有癞二麻子头上新长了头发,等等。觉得原来还不知道这么多事,我不由得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大笑,把个凳子晃得嘀笃有声。现在是中午,来喝茶的不少,茶馆里人影杂错,声音交织。有时我会觉得听到有人叫着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也没放在心上。"牛二!"终于有一声我听清楚了,于是马上转过头去应道,"唉!"扑通,凳子摔下去,我也摔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沿上。难怪觉得这名字熟悉,现在想想"入轩"不是我的新名字是谁的?而且发生了堂堂安南将军府大少爷叫了我那么多次没反应,不知旁边的谁喊一声就成这么没面子的事,也难怪那么有修养的人会铁青了一张俊脸,慢悠悠地逼近吧?"没摔疼吧?"他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伸出手来,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没!"我噌地蹦起来,忙不迭地摇头,揉揉屁股。不痛?要不你来试试?瞟了一眼陆钢,他恭敬状垂首站立,不知该不该帮我说话。"那就好。"他收回手,看着我,说,"没想到我家的人都这么忙,让我找了这么久,还在这里品酒说笑?""小的不敢。"我连忙把头低下去。"......好吧,我来也不是为了骂你。你去五弟那里,看好他。""啊?"我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到大少爷似乎很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五少爷出什么事了吗?""总之你去就是了。"他一甩袖,便转身,下楼前飘了一句话过来,"在落舞坊。""梅舞姑娘好。"我一进落舞坊的后门,就对一旁赏花的梅舞打招呼。"牛二啊,怎么想起到这里来?"梅落笑着走过来,说,"好久不见了。""是啊。"我笑笑,想起正事要紧,忙问,"对了,我们家五少爷在哪儿呢?""你们家五少爷?"梅舞指了指里面,"最南边的厢房--静心别院。""谢了。"我刚想过去,被梅落叫住:"大力在后院帮我们砍柴呢,等会儿过去看看。"他也来了?"哦,我知道了。""还有落舞姐姐,常常记挂你,别忘了说会话再走!"我不由得笑道:"好。""真是的,看你还一副蠢样,多好的机会也不知道把握,不知道想看一眼落舞姐姐都得排队呢,不知你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我讪笑,摸摸头,说:"我和落舞姑娘是好朋友而已。""哈,还赖!"梅舞嗤了一声,道,"好了不和你瞎扯,等会儿还得去李府弹琴,得准备准备。"说着便转身。突然想起什么,我叫住她,说:"等等。"从衣服里摸出一包东西来,交给她:"这是来的时候从赵姥姥那里买的。上次就定下了,一直没时间拿,这次总算带过来。里面黄布包的是落舞姑娘的,我可能没时间。""是什么呀。"她一边打开一边闻,"咦?好像上次我们很想买的胭脂哦......真的很像......可不是说这附近几百里都没有吗......"我笑一声,从她身边溜过去。"咦,五少爷?"还没走到半路,就看到五少爷垂头丧气地回来。听到我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没力气地看了一眼,叹口气。"怎么了?"我急忙迎上去,用袖子给他扇风,"有人告诉我柳公子什么的,他不会又找你麻烦吧?""唉!"他又大大地叹了口气,"我到底倒了什么霉呀!""那柳公子也真是,干嘛没事就找你茬?呆在府里不舒服是他自己要住到这里,搬出来了还让你跑这里来受他的气。"我不满地哼哼。在府里就针对五少爷,有完没完?想这落舞坊是卖艺不卖身的地方,环境又好,难得地没有污浊之气,五少爷受邀自然没办法拒绝。出了府里要是出事怎么办?大少爷又不能说什么。"我说少爷啊,你不会在百八年前得罪了人不自知,现在有人来寻仇吧?""怎么可能!""那他闲着没事干?""我怎么知道......啊!好烦!""哦。"我应着,更卖力地扇风。走着走着,就看到大力了。大力,想当年承载着他父母多少祝愿才起的这名字啊,可惜估计错误,高是挺高,就是瘦了点,越看越像竹竿。不过在我知道他姓吴后,就对他的父母万分崇拜了。"大力!"看他忙着挥斧子,我便叫了他一声。"啊?咦,牛二!"他抬头看到我,很高兴地笑起来,一斧子劈弯了。没受半点损伤的柴木嗖地飞起来,磅地掉在五少爷脚前。我呆呆地看看柴,又看看大力。好厉害啊,跟暗器似的。大力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手里的斧子掉下去,绝望地看向我,那眼神好似在说:完了......只有五少爷还沉浸在思潮之中,一点影响也没有地走过去,拾起柴,对着它大大地叹了口气,交到跑过来的大力手上,继续往前走。大力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再次发呆。我拍拍大力的肩膀,把他的神智拉回来,指着五少爷渐远的身影,说:"我们家少爷好脾气吧?""嗯!"大力重重地点头,大受感动。"唉,可惜最近被恶人缠身,终日愁眉苦脸不得笑容......""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啊是啊,"我点头,"所以为了让好人有好报,我们一起替天行道吧?"一大早。美丽的落舞坊后院。某人房间的窗下。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大力:"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大力:"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蒹葭凄凄,白露未唏。"大力:"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我:"溯游从之,道阻且跻。"大力:"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我:"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大力:"所谓伊人,在水之俟。"我:"溯洄从之,道阻且右。"大力:"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重复三十遍,结尾。我:"哦~~大力~~"大力:"哦~~牛二~~"成功听到墙里传来某人终于忍受不了的脚步声渐近,"啪",一声大响,窗子被粗暴地打开,可以想见他有多愤怒。于是我把手里的书紧紧握了握,接着说:"还是背不下来......""是啊......"大力也很懊恼,翻了翻他自己手里的那本,认真地说,"怎么办?""对啊怎么办......"这时我好似才知道多了一个人在头顶发愣,抬起头来道:"哦,是柳公子啊!吵醒你了吗?""咦,柳公子?"大力也一脸惊讶地抬头,忙不迭地说,"真是对不起啊!"还没等柳公子抱怨,我就说:"唉,想想我们贫家子弟,想认几个字原来也比上天难。刚想早起再努力,谁知诗没背下来,还饶了人家清梦,真是罪过。大力啊......"说着拍了拍大力的肩膀,摇头叹气,"我们还是算了吧,反正就凭我们这种脑袋,怎么学也没用的......""唉,是啊。"大力也垂下头,与我一起卷起书就要走。"不,不会。"柳公子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怎么会呢!我也是早上做了恶梦才醒过来的,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好好念,有志者事竟成嘛!继续继续!"说着倒像是他犯了错,拉回窗子便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了。怀里抱着一大堆爆竹,我小跑着往静心别院赶。上次让柳公子对的那对联不知出来了没有。我是觉得给杀鸡的王大叔写个对联挺有意义的。而且对于"王叔杀鸡有一手"的上联,我对的"一刀下去血自流"多好,不但押韵,而且很有书生气质。比起大力的"刀起刀落鸡没头"不知好上多少。这静心别院是这里最幽静的了,旁边都没人住,所以像放爆竹这种比较震撼的玩意,那里就是最佳场所。"牛二!"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我。"诶!"我回头应道,笑,"原来是梅舞姑娘。""又来,叫我梅舞就好。"她也笑,"这么早急着干什么呢?""喏,"我努努嘴,"玩呢。"她笑得更欢:"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羞不羞!""嘿嘿。"我傻笑,"你也这么早起来,有客?""那倒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来,到这里走走。""哦。那刚好啊,一起来玩吧!""呵,好啊。"一路说笑,可走着走着,梅舞停下脚步。"怎么了?"我问。"你......是到静心别院去吗?"看着她面有难色,我怪问道:"是。怎么了吗?""不,没什么。"她笑得有些勉强,思考一会儿,说,"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你自己玩吧。"我点点头,看了看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嗯,好。"梅舞转身,又停下,小声对我说:"你以后最好也不要来这里了。""为什么?""那个......反正......"她有点担忧地看了看我,看了看四周,没人,轻轻地说,"这里以前死过人。"我愣愣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是一个很红的姐姐,对我很好。她后来喜欢上了一个官家子弟,互定了终身的。谁知......唉,我们这些女子怎么说都出身微贱,官家的少爷玩玩也就算了,怎么作得真?姐姐想不开,没过多久就......"她从腰际解下一块玉佩,递给我看,"这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是那人留的东西。给我是让我好好守着自己,别犯同样的错误......"她有些哽咽,看了看静心别院的方向,"就在那里去的......"我听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拍拍她的手臂,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她看了看我,点点头:"还有,那位柳公子,以前也常常来看姐姐。姐姐去后哭得很伤心,姐妹们都亲眼见了的。唉,若是以前姐姐看上的是他该有多好,也不会落得......""什么?"我打断她的话。"嗯?我说若是以前......""哦不,不是。那个负心汉是谁你知道吗?""不,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想问出来为姐姐报仇,可姐姐执意不说,我也没办法。"看着她又满蓄泪水的眼眶,我忙说:"没关系了。问不出来也是好事,那位姐姐也不希望你卷入仇恨。况且她痴心若此,让那人好好活着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那倒也是。""对了,这块玉借我半天行吗?""你要它干什么?"梅舞显然很珍惜它,一下藏回袖里,皱起眉头。"只是觉得好看,想去店里做个差不多的而已。若是怕有什么闪失,你直接跟我一块儿去也行。""......"她想了想,缓缓把玉递给我,"那倒不用......我信你就是。好好收着,不能跌了,不能碰了,脏了也不行。""好好。"我笑,接过。梅舞走之后,我顺手把爆竹往角落里一扔,跑回府里。"五少爷?"我一进门,就看到五少爷聚精会神地对着棋盘,冥思苦想。"嗯--嗯?嗯,嗯嗯。嗯?"可看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房间里多了个人,甫自用功。我摇头。五少爷的武功是不怎么样,可如此不察也太过分了吧?何况,据我这一个月观查所知,大少爷每局都留了个大漏洞给他,真不知道这几年来大少爷花了多少耐性。还开不了他的壳,我都没话可说了。不过五少爷人好,脾气好,还写了一手好书法,画得一手好工笔,也算值得欣慰。把拳头放在他的视野中间,成功拉过他的注意。"什么啊?"他的声音呆呆的。我摊开手。"玉?"他一副无所谓兼惊喜落空的表情,歪了歪头继续看棋盘,"你要玉吗?我多得是。让湖轩去拿好了,你要多少有多少。""我说少爷,你仔细看看。""嗯?"他皱起眉头,凑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不会是让我看好坏吧?对于这些东西我可是从小分不出优劣的。"废话。我翻个白眼。你能分出公鸡母鸡就已是万幸了。"再想想?"他把鼻子都凑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很无辜地看着我:"没看出来。"我泄气,从旁边拖了条椅子坐上,说:"这是不是你以前落在哪儿的?""是吗?"他伸出手接过,好好瞧瞧,终于恍然大悟,"好像是!你怎么找到的?丢的时候在外面,很多人在一起的,翻遍了就是没找着。""嘿嘿,怎么找到的不重要,关键是它是你的东西。我说爷啊,看来不是你跟谁结了仇,而是有人报仇找错了对象哪。""什么意思?"我凑上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没过几天,五少爷的抚竹轩里齐齐地来了五六位宾客,年龄不大,都是五少爷的好朋友。我跟着五少爷进门,他们一一寒暄过后,五少爷便开门见山地说:"前几天我受到一封奇怪的信,想破头也理不出思绪。"他们互相看了看,道:"哦,说来听听。""也不知是谁寄来的,没有署名,只说什么前尘已往,有些事也该是了断的时候。还说什么在落舞坊的百花阁里见上一面,哦,好像就是今天,说完该说的话便算了结前缘再无瓜葛。喏,这是夹在信里的东西,说是把这个信物交还以表诚意。"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我昨天让店里仿制的玉佩。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人的表情狐疑,在看到玉佩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连忙偷偷看了身边人一眼,惶恐不安。爷啊,识人不善。"嗯--"五少爷继续说,"信里好像还说什么让我在菊花厅门外就好,要说什么也不必有所顾忌,她也会把旁人支开。我这次让你们来就是看看,这东西是我当年丢的吧?"其中一个较年长的走近,接过看了看,说:"是,没错。"另一个人也看过,笑说:"肯定是。不说我们那时玩在一起彼此的东西熟悉,就是后来为了找这东西还画了图样在纸上,劳师动众地翻遍了房子,什么样子早记在心里了。""是啊。"较小的那个也笑起来,"好像还是谁赐的吧!当时在外头游山玩水,也没带多少人。你大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准你出来就把它丢了,回来把我们好好骂了一通。""是哦,那之后大哥就不准我出去了,唉!""哈哈哈!"小叙一会儿,我便跟着五少爷送客。看着他们一一离去,我在心里想,真是不好意思啊,偷偷点了柳公子的穴放在菊花厅里,还点了他哑穴。一晚上不要紧吧?不过万一他出声就露馅了,所以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嗯嗯。不过现在想想总像有什么东西漏了。什么呢?再想想。......"啊~~~~~~~""怎么了!"五少爷噌地捂住耳朵。我挎下脸:"我的阳春面......我的包子......我的葱油饼......"×××××××××××柳公子离开苏州已经好几天了,而安南将军府里又迎来了一批贵客,不过这些都不关我什么事。关我事的,就是五少爷更器重我,还有卖阳春面的那对夫妇是大好人,竟然记得我是谁,还把我从人堆里拉过去,烫了热乎乎的阳春面,递给我包子和葱油饼,还埋怨我一直没去,让他们总惦记着。而那天我只是偶尔路过,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件事。害我那个叫感动。听说今晚有贵客特地从外地带来的杂耍班子要演出,好像还有歌舞什么的,很有名,亲朋好友都邀请来看。五少爷说也让我见见市面,于是我现在就在席中,站在五少爷身后。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身边是仪表不凡,举止大方,笑容得体,应酬得当的大少爷。我垂手恭立,只有脚趾尖不安分地蹂躏着小草小花,以表心中厌烦与无奈之情。"我过去一下!"五少爷对大少爷说着,指了指那头他的朋友。得到首肯后,他笑起来,一边站起来一边回过头看我:"你就在这里好了。""啊?"我呆了呆。这么好的溜达机会!"好......"五少爷穿过端上蔬果的仆人,走了过去,我愈加无聊,漫无目的地瞟瞟那些多少带着假面具的政治脸孔,只好把视线集中在刚端上的苹果上。耳边杂乱的声音太多,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很无聊吗?"突然一个声音。我回神看了看,大少爷。"不,不敢。"他背对着我,向经过的谁笑了笑,说了几句,又转而对着另一个人点头,口里却是在对我说:"那就好。还有,你该知道我不喜这种官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记住。""是。""未幽要好好照顾。"我躬身:"这个自然。""听说你们相处得不错。""五少爷垂青。""书画有好好练习吗?""很认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那么多师傅看着。"......我是不是太严了?"他端起酒杯,朝对面的某人一举,双双饮下。"......说实话?""嗯。""我想,五少爷其实很孤单。""......是吗......那你......"还没说完,大少爷就停下来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五少爷兴奋地对我们挥着手,用口型说:"我不回去了,表演开始啦!"我把目光一转,果然,六列着装统一的艺人走进预留的空地,站好位置。旁边一队乐师就座,整理好衣摆,放好乐器。喧闹的筵席顿时安静下来。咚咚,一阵击鼓声响起,悠远曼妙,渐渐由缓而急,突然静止。然后所有鼓同时擂起,六列艺人从不同的方向围成一圈,,手里耍起闪着光泽的金属圈,耀眼夺目。其中一人在中心舞蹈,动作与其他人不同。鼓点随之激昂壮烈,牵着宾客的神魂直上云霄。只见中间之人突然把圈抛向空中,仰天吐火穿过银圈,其他人手中的金属圈也随之着起火来,在黑幕般的夜空衬映下分外精彩。座中一片掌声。随着鼓点,火圈不断在天空划着曲线跳跃传递。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披着黑衣的人来到中央,而其他艺人在他周围更加快速地旋转舞蹈,火光冲天。就在鼓点结束的刹那,台中所有人静立不动,只有黑衣应声而落,露出一个华服女子的身姿,花容月貌,雪肤玉肌。一阵吸气声,座中宾客无不为她的美丽惊叹。她一手支额,露出忧郁的神情,另一只手挥袖划空,那个方向上的火圈立时熄灭。在这光暗相交辨物不清的瞬间,我惊觉一道寒光从她袖中破空而至。急出手,从盘里抓了一只苹果递到大少爷喉口。笑:"吃一个。"他看了看我,伸出手。又一阵挥袖声,火光减弱大半。我没有回头,放下手里的又从盘里抓了另一个苹果,尽速递至他的胸前,说:"还是这个好。"他皱起眉头,凝神看了看我,继续把僵在半空的手伸过来。挥袖声,火光全灭。如此多密迅疾,我甚至来不及有多余动作,扔下苹果端起整盘的梨子,挡在他的心口。丝竹幽怨的乐声响起,宾客无不拍掌叫好,直夸这只班子名不虚传。我无心去看背后的表演有多吸引人,只觉手心出汗。到底干了什么,不过是将军府的大少爷,便被这种人盯上。若你天天遇上这种角色,能活到今天简直是奇迹。确定他无碍,我舒一口气,堆起笑容道:"还是你自己挑吧。"大少爷眯起眼睛看了看我,不接,反而放下手,支起下巴,好整以暇地望定我。"嘿嘿。"我傻笑,"个大汁多,皮薄肉嫩,味美香甜,请君品尝。"第三章五少爷酒量不济,还未等客人散去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大少爷向我使个眼色,起身送客去了。我点一点头,走到五少爷身边。"五少爷?"我伸手推一推他的肩膀。"......嗯......好......"迷迷糊糊地呓语,他红扑扑的脸蛋上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就是没睁开。"五少爷?"我没死心,继续推。这下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不会吧,我岂不是要把你抬回去?那多累人。拎起他的领子,使劲摇了摇,又四顾无人拍拍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揪揪他的耳朵。也不知玩了多久,直到两个仆从走到我身边,说:"我们来吧。"一边小心地架起五少爷。我愣了愣,转身就看到大少爷看我看得起劲。"大少爷。"我垂下头。完了。他走过来,从我身边经过,停下来说:"过来。""......是。"我乖乖跟着他们回到抚竹轩,看着五少爷被平放到他自己的床上,几个婢女上来细心安顿好。然后又跟着他们出到外面隔间。"你们走吧。"大少爷说。"是。"我跟着他们答道,抱着一丝希望想溜出去。还没等转完身,就听他说:"你留下。"谁都知道在叫我吧?我在心里叹口气,把半个肩膀转回来:"是。"安神香袅袅地从炉中飘起,渐渐散开,大少爷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轻轻地把杯子放回茶几。"你是自己说呢,还是等我慢慢查?""什么?""现在装蒜还有意义吗?"他眯细眼睛看我。我很害怕地低下头去,啜嗫着说:"......小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哦?"衣物摩擦声,"那这是什么?"我抬起头,看到一只苹果,果肉中有一小块圆形部分已开始发绿。"苹果?"我呆一呆,连忙跪下,"大少爷明察啊,这批果子不是小的买进,小的发誓碰都没碰过,怎么烂的小的也不知情......"他冷笑一声:"是吗?这可不是烂......一只可以蒙混过关,那么多只......真要我全拿出来?你是认为我查不出来,还是当我小孩耍?"明显不过的怒气,我把鼻子对准地面,抖得更厉害:"小的真的不知情......""何必呢,你自己说好过彼此撕破脸。""真的没有。""既然你出手救我,相信没有恶意。你也看到我遇上的事,小心周全也是必要,只要你说出来,我必不为难你。""没有,要我说什么......"他没有继续问,而是呷了几口茶,转而冷攻势。我安分地跪着,准备好磕头,只等他发话。很安静,今晚似乎没什么风,我听到里间五少爷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名字。"啊?我已经做好准备大喊冤枉,不想他问这个问题。茫然地抬头看他。"你的真名。""......牛二。""真名。""............牛二......""真名。""......什么叫真名?""......""......""......就是你本来的名字,与现在不同的。""与现在不同......"我低头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似乎很满意,放松身体。"......记得我刚来这里时,大家都不太认识,孙大娘的孙子小虎子有一次见到我,叫我二牛哥......""......好吧。"他吸一口气,站起来,把茶盏交到我手上,说,"不愿意说就算了。可我不会放心把你放在这里。明天你就跟我。""啊?"我伸手接过,"五少爷怎么办?""我自会说明。"说着留了个背影,自顾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把杯子放回茶几。就那么信不过我吗,要放在身边以便监视。如果五少爷不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他最敬爱的大哥,才懒得救你。直接走吗?在这里我活得自在,又不愿意再漂泊。麻烦。麻烦啊麻烦。最讨厌麻烦了。×××××××××××我留在大少爷身边的工作是被监视,所以即使我很不愿意,大少爷仍是很坚定地完成着。于是我几乎一刻不离他的身边,从早到晚,他走哪儿我跟哪儿,基本上连步数都不会错,相处的时间比以前和五少爷的都长。磨着墨,我站在大少爷听竹轩的书房里,一边忍住困意,一边想东想西。过了好几天,来拜访的大员是走了,也不知道那个戏班子明里暗里是怎么处置。云儿姑娘和稍遗好像已经开始准备进京完婚了,应该准备点什么送她们。不知不觉抬头,开始瞄起大少爷凝神的侧脸,思路又拉回来。是很漂亮,英挺,俊秀,和五少爷的可爱很不同。不知道五少爷长大以后会不会长成这种样子。真是那样的话万一成亲得哭死多少女子啊。不过那是等他成年的事了,现在大少爷这批不知什么时候梦想破灭,真是罪孽。"茶。"冷不丁一个声音。"啊?"大少爷抬头看我:"......你在想什么?"想什么?罪孽来的。"阿弥陀佛......"他忍不住一笑,继续伏案:"茶。""哦。"我本来就停了手中的活,把墨搁好,走向一旁的桌子。他笑起来好像更好看了。"咦?"没茶叶了,得去拿。这好像也是我的工作,白天怎么忘了。"怎么了?""我去取茶叶。"说着,我迈向门口。"不用。雨轩!""是。"门被推开,雨轩走进来。大少爷使个眼色,便低头奋笔疾书。雨轩明白了,不情愿地接过我手中的玉盒,临走前有些怨恨地瞪了门槛一眼。唉。我在心里摇头。抢了他的位置也不是我愿意啊,实在不是我的错。现在旧仇添新恨,越绕越复杂。慢悠悠地走回去。我磨,我磨,我磨磨磨。茶叶送来了,我低头摆好茶具,尽量谦虚地接受背后白眼的谴责。听到门关了,我松口气,开始泡茶。"怎么,你是左撇子?""嗯?"我转头,对上大少爷的眼睛。低头看看持着茶壶的左手,道:"哦,是。""......"笑,继续浇:"有人惯用右手,就有人惯用左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洗完杯,我看了看几个玉盒,有些犯难。故意为难我还是怎地,新拿的旧有的盒子五六个,刚才没仔细看,现在发现每种都不同。"......怎么了?""......没事。"我懒得回头,抓起每个盒子嗅嗅。在他身边这么些天,闻都闻得出来他最爱喝的是哪种。泡好,我端过去敬上。看着他喝,我也觉得有些渴,就说:"我也要喝水。""好啊。"他看也没看我,挥手在纸上打个勾,"自己去倒。""这里?"不用吧?"我还是喜欢自己的茶壶......我自己去拿吧?""这样,也行。"我刚奇怪他今天心情好放我一个人,转身想走,就看见他抬起头,看着门。我惊觉大事不好,便听见他叫:"雨轩!""是。"雨轩进门。我刚想叫不用,大少爷已经发话:"帮入轩拿他的茶壶过来。""......是。"我以手支额。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佛说的。自作孽,不可活。第二天清早,我照例站在大少爷身边继续昨晚的美梦,五少爷跑进了书房。"大哥。""你怎么来了?"大少爷放下书,笑起来,张开双臂。五少爷跑着绕过书桌,噌地扑进他的怀中,笑得很开心。"大哥有没想我。""有。"两人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其乐融融。我在一旁听着也笑起来。五少爷看到了,支吾了几下,指了指我,小小声说:"让入轩和我玩行不行......""......"大少爷回头看看我,又对五少爷说,"不行。""大哥!"开始撒娇。"说了不行。你不会是想让大哥生气吧?""......""好了。"他笑起来,拍拍五少爷的头,"想玩大哥带你去玩。乖。"五少爷不服气地嘟起嘴,更小声地说:"每次都这么说。"呵呵,我偷笑。谁让你每次都找这个理由想拐我回去?不过大少爷一直很忙,也从没履行过就是了。"大少爷。"这时刘总事推门进来,拱手道,"有客在前厅等候。""哦,知道了。"大少爷应着,五少爷识相地从座上下来,在大少爷背后朝我吐吐舌头。我笑,跟着大少爷出门。穿过花廊,曲曲折折绕几个弯,进了前厅。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青衫儒士背身而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脸来,四十上下,有些凝重地拱手相迎。大少爷似乎愣了愣,神情一紧,望着那人对我说:"你先下去。"便走上前。刘总事见状,招手让侍女侍从都离开。我奇怪今天怎么放我自由,猜着可能事态严重。不过也不关我事,落个清闲最好,于是也跟着大队伍退下去。无处可去,我便顺着来时的路在花廊上晃啊晃。远远看见花匠赵二叔拾掇花草,便越过栏槛跑过去。"二叔早!"他抬头:"哦,是牛二啊!这么早!""种花呢?""哪儿啊,都快开了。"说起这个,二叔很高兴地看了看四周茂密的花丛,说,"春天种下的,快到开的时候了。""这些都是什么花啊?""这可多了。"二叔笑盈盈地一边带我走,一边指给我看,"喏,这些是杜鹃,开过去了的,今年可茂盛了!这些是菊花,夏秋到寒冬都会开,黄白红橙紫都有。对了,今年的水仙开得也好,四小姐喜欢得很那!还有牡丹......"我不住点头,兴致勃勃地跟着二叔逛花园。"二叔啊,什么花我也能种?""花嘛,总要好生养着。"二叔回头笑笑,"不过好养的也多。像我们这里,土好,一般的花只要栽下去都能活。像长春花这样的比较适合吧,开了谢谢了开,能看好半年的。""哦。""不过要是你想养又没时间,我帮你种着等开花了送你那儿去摆着也行。"正说着,身后一声"入轩",我转身就看见五少爷从那头一溜烟跑过来。"五少爷!""赵伯!"对着赵伯笑起来,他转又抓住我的袖子,"正觉得没意思呢,转着转着就看到你了!大哥呢?""和客人商量事呢!""你在干嘛?""喏。"我指指开得正旺的山茶,说,"山茶现在还开呢,赵二叔厉害吧!"显然不懂,五少爷还是很配合地大力点点头,引得赵二叔一阵笑,说:"哪儿啊,这些还都是些常见的。还真有些花,我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养了。""哦?见都没见过?"五少爷追问,"很少见吗?""也不是这么说。养花也是要看地方,看气候,看土质的。在一个地方常见的,另一个地方可能就是珍品。""有道理。"我说。"那你数几个我听听。"五少爷说。"嗯......比如丹鹭,与一种鸟同名。传说就是这种鸟把它的种子传到高山上,经过三年风吹日晒始发芽,七年长成,株小如指,入药可攻十年顽疾。""哇......"五少爷惊叹,"有这么神?""呵呵,我也只是听说,没见过,到底是不是也说不准。""还有什么?""多了。"赵二叔笑笑,"什么落忍,压枝,还有叫槁苦的,好像是这个名。""是吗?"五少爷兴致勃勃地问起来。二叔很有耐心地解释着,不时地朗朗而笑。我听着,也跟着插几句。想起了什么,心口一紧。思考再三,笑着对五少爷说:"五少爷,我来考考你。""什么呀。"他撇撇嘴,"你明知道我不懂。""呵呵。"我笑起来,"这种花很少见,连赵二叔都可能没见过。或许你这读书人在哪本书上见过呢。""说来听听。"他们俩都转过身来,看着我。"有一种花,似血的深红。长于夏日,却在秋天结花,花型像被风吹翻的伞。""像伞?那多好玩啊!"五少爷说。赵二叔摸着胡子低头沉思,不做声。"可那是轻易玩不得的哦!"我笑,"它有毒。"五少爷惊异地看着我,睁大眼睛。我继续说:"传说是开在天界的花,也有传说是生长在冥府三途河边能够唤回死者记忆的花......""......因春、秋分时节交替称为‘彼岸',故又名彼岸花。"赵二叔说着,抬头看我,"曼珠沙华......"我笑,心里有淡淡的苦涩。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呢。"很厉害吗?"五少爷天真地问。"花嘛,哪里有什么厉害不厉害。"气氛缓和,我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又问赵二叔:"二叔见过吗?""听过,但没见过。"二叔有些歉意地答道,"重要吗?""不,怎么会。"我笑,"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仓促间只带了一小包种子,怎么经得起试验。在心里摇头。天若绝我,又有何憾。听到有脚步声,我转头,看到从花廊那头走来的大少爷。五少爷和赵二叔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他。"大少爷。""哥!"我们迎上前去,五少爷已经跨过栏槛,抓住了他的袖子。"未幽。"他笑起来,抬手理理五少爷刚刚被我摸乱的头发,"又调皮呢。""嘿嘿。"五少爷也伸手抓顺头发。大少爷看了看我,皱了下眉头,对五少爷说:"张师傅交代的功课完成了?""......"五少爷抿抿嘴唇,把脸埋在大少爷胸口,极低地说了一句,"还没......"还没等大少爷再问,他便撒手气鼓鼓地哒哒哒跑走了。有一小段的尴尬。大少爷望着五少爷跑走的方向,我看着赵二叔,赵二叔看着我。"咳"我等了一会儿,抬脚跨过栏槛,在大少爷身边站好。他回身看我,点头,往前走,我低头跟着。在花廊的岔口,他停了一下,转向另一个方向。我有些奇怪,通常大少爷都不是这个时候去看夫人的,今天怎么想起来。竹林看不见了,路过一个不大,花草却很繁茂的院子,再穿过一道石拱门,便到了沁芳院。大少爷做了一个手势,阻止门口小厮的传报,径直入内。屋里很安静,近午的眼光晒在精致却不奢华的案几上,在洁净的杯口上带起一圈光辉。看来丫鬟们都被摒退了。快到内室,我疾走两步撩起垂花帘子,不想细碎又不轻的声响却让坐在里面静静看着什么的夫人吓了一跳。她几乎是一下子跳起来,眼里是掩不住的惊恐,看清来人后才舒了一口气。又想起什么,定定看着大少爷,委屈,歉意,很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刹那间泪水盈眶。我维持着手势,不知进退。大少爷想了想,迈进门。我顺势放下门帘,尽量把身形缩在大少爷身后,无论如何松口气。"未央......"有些哽咽不清地开口,夫人伸出手,又颓然地坐了下去,掩泣。我这时才看清她另一只手上紧握的,是云儿姑娘的那块紫玉。"娘......"大少爷吸了一口气,温柔而平静地出声,坐在夫人身边,"我知道的。"夫人猛地抬头,惊诧又有些茫然地看着大少爷。大少爷温和地笑:"我知道。没事。"夫人忍不住颤抖,掩口,泪水不停地掉下来:"未央......未央......你真的不恨娘......"大少爷摇头,舒一口气:"不恨。"我看着在大少爷胸口不住哭泣的夫人,不知道该想什么。若说与紫玉有关,又会对不起大少爷,不会是当年和云儿姑娘的父亲有关系吧?正想着,看见大少爷抬头看向窗外。阳光已盛,我看不清他的眼神。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笑起来。波光如水。×××z×××r×××××入夜。我抱着一件风衣,又在楼梯的那头看见临风而立的大少爷,看着远方已出神。我走过去,他转头看见我。笑,帮他披上:"虽然是夏天,每天晚上站在这里吹风还是会着凉。"他也轻笑,点点头,转身进屋,眉头还是没解开。应该不是夫人那件事的原因。可能那个中年儒士带了什么坏消息吧,连云儿姑娘的行程都提前了。我不太想管,也不能随便问。我带上门,回头,他已经开始看公文。走过去,看到搁在一旁的棋盘棋子。好几天都陪他下棋,虽然刚结束时还很有兴致地讨论着,也只不过是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是这副模样。开始时明明是他提议的,现在却反而成了我一天中唯一的乐趣,真不知该怎么说。输赢参半。看来棋艺不练也会荒废,可惜刚刚玩出劲头来,便要结束了。看着他因凝神更显深刻的侧脸,我开口:"这些都不是重要的文件吧。"他抬起头,不知我想说什么。轻笑:"哪里有住在这么远的东边享福的安南将军?老爷的这名号反正是虚的,富贵而已。而你又只从商,管好你的生意即可,其他的,想必这府里的清客可以解决。"没有想到我会说得这么直接,他眼里光芒一闪,看着我,不语。呵,有什么不可理解的。"我是不知道你惹的什么麻烦。若是江湖恩怨,想你头衔不低,自古民不与官斗,不是非常严重应该不至于这么头疼;若是朝廷......你已弃官,不问仕途,而做起这官家不齿的生意人。即使是以前与你有隙的人也没有理由继续找麻烦。若是他们苦苦相逼,便不是你的事了。该怎么做怎么做,不必考虑这么多。"有些惊愕,他忽又笑起来,放下公文靠上椅背,说:"终于决定以诚相见了?"轻叹。我什么时候不以诚相见了?"只是忠告而已。""以什么身份?""......客人......"想想现在的身份,觉得实在没有这么当客人的,不由气短,"朋友......""哦?"他直起身体,带着笑意眯细眼睛,抱拳一礼,"在下木未央。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何必这么拘泥呢。我不说,只是不想骗你。如果你硬想被我骗,随便自己想一个就行。""......好。不知阁下怎么想起来开诚布公?""我要走了。"我沉吟,"......你对还我不错,也算是我的朋友。"还要和五少爷,大力陆钢他们都说一声。时间差不多了,不,已经太久。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位尊官府,才能拖这么久。留在这里只会把他们卷进是非。"......"他看了看我,没有继续问,只说,"很赶吗?"怎么说呢。我摇头,笑。没有日程,没有安排,只不过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而已。想起什么,我说:"怎么,现在不怀疑我心怀叵测了?""......这么些天,看来不是。"他笑,"错怪你,不好意思。""那倒不用。"我闲闲地拉了条凳子坐下。现在不用装了,确实舒坦。"其实,你来之前已有很多人想靠近未幽。我不清楚他们的来路。"他的表情凝重起来,看着我,"我不想让未幽出事。""是吗......有什么线索?""还没有。我的手下与他们也只过了几招,套路很怪异,不似中原人。"我低头思索。近年来门派崛起很多,不知是哪派。"好了。"大少爷出声打断我。他站起来,朗声笑道:"来者皆是客。既然你要走,我这个主人也得尽尽地主之仪。"我呆了一呆,随声笑道:"不错。"既然都要走了,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各人多福吧。畅笑,同声道:"今晚,不醉不归。"大少爷的轻功不错。我们越过府邸,来到城北的小酒肆,要上两坛好酒,对饮起来。天南地北地闲扯着,听到很多五少爷小时候的趣事。我晃着酒碗,看着里面澄净的液体一圈圈打转,不知怎么有些无奈。又要开始浪迹天涯,心里有很多东西,随着酒性在四体蔓延。"为什么有人说酒是毒药,我倒不觉得。""你酒量这么好,我酒量也不差,你让它怎么发挥毒性呢?"笑,抬头看见圆圆的月亮,我突然站起来,指着月亮,对大少爷说:"我们上天吧!"我们是上天了,不过是坐在酒肆的屋顶上,带上剩下的那大坛酒。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渐渐只是对饮,望着月亮出神。"我要怎么作决定。"他突然没来由地说。我转头,看到他因酒而亮得出奇的眼睛。喝完碗中的酒,我看着远方,说:"如果那是你的决定,便只有你才知道该怎么作。"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不言语。我轻笑一声:"决定。什么叫决定。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决定。只是如果你不想后悔,便顺着每个可能的决定往下想,一直往下想,直到你挑出那个你想看到的结局。就是这样。"他愣了愣,也轻笑,越来越大声。然后他端起碗,碰上我的。有道理吧。我在心里笑,却越笑越冷。那么多年,我又何尝不是那么做。想,一直往下想,又能怎样。想,终归是想。难得地喝了个痛快,我们两个都有些跌撞,幸亏回来的时候没有被发现。不知怎么便倒头睡去了。似乎只过了一会儿,便有什么东西很刺眼。我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天亮了。床帐好漂亮哦。可是怎么看上去不对劲。呓,头痛欲裂。想起来好像喝酒喝过头了。一惊。这根本不是我的屋子......刚想动,突然发现大少爷放大的脸就搁在我的肩膀上。吓了一跳,这不是大少爷的屋子是谁的?也来不及管昨晚是怎么睡下的,我忙伸手推醒他。应该有好几条吧,我可不想临行前还受家法处置。睡得不是很好,他的脸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他微微皱起眉头,迷茫地看着我。我扶起他,让他坐好,自己也从他的床上下来。昨晚真的喝多了,四肢酸痛。理理衣服的褶皱。幸好,还可以当我是提前服侍。回头看他,他用手抚抚额头,然后看着我,眼神已清亮。我耸耸肩,走过去倒茶,喝着,递给他一杯。远远地坐在桌旁,我也没什么好说。阳光已经照进来。我想着还好那么醉了我还醒得早,要是让雨轩先进来就完了。不过......反正也没什么事了,我也该准备准备走了吧。刚起身,就被他叫住。"你......现在走吗?""是。""......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说。"我回身,看着他。"不久扬州会有个花会,你带着未幽去看看吧。"我不语。半晌,点点头。扬州。人山人海,各地的客商和小贩也趁着这次花会赶到这里,与慕名而来的官民挤在一处。五少爷很高兴,一路上不住地看这里看那里,我们几个险些没看住他。特别是大少爷特别派出保护他的张进,简直恨不得把五少爷绑着背身上。"五少爷,你行行好吧!"张进抹了把汗,站到正看着泥人起劲的五少爷身旁。"又怎么了?"五少爷问着,又看到了什么,"咦?"跑到前头去了。我笑。"这下我们可有的忙了。"大力说着,挤开众人,拿袖子扇风。"是啊是啊。"大贵也说,按紧包袱。"说什么呢。"我拍了他们肩头一人一下,"能来这里看花不是你们一生难得的吗?谁说辛苦一点也值得?怎么刚来这就受不了了?再说五少爷在府里被管得那么严,长这么大都没好好玩过,你们就忍心破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兴致?""嘿嘿。"大贵讪笑。"去追,他们远了去追。"大力说着咧咧嘴,又努力地排开人群,"又在哪儿呢?"总算在一家干净的客栈安顿下来。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环视一圈,坐下来喝水。"入轩我进来了。"门被推开,五少爷走进来。"呵,怎么,张进没跟着?""哼,连你都取笑我。"他气鼓鼓地坐下来,在木桌上挺狠地捶了一拳。"这怎么能说取笑呢?要说也得说关心吧?""还关心呢!他就是关心过头了,真的很像他们说的跟屁虫。""呵呵。他可是你大哥亲自选的。虽然武功不是最好的,可也数一数二。最重要的是性儿。你看这么些天他和我们相处得多好。""是啊是啊,和你们相处得好,我就不好了。简直比湖轩还烦人。""他们还不是听你哥的吩咐要好好看着你,不然犯得着惹你这么生气吗?"说起这个,五少爷的拳头松了下来。眼里没了怒火,却添了委屈。咬咬唇,低下头。自觉失言,我只好伸手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了。大少爷对你那么好,我们都看到。""可是......我整天地学学学,也会厌啊。特别是近几天,大哥一直在忙,也不常来看我了。我想找他玩就问我功课......"说着拧起眉毛,眼泪都出来了。"你看,现在不是带你出来了吗?"我接上。若不是他担心你的安危,现在你有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呢。"你也说他很忙,很忙所以让我们带你出来这里散心。你也不希望他还要为你分心吧?"他嘟囔着,点头。"再说张进也算是很体谅人了。要是换了别人,一看管不住,早就把大少爷搬出来压你了不是?"他抬起头:"......嗯。"我笑:"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嗯!"他也笑得灿烂,"我看到了很多漂亮的花哦,可惜赵二叔没来,他来一定会很高兴的。""对啊。"正说着,大力推门进来,说:"那边那条街听说有人耍狮子,一起去看吧!""好!"我还没说话,五少爷抢了先,兴致勃勃地说,"以前就听说民间的耍狮不一样,一直好想看看!"还没说完,他就拉住大力的衣服往外走了。我不知改作何表情。五少爷的礼节,若是在其他大户人家,绝对是失败的范例。大力被拖着,看看我,指指他。我点头,说:"你们去吧。"傍晚,他们才回来。我刚吩咐了小二备饭,五少爷就进来,说:"我回来了。""回来了?"我搁下毛笔,从桌边站起来,"好玩吗?""嗯,好玩。"他笑,"虽然没看出什么不同......呃,好像衣服还难看了些,不过还是舞得很好。嗯--还有就是人真的很多,张进把我抱起一些才看得到......咦,你在写字呢?"他说着走过来,我就把手里的名册递给他,笑:"字是有很多,可惜都不是我写的。""刘午初,张坡......好像都是人名啊。""是啊。"他合上簿子,看了看簿面,念出来:"参会花匠名册......这是干什么的?""就是记载参会的花匠名字啊。""不是,你看这个干嘛?还圈了几个圈......家里缺花匠吗?""呵呵。"我笑,"即使不缺花匠,也可以专门向他们买花啊。这几个人据这里写可都是全国有名的哦。""嗯,有道理。"他认真地看了看,翻过一页,说,"其实我在想大哥让我到这里是不是想让我学学花艺......虽然不太可能......不过,上次刚巧和赵二叔讨论花草时被大哥看到,然后就让我来了。不管了,反正学到总是好。""有可能哦。"不过即使不带你,我也是要来的。也许这里面,会有人知道怎么种曼珠沙华吧。"哦对了,我还买了好玩的东西,在大贵那里,我去拿来给你。"说着他急匆匆地放下本子,跑出去,刚打开门,就差点和小二撞个满怀。"啊对不起对不起客官,小的没看到。"小儿不住躬身道歉。于是五少爷也忙不迭地躬身还礼:"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太鲁莽。""客官您真是--咦,您是不是木幽?""木幽?"五少爷愣了愣,想起来是他现在的化名,"哦,是的。怎么了?""啊,那正好。"小二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信?"五少爷接过,盯着它看了看。"客官没事小的就下去了。""哦,好好。"说着,他转身回到我的屋子,带上门,坐好,拆信,"谁啊......会不会是大哥?""傻笑什么呢?"我泼他冷水,"我们都刚住进来,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住在哪儿?""对哦......那会是谁?好像只有一句话。"他从信封里取出一张雪白的信笺,念道,"今年花更好,故人在天涯。"我笑起来:"五少爷好有艳福......""什么呀......"他从正面看到反面,"没有署名耶,应该是寄错了......这里人这么多,同名同姓?等等......不对,木幽本来就不是我的名字嘛!完了完了,一定是别人的!"说着他猛地站起来,"拆了别人的信,这可不行!得想法粘回去......"笑,看到有什么东西顺着五少爷的动作从信封里掉出来。我稍稍低头。只那一眼,便全身如处冰窖,几乎无法呼吸。妖冶的鲜红,边缘与末端弯起海涛的弧线,静静地掉落在地。抑止不住地牵起嘴角,不知是冷笑,还是神经质。来了。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刻,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在逃,还是在等待。"你不是说要拿东西给我吗?"敛容,我恢复常态,嘻笑着对五少爷说。"对哦。"他点点头,想了想,便左手抓着信封,右手抓着信笺,就这么推门跑出去了。我慢慢走过去,关好门。蹲下身,轻轻拈起那片花瓣。五少爷,这可便是你一直想看的呢。曼珠沙华。×××××××××××明天就是花会的最后一天了,可自从那封信之后,几天来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站在客栈的楼道口,望着窗外满天的繁星,死死地扣紧窗柩。到底是谁。是谁追查到了我,又是谁认出了我,快要出现的,又是谁。接下来,又会怎样。夜风吹来,万籁无声。白天的喧闹似乎从未存在,只剩下人们的呼吸声,间杂几声巷尾的狗吠。我拉紧衣襟。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一惊,猛地转头。看到五少爷,正睁着朦胧的睡眼走过来。我心里一松,舒口气。"真的是你呀,怎么还不睡......"有些无力,他揉揉眼睛,说,"刚才起夜,看到这里好像有人......"说着他打个哈欠。楼道口确实正对着五少爷的房间,看来窗户没关好。我摸摸他的头:"回去把窗户关好了,好好睡觉。""好。"他笑起来,看向我的身后,"哇,好漂亮的星星!"说完便自顾自地跑走了。哒哒哒哒。我不禁想笑。转身对着窗外。夏夜,微风,繁星。深吸一口气。是啊,又有什么好怀疑的。若这世上真有谁能认出我的易容,也便只得他一人了。第四章最后一天,也正是花会最热闹的时候。卖花的商人基本上已经收拾好各自的铺子,准备回去,空出来的位置就被风闻而来的各色小贩抢占一空,间杂着不少的食摊。整条大街花果怡人,热食飘香,混着小贩们卖力的吆喝,于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想赶在最后一天见见市面。"少爷!"张进着急地喊了一声,忙跟住四处乱窜的五少爷,站在他一边挡开拥挤的人群。"这个好。"五少爷低低地喃喃,也不管已经满头大汗的张进,对着手中的泥人笑起来,转身想走。突然想起还没付钱,便哦了一声,从腰间取了几个铜板,递给小贩。"今天人还真是多啊!"大贵说着,看了看四周,"完全是人挤人,也不知道能看什么。""只要五少爷高兴就行了呗。再说了,也不是没东西可看。"大力抬手擦擦汗,"夏天了吧,这么热......""什么可看啊?"大贵伸长了脖子,往远处张望。"看哪儿呢?"我拍了他一下,"哪儿有东西看哪儿人多。方向错了。""就是就是。"大力也说。"啊?"经我提点,大贵开始研究人流的方向,半晌才看到另一边的擂台,兴奋地叫起,"那里!""什么?"五少爷也听到了,退后几步,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去,"那是干什么的?""搭起来比武的地方,可能为赏金可能为招亲,想上去试试身手的......唉,五少爷,等等我!"张进还没解释完,五少爷便已经拉住我的袖子,挤开人群了。"哇!好!好!"观众一片掌声,蓝衣大汉被黑衣大汉一招击中,跌出了圈外。"承让。"黑衣大汉拱手一揖,威风凛凛地站在台子中央,看着下面,"还有谁,请上来一较高下。"青衣大汉被扶走,台下一片唏嘘,都等着看还有谁可以让他们一饱眼福。"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我们也上去玩吧?"五少爷眼睛看着台上,对我说。我注意着周围,确定没有人窥视,说:"就你鬼主意多,给我好好看着就行了。""既然来了就要尽兴,这不是你说的?""如果你丢了或者跌个跤擦个皮,谁能尽兴?""有你看着,怎么会跌跤擦皮呢。好嘛,今天最后一天,再不玩就没了......"就因为是最后一天,才会有这擂台,你这小鬼。"你去?""......嘿,好多人看着,会不好意思......"他回过头来,扮个鬼脸,"你呢,没见过你出手,两手总会吧?""好啊。"我无所谓地答道,做势要把他给放下,"就是我们家的少爷身高不济,看不到我牛二大显身手,有点遗憾就是了。""还有张--"他这才想起来刚刚托我把他们都甩掉了,只好抱紧我,讪讪地努努嘴,看回台上,"明天就要回去了......"似乎有些不高兴,虽然也跟着人们喊着,五少爷一直没什么精神。真是,像你这么娇嫩可爱的,扔台上引人注目,留台下万众关心,碰上的又是我,没弄个麻袋套着头藏起来已经够好,还和我抬杠。擂台不大,过了些时候,张进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总算挤到我们旁边。"五少爷,终于找到你了......"张进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拉着五少爷左看右看,确认什么事都没有,才舒了一口气,"都怪我,没看好,付个钱都会把您弄丢......"张进在一边滔滔不绝,五少爷看了看我,对视偷笑。"对了,大贵,你上次不是和进财学了两招吗?使出来给我们瞧瞧。"我给大贵使个眼色,"就找大力陪练好了。""哦。"他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怪,仍然转向大力,慢悠悠却煞有其事地比划开来。有些吃力地提起一足,不太稳:"金鸡独立。"看着他不停晃动以求平衡的样子,我们都笑起来。五少爷也从我的怀里跳下来,看着他们不管台上了。"你这也叫金鸡独立?"大力指着他,"进财可要伤心死了。来来,我这个从没练过武的陪你玩玩。"说着蹲下身:"横扫鸡腿!"大贵吃了一惊,堪堪跨了过去。回过神来,摆出一招"白鹤亮翅""怎么又是一只鸡?"大力不满地嘟囔。"进财说的好像不是鸡......""管他的--再扫鸡腿!"大贵躲避不及,索性闭了眼睛道:"鸡腿无敌!"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一旁看擂台的人也都围到这边,不时哄笑叫好。大力劈掌,大贵去接,两人慢吞吞地交手,说的比做的快多了。"气吞山河!"大贵出招。五少爷见了,小小声地说:"错了。"还一边指着他的脚。认真地想了想,大贵恍然大悟,噌地把右脚前左脚后跳回左脚前右脚后,继续推肘。五少爷笑得很开心,捧腹都说不出话。我笑笑,看着这么多人围观,依旧不安。刚想出声,就听见台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你们干什么呢!要闹到别的地方闹去,别在这里妨碍擂台!"看了看那个彪汗,又看了看我,五少爷吐吐舌头,开心地拉我出了人圈。"好漂亮!"五少爷又看中了一个小腰鼓,蹲在摊前咚咚咚地把玩起来。看到有我们四人护驾,小贩自觉吊到大鱼,热情地招呼:"这位爷,眼光真好。别看这玩意小,可是从北方运来的啊!这木头可是......"小贩说得是天花乱坠,五少爷玩得是心无旁骛,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快到黄昏,人也渐稀。我却止不住地更加担心。看着五少爷,调起全部的神经关注四周。明天就要离开,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这几天来一直不敢离开五少爷他们,怕出事。既然已经送了信来,肯定已经盯上了我们,若我贸然离开,成功脱逃的机会很少不说,他们几个也会跟着遭殃。可是若我束手待擒,他们会不会作为人质以防我逃脱?不过那时候,我可能已经丢了性命,与他们也没有瓜葛了吧。不觉一只手在我眼前晃动,我一惊,看到五少爷皱眉的脸。"你怎么啦,这几天累着了吗?大白天发呆。""不,没事。"我笑笑。"嗯--好像不止一次了。从接到那封信开始。和你有关系吗?"愕然地看着他澄澈的眼睛:"......不。""......骗人。""真的不是。""骗人。"他有些生气了,固执地看着我。我愣了愣,释然。笑。在一些地方这小鬼又聪明如斯。看看他身后茫然的三人,我拍拍他的头:"是啊。""他要来吗?""......嗯。""你不想见他吗?""......"失笑。这恐怕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若是可以,我倒是情愿再也不要见到他。五少爷看着我,眉头纠起来。"好了。"我蹲下身,拿起刚刚的小腰鼓,递给五少爷,向大力点头。大力哦了一声,给钱。"我的事不打紧。明天就要回去了,还是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好好玩吧。"五少爷抓紧了腰鼓,点头。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行装在前一天便大致打理好,天一亮就可以启程。我坐在昏暗的油灯前,把玩手里的那片曼珠沙华,茫然不知所思。跳跃的灯光映在手里已近枯萎的花瓣上。深沉的暗红,埋在浅浅的阴影里面,一片接一片。轻捻,便静静地随波逐流,不知所踪。扣门声。"谁?"我夹起花瓣,藏入袖中。"我。""五少爷?"我起身,开门。"有事?"拉开椅子让他坐下。"不......"五少爷迟疑了一下,看着我说,"虽然有点迟,不过......我们搬出去吧?""啊?""嗯--其实在扬州我有个朋友,以前也一直想让我到他家做客。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也应该去拜访一下吧?""那怎么不早说?""怕给你们添麻烦......而且今早我收到他的邀请信,说他这几天很忙,没办法亲自来接,但一定让我今晚去,若是不去就在半夜五花大绑抓去......"有趣。我不禁笑了一声:"那岂不是非去不桑俊?font color='#eefaee'>的109a0ca3bc27f3e96597370d5c8c"嘿嘿。"他抓抓脸,"不过大哥也说过不许随便在别人家里过夜。""过夜?你想在那里住一晚上?""是......不行吗?""那倒也不是......""呼~~那就好。"他笑起来,"听说他的院子很漂亮,非常适合夏夜乘凉。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散散心也好。这样你那个仇家也找......"他一下子捂住口,看着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愣了愣,随即笑开,伸手使劲地捏捏他的脸。小鬼头,原来是为我。他吃痛惊呼,连连哀叫。松手,我问:"宅子很漂亮?""嗯。"他揉揉脸。"那一定很有钱?""嗯。""守卫仆役很多吧。""应该。""那好。""嗯?"我扯起他的脸:"走吧。"这个园子果然是夏夜乘凉的好地方。虽然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看不清景致,但仅仅是这河塘月色,拂面清风,便值得三声赞。我们几人围坐着一张石桌,吃着点心。这个园子的主人,五少爷唤郑兄的,年纪不小,为人幽默亲切,五少爷有意让我们同坐,他想也没想我们的身份,便同意了。此刻,正与五少爷海阔天空地聊着。"未幽,这么几天玩下来,觉得扬州如何?""很漂亮啊。""唉,其实可惜,这几天我都抽不出时间来,不然要好好带你瞧一瞧。"五少爷笑起来:"你可别小看我。这几天我可是大街小巷地转了的,有好玩的地方我就去。""哦?那你肯定没去过一个地方。""什么地方?""哈哈哈。"他先笑起来,"不过若是让你大哥知道了,我可就有苦头吃喽。""......这么神秘?""未幽,我问你,扬州出名的是什么?""繁华啊。""繁华的城市到处有。""......花?""答对一半。那堪比娇艳花朵的是什么?""美丽女子?""美丽女子在哪里?"五少爷一脸迷茫:"......她们自己家里啊。""哈哈,那不在家里的美丽女子呢?""......串门?""哈哈哈,果然不适合你,我看我还是算了吧,免得带坏小孩。""咳"张进咳嗽了一声。我也摇头。真是。光看看你这家当就知道请个扬州名妓不在话下,活色生香相伴良宵多好。就凭我们家五少爷那木头脑袋,想带坏都有难度。这时一个家仆走了过来,附在园子主人的耳旁说了几句。"咦,他来了?"说着主人站起来,似乎很高兴,对五少爷说,"本来请你来就还有一个目的,介绍一个新朋友。其实这次也是他发起的呢,说是很想见见你。这不,来了。"等他迎客而去,我问五少爷:"他不是你朋友吗,怎么他直呼你名,你却叫他郑兄?""哦,其实他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大哥介绍我们认识的。我是小辈嘛。""这样。"也许是院子太大,过了一会儿,主人家还是没回来。月色静谧,湖水粼粼。大贵与大力低声地讨论着糕点的花色与做法,张进与五少爷玩着猜拳,输家罚酒。我无聊地坐着,品着酒,看着月亮飘忽的倒影。在这里,应该暂时不会有问题吧。只希望能平安地把五少爷他们送回苏州,不要牵扯进来就好。夜风拂来,不知为何,我乍得觉得有些冷意。随之,细碎的脚步声从小径的那头传来。主人一边领着新来的客人,一边笑着说话,而那人似乎只是听着,轻笑点头。近了。在最后一个转角,我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深刻的五官,冷峻的线条,精雕细琢的脸庞,月色下白皙近乎透明的肤色。他看着我,然后微笑。下一个瞬间,我只觉脑海轰的一声,全身冰冷。等我回神,皮肤上早已沁出一层薄汗,握着酒杯的指尖轻轻颤抖。夜风吹过,冰冷刺骨。没有想到,绕了这么久,竟是我自己跳进圈套,输给了你。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或许是奇怪于我俩四目对视,谁知早已电光火石。定定神,我转头看着张进,平静又不容置疑地低声说:"带五少爷走。马上。"他惊愕地看着我。我没说话,默默看着他。他点头。收回目光,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突然笑得灿烂,跑过去,我紧紧地抱住那人,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好久不见......应月。""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吗?"马车辚辚,我手脚受制,横卧软榻,任人鱼肉。"自然可以。"应月慢慢地跺过来,俯下脸,极近地看着我。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反而伸手揽向我的颈后,撕下我的面具。"把这么美丽的脸藏在如此平凡的面具下面,不觉得可惜吗?""呵,若这马车里阁下的样貌屈居第二,那又有谁敢称第一?""不过若是有人知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见秋公子,又如此落魄,不知会何等感慨。""哦,见秋公子?"避开应月的鼻息,我挑眉一笑,又故作凝重,"就是那个行踪诡秘,武功没测,数月前拐走武林盟主夫人的见秋公子?""师兄你忘了,这易容之术可是你手把手教给我的,叫化子也好,达官贵人也好,我都能把你纠出来。况且也不是数月前了,师兄。你可是已经走了一年半了。""是吗,看来武林中的消息还真是不灵通。""只能怪这太伤面子,苏家自然严密封锁。""哦,那这机关重重的苏家,怎就让你入室抢人,在这里逍遥自在,反而让我背着风流罪名?"他笑起来,美丽却逼人:"世人只知魔教当家见秋公子,却不知有我这号人物,自然乐得逍遥。何况如果不是她沈若雁自己愿意,我又岂会轻易得手?""......你做了什么?""唉,怪只怪师兄你俊美非凡,才气纵横,引得众多女子思慕绝倒。那沈若雁既是有心于你,我只需扮作你的模样,还怕她不肯见我吗?""阁下也是风流少年,劫持美眷做伴。""......师兄,"他的语气渐缓,伸手拨开我颊边乱发,"你知道,我这都是为你。"我不禁冷笑,掩饰不住的讥讽:"是,你是为了我,做给云娘看,让她痛苦万分,云中锦书招我回教,好让你一掌把我打落悬崖。""师兄,若是我不这么做,你会乖乖地从天涯海角回来吗?"一段沉默,我幽幽开口:"应月,你明知道我无心和你争教主之位,才独自不告而别。我,你与云娘三人青梅竹马,可我并不知你对云娘......成亲那天我看到你独自饮酒,悲凄无泪,才知道......我一直没有碰云娘,本来以为让她留在教中最好,谁知你连她都不放过......""是吗,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又变得这么好了?当时我四处找你,却杳无音信,云娘一封信,你就回来了,还真是看得起我。难道你不记得是谁一听到她的死讯便向我挥剑,又是谁在最后一刻宁可掉下悬崖,也要刺我一剑?"他冷笑一声,拉开衣襟,露出斜贯前胸的长长伤痕,"我险险抓住了你,你却趁机要我性命。若我迟一步,便是穿胸而出。师兄,你好狠。"他出手,重重地解开我的穴道。有些麻痹,我缓缓支起身体,看着他单薄消瘦的胸膛上歪扭丑陋的伤痕,久久无言。是啊,当时又是为什么呢。云娘,是我的知己。可当时听到她的死讯,充斥我心的悲痛,却大半不是为她。应月,你可知,我放弃与你的争斗,把经营十几年的离教全权交付给你,包括云娘,只为对你的信任。毁了它的,难道是我吗?"只是你不该,杀了师父。""师父?"他的冷意更深,"是啊,如果那夜我没说我把他也杀了,你便不会如此疯狂,以致拼命了吧。师兄,你十几年来为教中事务内外奔忙,他却只顾闭关修练,值得吗?"闻言,我冷声道:"我五岁随着母亲逃亡,若不是遇见师父,恐怕早已没命。我所吃,我所穿,我所用,我这一生所学,除了这躯壳,哪一样不是师父给的?而你,却杀了他。""师父师父,他对你来说是如此重要。我呢?不知从何出,只知道从小被齐叔收养,四岁时送到师父这里,我遇到的是什么?从来不会受他夸赞,一做错事惩罚便比你们重,无论我怎么努力讨好他都是冷言冷语。呵,这十几年,都是我自找的吗?"无语,我又何尝不知这对幼小的应月是如此残酷。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执着于教主之位,不惜痛下杀手。"师兄,老实告诉你吧。其实当时我对你说那些的时候,他们都没死。"我一惊,直直地看着他。他笑起来,妖艳如鬼魅:"从小只有你和云娘喜欢我,关心我,会为我向师父求情,然后三人一起受罚。可是,师父要你不要我,云娘要你不要我,你死也只要他们不要我,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一瞬间的空白,下一刻,我已纠起他的衣襟,斥声喊道:"为什么!"他慢慢抬手,握紧我抓着他的手腕,依旧笑如春风:"看来师兄在外面吃不好,穿不暖,连脑袋都变笨了。因为我恨你啊。师兄,你也在恨着我吧?"恨?我怒极,冷然一嘻。师父于我,云娘于我,应月于我,都曾是那么重要。如今呢,春花秋月,物是人非。恨,恨是什么。爱如何,恨如何。如此沉重,我不想,亦不愿背。于是我绽开有些生疏,却仍然是十几年来无懈可击的笑容:"那你说,我现在,到底有多恨你?"他的眼底骤然有暗流汹涌,猛地捏紧我的手臂。我吃痛弯腰,忍不住冷汗淋漓。他一惊,稍稍松手,却又加重了力气,在我耳边笑道:"原来你改用左手的原因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掩人耳目。掉下悬崖的时候受的伤?""呵,"我咬牙,"万丈深渊,想必阁下已经亲自到过那里了吧。若是阁下有自信能全身而退,大可一试。""哼。怎么,连医术天下无匹的见秋公子,都治不好自己的伤?""这个真是很难解释的问题。若是阁下有空可以自伤经脉,不带任何药物,然后往崖边纵身一跳,相信答案自然明了。""......师兄,你总是让我生气。"强劲的力道冲来,右臂应声折断。真气输来,应月开始帮我治疗旧疾。我一身冷汗,稍一动作就会牵扯全身,痛苦不堪。一阵连绵点穴,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缓缓地说:"师兄,你不要逃了。我要你好好补偿。"补偿?我禁不住一阵冷笑,痛到发抖。是啊,补偿。或许我真的应该感谢他那一掌,否则我到死也不会明白,这种无忧无虑,只需填饱肚子的生活原来才是我真心向往。没事骗骗人,有事耍耍人,有事相求便会有朋友拔刀相助。真心相待,没有阴谋,我不需要整夜不眠为求计策,也不需要提心吊胆防人陷害。应月,你可知,我并不恨你。在崖底,沈夫人已告诉我真相,我只为你痛惜。走出崖底时,我便已不恨。若可以,我更希望逍遥一世。为何要补偿。人与人之间本就复杂,怎可算清。很多时候放手,可以成全所有人的幸福。应月,你还太天真。※※※z※※y※※z※※r※※※※半途,我们停下车马,在客栈休息。我打开窗子,听着夜蛙鸣叫,眼前依稀灯火。有人推门进来,说:"夜深,还是关上比较好,小心着凉。"我照做,转身坐在桌边。应月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怎么,刚见到我时不是亲热得紧吗?没过几天就如此冷淡,是我怠慢了你,惹你生气了?""......应月,不要碰他们。""呵呵,知道。你也是为了不让他们起疑,以久别老友的身份跟我离开才那么做的。真是用心良苦。"不语,我静静喝茶。"对了师兄,你在崖底见到了谁吗?"我抬眼,望定他:"......你们找到她了?""自然。虽然形容枯槁,但应死去不久......她救了你?""是。"他笑起来:"那还真应该好好感谢她,否则就没有我俩重逢了。""你把她的尸体怎么了?""既然是师兄的救命恩人,自然厚葬。"我吸一口气,道:"应月,那是你的母亲,沈夫人。"他手中的茶杯应声裂开,没有动作,眼里是重重的惊疑震动。我缓缓道:"你的身世,自小便有传言。你劫持了沈若雁,不也是为了弄清这件事吗?""是。"他慢慢放下酒杯。杯面完好无缺,我知一碰便成齑粉。"说起来,沈若雁是我的表姐。她告诉我,我的母亲当年被漠烟宫劫走时已有身孕,中途被师父救下来到离教,却再也没有回去。而我左臂上的三点红痣,便是我出生时母亲做的沈家标记。师父,呵,我叫了十几年的师父,原本以为是侠义心肠,却不想亦是见色起意,夺我母,杀人妻。我呢?一出生就没有了父母,或许齐叔让我跟着师父,只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年欠的情。""应月,她一人所说不一定是真的。""哦?那师兄的意思,我应该认那个不知哪里跑来的女人为母亲,然后相信当年师父无意于母亲,母亲出外游玩,不慎跌落悬崖?""......应月,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只能告诉你,师父没有对不起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谁对错。"另一些,我便不该说。他冷哼一声:"我恨他。"长长的静谧。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你是说,她真的是我母亲?""是。"半晌,他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师兄,该疗伤了。"气转中途,我将他的真气引回他体内。"怎么了?"背后的声音有些疲累地传来。"你的气息乱了。""是吗......"他轻笑,"还是师兄了解我。""......若是师父在,他也会......"还未说完,他便狠狠地抓住我的发丝,压在榻上,却仍然笑靥如花:"师兄,你知我现在很乱......"我不语,看向一边。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伸手拉开我的衣襟:"......怎么连这里的伤口都没有治好。师兄,你太不留心。"我无谓一嘻。还不是拜你所赐。他的指尖顺着我交错的伤痕摸索而下,愈合的伤口自是有与别处不同的触觉。"师兄,要是你当初与我在一起,不就没有事了。"应月的温度很冷,即使在夏夜,也不免引得我一阵轻颤。他发觉了,便凑过他的脸,放大了在我面前,轻笑:"只要你以后一直和我在一起,便不会有事。""是吗?"我也笑,"那我更该跑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他的瞳孔骤然转冷,又转而笑得妖艳,极近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一缕额发滑过我的脸颊。"那我,就更不能放手。"他的嘴角牵起来,伸手探向更深处。一阵激流闪过,我意识到什么,却无发思考。抓住他的手欲阻挡,被他趁势一转,臂骨脱臼,惊起我一身冷汗。他靠得更近,挡住我的视线:"原来,师兄也是有感觉的啊。"我冷哼一声:"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师兄,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我就要从你那里拿回什么。""我欠了你什么?""师兄不是一直觉得与云娘成亲很对不起我吗?若是对云娘......"他低头,附在我的耳边,嘻笑道,"你会做什么?"我不是孩子,自然明白。我冷冷地看着他因欲火而更显明亮的眼睛,道:"你会后悔。"他无所谓地挑挑眉,牵起嘴角,便落下细碎绵密的吻。我想侧头避过,无奈手脚受制,摆脱不开。衣物摩擦声混着各自紊乱的呼吸,分不清彼此。不多久,我便几近窒息。趁着我大口呼吸的空隙,应月啃嗜起我近乎赤裸的胸膛。热流激荡,一阵阵酥麻,莫名的感觉不可遏制地腾起,传向四肢百骸。我随之心神动荡,大脑哄堂,暧昧的空气几乎让我无法控制。我咬紧下唇,试图让自己冷静。应月的气息火热,我被挑起的欲望快要让自己疯狂。终于,应月抬头看着我,用他已经湿润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倒在我的颈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闭目回神。半晌,我睁开眼,抬起不甚灵活的右手,推开了应月。接上左手臂,草草拉好凌乱的衣物。伸手抚上应月白皙的额头,脸颊,颈项。然后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凑近他的脸,忍不住地冷笑。崖底遍开的曼珠沙华,香气早已浸入沈夫人随身的烟宵丹中。我既已服下,越接近我,迷香就越浓。量你怎么百毒不侵,也料不到混合了药性的花香,迷性如此之重。"别以为我不会杀你。若不是我答应过沈夫人要保你平安,我绝不留情。"低低地说完,我放开手,下榻走向门边。刚出门,便听得一个脚步声渐近。我一惊,闪身藏在阴影中。"......公子?"若是应月,应该已是教主,而且这熟悉的声音......"......安然?"安然看到了我,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他走上前,递给我一个包袱,说:"成功接驾。"第五章自我十六岁开始掌教,十岁的安然便由师父之命随侍在我一旁,算而今,已整六年了。安然熟悉我所有习惯与喜好,除照顾我衣食住行的主仆身份外,便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再加上我不用刻意隐瞒什么,与他作伴亡命天涯,竟是少有的轻松说笑。在渡口随意挑了一只船,我与安然一路南下。不久,便到了太湖。听着更显柔气的吴地口音,我们在太湖边挑了一家稍大的客栈"喜客来",走进去。天色还早,多是些喝茶闲聊的人。小二殷勤地迎上来:"二位爷吃饭呢,还是住宿?"我们笑笑:"两间房。""好勒!"小二貌似不经意地打量我们的行头,回头冲柜台后的掌柜喊道,"上房两间!"一边引我们上了二楼。这客栈紧靠的便是湖色,二楼楼梯口顺势盖了一个平台,供观赏用。我们绕过几桌人,跟在小二身后,一转头便能看到清晨迷茫的湖水,和欸乃的几艘渔船,缓缓地在芦苇丛中穿过。"若说用毒,便首推六毒门。人人都知道五毒,蛇蝎蛛蛊花。可这六毒门偏偏多了这未可知的第六毒。"过道尽头的一桌人,看穿着应该是武林人士,正轻声地议论着,"而且近来风头是越来越大,连金莲老儿都败在六毒门门主手下,不得不遵守比武的约定,三年内随时听令于六毒门门主。也不知道他是养了什么毒物,功效至此。不过听说,那金莲老儿这段日子一直在自己的清莲居幽闭不出,他的门人也一直没有收到六毒门的拜帖,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管他卖的是什么药,餋养毒物害人,有哪个是好东西?总脱不了让他帮着杀人放火,欺负良善。"座中一个眉目清秀的紫衣男子道,"再说了,要论毒,不一定他便占上风。若是师父在,必不让他得逞。"说得座中人都笑起来:"说的也是。自古医毒不分家,尊师一向低调,可天下谁人不知药仙之名?药仙都出手了,还怕镇不住他吗?""说得有道理。不过世镜兄既为尊师得意弟子,又得以通过尊师那远近闻名的严苛考验得以下山游历,功力必已不凡,说不定已能和那六毒门切磋切磋了。"闻言,那紫衣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却随即皱眉,愤愤地说道:"日夜与蛇蝎为伴,必心如蛇蝎。这几个月来,我听到不少传言。会稽郡郡守吴道良,为官清廉,体恤爱民,深得百姓颂扬,一个月前却猝死府中,各路追查,原就是六毒门下的手。听闻他死状极惨,家属都直哭得晕死过去。哼,只是会养几只虫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若是让我遇见,必不轻饶。"我与安然对视一笑,从他们身边经过。突然眼角瞟过一道极轻微的蓝光,直向我身边而来。转瞬离我只剩一尺,安然照例前移一步,轻转剑柄,寒光受此一挡,没入桌脚。无人发觉,一切太平。我循着蓝光的来路看去,是坐在最外侧的两个男子,蓝衣一人俊朗有余,只是星目隐忍中暗含张扬,此刻正抿着一口酒,夹起碟中的小菜。另一人白衣,安静地背对而坐,看不到表情,似乎在眺望远处的风景。"......客官?"小二一声唤,我与安然一同回头。"怎么了?"小二有些不解地问道。"呵呵。"我笑,"你们这科长真是别具一格,还建了这么个观景台,生意一定不错。""嘿,客官过奖。"小二躬身一笑,不无自豪。"哪里是过奖。"安然也说,"我们这外地客,可是被这里的风光迷呆住了呢!""客官说笑了。"小二把巾子往肩上一挂,笑道,"这边请。"草草安顿好客房,已经近午了。有人敲门。"我,安然。""来了。"我开门,看到笑着的安然。"要不要我帮忙?""不用。"我笑,"可以了。""那吃午饭。""好。"人声嘈杂,我们挑了个边上的位置,正对着湖水。耳边是刚搭起的台上吴地女子柔美的歌声,配着她手中婉转的琵琶曲,引得台下一阵叫好。我环视了一周,又看到那两个人,一个蓝衣,一个白衣,相对着坐在斜对面,于是我得以看清两人的侧面。蓝衣男子的轮廓是带些稚气的坚决,那白衣男子则柔和得多,眼神温润如水,竟是与这初秋恬静的太湖相得益彰。秀,透着英气,莫名流露的不屈。很清。一声飞鸟拍翅,我拉回视线,远眺。刚才那支暗器,分明不是冲着我来的。却也不是冲着座中其他人。安然接下它,不过因为离我一尺以内。那它的用意究竟如何?看那二人,应该不是应月所派,也不像寻衅滋事,或是试探人武艺。素日并无与人有过节,自然不可能节外生枝。那么......只是意外?我想着,毫无头绪。拿起筷子,一粒粒夹着黄豆,慢慢地嚼着。突然一惊,骤然挑离已然夹起的黄豆,从安然身侧飞过。"你怎么......"安然回头,笑意僵在嘴边,已然看到飞出的黄豆猛地折返,直冲桌面,接触后完全没有弹离,而是死死地钉在了桌上。安然看向我,了然而惊诧,谨慎地没有回头。我笑笑,夹了个鸡腿放在他的碗里。入夜,安然坐在我的房间,一手拿着签子拨拨跳跃的烛火,一手支着头。"公子,今天的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开始时明明不是针对我们的,怎么后来又改变主意了?""你说呢?""不会是因为我坏了他们的好事,找我报仇吧?也太气量狭小了。""不见得。第一支暗器似乎失了准头,若是你不去挡,也只会擦过桌角,伤不了人。""怪就怪在这里啊。没头没脑地放暗器,我也算没惹着他们却又找我麻烦。不过那两人绝非池中之物倒是肯定的,午时的那枚毒钉若不是公子出手,我可是完全没发觉。""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扫了他们的兴致,还有另一种可能。"安然抬起头:"是有人雇用了他们杀我们......那第一枚暗器不过只是试探?"我点点头,有些犹豫。"......是教主?"我不语,更皱紧眉头。若是应月,手段便应干脆,不会如此拖泥带水。可若不是,又会是谁?"啊--看来这段日子是有的忙了。想起来前一阵和公子在一起,不过每日游山玩水,悠闲得很。那时跟在教主一行人身后,偷偷摸摸找到公子可也紧张多了。要是被教主抓住,可有的受。"安然的指节收紧了一下,拨着的灯芯随之爆出一丝火花。我看着他有些飘远的眼神,默然。从小应月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只有在我和云娘面前展露笑颜。可我比谁都清楚,应月冷峻的外表下是如此偏激,甚至会毫无预警地爆发。那眼神我只见过一次,却终身难忘。看来,现在的应月,只比以前更残暴了。"嘿嘿。"安然突然笑起来,伸手摸摸脸,冲我指指鼻子,"不过你这蝉翼似的面具还真是好用,看上去那么薄的一层,戴上了却一下子使人面目全非。刚开始时我一照镜子就吓一跳,真难得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也笑笑:"谁说他们看出来了的,看出来还用得着试探?不过他们还试了第二次,说明他们仍不确定。没准现在还在斟酌我们只不过武功高一点,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倒是。如果我们装得好,可能骗过了他们他们还不知道呢。""是啊。"我笑道,心里却有莫名的苦涩。若是应月,一眼便能看穿吧。我是不是该庆幸教出个好师弟。"那接下来怎么办?""接下来......"我想了想,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子。一阵清凉夜风扑来,便见半钩半轮的月亮悬在湖水上面,映出波光粼粼的影子,不远处是横斜的几只画舫,荧荧透出红红黄黄摇曳的烛光。"管它做什么。都到了这里,不好好欣赏这美丽风光,糟蹋了就可惜了。"※※※z※※y※※b※※g※※※※几日后的一早,风和日丽。我和安然在街上闲逛,顺着街道的走向来到渡口。"咦,画舫。"安然说着,走上前。可不是。似乎还是新建成的,贴着梅花窗纱,红色的一串灯笼随着水流左右摆动,在杨柳岸边煞是好看。一个船夫模样的老伯正点篙欲离,见了我们便停下动作。"两位客官,要上船吗?"那老船夫问道。"是到哪儿去的呀?"安然问。"就在这太湖上转一天。"他笑道,"午时还会上一道太湖鱼,申时酉时回来。小兄弟看来是外地人,看上一天的太湖也不算白来嘛。十两银子就好,也不贵。"安然想了想,看着我。我笑,对船夫说:"好。"甫一进舱,就听见拨弦声。一位老先生吹起笛子,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弹着琵琶,唱着在客栈里常常听到的那首歌。安然说:"是叫《青花落》吧,看来还真是这太湖的特色了,人人爱听。""是啊。"话音未落,我就看到了那两个人影,仍是一蓝一白,相对饮食无话。安然也看到了,回头看着我。我只好耸耸肩,找了个较远的位置坐下。"还不算冤家吧,也这么路窄。"要了几样小菜,安然从竹盒里抽出两根筷子,嚼起青丝萝卜。"看来他们在这里已经好一会儿了,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且这几天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客栈,没什么动静。可能真是我们多虑了。就像你说的,人家心胸狭窄。""嗯......也对。"开船了,一阵轻晃。辰时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很舒服。听着江南小调,品着农家小酒,看着烟气迷茫的湖水,确是人生享受。船上有一桌人划拳饮酒,也有人临江垂钓,还有人平心静气,下起了棋,引得一群人围观。不知过了多久,船停在了湖心。放眼远眺,尽是白茫茫一片,天边一线亮色,与澄静的湖水相照,更是显得幽静安逸。似乎还有别家的画舫呢。细细一看,不就是每晚停在客栈不远处的那只吗。想起来,画舫主人的琴倒是真的弹得很好。今天她似乎有客,舱门外站了一个黑衣仆从,颇有气度,腰间配了一块长方青玉,隔了这段距离还是显眼,阳光下蕴着上乘色泽。船家端上了清蒸的太湖鱼,唱曲的姑娘和吹笛的老先生也准备着离了位,该休息了。"嗯,好吃。"安然满意地大口嚼着。我笑,也尝尝,确实不错。这时却听到那蓝白二人似有争执,我不便抬头,静静地听着,却不真切。只听一声瓷杯擦裂,便是一道寒光直冲而来。我侧身避过,悄悄运气弹开接连射向安然的暗器。又一声瓷杯擦裂。我疑惑暗器为何会因此而失了准头,正待它从我和安然中间飞过,却不料安然转而伸手夹向桌边的小菜,寒光堪堪滑过安然的手背。安然猛吸一口气,惊诧之余连点手臂穴道。我已抓过他的手,拈指逼出毒血。看着地上一滴滴转瞬便黑的液体,心有余悸。也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懒得出手也不会留下祸患。幸而救得早,若是晚一步,以这种毒扩散的速度,即使我全力施为,怕是也得好几个月才能把毒逼尽。坐得偏僻,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的走,嚷的嚷,喝酒的喝酒。安然抬头看着我,一分心悸,二分庆幸,三分愤怒,四分矛盾。"息事宁人也不该用在这种地方。"我轻笑,瞟一眼不远处那静对喝茶的两人,冷声道,"伤了我的人,轻易放过就不好了。""哎呀!"突然一个幼嫩的女声,吸引了全船人的注意。"小姑娘也累了,陪哥哥们吃饭喝酒吧!"一个矮胖的华服青年抓着那弹曲姑娘的手臂,轻佻地瞅着她。说着那一桌的人,看来都是那青年的狐朋狗友,对着那姑娘唏嘘不已。老先生想扯开那青年的手,又怕得罪人,只好陪笑着求道:"我家孙女还小,喝不得酒。也是生计无奈,才在这里抛头露面,卖艺糊口。打扰各位雅兴了。""不会不会,怎么会打扰雅兴呢?"他像不介意地说着,好似要松手,等那爷孙俩刚放下心,却一把拉过那小姑娘,不顾她一个趔趄按坐到桌旁。"有小姑娘陪着,喝什么都有味道。才这么小就有苗头,长大一定美得了不得!"说着笑得张狂,其他人也拍桌起哄,站起两个人拦住那老先生。"蝶儿!""爷爷......"小姑娘挣扎不起,便欲喊叫,又看到那青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不敢吭声,一下红了眼眶,落下泪来。那老先生求救似的看向四周,可本就人少,又都不愿得罪富家子弟,一一垂下头或撇开脸,佯装不见。船家听见响声,急忙跑进来,是个三十上下的大叔。见状便猜了个八九十,连忙上前拦阻,不住躬身道:"大爷您消气,蝶儿确实小,服侍不好的。您......"还没说完,那青年一挥手把他推了出去,撞到舱门:"去你的!"安然冷哼一声,愤然欲起,我握紧本就帮他催毒的手,眼神示意他不远处的两人。他会意,缓缓坐下。可听着老先生的乞求和小姑娘的呜咽,又不忍坐视,撇开目光,咬住了下唇。那两人与我们是铁定对上了,无论哪方出手,有意或无意,只会掀风助浪,越搅越混,到时想抽身就迟了。虽然出招的都是他们,可对于他们的来路底细我们一概不知,也算敌在暗我在明。武功高强是一定,我无法保证可否以一挡二。即使有安然帮手,毕竟有限,若是他们早有后设,我们的处境便很会糟糕,马虎不得。一声踢打,老先生承受不住跪倒在地。"给你脸你不要,鬼叫什么!""唉呦!你......你们不要抢我家蝶......唉呦!""爷爷!你们放了我爷爷!"安然握紧了拳头,拧紧秀气的眉毛,盯紧了远处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这样子,我忍不住笑。不过这一路上,我们俩惹的麻烦倒是多了,也不多这一件。而且这太湖如此美景,被这种人搅和也实在可惜。况且这几个月来安然被压抑的侠义心肠可谓解放得淋漓尽致,若是这次不管,我恐怕就得要半个月跟个木瓜脸呆在一起了。反正都是麻烦,两者相较取其轻。何况,解决麻烦的方法可不止一种。瞄了那两人一眼,似乎都无意插手。于是我施施然站起来,对那为首青年抱拳一礼:"兄弟且慢。"他们都愣了愣,静谧。然后为首那青年板起脸不屑地道:"谁和你兄弟了,别挡我好事。"说着眼神示意架住老先生的人,便要把他拖出舱。嘈杂声又要起来,我咳嗽一声,说:"那么这位大爷,那小姑娘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强求。""我强求怎么了,你管得着吗?再说了......"他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绿豆,伸手捏紧小姑娘的下巴,"谁说你不愿意了,嗯?"那姑娘害怕地看向我,下巴吃痛又转过脸去,只能呜咽流泪。"姑娘愿意不愿意,那是人家姑娘的事,别人做不得准。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倒应该是人人都懂吧。""你这小子,多嘴!来呀,把他也押出去。要是再不老实,把他们的嘴堵住,看还吵不吵!"大声答应着,便又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我抬手制止:"等等。""你还有什么话说!来......""你急什么。"我不屑地堵住他的话,"又不是对你说。"他们愣住。于是我转向那老先生:"不是说好了卖给我家小姐当丫鬟的吗?怎么又变卦?这要我怎么向我家老爷交代?"其他人完全不解地看着老先生,而老先生更加不解地看着我。"唉?这么快就忘了?不是说了我家小姐喜欢听曲儿,又看重你们家姑娘灵气,知道你们贫困无依,所以想买了蝶儿当丫鬟?"蝶儿闻言,惊诧地看向老先生。他们两人对视,便仍然迷茫地看着我。我还想再说什么,那青年出声,收敛了一些,却是满满的不信:"骗别人还行,骗我还差些。看他们这神情,哼。反正人都在这里,船家也在,你说的时候可有其他人听到?"我很费力地想了想,道:"就是今早嘛。"看了看那老船夫不在,我继续,"是托了一个姑娘带进话来的。穿着黄衣服,脸有些瘦,不高也不矮。长什么样子倒是不太记得。在这里吗?"我环顾四周,目光从一个个人脸上跳过。"有这事?"那青年将信将疑,问老先生。我回过头来,那小姑娘倒是定定地看了一眼我,似乎已明白了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老先生便说:"没有啊......"我暗自叹气。那青年火气上来,瞪着我:"你是在耍我吗!"似乎又要动手。"奇怪啊......"我支额低语,"难道她没带到吗?""明明看到她走进来了,好一会儿还没出来我们才进去看看。那时你们已经开场,也就不好意思打断。"安然也插一脚,"难道她后来又出去了?""不会吧?"我说着,看向蝶儿。蝶儿会意,开口说:"我想起来了,是......是小吉姑娘。"那老先生仍然没有明白过来,只拿了不解的眼神看她。蝶儿冲他点点头,说:"刚认识不久的姐姐。今早确实说过,可就要开场,忙乱一阵就给忘了,正要答复呢。"老先生信了她的话,哦了一声。这下那青年倒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船中众人都看着他,等他放人。不想他反而恼羞成怒,掷碎酒杯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呵斥道:"人没走,就不算。今天这人我是要定了!"一干人呆了一呆就要上前,我连忙出声阻止:"等等。蝶儿姑娘都这么说了,就算答应了。就算阁下地位尊贵,怎好出手相抢别家的奴婢?""你--"他怒不可遏,"抢别人家的人怎么了?我就看上她了,今儿还就非弄到手不可!"说着把钳制的姑娘往身边人一推,便欲亲自上前,跟上一大堆小子。我叹一口气:"这可怎么办好?要怎么向我家老爷小姐交代?""哼哼!"他得意地笑笑,说,"就算你家老爷小姐亲自来,也奈何不了我!""说得也是。"我肯定地点点头,"不过还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便请大爷和我家老爷面谈吧。"他们愣在当场,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画舫,颇为无奈地说:"本来不想麻烦的,看来只好这样了。"两船相接前,那华服青年便有些坐立不安。似乎仗着不错的家世,一直不开口妥协。可等那船上的婢女上来问话,他便不知该如何开口。早知让纨绔子弟开口认输是很难的事,我也没抱希望。等那绿衣婢女进了舱,又没人回答,我便开门见山地说:"麻烦你家小姐救人性命。"自此我自报谎言,满座哗然,那青年一愣便欲发作,可又碍于那衣着不凡的婢女,生生忍了下来。那婢女惊讶地看了看我,又环视四周。虽然蝶儿已站在老先生身后,舱内也做过整理,可看着这分明的阵势,还是能猜出发生了什么。那绿衣婢女想了想,看着我,只说:"不是我家小姐无情,只是各家自有难念的经。我们只是不想多生事端。若是要救人,便请另谋高人吧。"没有料到会被拒绝得如此直接,我愣住,看着她转身出舱。那青年狂妄的笑声响起来,说:"这下看你还有什么招!竟敢玩我!看我怎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安然跨一步站在我身前,拦住那些人。我咳嗽一声,用能让那船中舱内人听到的声音说:"唉,世道如此,令人心寒哪。爷孙孤苦无依,卖艺为命,不想遭人欺凌,骨肉离散,不久便天各一方,冷暖不知。高官富贵只为享乐,哪管百姓疾苦。若说耳目不及无力相救,那现在坐看悲欢又为哪般?唉,小姑娘,我怕是帮不了你了。"说着,我伸出手去,示意他们可以绑上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了动作。只有安然听出了什么,微微笑起来,收了架势,好整以暇地站着。"不要理他!准定在耍什么花样糊弄人呢!上!"那青年倒是爽快得很,横眉下令道。不过很可惜,他唯一的爽快也选错了时机。还没等那绳子碰到我的手,便听一个男声道:"住手。"一晃眼,那原先看到的黑衣仆从便进了舱。跟着那黑衣仆从上船进舱,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袭不见奢华却处处考究的长衫,背手而立。听见响声,便转回了望着窗外的视线,看着我们。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美丽女子。长长的黑发挽起,插着一根红玉簪,珊瑚珠子顺了流苏垂在耳际,正低了眼睛闲闲地调着琴,似乎完全不介意我们的出现。那之前的绿衣婢女恭敬地站在她的身后。"大人。"那黑衣仆从拱手一礼道,"就是他们了。""嗯。"他颔首,看着我们,不知是气恼还是不耐烦的眼神,只一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是。"那黑衣仆从应诺着,便引我们出舱。"你叫蝶儿?"突然一个清亮的女声说道。我们转身,便见那女子抬起了头来,两道泉清明眸,淡淡微笑着。"......是"蝶儿答道,低了头不知如何是好。"画儿都和我说了。若是你们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婢。再找间房子让老先生好生住着,颐养天年。"蝶儿听说,欢喜地拉了他爷爷便笑,倒是那老先生感激之余想起来道谢,双双跪下。"小姐大德,救了我们性命还如此厚待,老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蝶儿拜托给小姐,不用跟着我受苦,我也放心了。蝶儿,快叫小姐。""小姐。""好。"那女子嫣然一笑,便又低了眉,拨起了琴弦,"你们下去吧。""大哥哥真是谢谢你。"进了后舱,安然帮着老先生整理床铺,蝶儿便拉住了我,对我说。"没什么。"我笑。你也聪明。"不过好奇怪,大哥哥怎么知道小姐会帮我们呢?""那倒不是。"说真的我也没料到,"蝶儿不是也听到那画儿姑娘的话了吗?""那为什么?不是小姐,就是那位伯伯了?""是。""大哥哥为什么又知道那位伯伯会救我们呢?""猜的。""猜?""是啊。"我笑,理理她有些扯散的头发,"蝶儿看见那黑衣的哥哥了吧。""看见了。""他和那位伯伯,穿着怎么样?""很好啊!"我笑。看了看她身上干净,却明显陈旧的衣衫。对于他们来说,什么都是好的吧。"他们穿的衣料只是一般,可是做工却很精细。穿成这样实是为了方便走动。之前哥哥已看到了这艘船,那位黑衣大哥哥腰间佩着青玉,长两寸有余,质地色泽绝对上乘。可是却大意地佩在了身上,说明他们根本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这样一来,身份非官即贵。那痞子见了他,不也一下失了气焰,乖乖让我们上这条船吗?""哦。"还算他识相,知道见风使舵,看来平时也是看惯势力的人。"那大哥哥后来说的话是为了激伯伯的了?要是那位伯伯不出手怎么办?"蝶儿仍然后怕地问着,眼里冒出些水气。"你现在的小姐,是这艘画舫的主人,正巧每晚停在大哥哥客栈旁边,所以认得。画儿姑娘也说了,她们不是不想帮,只是不愿意惹是生非,可还是在这湖上招待客人,那这客人一定地位尊贵,她们招惹不起。而那伯伯也应该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即使他自己不想插手,施施小利博得芳心,自然畅快。"若是我猜得没错,应该是江北名妓吧,不知为何流落在此。"哦。"蝶儿道,又笑起来,"不过那位伯伯好像不太高兴。""嘿,是啊。"应该是朝廷的人吧。幸亏有美人在侧不好造次。"小哥倒是聪明。"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门口站着画儿。"画儿姑娘。""画儿姐姐。"蝶儿说着,便上前接下她手里的茶托。"蝶儿真是乖巧。"她说着,又轻轻捏捏蝶儿的脸,不无苦涩地说,"姐姐刚才这么说,不会怪姐姐吧?""不会。"蝶儿笑着,说,"姐姐也想帮蝶儿的,蝶儿明白。""是啊。"我也说,"小姐会收下蝶儿,也多亏画儿姑娘了。"画儿笑笑,想说什么,老先生走过来,说:"差不多了。啊,是这位姑娘。"笑起来,满满的皱纹,仍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蝶儿的头,"蝶儿以后就拜托姑娘多照应了。有个什么错......""知道。"画儿点头,"我会尽力。""那就多谢了。"画儿看了看四周,帮着收拾了一下,便要离开了,我和蝶儿送她出去。站在舱门口,画儿说:"好了,就这么点路,不用送。蝶儿也好好休息一下吧。""好。画儿姐姐走好。"画儿笑起来,说:"姐姐也算是坐惯了船,倒是蝶儿你们,不知道会不会晕。""不会。"蝶儿摇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和爷爷每天都在那艘船上,早就习惯了。""那就好。蝶儿回去吧。""嗯。"蝶儿跑进去了,画儿也回身。我看了看,正想进舱,又被画儿叫住。"小哥。""什么事?""也没什么。"她笑得酸涩,"只是想说,只要是有些权势的人,我们哪个惹得起。"※※※z※※y※※b※※g※※※※告别了蝶儿一行人,我和安然在彼岸换了面容,回到客栈,偷偷地取回了包袱。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完全化被动为主动,跟踪着那蓝白二人的行程。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只是旅人,并不急着走,也不刻意留,也从来没有打听过我和安然的下落。终于在一个月后,他们启程上路,而我们紧跟其后,坐上那艘开往金陵的客船。途中,船停靠在一个渡口过夜。"快点快点。"我小声催着身后的安然,快步从客舱房门前跑过。"好。"安然答着,跟在我身后。"吱"的一声,一侧的房门正好打开,便是那白衣人。他见了匆忙的我,似乎吓了一跳。而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看得愣住,于是身后的安然一下子撞上来,我唉呦一声,顺势把怀里揣着的包裹丢在地上,撒了一地的金光闪闪。"你干嘛撞--"我还没责备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左顾右盼,看没什么人注意到,就急匆匆地蹲下去捡起撒在地上各式小巧精致的金器。安然连连道歉,也马上蹲下来捡。"不好意思。"那白衣人说着也俯下身,捡起一柄手掌大的金剑。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用拇指略略地一抚剑鞘,不经意地说:"倒是好东西。""是吗?"蓝衣人早已站在了门口,眼神颇为不耐烦地说,"捡完就快走。""这位少侠看来识货,不知这金剑如何?"我不介意,收拾完包裹便接过白衣人手中的剑,递向那蓝衣人。蓝衣人打量了我一番,接过剑,在指间轻转着。"这装饰已极奢靡,"他转定,说,又看着剑鞘及剑柄上密密镶嵌着的各色宝石,抬起另一只手浅浅拔出剑,顿时一道隐讳的寒光逼来。白衣人微微地笑,看着我说:"若是此剑,削铁如泥不是问题。只是可惜屈居在这种容器里。"我看着他们惯似老手的做法,十分惊喜,于是小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放心了。其实说来不才,我还只是刚刚开始做生意。这批货也是从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那里购得,到底质地怎样,我也拿不定注意。幸亏碰到这两位兄弟,不置可否指点一二?"那白衣人笑而不答,看了一眼那蓝衣人。那蓝衣人皱起英气的浓眉,似想拒绝,我拉着安然一步抢进,带上了门。"你们--"那蓝衣人刚想阻止,我已经把布包放在离门不远的桌上,摊开了。金钗,玉镯,宝戒,银链,还有各式小巧防具,霎时满桌的珠光宝气。"呵"白衣人笑出来,"怎么尽是些女孩家的东西?""这个少侠就有所不知了。"我笑笑,打起生意算盘,"我眼光还不精,不敢进些大样的太值钱的货,万一看走了眼岂不是吃大亏?而这些东西,虽然大老爷们看不上眼,带进了内室可是很得夫人小姐们的欢心。况且女孩子家就喜欢漂亮的东西,果真看上了可是不管价钱的。这生意好做呀......"听我不无骄傲地说着,那白衣人说:"那倒是。不过刚才看你急匆匆的,是去见买主吧。现在在这里逗留没事吗?""没事。若是知道这些东西比我料想的还要值钱,我可就能多赚一把了。""也对。"他笑道,伸手拣了几样细细看着,"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啊,确实有很多东西古怪。其中几样我都没见过,也不知那个朋友哪里弄来的。所以才不太放心,一直想找个行家瞧瞧,就是没机会。不知少侠看出点什么没有?"他轻轻地拨开杂乱地金器,淡淡地看着。蓝衣人在一旁倚门而立,不感兴趣,似乎只等着我们走人好还他清静。"这个我倒是见过。"白衣人笑着说,拣起一串叮咚作响,网链交错的饰物来,把缀的一枚铜环戴在了小指,又将链子整理好盖在白净的手背,最后把一束长链绕了几圈在腕上。"原来是这么用的啊!"我感叹到。一直低头站在一旁的安然也不禁哦了一声。"是舞姬跳舞时用的,恐怕夫人小姐们买了也用不上。"他笑起来。"嘿嘿。反正她们也不知道,觉得喜欢买去玩玩呗。"我笑道,举手一礼,"今天多谢两位帮忙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安然重新打开包袱,很好奇地拨弄着。"公子,那白衣人脚步虚浮,应该没有武功,不过他的眼光倒是很好,挑的东西是这里面最好的。""是啊。而那蓝衣人转剑时不但手法轻巧,而且避开了所有的突出点。这是用毒之人的习惯。而白衣人则完全没有顾忌。那放暗器的应该就是蓝衣人了。也许他们是六毒门的人,因为那些人出言不逊才出手,不想被我们半途截下,才又找上我们。""原来如此啊。"安然抬头,有些惊愕,"怪不得他们完全不管我们的行踪。不过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奇怪,一路上虽然都在一起言谈说笑,可就是让人觉得他们根本不亲密,甚至有时还觉得有些对立。会不会他们有隔阂,那白衣人才会出手组止蓝衣人,好几次射偏?""性格不同,即使同在一个门下也可能相处不好。或许白衣人只是不想多惹是非。""既然是六毒门的人,为什么那白衣人会没有武功?"我笑:"即使不是六毒门的人,而是从其他帮派请来帮助六毒门的人,也都应该有武功吧?""......那倒也是。"安然笑起来,"会不会是被蓝衣人劫持?""说不准。不过若真是这样,那他们相处得也真是融洽。""呵呵,说得也是--这个,"他从包袱里挑出了那条铜链,"那白衣人戴过的。好像是这样戴吧。"学着白衣人的步骤戴上去,摇晃着发出一串响。"公子,这个又怎么解?""来自千里之外的南豫国,或南豫周边的小国家,家世富贵,地位不低。""怎么说?""东纱南铃北剑西扇,这四支享誉最高的舞蹈中,南铃,便是用这个来舞的。""这样啊......"安然又晃了晃,叮叮咚咚一阵脆响,"虽然那白衣男子生得那样好,不过看他系铃的手法不慎熟练,所以不是戏班舞团的人。那一身气质也难得,不会出身贫贱。不过为什么地位尊贵?这支舞这样难得一见,有钱还请不来舞团吗?""那倒也不是。"我笑,"只是这铃舞难度极高,不但是手上有铃,身上脚上都有,一步十响。要想让它们一同发出乐声而不杂乱,不是几年能练成的。""哦。"安然笑道,"真是可惜了他与六毒门为伍。"我笑而不答。为伍。自问离教从未伤天害理,不也同样被称为魔教。里面的人看外面,和外面的人看里面,总会有所不同吧。"不过公子,你积蓄的这些东西也真够多了。""哪儿啊。只是当年觉得带回教里很重,放在那个朋友家里而已。时间久了,东西就多了。""反正教里从来不缺这种东西。那个大叔,看上去就是老实人,没想到开当铺也做得好。""所以才放在那里啊。放在平常人家里,迟早会出事。""咦,这是什么?"安然说着,从一堆零零碎碎里拿出一个小玩意。纯金做成,精细镂空,线条绵密复杂。看着他上下摆弄不知为何物,我笑起来。可刚想解释,就看到安然认物不成,觉得是镂空处钩在了一起,于是啵的一声,掰成两截。"什么啊?""......""两个圆圆的球?""......""看不出来。""......""扔着玩的吗?""......""又不像,还有点棱角。""......"他抬起头来看我,不解:"到底什么啊?""......放在一起看看。""......这样?""......""嗯--"他仔细地左右看了看,慢慢地摇头,"还是看不出来。""......"我要怎么说,这原本是一只娇小玲珑却威气十足的金麒麟?何况......安然还把它的头和身体放反了......明晚,船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们和那两人也算相识,碰到也会打声招呼。不过蓝衣人不愿意与我们有过多接触,表现得有些冷淡,白衣人倒是不介意,看到我们总会微笑,平和的暖意。于是一天傍晚,我和安然一起来到他们的房间外,扣门。"谁?"蓝衣人的声音。"我们。不好意思又要请教。"门开了,是白衣人:"薛先生,薛九,好。""好好。"看着他的笑脸,我也笑,"少侠都好。"既然蓝衣人已说没必要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了。"请进。""这回又是什么?"白衣人砌好了茶,说。蓝衣人本就坐在桌旁看着一本书,闻言也不抬头。大概这几天我拿出来的玩意多了,他仅有的一点好奇心也磨光了。"就是这个。"我从怀里拿出一个银圈,比扳指略大,上下两圈镶着红玉,中间刻着一圈古怪的图案,似乎还写着几个外文字。他接过去,看了看,眼里的神采有一瞬的凝重。然后他看向我。我仍然淡淡地笑,说:"不知这东西是什么?单就质地,虽好却又过于简单,我怕卖不出个好价钱。可又看看中间的这些花纹,说不准有没什么特殊意义。少侠看呢?""......"他凝神看着我,然后也笑,"其实这东西不怎么值钱,也没什么特殊意义。这上面的字,是一些梵文,求福消灾而已。""是吗......"带着一丝狡黠,我问,"那这是用在什么地方的?""这说出来可能就更没人会买了。"他笑道,"只是琉璃灯上的一个小配件。""琉璃灯?我可从来没有看过琉璃灯上有装这种东西的。""这里自然是没有。""哦?""在南方诸国就常见了。""唉!"我突然大叹一口气,引得那蓝衣人也抬头看。"我那朋友竟然还信誓旦旦地说,中土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和来历。我还花了大价钱买下的,看来是被他骗了!若是有其他人还知道,那我这生意还做是不做了?"白衣人只是笑笑,而蓝衣人嘻了一声继续看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道:"可那朋友也算至交,没道理骗我。他说这是南豫宫中之物,只有皇族才使用,一般人连见都没见过......"说着看向那白衣人,"为什么少侠见过?难道--少侠来自南豫,并与皇族之人有交情?"话音未落,眼角便见蓝衣人眼中的寒光一闪,随即隐没。那白衣人脸色也变得苍白,看了一眼那蓝衣人便撇开目光。心中略猜几分,我又继续道:"唉,在这里怎么都说不清。幸亏这几日手里的东西基本上都卖出去了,我也好得空闲。幸亏明天船就到岸,我马上换船南下,一来看看货色,二来要去找他讨个公道。等等,他好像在......好像就在南豫嘛!"说着我拍拍那白衣人的肩:"既然少侠有那里的朋友,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的,我一起带过去。""......不,没有。"眼里没有了波澜,他平静地说着,递给我银环。安然见状,走上前来要接,我刚好要站起来。他被我一绊,险些摔倒,接环的手一把抓住了白衣人的手腕:"哎呀。"我忙把他扶住,连声对白衣人说:"对不起对不起,小九冒失了。"白衣人倒只是笑笑,说:"没关系。"出了门,我们穿过回廊,准备回房间。"怎么样?"我问。"四平八稳。""那就好。"既然没有中毒就好说。"公子就这么相信我?"安然仍然觉得不妥,"还是公子出手比较好。"我笑:"你自小诊脉就不差,何必这么不自信,能判得出来有没中毒就好。若他是六毒门的人,应该不会被同门下毒。要真的中了毒,即使我来诊,也不一定解得了。""对哦。"他笑起来。快要到房门时,安然又突然说:"还是觉得不妥。""又怎么了?"我一手推门,回头道。他带上门,说:"公子是不是逼得太紧了?""是吗?"我笑,把东西随便放在桌上,走过去打开窗子。暮色四和,沿岸已经点起了稀松的灯火,星亮星灭。"没准。再看,就知道了。""安然?"我轻轻地推推他。安然迷迷糊糊地皱皱眉头,睁开一缝睡眼。"公子?""早。""嘿嘿,早。公子怎么在我房里?"迷蒙地笑着,他打量打量四周。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呆呆地看向我。"公子,这里是......"看他似乎已经清醒了。于是我笑道:"早是挺早,可惜不是你的房间。""......是那两个人的房间!他们这么快就出手了?""应该说主要是他们。""啊?""要不是我的缬香,就凭他的忘忧香,能把你迷得一觉睡到大天亮?""......公子你......"还未说完,便听见有脚步声。门开了,蓝白二人进来,把一叠食物放在着桌上。蓝衣人看都没看这边,径自坐在凳子上。"本来就不关他们的事。"白衣人轻叹着说着,走向这边的墙角,"醒了?你们没事吧?""没事没事。"我说着,从硬地板上撑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不过说真的在这儿睡一夜也真够累的。"小九没事吧?"我问着。安然揉揉睡僵的大腿,摇头:"还行。"这顿早饭吃得比较别扭,气氛有些奇怪。我想主要原因是,我和安然两个受害者虽然拘束却吃得津津有味,而两个犯人双双皱着眉头,考虑该怎么处置我们。"一下船就放了他们。"白衣人道。"不行。""他们不会放出风去。""谁知道。""不然你想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看了我们一眼,"若是你们有武功,就先让你们七窍流血,再扔到海里毁尸灭迹。"安然似乎噎了一下,看向我。我挑挑眉,做个无辜的表情,继续嚼。自然是我用了无云散,不然还会有什么。"那你是想一路带着他们?若是有人追来怎么顾及得了,难道那时候才撇下他们,让人逮个正着,好套出我们的行踪?""现在撇下,一样套出行踪。""那你是打算直接杀掉?他们可是内无武功,外无利器。""......反正不行。""那么等上个七八十年,等他们都老死病死了,我们埋了尸骨再上路?""不如我把他毒聋毒哑,全身瘫痪,我们再上路比较干净?""......" 我和安然面面相觑。船晚了一些时候,下船已是第二天早上了。跟在他们身后从甲板上走下来,便看到渡口熙攘的乘客,和搬运货物的民工,还有等在一旁的小贩,好热闹。刚想拐进街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唤着画儿姐姐。我回头看去。呵,不是蝶儿是谁。于是我出声叫她:"蝶儿!"她听到,便转过头来,却没有发现一个熟人,于是疑惑地转开头去。我笑,又叫一声:"蝶儿!"这回她看清是我了,于是跟画儿姑娘说了几句,走了过来。"她是谁?"蓝衣男子上前一步,谨慎地问道。"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怪可怜的。就说几句话。""你是谁?"蝶儿走近,问道。"你是叫蝶儿吧?""是。""认不认识一个和我一样高的,大鼻子小眼睛的哥哥?"她迷惑地想着。于是我知道那长相还真是平易近人,扎人堆里看不出来。"就是那个在船上救过你的哥哥。""哦!是他!"蝶儿高兴地抬高了声音,笑道,"这位叔叔也认识哥哥吗?""是啊。他有托过我如果见了你就照顾着。本来也不认识,刚才听到有人叫你蝶儿就试试看,没想到真是。""那真是麻烦叔叔和哥哥了。"蝶儿笑着,说,"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哪里?""这个叔叔也不知道。他常常到处乱跑,碰上了就碰上了,碰不上也难联系。""这样......那哥哥叫什么名字呢?现在才想起来问,当时竟然忘了。"蝶儿吐吐舌头,扣起手指。我笑,摸摸她的头:"呵呵,其实他也姓薛,和叔叔一样。""那薛哥哥现在过得还好吧?""嗯。""大概在什么地方,能再遇上她吗?""嗯--大概在比这里西边些的地方吧。能不能遇上,得看缘分喽。他让我问呢,说不知蝶儿现在过得怎么样。""好,很好。蝶儿现在和小姐还有画儿姐姐在一起,觉得很高兴。""那你爷爷呢?""小姐说到做到,爷爷现在也过得很好。前些天还托人送信来说屋前的花都开了,很漂亮呢。"和蝶儿聊着,我抽空看了看旁边,那两人也无意干扰我们说话,已经进了拐角处的露天茶楼喝茶,安然正站在茶楼门外等我。"好了,叔叔也该走了。""咦,这么快?""是啊,叔叔还有事做。蝶儿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了。""嗯,好。叔叔也是。"我笑起来:"好。"刚想转身,又被蝶儿拉住:"叔叔等等。""怎么了?""小姐要在那个很有名的张家住一段时间,这几天不会走。叔叔有时间也来看看蝶儿呀。""很有名?"我想起了什么,说,"是那个联营七城丝绸的张家?""是啊。叔叔也知道?"蝶儿好奇地睁大眼睛,"蝶儿刚听到时可是吓了一跳呢!""认识啊。"我慢慢地笑起来,从怀里拿出半枚指盖大小的令箭。"帮叔叔一个忙好吗?"短暂停留了两日,我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只是觉得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然后有一天入夜时分,我们在大堂里吃饭,小二端上酒菜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蓝衣人抬手挡住他手中的托盘。"客官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小二忙不迭地道歉,鞠了好几个躬,看到蓝衣人点头才退下去了。我微微地笑起来。亥时未尽,我便听到房门外的脚步声。有人在房门外听了听,然后离开。我掀开被子,早已换好夜行衣。倚在门旁等了一会儿,轻轻开门。今晚的月色不太好,倒是方便我跟踪。直追到六阳山脚下,看着他上了山。轻跃至树丛间,便看到他放下肩上背的另一人,默默地站着,等待。过了三刻左右,有衣袂声远远传来。"十六,过得可好?"话音未落,便是一个人影从树梢间飘然落地,白面消瘦,清秀儒雅,一身黄衣博带,倒是有几分出尘的味道。他的身后,接连跟上三十人,清一色的蓝色劲装,垂手待命。"十六拜见副门主。"十六吗?现在想想,那蓝白二人之间对话从不唤名,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那白衣人现在被迷晕扔在了地上,看来让他亲自报出姓名是不可能了。"十六,若你还念在昔日之情就不该纠缠。门主早已下令逐你出六毒门,现在你已无需叫我副门主。我并不想和你出手,这次来,只是希望你能断了痴心妄想,不要再不知好歹。""我只是希望将功赎罪。"黄衣人看了看在他脚边躺着的人,嘻了一声道:"将功赎罪?十六,即使你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用的。""为什么?"他有些激动,踏前一步。"到这种时候,你还看不开吗?几个月前,你还是左使,我还是右使,地位相当,你有何须对我如此恭敬。你又犯了什么大错,让门主逐你走?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摆脱你而已,你以为还有什么?""我不信。""他不要你了。""......我不信。""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我要见门主。""见门主?见了门主你能干什么。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带你回去?十六,我们跟在门主身边不下十年,他是什么脾气你我还不知道吗?他下了决定,是从来不会更改的。若他真的带你回去,也就不是门主了。""......即使不能回去,我也想问个明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赶出来,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我不甘心。"沉默了半晌,都无人说话。山间夜风有些凉,树枝一阵轻摇。不知什么时候,黄衣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是非出手不可了。""是......门主......下的命令吗?"听着他有些颤的声音,黄衣人拔剑出鞘,冷冷地说:"还会有谁?"风更大了。我在摇曳的树枝间看着两人的剑影在旷地上飞驰,每一道剑气都激起一股落叶飞天,在两人身边盘旋落地。看得出来,十六的武艺与那黄衣人相当。可点到之间,又有些许慌乱,不如黄衣人流畅。神乱心乱,便是再高的剑术也会轻易落败吧。三十招后,十六已渐落下风。我在心里轻叹。这可叫我怎么办好。本来是想救白衣人的,没想到越听越复杂,倒是不知道该帮哪边了。十六剑锋一转,便欲取黄衣人下盘。黄衣人顺势一点,翻身避过,反剑一击。十六回剑挑开,不料黄衣人不过虚晃一招,直取心脏。十六险险避开,手臂被拉开一条口。似乎并未注意到伤势,十六一式移花接木,反而攻得更猛,直迎击上。快到寅时,借着昏暗的月色,我这么远都能看到十六失血的脸,仍兀自强撑。看了看一旁的白衣人,还有站在另一边待命的侍从。若是十六输了,他们两人都会遭殃吧。苦笑。我还真是麻烦惹得不够多。从怀里掏出烟火弹,对着天空拉开导索。便听砰的一声,一束耀眼的火花射上,给夜色增添了不少光彩。缠斗的两人立时分开,黄衣人一声怒喝:"谁!""无名小卒。"我从树上跳下来,走上前,笑道,"今天这里多热闹,放个烟火大家高兴高兴。"黄衣人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十六更是惊讶,呆呆地盯着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倒是很坦然地等着他们看完,好问话。黄衣人收回了揣测的目光,道:"不知有何贵干?""贵干倒是没有,不过这里风景好,随便溜达溜达,不巧赶上英雄大会。""......"他冷哼了一声,"那这位兄弟刚才的烟火,是想招更多的英雄参会吗?""不敢不敢。几个狐朋狗友而已。""......江湖人的规矩,自家人各管自家事。这位兄弟是不是多管闲事了?""诶,阁下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江湖人还有规矩,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万死不辞。又不是人家小两口吵架不好插嘴,其他有什么管不得的?""是吗......"他转过头去看着十六,不无轻蔑地笑道,"你倒是交了个好兄弟。"说着又看向我:"不过在你朋友来之前,就由不得你说话了。"看着他举剑,我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赤手空拳的,就这么以强欺弱啊?""没问题。"他笑说,还剑入鞘,竟把自己手中的那把剑掷了过来,"可称君意?"我运气弹指,生生把剑在半空中压了回去,笑道:"承受不起。"他一惊,接过剑,再次仔细地打量我,更加谨慎而眯缝的眼神。我在心里苦笑,不知什么心情。这越空压物,可是很费内力的,不是弹指打鸟。旧伤未好,内力本就不及从前,若不是不想和你动手免得纠缠不开,我也不想装高人。一段时间的静谧,隐隐听得有脚步声踏着断枝而来,越来越近。我只好笑道:"若是阁下有把握在有人到达前制服我,我倒是不介意和阁下共赏这初秋夜色。"黄衣人看着我,仍然不说话。然后看了看勉强支撑的十六,回头一挥手,便带着众人略空而去。十六看着他们离开,回过头来看着我。可还未开口说一句话,他便松了支地的剑,倒地昏迷。我摇头,带了他们二人,在人群到来之前离开。××××z×××r××××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开始亮了。我从药房抓好了药回来,便看到独自坐在凉亭里的白衣人。"醒了?"我问道,走过去。"是啊。"他笑起来,"真是谢谢你。""没什么。"我笑道,"对了,还没问你名字呢。""哦,这个。"他也想起来还没告诉我,"君逐心。这君姓在这里有些奇怪,在南豫可是很多人都姓君的。""是啊。"我笑,"南豫国姓嘛。"这时身后一个开门声,安然走出来。"怎么样。"我问。"还行。"安然说着,走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药,"因为身体好,所以受这么重的伤也恢复得快。不过他的真气撑得太久,恐怕伤着了。""嗯。""我去煎药了。""好。"看着安然探头看向君逐心,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事。我笑笑,看他走开,等下再解释吧。"你怎么知道我被劫持?"身后的君逐心问道。我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解释得太详细,便回头说:"在太湖上,十六的暗器被一人挡开,之后他又找了那两人麻烦。刚巧那两人是我朋友,帮忙调查而已。""哦?""十六既然与他无冤仇,却又连番下手,这是疑点。想来是你激他出手。"把柄嘛,我想,能让他不计后果的只有那个门主了吧。"不错。"他笑道,"可惜我当时是觉得他们二人可能有办法救我,没想到换了一对人。那后来你也是假意被十六迷晕的了?""是。""为了就近保护?真是费心了。"我也笑。不过你还真是一个重要的人质啊,十六与你相伴这么多天也没有下毒。"那......我与你们都没有什么交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全是。""怎么讲?""第一,你没有武功,又是被劫持的情况下,还试图阻止十六伤人。第二,你尽全力不伤及无辜,所以不互称姓名。而且表面上相处得很融洽,就连这两天里,我都看不出来你们有什么矛盾,直到最后我才敢确定。为了不让我们再卷入,你也很尽力了。"他笑:"原来我这么好。""其实还有第三条。""哦?原来我的优点这么多。""你没有武功,却有很好的眼力,十六的暗器你都能打偏,并巧妙化解不伤到自己。可惜了,没有学武。"我惋惜,这世上本可多一位奇才。闻言,君逐心倒是一愣。随即很坦然,只说:"如果可以,我也想自己保护自己。""哦?""......没什么。"看着他的笑脸,我突然一惊。不会是真有中什么毒?念头闪过,我出手扣起他的脉门。应该很正常......不过,似有一丝微弱的暗劲,阻挡着血脉的畅通。这迹象,倒不应是中毒。而是三脉被封,强行解开的遗留。这便是不能习武的原因吗。"家事而已。"他任我扣着手腕,也不动,淡淡地说着。我不语,缓缓放下他的手。江湖事和家事,都不是好管的。我既已掺了一脚,也不该再搅和,又能多说什么。"你以后想怎么办?"我问。"也许我该回去了。""也好。一个人可以吗?""应该可以。""好。"说着我从腰带上解下钱袋,交给他,"南豫地远,恐怕不是一两个月能到的。这些你拿着,等会儿我去帮你雇辆车。""那你......""我家宝贝多呢,随便卖一些就行了。"我笑。他还想说什么,我就听见屋里有响动。便对君逐心点了点头,进屋。在门口,就看到十六的头不太安分地动着。走近旁伸手一探,发起高烧了。我在一旁的水盆里搅干一块巾帕,帮他擦着头上身上的汗。他的动作好像越来越激烈,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恶梦。我会医病,可我不会驱梦,只好在他的额头敷上冷巾帕,试图让他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他惊叫一声醒了过来,看了站在一旁的我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我走上前取下滑到枕头上的巾帕,放到盆里。"为什么救我?"怎么今天人人喜欢问这个问题。我无奈地笑笑:"因为你没有毒聋我,没有毒哑我,一路上对我还算不错。""......"我还能说什么?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几天,想培养良好感情都来不及。只是觉得想救,就救了,要我怎么说?况且真正救了你的应该是张嘉佑。虽然他是为了那令箭还恩而来,但总带了人马解了我们的围,你谢也要谢他。"你这是人情吗?"没有想到他竟然冷笑了一声,说,"我不希罕。"闻言,我愣了愣,随即把手中的巾帕扔回水中,回头看着他,冷声道:"你以为,我便希罕吗?"他看着我,半晌,咬了咬唇,撇开头去。我吸了一口气。纯当他是烧糊涂了。搅干巾帕,重新敷上去。"我也算一个大夫吧。因为看到你受伤,所以带你回来治疗。如此而已。"第六章送走十六,已是十五天以后的事了。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我们送走,而是留了张字条,上书"不会欠人情"几个刚劲大字,便从客栈消失了。我拿着字条,看着也凑过头来看的安然,倒是不知说什么好。本来也没什么牵绊,这样也好吧。虽然伤还没痊愈,要跑也应该多躺几天。倒是......"你不急着回去吗?"本以为他才是第一个走的,我回头问悠然喝着茶的君逐心。"我?"闻言他放下抵在唇边的茶杯,长长的白绸袖口只露出一小截纤细手指,微笑,"一个人走了,就想起来把我也赶了了事?""哪里。"我把便笺交给安然,笑着鞠躬一礼道,"不敢,不敢。""你们呢,要去哪里吗?""不知道。不过这一带风景秀美,玩个十天半月没什么问题。""那接着呢,你们有什么打算?"见招拆招,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在他身边坐下:"反正只是出来游历,没什么事赶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看缘分吧,现在谁知道呢。倒是你,没有人会挂念吗?""我自然会回去,只是想多待几天罢了。跟你一样,反正没什么事赶着,悠闲几天也是好的。"我笑笑:"那倒是。""他会去什么地方呢?"安然出声问道,看着君逐心晃了晃手里的便笺,"你知道吗?"他摇摇头:"应该就在这一带吧,如果他仍然想见那个人的话。"我伸手倒茶,拉安然过来坐。"来的时候行程很快,直奔着这个方向。可越近反而越拖沓,似乎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的地方。不过若是他已经死心,我就没把握了。""哦。"安然点一下头。我问:"那既然黄衣人已经出现,这里就是你们的目的地了?""大概吧。"他笑,"不过在路上我好像听他无意中说起苏州,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苏州啊,我淡淡地笑起来。也是一个美丽的好地方。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好像和那里的将军府有牵扯。"笑容顿时僵在嘴边,只好适时地喝了一口水。真是,我都没说出口,就乌鸦嘴了。"是敌是友?"咽下水,重又笑得自然,我问。"不清楚,似乎不是敌人。但他那时候可是杀气重重。""是吗。"我点头,扯开话题。入夜,我开着对院的门,坐在桌旁看满院的菊影,还有地上被斑驳得缭乱的残枝。脚步声一阵,安然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袱。"公子果然没睡。""你怎么......""这个,"他指指包袱,可爱的脸上笑出两个酒窝,"整理行装啊。""整理行装?"我少有的不解,站起来看着他已然开始收拾,问道,"要到哪里去?"难不成今天又听到什么好玩的地方了?"自然是苏州啊。"安然头也不回,只一个烛光下利索的背影。"苏州?"我更惊讶,"你要找十六吗?""关十六什么事。"他的语气有些不满,本来就简单的行头倒是准备就绪,回身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说,"既然公子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我很想回去吗?我禁不住笑出来。这又从哪里说起,怎么我自己没觉得。况且那里恐怕早已成了应月掌握的地方了,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必再牵扯上那么一帮人。"安然,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也要看对方知不知道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反正对于公子来说,你会去的地方天下的几率一样大,又何必在乎是不是不妥。既然公子挂念,去几天也不妨。"安然一边细细地打着结,一边说着。我看着安然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调松紧,系好了,递到我面前。"怎么样?"似乎是指这个包袱,又似乎是指他的提议。我于是笑:"好。"告别了君逐心,回到苏州,已近中秋了。大街小巷开始有了过节的气氛,路上也多了带着外地口音的本地人,趁着节日访亲拜友。是打着提醒一下的目的而来,反正也觉得应月不会猜到我仍用这张面具,只要不是他亲自到,其他人又看不出来,于是我半夜三更敲了小门,在进财惊喜的眼神下,光明正大地带着易容的安然走了进去。"你们总算回来了,五少爷可是一直担心到现在。"大家都睡了,进财收敛了些大嗓门,仍是激动地吊起尾音,还想去叫醒其他人,被我一把拉住。"不用叫醒他们,明早一样可以见。"我笑,见了他这个样子说不感动是假的。伸手指指安然,"他叫小安,我朋友,无依无靠的,不知道可不可以进来做事。""这样,应该可以的。来坐坐。"进财刚让我坐了又拉安然坐下,"反正这里人这么多,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问起来说帮忙的就完事了。小兄弟看起来还小啊,可怜家里也出了事吧。"我笑笑。出事倒是真的,否则师父不会把他捡来收养,还陪了我这么多年。师父只说是废墟里听到哭声,才找到倒扣在篮子里的他,那时的情况,他怎会记得。看着安然为难的样子,进财也不追着问,转向我说:"对了牛二,你到底去干嘛了,大家都担心死了。说是遇到朋友叙旧,可张进说的时候表情一惊一诈的,我们听得直发毛,而且哪有叙了几个月还没叙完的旧啊!你小子倒是说啊,这么多天了到底在搞什么鬼,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那天我的表情肯定也吓到张进了,谁让我当时也以为在劫难逃呢。"哪有啊。"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看我现在不好好地坐这里跟你聊天吗?老实说是那朋友太热情好客了,非要拖着我上他家去,我就很高兴啊,说好啊好啊,就跟着他跑了。可谁知路上马车走了很久还没见到,我就问他是哪儿,他说还有几天的路。我觉着人也见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就没必要到他家闹吧,于是死赖活赖地偷跑回来了,路上遇到的小安,你们还说我慢。"这一番话,可是真的八九不离十啊,说得我自己也笑得欢。只是心底渐渐腾上的一股凉意,怎么也挥之不去。"是吗?"进财露出个那就好的表情,说,"那也不捎个信来,让我们在这里越想越远。""不是找不到熟人吗,找到早送信来了。""哎呀"想到些什么,进财腾地站起来,说,"光顾着说都忘了,你们大老远地跑回来,应该好好洗个澡,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大伙再弄上一桌小菜庆祝你回来,还有小安的到来才是。"他说着转身就走,又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坐着歇会儿,我去烧洗澡水,马上就好。"我们站起来,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出门去了。仍是那个有些破旧的小瓦房,蒸起水汽来倒是一样的暖和。安然拉好挡在浴盆周围的幔布,说:"我去拿热水。""好。"听着他关好门,我抬起头来,看着顶上常年潮湿而发黑的木梁,还有一排排整齐的瓦片,和了砂土掩了棱角,夜里已看不出裂缝。虽然不是自己的地方,但熟悉的感觉还是很好。知道哪里有转角,哪里有台阶,哪里常常放些什么东西。可是熟悉的东西回过头来看,又最容易看出哪里有裂痕,哪里有损坏,哪里缺了些什么东西。世事,总是共通。有一个脚步声从花园传来,不是安然。是吵醒了其他人,来巡夜的吗?我想着,心里盘算怎么说。不想那脚步停在门口,却是大少爷的声音:"你回来了?"我愣了一愣,倒是笑开:"是。"刚才没听进财提起他,莫不是当我找到机会,独自开溜了吧。想必当他对着他五弟那张担心的脸,一定是心安理得。"没遇到什么事吧?""大少爷怎么这么说,会有什么事发生?""没有什么事发生,你又怎么会回来?""......呵,大少爷果然聪明,牛二佩服得五体投地。""过奖。其实我先想到的是你落了东西,跑到半路想起来又回来拿。"想都知道他现在一定单手后置无声笑得灿烂,我也笑:"大少爷实在多虑了。要是牛二落的东西,必是将军府上下无人一屑的。说不定保存个十年八年的,牛二偶尔路过,还能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成为贵府历史的见证。"他笑出声来:"那倒是。不过若是需要我帮忙,就不用保存个十年八年再开口了。"呵,倒是我来帮忙的。也不多话,我说:"夜凉,若是大少爷不介意,进来说吧。"他推门进来,麻制的幔布后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大少爷这么晚还不睡,怎么有兴致赏起花园来?""今年的菊花特别好,又碰上秋月将满,不留神多喝了几杯,醒来时想透透气而已。""是吗,那还真少见。"不知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劳他如此慎于动静。"没有什么事就好,大少爷回去还可以补个好觉。""希望如此。"他笑,"牛兄若是遭人追杀躲藏至此,今夜也应该可以补个好觉。""追杀?"呵,其实说得也是,只可惜这里是最睡不好觉的地方而已。"大少爷严重了。其实我回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劳烦大少爷,只是来提醒大少爷一句的。""哦?"他的身形动了动,说,"怎讲?""本来是不用说的,大少爷的事我不了解也不便干涉。只是可能有几股势力纠结,还望大少爷小心,不要亲信他人。嗯--日常饮食要注意些,能请到毒王药圣等人最好。""有使毒之人在内?"我笑:"还不确定,小心起见。"若真是有,可就是一大帮了。"只是,不知牛兄是如何知道的?"我想了想:"机缘巧合。""......嗯,好,多谢牛兄了。""不谢--倒是可不可以换个称呼,不要叫我牛兄?"我把手臂浸入热水,这称呼听得我起鸡皮疙瘩。"那也好。"他笑起来,闲暇地整了整衣裳,"不知该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二兄吧?我起名字都起腻了。"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别太难听就行。""也不麻烦。我还是叫你入轩。""好。"我点点头。"那这么多天你去干什么了?""也没干什么,游山玩水而已。""和那个朋友一起?"一呆,我苦笑。怎会,要是和他在一起你就梦游了。"没有。解决一些事情而已。"不知道是不是越弄越糟。"是吗,一路上都玩了些什么?""多了......"我笑,说起见闻来。不久,又是一阵脚步声。我在心里犯嘀咕,安然应该快了吧,这么一堆人都过来了,就缺他一个。"这么晚了,会是谁?"大少爷也看向糊了纸的窗子。移动的火光隔了几重在我看来,仍是来势汹汹。怪了,这回是什么。有些疑虑,我立起身来,准备跨出澡盆。脚步已近门口,倒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夫人小心。"这么一下,我更迷糊了。儿子不睡觉,她也跟着陪夜吗?而且夫人好像是一个人走了过来,把所有侍女扔在了后面。倒是大少爷闻言,三步并做两步开了门:"娘?""未央,你......"言未毕,她便呆看着我的方向顿住了。大少爷疑惑地回头看,我们三人的目光随着中间的那块幔布被风吹落而飘到地上。于是简陋的瓦屋顿时春意盎然。一睁开眼睛,便是鸟儿的叽叽喳喳。我看着头顶的蚊帐,想起昨晚的事来,真是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什么细皮嫩肉,雪雕玉琢,丑陋的疤痕现在还清晰可见,为什么还盯着我看?同是男子,大少爷还可以原谅,可为什么连夫人都看得发呆啊?还亏得我已够到了衣服。唉。大少爷说过今天就可以走的,不知道说服了夫人没有。说来可笑,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夫人连夜赶来必是听说了什么,又在门外拦了众人,便是不好让他们知道。不过也难怪,人物不对,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任夫人怀疑我和大少爷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可好歹我也是冤枉的,临走时她还不敢相信地盯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唉,倒霉的还是我啊,都被看光了。"公子醒了?"安然推门走进来,打开窗子。"早。"我笑笑,摆摆手,"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还准备什么呀。"安然回身坐到床沿上,皱着眉头,"你是不知道现在这几间小屋外已经把守了好几个侍卫。不过没关系,公子我们今晚逃出去好了。"我听他把话说完,倒是不知该怎么接。夫人下的命令吧。若是把我直接赶出去不是更省事些?想到了什么,我苦笑。不会是认定我是大少爷的谁,怕他伤心所以看管起来了吧?我说大少爷,你怎么这么没有说服力。唉,这世道。看守着的侍卫并没有拦着我们,似乎只是看着而已。我和安然从他们怪异又尊敬的眼神里钻出来,趁着天早,也不惊动其他人,直接去了听竹轩。站在门外的湖轩见了我,倒是没了以前的气不打一处来,可能是因为我莫名其妙回来又莫名其妙地受到监视,所以就用了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我想见大少爷。"我开口,对他笑笑。"哦......好。"他皱着眉头答应,看了看我,才进去通报。好不容易让安然站在门外等我,我被湖轩引着进了书房。还是老习惯,侍从都站在了外面,屋里只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见了大少爷,他正在练书法。抬头看见我,也没有停下,反是再勾一笔,才说:"你来了。""是。"我和湖轩同时鞠了一躬,他退下时又看了我一眼,让我更是不自在。"不要跟他计较,他不过是好奇,孩子而已。"湖轩?"那是。只是不知道他因何好奇?""自然是因为你了。""我?我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博得如此青睐?""呵呵"他笑起来,抬头看我,"既然惊的是天是地,你自然不知情。"看着他莹亮双眸中隐约泛起的不明意味,我走上前伸手支上桌子。"大少爷,我可是清白的啊。"他笑出声,又低头写字,微微点头:"我知道。""那夫人为何仍然误解?大少爷,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解释了,清楚明白。可母亲怎么看,就难说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看不明白,真是难为她了。"我说着牵牵嘴角,凑上去,"大少爷,你不会是耍我吧?""哦?"他重抬起头来,一副不解的样子,只有双眸笑得狡黠,"此话怎讲?"想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我无语叹气。"不信的话,"他搁了笔,白净英挺的鼻梁凑近,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有•大•阴•谋。"从听竹轩无功而返,府中已然忙碌起来了。我随便踢掉路上的一粒石子,敲到台阶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没人注意。不知大少爷关子里卖的什么把戏,一说完那句话就笑得我阴森森的,不会是真的有什么阴谋吧。那我今晚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了。想着想着,就听见五少爷的声音"入轩!"我一转头,就看到五少爷从竹林的那边跑过来。"五少爷早。"我笑起来,鞠个躬。"早早,刚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还没说完就停了,准确地说是被安然拦了。唉,自从昨晚那件事后,安然深刻反省,虽然不熟悉这里不是他的错。原来的一尺距离,看来已被扩大为一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是谁?"五少爷伸手拦了他身后欲上前的侍从,问道。"他叫小安,我一直的朋友,刚上次出去时遇见的。"我陪笑回答着,想拉开安然,他倒不愿意,仍和站在他面前比他稍矮一截的五少爷大眼瞪小眼。"那他现在在做什么?"五少爷不解地看着我。"呃......"我回答不了,只好使劲拽了一下安然:"这是五少爷,不得无礼,还不快问好。"安然有些倔强地转过头,接触到我不同于柔和语气反带些警戒的眼神,才不太服气地后退一步,结束在我看来大白兔与小白兔的对峙。"听说你昨晚上回来的?都没人来通知我。"碍于我在一旁,五少爷也不管安然难免虎视耽耽的注视,问我。"怎么敢扰五少爷的好梦,现在不也一样知道了吗?""嘿,我已经吩咐下去办一桌酒席,今早庆祝庆祝。"我笑道:"那倒不用,多谢五少爷好意。大力进财他们已经在办了。""那有什么,他们一桌我一桌。""自然有什么,我一人两头跑,岂不是两头都吃不好?""......嘿嘿,那他们什么时候弄好,叫一声我吧,我也来。""若是五少爷也来,那恐怕就不只我一个人吃不好了。"我笑,看着五少爷马上皱起的眉头,说,"其实也好办。我晚上再过来陪五少爷赏月喝......五少爷学会喝酒了吗?""喝酒?没,大哥不让。""哦,那就赏月品茶。""嗯,好。"他笑起来,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干了些什么?""我?"不会吧,又是什么?"娘好像到你住的地方去了。""......"无奈地与安然对视一眼,对五少爷一鞠躬:"那我现走了。"还没进院,就感到了气氛的异常。也难怪,平常这里就是我们这群下人待的地方,整齐还算整齐,但难免邋遢。无论谁看到连粘着鸡粪的稻草堆旁都站了衣着光鲜的侍女,而又不见一个真正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吃惊吧。站在门口的杏眼美婢见我们进院,一转身进了门。还会有谁,夫人的贴身丫鬟珞烟都在这了。"小的见过夫人。"一进门,就看见端坐在桌旁的夫人,一袭暗黄长裙,坠绣白色花样,配上簪头的鸾凤珠钗,衬得不再年轻的脸依旧白皙美丽,更添一份端庄雅致。我和安然连忙行礼。"好。"夫人竟是笑着回答,好像一点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疑虑更深,难道是狠绝前的仁慈?不会是真如大少爷所说,有什么阴谋吧......"不必拘谨,我来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看看,嘱咐嘱咐而已。"她仍然平和地说着,"你们抬起头来吧。"我抬头想看看夫人的表情,刚好撞上夫人微笑着看我的眼,只好一阵傻笑。什么跟什么。夫人倒是不介意,笑一笑,便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细细地看着我的脸,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最后似乎是放弃,只是淡淡地说:"你从哪里来?"唉,我现在这副模样要配得上大少爷,确实强人所难。我答:"自小就逃难,在我记事前就离开了家乡,实在想不起来。""是吗......闹饥荒?""是。娘说连着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官吏又逼着缴粮纳税,不得已才背井离乡。""这样啊,真是可怜了。"说着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转而看着安然,"这是......""哦,我以前的朋友,叫小安。"听得出来她是在问我,我回答着,又说,"刚刚前几天又碰上,一起来讨个生活。小时候也受过苦的。""嗯。"夫人点了点头,站起来看看四周简易的摆设,笑着说,"在这里,就不用受苦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直接告诉珞烟就行。这里也实在简陋,我已经派了人来修缮。要不,直接住在听竹轩吧,反正你也是未央的近侍,听竹轩书房边有间阁子空着,我让人收拾收拾,你住在那里也方便。未央常常一个人在书房,怪冷清的。"我听着,越听越是另一种味道。再说了,只要我还是大少爷的近侍,他在书房待多久我就得陪多久,关我住的地方什么事?看夫人已然要对珞烟下指示,我连忙打住:"夫人的好意小的心领了,实在承受不起。小的住惯了这地方,虽然简陋了点,可什么都方便。还望夫人成全。"我低着头,也看不见夫人的表情。只缓缓地听见一声轻叹:"也好吧,以后再说。"送走了夫人,我连忙冲进内室。"怎么回事啊,补偿?怪怪的啊......公子?"安然也追进来,看着我忙着把本就没有怎么动过的包袱拿出来,收拾了一下放在易取的地方。"这是......""今晚就走。"入夜,我如期来到抚竹轩,在院门口就闻到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拐过游廊,看见五少爷一早在院子的石桌上摆好了各色糕点,正蹲在一旁的香炉边与织烟讨论着什么。"清爽是挺清爽,好像还差什么。""五少爷觉得不够浓吗?""不是,我也不知道。好像有点涩。""在看什么呢?"我径直走过去,也蹲在他们身边。"咦,入轩你来了?那,这是今年刚拿来的着池香,说是上上品,想让你闻闻的。可我怎么觉得不是很好......是不是受潮了?""不会,五少爷。珞烟姐姐亲自保存的怎么可能出问题?""去年的那个什么,嗯......雷花香都比这个闻着舒服。""是雨花香。"织烟纠正。"哦,是啊是啊,就是它。不是说今年比去年的更好吗?奇怪。""我闻着也挺好,不过确实不如去年的......要是五少爷不喜欢就不要用了,我去找找雨花香,可能还有。我先把这个收起来。"说着就要动手。"不用了吧,现在换多麻烦。"我笑着说。"你喜欢这香吗?"五少爷看着我,眉头松开,可爱的脸上似乎两眼放光,"不过雨花香是真的比这好闻,让织烟找找,或许真的还有。""这香是不是定级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没五少爷想的这么差。""为什么?"我笑,指指我们三人:"你看,都吸引到这么大的三只蝴蝶围着它了。"他们笑开,我站起来,织烟扶起五少爷,在石桌边坐下。一晚上都在闲聊着,最后还拿过了棋盘,教织烟下棋。临去时,五少爷已经有些睡意朦胧了,却仍然好兴致地拉住我说:"明天再来。"不置可否,我笑道:"今天先睡。"他点点头:"好。"从偏门出了抚竹轩,便是碎石铺成的小道,沿着竹林的边缘通向后院,末角便是我们住的地方了。想起来,第一次遇上五少爷,便是托了这条小道引他来的吧。刚欲前行,想了想,又转过头来,看着小道的另一边。月光下石子泛着幽幽的白,不远处便拐进了竹林,几个弯后通向另一处房舍。那是,听竹轩吧。说一声也好。夜已深了,白日的秋暑散去,竹影迎风婆娑,嬉闹过后又是酒足饭饱,这里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未至门前,就听见值夜人打了个哈欠走过来。我闪身躲在树后,看他走过。吊在大少爷门前的房梁上,我有些犹豫。现在进去不知道会不会被大少爷当刺客。就算我没怎么样,扰人清梦总是不好,何况是对于绷紧了神经等待受扰的人呢。想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回去,在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其实也没几个字,就是一张字条,上书"我走了",比信封上"木未央亲启"还少。本来说一声更简便的,现在还是把它钉在柱子上吧。我捻起钢针轻身跳下,忽然柱子上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未落地我便循着望去。细长的一根,在这个角度极难发现。若不是刚才对着月光,恐怕早忽略过去了。好家伙,倒是有人已经帮我准备好钢针了。怪不得大少爷半夜都不好好睡觉,一有动静就惊醒。重跃上房梁。近看,极细,却又打磨得光滑圆润。未猝毒,在钢针尾部有略微的突起,散开,形成六瓣花形,中间刻着一个极小,却笔画遒劲的--"漠"。瞬间,有冷流从脚底泛起,直冰了四肢百骸。竟忍不住牵起嘴角,无声地冷笑。漠烟宫吗,这就是漠烟宫吗。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出现了。阴差阳错,找了这么多年,竟是在这里露的行踪。看来这里,走不得了。师父,即使你不愿意,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不是你的心愿,便算是我的心愿吧。在安南将军府住下,太太平平地过了段日子。我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同时说服了她,与安然一起住进一早整顿好,听竹轩书房边的阁子里。虽然目的是为了漠烟宫的行迹,可除了最初那枚花针,漠烟宫就仿佛消失了般,什么都没有再发生。唯一发生的就是夫人对我的关怀一直持续,常常往听竹轩送东西。虽然名义上都是给大少爷的,可大少爷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加上听竹轩什么都不少,于是珞烟一来就直接进我的屋子,把东西一放,我和安然就得沏茶摆凳,招待客人。没过多久,夫人便把那块紫玉给了我,而且是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引起我不少的回忆。想问稍遗她们的情况,又不好出口,又想起这对夫人来说似乎有重要意义,给了我不会是有什么含义吧?疑惑地看看身边坐着的大少爷,一下想到了什么,顿时窘迫,看着夫人诚恳的脸,我怎么说她都不收回。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还是夫人安慰了我一番,似是完成一件大事般放心而去,留下我呆若木鸡。有时候她也亲自过来,先与大少爷拉拉家常,拉完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敬立一旁的我身上。自从问身世未果,夫人便常常问起我身上的伤疤来,特别关心我左手臂上早已放大的齿痕。那是我娘留下的,我便这么说,倒也是实情。然后我就说这是当年我娘怕我走散或被人贩子拐走才留下的,其他的伤疤是娘死后我一个人流浪时留下的。夫人听后便会难过地叹气,看看大少爷,再看看我。所以我常常怀疑夫人之所以不赶我走,还有意撮合,过半是因为那天我的伤疤给她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等送她走后,我也会看看大少爷,他也看看我。我耸肩,他笑。安然也跟在我身边,或者说,是跟在大少爷身边,做本来应该我做的事。然后我只需要好好站在大少爷身边就行了。当然这是有别人时的情况。没人时,我会从大少爷满架的书里随便抽一本看,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站在他旁边,安然没事的时候考考他几句诗。只是无奈有大少爷坐阵,每次安然答不上来,他就顺口捻来,受到安然感激无数。末了再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对安然说:"反正是他编的,你也编一个不就行了。"害得后来安然答不上来时总要无比疑惑地看着我,盯得我一脸道貌岸然。不过也有反过来的时候,比如五少爷来时。大少爷考他,我就帮他,有时提醒一两句,有时提醒不只一两句。不过比起我,大少爷可是有权威多了。把他弄毛了,他会毫不客气地一声:"闭嘴。"我只好咽下口水,乖乖站好。时间一久,疑虑不了了之,别提大力进财他们,就是湖轩与我们的关系也融洽起来。关系融洽了,安然也恢复常态,倒是常常和五少爷有说有笑。虽然有些人眼中不善,或是阿谀奉承,但前有珞烟挡道,后有大少爷撑腰,我与安然倒也过得自在。与安然单独相处的时候,有几次说到以后的去向。安然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只是有些担心地提醒我我们并不是无牵无挂的小卒。我笑笑,摇头。又怎么样呢。决定留下时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仍然坚持罢了。反正总会有这么一天,能完成些什么算什么吧。八月十三的时候,珞烟过来,提了一篮月饼,说十五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天,夫人有烛烟她们照顾,让她和我们好好玩,问我有什么计划。那天刚好陆刚来看我,说约好了进财大力大贵甚至刘大嫂,十五白天的时候到四名山看菊,赶回来还来得及准备晚宴。于是一拍即合。十五一早,我和安然就整顿好了。大少爷有湖轩照顾着,我们只去报了个到。大少爷点点头,我们便回来进了厨房,帮着刘大嫂摘菜洗叶,弄得差不多了才准备起山上自己吃的东西来。大贵出去补买一些东西,好半天还没回来。虽然帮着刘大嫂不是没事情做,过了那么久还是有些着急。珞烟也过来了,在门口看到我们在准备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打个照面,回去了。我看看天色不早,就对进财说:"我去看看陆刚。"进财刚掀开锅盖,热气中转头说:"诶,好。"刘大嫂在一边说:"时候也不早了,不能让大伙都等他一个。待会儿再不回来你们就先走吧,我等他,把他买的东西弄好了就成。""反正没什么事,可能见了谁绊住了,要玩就大伙一块儿去才好。"我笑道,出门。大街上熙熙攘攘,福满楼里早已满座,还有不少人排着长队等新出炉的福记月饼。挑了个闲暇,我问掌柜的:"陆老板呢?""哦,是牛二啊。"掌柜的擦了擦汗,一边记着什么一边说,"老板不是包了两包吃的送到你们那里去了吗?怎么这会儿又向我问人了?""到我们这里?""是啊--一共五两,好,您走好--哦我想起来,老板可能是去雇车了。""......他什么时候走的?""好一会儿了吧。""去的哪里?""东街口。"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谢了掌柜的,出门。"不要担心了,这几天雇车的人多,雇不上也有可能。"出门前掌柜的冲我喊了一句,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头应了一声,直接去东街口。穿过人流,我的脚步越来越快。雇车的人多,自然有可能雇不上。可陆刚这等生意人,早就该想到,也早就预备下了才对。难道还在那里干等着别人用完回来吗?"小哥要雇马车吗?"我一进门,就有一个小童迎上来,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现在都雇出去了。若是单马,还有四匹。""不,陆老板雇的马车还在吗?"闻言,坐在里面的老者抬起头站起来,笑着说:"是陆老板的人啊,总算是来了。"说着向我招手引出了门,边走边说:"等了很久,还以为不来了呢。客人见了那辆马车,都说我们骗他们,这里明明还有。我都解释一早上了。"草草看了看马车,我点头,让车夫驾到安南将军府。出了东街口,我走小道到了大力家。从缠了藤条的篱笆上方看去,大力的母亲正在院子的地上拨弄葱苗。"吴大娘好。"她抬头,见了我,连忙站起来招呼:"哎呀牛二啊,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进来坐。""不了,大力呢?""大力?"闻言倒是想起了什么,她说,"大力不是到你们那里去了吗?怎么你到这里找他?""不,没什么,可能去买什么东西了吧,好路上吃。"我笑道,"今天街上好吃的可多了。" 吴大娘笑起来:"昨晚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些饼子,大力说陆刚会准备就没带,这会儿又跑去自己买,这孩子真是。现在饼子还在呢,要不你给带上?""不用,陆刚那儿多着呢,该带些回来才是。我先走了。""诶,好,慢走。好好玩啊。""好。"回府的路上,我倒是放慢了脚步,难得的心里什么也没想。既来之则安之。倒是祖宗传下来的话了。一进门,就看到站在马车旁已经整装待发的进财他们,似乎正在讨论哪儿的风景好看。"牛二?这么晚。"珞烟走上来,旁边跟着楚烟,看了看我身后,"他们呢?""陆刚说有贵客要来,大力说他大舅子突然到了,总不能撇下他们自己来玩,就都来不了了。"我笑着说,问刘大嫂,"大贵呢,回来了吗?""没。"刘大嫂看来是不去了,仍然忙着锅碗,晃了晃手里的竹刷做个去吧的手势,"也不知道忙什么,事情少就玩得忘了这里有人等。既然他们也来不了,你们就先走吧,有我没事。"他们互看了一眼,觉得也对,便陆续上车。进财拍了拍身边的马,说:"那我们先走了。"我笑:"走好。"他们愣了愣,又都停下来看我。珞烟从车里探出头来,疑惑地说:"你不走?""是啊。"我做个无奈的表情,"我留下来帮刘大嫂。""不用不用,你去。"刘大嫂连忙说着,便用干净的手肘推我。进财也说:"那怎么行,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要不我留下,你去玩。"说着有些生气了,放了缰绳就从车上跳下来。"刘大嫂是谁都可以帮,不过五少爷就不一定谁都可以哄了。"我笑道,推仍站在车外的唐三哥上去,对进财说:"是不是?"看着他们一行人出发,我回身,帮起刘大嫂来。安然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见我独自回来就进了厨房帮手,此时正与我一同剥菜。"什么陪五少爷,现在五少爷一定认为你正玩得开心呢。""那倒是。""其实一起去玩也行,反正他们早就牵扯进去了。""说得对。"我想想,说,"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如果是公子,就不会去。""哦"我笑,"原来是这样。""那......教主要我们去什么地方?""没有。""......"安然抬头看我,惊疑,"没有?""是啊,没有。不过那只说明,他要来接我们了。"××××z××t×××××午时刚过,便是一封信到。拆开,又是那几行字:今年花更好,故人在天涯。苦笑,还有什么好说呢。看着床上已被我迷晕睡熟的安然,有些不甘地皱着的眉。睡到明早,应该没问题吧。出了阁子,正好碰上大少爷从书房出来。"你这是......""......应该会很快回来;如果不是的话......"我笑笑,指指阁子里面,"就废了小安的武功。如果可以,把他一天绑到晚。""......"看着他忧虑的眼睛,我一鞠躬,转身离开。对刘大嫂说有事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看了看我一身轻松的装扮,觉得不是出远门,便答应了一声,让我别玩久了。我说,好。后门早就有马车等候。一人坐在车上,全然普通车夫的模样,只在眼神扫向我时,露出一闪即逝的锋芒。应月的手下,果然精锐。微笑着对车夫点点头,便坐了上去。今年花事荼靡,艳过去年时候。那末,就让我见见,天涯是什么样子的吧。第七章马车辚辚,峰回路转。摇晃着掀帘看时,天色已暗。似乎是一个小镇,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既然车夫放任我自由,大概也就没有记下的必要。抚上胸口,怀中的那素蓝信笺,一直都是应月喜欢的。或者说,一直都是我所喜欢的。当年那个只小我两岁,却喜欢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孩子,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世事,还真是弄人。在同一个地方转了四圈,马车从一个熙壤岔口,直拐向西。"到了。"低沉的声音,车夫掀开幔子,退了一步垂手站在一旁。我微笑颔首,下车。满目苍翠,似有水声潺潺。想必这不起眼的小山庄内,应是依山傍水,别有洞天。门口早有人开了门,我信步走进,竟然无人带路,无人跟随。有一些疑惑,倒是也没有在意。反正这看似无人的地方,每二十步就有目光从各处墙角檐缝射来,我有何必故作紧张,打扰了这难得的清静。山庄的大门不显眼,没想到却是建进了山谷,越走进便越是宽敞,从外墙又怎么看得出来。顺着水声走去,房舍皆是二层雅阁,纯粹的江南风格。若是在这里颐养天年,倒是个好地方。当然,若是没有那些刻意隐藏的呼吸声就更好了。到了小路尽头,原是一处浅泉,种了些莲,未开。朦胧的水雾掩了些山林,衬着鸟声莺莺,夜色中让我想起世外桃源这四个字来。看了看四周,心里想着若是把这些好房子拆它一圈,再造些茅草屋,倒是可以隐居世外桃源,做个世外高人,练套世外剑法,若有世外奇才闯入这世外仙境,便可抓了他收个世外徒弟了。笑笑,刚想回身时,看到泉旁的一条小道。草还长得不甚稀疏,看来是走出来的,不过一路延进了山里。或许是师弟师妹游玩散心走出来的吧,真是好兴致。想着,我瞄一眼身后。既然只看不管,没有阻止我的意思,也没人暗中跟从,我也没必要破坏自己好兴致了。越行越深,两边的树影已经漆黑,小道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变。不是那头有什么好风景,人人都要到了那里才回头吧。路没了,泉还在,山壁挡道。看着路的走向,一径弯入泉中。不会只是来这里洗洗手吧?旁边也没有什么凉亭石桌,倒是奇怪了。隐约听见山壁那头泉声叮咚,应该是源头。想了想,拨开树枝,踩了几颗石子顺着泉水穿过山壁。一入,视野竟豁然开朗。我讶异地循着重新出现的小道穿过树林。不多久,泉声已近。一处泉眼,一方空地。泉边围种了一谷盛开的曼殊沙华。一道纤细的人影负手而立,蓝色的丝袍外罩着银色薄纱,盈了一身月光。夜风吹起他几缕发丝,与白色的束带纠缠在空中。我吸一口气,慢慢踱过步去。没想到,这次见面还如此跌宕起伏,诗情画意。"放了我的朋友。"不需要开场白,我站在他的身后,淡定出声。轻轻耸了耸肩,他转过头来,微笑。夜色中白皙而美丽的脸,映了淡淡的月光。优雅而冷峻的唇线勾起来,偏偏不食人间烟火,在我心里却残酷似罗刹。若是常人看来,必是无害的吧。而我,又何曾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想过很多,从小时候一直到发生那件事。谁都没欠谁什么,谁有逼过谁什么。只是我想要的是我想要的他,他想要的是他想要的我。我给的他不要,他要的我不给,既然都不可得,于是两败俱伤。那现在,我又能挽回什么,只是不想伤及无辜。路,会走远。若是走远,可能就回不来了。"好。"应月仍然笑着,说。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看着他。他提起剑,双手握住剑柄。就在我惊疑的时候,一声轻微的金响,一剑立分二剑。没有说话,其中一把剑已空投至我手中。用拇指顶出一截剑刃,已知是好剑。抬头看着应月,他已拔剑出鞘。还能说什么呢?看着他不减的笑意,我也轻笑一声,拔剑。应月的剑流畅自如,常人难及的灵动敏捷,浑厚的内劲包裹着绵厉狠绝,赢在出其不意。师自一家,我的剑相比之下少了些阴狠,只求速战速决。不过这两年荒废了不少,本就半斤八两,现在更不用期盼什么奇迹。堪堪顺着他的剑势而动,移退进跃,一开始就处在被动。应月维持着步骤,不急不躁,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解恨,试探,抑或只是猫抓老鼠。三十招未至,我已处于下风。枝间一个闪身,十三式境一剑法已至。提剑挡开,侧身避过剑锋,不想剑身一转,斜刺而来。速度之快,我不由一惊,斜拍一掌,腾身跃起,肩上却已一股灼痛。背后一声枝干断裂,想必应月早已躲开,只是劈中树枝而已。刚想落地,一物飞空而来,我连忙收住身形,踢开。原是一枝碗粗的树干,断成了两截,扫起一地的烟尘。这一踢,我被迫又跃回了几步远。刚着地,便是一股坚硬的冰气搁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抬眼,应月悠然地从身后走至面前,看着我,笑起来。"这是待客之道?"我也笑。"待客?"他挑挑眉,"师兄你可是从来不算客人的。要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随时欢迎。""哦?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承蒙阁下如此厚待。""哪里哪里,师兄你太客气了。""阁下谦虚了。不过阁下的欢迎方式实在有些不雅,希望对着别人时能改一改。""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早知道就应该备下水酒,为师兄接风洗尘才是。难得了今晚的月色,真是可惜。""是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月亮,说,"只要阁下有心就行了。改不改无所谓,比如我不会再有下次遇上之类。"他笑:"那是自然的,师兄。虽然你是希望不要有下一次被我找到,可我又怎么会让你有下一次逃脱?"剑刃微侧,几缕断发落地。"师兄,你说呢?"默默看着他,我撇过眼睛:"应月,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呵,那师兄认为,我们应该怎么说?""......""我以前就是这么叫你,就是这么和你说话,难道不是吗?"我不说话,他笑出声来:"那么师兄认为,不像从前一样的话,到底是出自谁的口?""......应月,你想要我做什么?""师兄严重了,怎么敢劳烦师兄帮我做事呢?"我笑:"哦?如果不是,那我们俩现在这样子,哪点像在叙旧?""此言差矣。谁规定叙旧必须做什么?何况现在花前月下,气氛不是刚刚好?""花前月下固然好,可纵然有美人相伴,如此刀光剑影,怕是破坏了兴致。""多谢师兄夸奖。可我们好久不见,切磋武艺,不也尽兴?""尽兴自然是尽兴。可如果这尘土脏了阁下的衣裳,怕是这良辰美景也要叹气了。""哪里。只是今晚没有鱼雁,不然也会为师兄倾倒。""就凭这张脸?阁下真是抬举。""怎会。师兄自谦,不以真面目示人而已。""哦,自谦?"我冷笑,"若不是阁下热忱不减当年,我倒是没兴趣整天藏在面具后面。""是吗?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只要师兄好好待在我身边,想干什么都可以。""想干什么都可以?"我轻笑,吸一口气,"好啊。"应月看着我,收敛了笑意。"应月,只要你让我完成一件事,我便答应你,如何?"他稍稍眯起眼睛,我坦然一笑,道:"你不信?"欲探手入怀,应月的剑便送进一寸。我望着他,依旧慢慢地掏出那枚针,夹在指间。他接过,一愣,邪媚地笑起来,便是狠绝的怒火,在眉眼中暗涌。"又是漠烟宫......还是为了他。""是。""为了你那个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愿意。""......""如果我说不呢?"明显戏谑轻蔑的语气,我看着他,扬眉道:"那如果我说,这对你只有好处呢?""好处?"应月牵起嘴角,一挥,钢针便没入夜色,无声地钉入树枝。"说来听听。""近年来漠烟宫已经复起,培植力量,甚至纠结了塞外国家,想继续二十年前的杀戮。既然你有意壮大离教,一统武林,这个对手我帮你除去岂不正好?""原来师兄这几年早已在江湖扬名立万呼风唤雨,能帮我除去这心头大患了。"听着他的冷笑,我知他根本无心除去漠烟宫,只因为师父痛恨,他便快意。不过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了了师父的愿,扫清离教前路,这就行了。"我自有办法,阁下不必担心。""是吗......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利刃轻轻地拉过一小段距离,夜色中便有深色的液体顺着剑滑下,分成三股折叠的痕迹,浓了本就有的铁锈气味。而脖颈上早已是温热粘湿的灼痛。"不过师兄,你要记住,你逃不掉的。""师兄,昨夜睡得可好?""多谢教主关心,做了个好梦。"我伸开双臂,侍女上前更衣,转头对应月笑,"看教主一早起来精神奕奕,想必也做了好梦?""这倒是没想到。原以为师兄初来乍到,说不定会做恶梦。""哪里,教主知道我认床,特意来问,真是费心。""应该。这身衣服可还合身?""很合身。教主请的裁缝也真是少有,都没见他来量身。我不过昨夜来,他今早就做好了。"他笑笑,不接话,自然明白我话中意思。"喜欢这地方吗?"只剩我们两人,应月看着窗外正对的泉水,说。"很不错。""那就好。""特别是那泉,那泉很适合养鱼。""哦?"应月挑起眉,"你想养什么鱼?""鲤鱼。不过已经不用麻烦了。""为什么?"我笑:"因为不久就会有一条大鲤鱼,一跳就跳进这龙潭虎穴里来。""是吗?"他眯缝了眼睛,慢慢伸手,捏紧了我的下巴,移过脸轻笑着,"那它就要知道,世上没有龙门。"我移开视线,看着青石地板,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如果我是鲤鱼,只要鱼尾即可,要它龙鳞何用。×××××××××××"为什么来这里?""不好吗?"易容过的应月悠闲地坐在对面,晃着酒杯指指中台哄闹的人群,笑,"今天十城美女皆到这结香院夺花魁,多么难得的机会。何况师兄就要离开,总该饯行一番。""那真是多谢教主悉心护送,一路到此。"我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也看向中台,"不知教主有没有看上谁,也好不枉此行。""师兄见笑了。若是师兄揭了面具上台夺魁,我倒是会上去抢人。""哦,是吗?"我冷哼一声,"若是教主揭了面具上台抢人,一定鸡飞狗跳,一大堆人得跟着冲上来,不知那时他们抢的到底是谁?"他挑挑眉:"那我俩就趁乱逃走,如何?""好啊。"我笑,"顺便摸上几个钱袋充作路费。"他笑:"好主意。不过那时,追着我们的就不止是官兵了。""哦,还有谁?""自然是那些色心不改的人了。""那倒是。不过既然是教主您,跟几个人也是应该的。""师兄,我早就说过,你太低估了自己。""哦?原来我还会招蜂引蝶的本事。""可不止有啊。要不是师兄,他们怎么会来呢?"我一惊,顺着应月瞟过的地方看去。隔着雅座垂帘,一袭水色长衫,深刻却柔和的轮廓,正微笑向我致意的人,不是木未央是谁?坐在他身边的,不是陆刚? 他们怎么会来?我惊疑地看着应月。他倒是邪气地笑起来:"不要怀疑我,师兄。我可是什么手脚都没做。一个刚送回去,又回来;另一个应该是追踪了接你来的马车,找到了这附近。我只是好心送你到这里来,免得你们两头找不到人。""应月......你......""好了。"他站起来,"节目要开始了,我们下楼去吧。"看着四处不着痕迹离座的教中人,我慢慢站起来,一转头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牛二?""......梅舞?你怎么在这里?"红衣女子掀了帘子进来,欣喜地笑着:"我才要问你呢,倒先问起我来了!"说着看了看应月,"这位是......""我朋友。"我笑,看着应月。起名字还是他自己来吧。"蔽姓离。"他温和地笑着,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呵,还真是诚实。"你也真是的,刚回去没多久怎么又不见了,害大家又担心你。""是在对不起,本来只是见个朋友,不想玩久了。""也好啦,你没事就行。落舞姐姐很记挂你。对了,我跟着姐姐到这里来夺魁,你要支持落舞姐姐啊!""自然。她现在来了吗?""就在那边的雅阁。牛二哥去看看吧!"我看了看应月,他不置可否,只耸了耸肩,继续往外走:"我在楼下。"一身黄绿华服,落舞坐在镜前,悉心地上着妆。梅舞从匣子里取了几支钗,放在落舞髻前比较一番,才选定一支淡青玉簪,斜插在落舞鬓角。"还是左手那支好看。"坐在桌边,我出声。梅舞转头看看我,抬高手:"这支?""是。"我点头。"姐姐看呢?""确实是这支好。""那就好。"梅舞笑,又对我说:"你再来挑吧!"我也笑:"随便说说而已,我怎好班门弄斧。""梅舞,你先下去吧。"梳妆完毕,落舞理了理衣襟,对梅舞一笑。"是。"梅舞看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掀帘出去了。"看吧,误会了。"我说着,看向落舞。"不是挺好?"落舞从镜前站起来,转身向我走来,"有我如此美人倾心,你还抱怨什么?"水润凝脂,两道淡烟细眉间坠了滴状的额饰,红润饱满的唇得体地笑着,只有灵动的双眸略带戏谑地上翘。我笑起来。若有花魁过此,还真让我心服口服。只可惜这浓妆艳抹,掩了原来的一身好风骨。"自然不敢,某人荣幸之至。""说得好听。"她坐下来,拢了拢肩上的发,"出去这么久,不知又有了几个红颜知己。"我挑眉:"哪里。既有姑娘垂青,我又怎敢吃里扒外?"她也顺势做个万福,笑道:"落舞的福气了。""不跟你玩了,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是吗......若是连你都没有消息,那他们藏得还真是好。""见秋,你的那位师弟......"她敛了笑容,带些疑虑地问。我只是轻笑,摇头。"你呢,你父......白丞相,有没有派人来找你?"看着她已不惊波澜的眼睛,我择着措辞,问。"既已断绝了父子关系,又怎会派人来寻?何况我现在扮作女子,本就不希望被他们找到。"本就中性的声音低沉了些,他笑笑,低眉。"那......他呢?"苦笑一声,他伸手倒茶:"事情闹大,他才拂袖而去。父亲都不认我这个儿子,任我流落至此,还提他做什么?"我不语。洛吾帮我加了些水,说:"这次看来有些急,需要我帮忙吗?""......洛吾,可能会有些危险。""说什么呢,不是三年前你收容了我,哪还有白洛吾坐在这里?落舞坊也是你建的,我做了这几年代老板,也只能帮你收集些消息而已。"握紧杯口,我有些犹豫:"不止是漠烟宫......我这一来,应月会知道你的存在......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笑:"原来是为这个,我道是什么。既然你师弟这么神通广大,只要与你有关系,谁都查得出来,就算先让他知道又如何?"我低头看着杯中的水纹,不知能说什么。当年救他,是因他一句想过安静日子。而现在,又是我将他推回去了。"对了,让安然跟在你身边好吗?""安然?他现在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你们家大少爷把他绑了,自己又马不停蹄地出来找你,你说他会怎样?"绑?我笑:"真是命苦。""安然虽说从小跟着你,却很少出教。一直有你护着,没经历过江湖事,不知险恶又沉不住气,就这样带着,会不会......"我摇头:"不会有事。"想了想又说,"不过原来他有这么多缺点,看来是我没把他带好。"洛吾也笑:"知道就好,以后小心。"我点头,突然听到楼下的吵闹笑声。"这么好兴致,不知这一个又是谁。"说着,他看看我,重带戏味,"你不去?""不是说了吗,"我顺着他说,"既有美人在侧,何须拈花惹草?"他笑,又高了些音调唤:"梅舞!"梅舞笑着走了进来,手里还捧了些纸:"刚想进来找姐姐的,就听见姐姐唤。""这么热闹,又想了什么好玩的?""是那位罗绮姑娘。之前的姑娘们弹琴歌舞的多了,客人们觉得没意思。恰巧罗绮姑娘是有名的诗美人,于是起哄,说要姑娘赋诗呢!""哦,那接着呢?""罗绮姑娘也是好角儿,当下就抱了琴说,赋诗姐妹们都会,若是在座的能写上一词,她便赋曲相和,这才有意思。"我们都笑起来。"还说,规则不用太拘谨,只要句中有‘风'‘烟'‘离'‘梦'四字便成。"梅舞递了纸上来,说:"喏,姐姐要不也写上一词?""我?"洛吾已经接了过来,于是递给我,"我混什么水,要不小哥来写吧?""牛二?"梅舞愣了愣,又看着我,掩口笑开,"你也会?写来我倒要看看!"说着便取了笔墨,准备着,偷笑得欢。我瞄了一眼洛吾,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便在心里盘算着打油诗,一边隔了帘子看中台。白色的纱布之后,一身碧衣,宁静如芙蓉般微笑着看向人群。长长的黑发挽起,插着一根红玉簪,珊瑚珠子顺了流苏垂在耳际。怀抱着一架古琴,衣袖柔顺地贴在琴弦上。虽看不清神情,但这淡淡的忧愁,倒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想了想,觉得眼熟,笑。不就是那画舫的主人吗,真是何处不相逢。那蝶儿呢,也跟来了吧。我四处搜寻,见了西北角一个粉色小小身影,扎了小髻,正笑着向客人行礼,接过一张张纸笺。看来过得很好,粉嫩多了。一下就看到蝶儿身后,看着罗绮姑娘入迷的陆刚,不由笑出了声。木未央坐在他身旁,正在几上写着,只剩了他呆呆地捏着纸,眼都看直了。正看着,梅舞一声"好了。"我转过身来,梅舞就塞了一支笔给我,催着我写。我为难地抓抓头,刚想落笔,又抬头对梅舞说:"写得不好,你看着我我又会不好意思,什么都写不出来。""好好好。"梅舞笑着,转过身去,"这样行了吧。""行了。"我对着洛吾一笑,他自然明白我想干什么,倒是认真了些俯身过来看。写完,我唰啦地揉了纸团,站起来。"怎么了?"闻声,梅舞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手中的纸团。"写得太差,都没脸给梅舞看了。"我皱巴着脸,叹了口气,又道,"没有关系,把这个扔了,下次一定成功。"说着便走出去。梅舞笑出来,连声说:"那个当然,我们牛二哥都出马了,怎么也得写出个惊世骇俗的诗句出来!"悄悄地将纸团蕴了内劲射出,沿着角落拐个弯,便砸到了发呆的陆刚。看着他如梦初醒,盯着纸团看了一会儿,又环顾四周,才摊了开来。还没摊平,蝶儿便走过来了,看着陆刚手里皱巴巴的纸笺,有些恼,又看着他仍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表情,便做个万福拿去了。我笑,坐回桌边,提笔写打油诗。正说笑着,外面安静了下来,原来画儿在念客人的词了。原是夺花魁,来的虽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也不乏精彩之笔。既是风烟离梦,又是为罗绮这等女子所作,于是各尽其能,多是些失意章句,在这欢场,倒也少见。不知念了几首,画儿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东边的角落。我顺着她的眼神,便是坐在角落的应月,碰了画儿的目光,颔首微笑。"花舞,花语,花归去。一曲明月,两醉人影,如今清风吹毕。拨断残阳,斟尽烟雨,更凉刻骨秋意。来时如许,去时如许,无意一梦春秋几。年华轻倚,薄似缕,涟漪如夕,谁人拂去。"念毕,有一时的沉静,接着满堂叫好,直推这一首。画儿见了,便不再一首首地读,趁着客人讨论的空儿将词章草草看过,又选了几张纸笺来,招手唤蝶儿。蝶儿上前看了看,踮了脚小声地对她说了什么,眼里看的......呵,不知大少爷写的是什么。"楼头剪影,明暗江南梦浮雨。几时轻语,独留暗香许。月华深陷,点点流年去。旧尘起,扬乱残缕,离落尽风烟。"果然不错。一支点绛唇,也不为难罗绮姑娘和曲了。叫好声又起,却不见画儿再读。蝶儿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看了半晌,终于了悟地说了什么,捏了捏那纸笺看向下台。皱巴巴的那张......我笑,也看向陆刚。他倒是心无旁骛,一心看着纱布后的罗绮姑娘,什么都没发觉。"莫道夜风无情,借我自在上青云。便是玉树忍离又何妨,我故卷烟游梦任风流。悠悠,前路飘忽,却有蝴蝶伴我舞,何顾明朝芳菲有还休。碎点击节逐飞阶,水月流自弹指间,哪管秋月踏叶戏飘摇。"遥见纱布后的人影动了一动,我便一笑,侧过身坐好。遇上洛吾明了的眼神,我塞了个梨子给他,与梅舞说笑去了。入夜,应月邀了木未央与陆刚,在后院的亭子里赏月喝酒。两人带着疑惑的表情来,应月只说自己是我朋友,便邀他们入座。大家心照不宣,这场酒倒是喝得其乐融融。席毕,应月竟喝醉了。木未央与陆刚告辞时,我送了他们。知道我不会有事,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约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便分开了。临走时,木未央问我那块紫玉是不是还在。我笑起来,说一时大意,竟然忘了解下还他。刚探向脖子,他便说在就好,然后笑笑,转身与陆刚离开了。一边想着怎么把别人的宝贝带着,一边回来。墨笛,就是那个扮作车夫的侍从,已经扶了应月起来,想送回房间。不想应月突然一挥手,墨笛退了一步,差点松手。我连忙上前扶住,对墨笛点点头。他应了一声,便下去了。卢遥站在一旁,倒是没有离去。"怎么,怕我对教主下手?"我轻笑着,让应月靠坐在柱子旁。"不敢。""哦,那有什么事?"迟疑了一会儿,他开口:"江州分教头罗世军有事求见,已经等了一晚上。""是吗。既然教主都不介意,会有什么大事?"不然应月还会如此悠闲?"江州是刘劲负责的地方吧。为什么不先报告他,直接到这里来?""他......他早就撤了。"我一愣,想起来这早已不是两年前了,不禁失笑。看来我也醉了。"那该谁管,就让谁管去吧,现在这里是没人能作主了。"我说着,傍了应月坐下来。"是。"脚步声远了,夜也深了。捧了壶残酒,我一个人喝着,也不管身边未睡的呼吸声。"师兄,一个人喝酒,不会无聊吗?"不知什么时候,背后的应月低低地说着。"无聊?怎么会。你不是陪着我吗。""师兄明明知道我没睡,还是一个人喝。""哦,那你的意思是,我该把你灌睡着了,然后真正一个人喝?"他笑起来:"师兄还是一样伶牙俐齿。""不敢不敢。只是教主愿意装睡陪我喝酒,我自然也该喝酒陪你装睡。"一声轻笑,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微微的气流扑上颊边。我愣了愣,没动。"师兄,你说,我答应了你是对的吗?""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若我不答应,师兄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走吧。""有道理。"我皮笑肉不笑地应着。"师兄一向守约。"他伸手揽过我的腰,仍然轻笑:"那能像现在这样,真是难得。"听着他的呼吸,感觉到背后的温度,我有些失神。想起小时候,每次喝醉酒,应月就会这样抱着我睡着。然后云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一件袍子盖在他身上。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师兄,如果不是为了师父,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如同呓语,应月低喃着,声音低下去,然后竟然就睡着了。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开来,我不知道是不是难过。他安心地睡着了。他信任我,对我不设防。逼我对他设防的人却对我不设防。算不算可笑。我放下空壶,微微转头。看到他熟睡的脸,早已褪去童年的青涩。月光罩在他的睫毛上,落下淡淡柔和的阴影。我看着,看着,苦笑一声。"即使不是为了师父,我也终究会回来的吧......应月,我累了......"伸手取过另一壶酒,入肠。原来,酒也百结。第八章头疼,不自然的筋骨酸痛,喉头干苦。支撑着微微睁开眼,便是刺目的光线。眯起眼帘,一阵晕眩。略略回想,依稀记得似乎灌多了酒,然后怎样呢......被抬回来了吧......想着,我放松了身体,把遮在眼前的手放回身侧。不料一个钝响,手臂敲在墙上,隐隐作痛。一丝疑虑,紧接着是猛然的惊醒。客栈的床不是紧靠墙壁的。而且这昏暗的视线,全木质的房间,不管桌几上放的迷香草,只那隐约传来的海涛声,便可知这里不但不是客栈,甚至连房子都不是。警惕地看住门,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微微运气。果然,气脉已经被封,一时半会儿想解开看来是妄想。那一时半会儿之后,大概又不是我想解就解的了。不觉浮上一丝轻笑,倒是放松开来。既然已经如此,不知这船会否开往长生不老岛。木门吱呦一声打开,进来一位白面儒生,清秀俊雅,一身淡紫长衫。还是与上次见面时一样带些出尘的味道。他笑着进来,打开手中折扇,道:"想必兄台睡得很好。"说着,又合了扇往窗户一指,他身后跟的一名蓝衣童子应声上前,打开了窗子。不适应一瞬间加强的阳光,我不自主地撇过脸眯缝起眼睛,仍是客气地回答道:"倒是做了几个好梦,到现在还怀疑是不是在梦里。""是吗。"他朗声笑道,"这倒是不用怀疑。"说着坐到桌边,用扇尖拨了拨迷香草,说:"奇怪的倒是我。没想到我的迷药如此神效,竟让你昏迷这么久。""哦?"我挑眉,"可是有错过隔年春光?那就太可惜了。""不过这美妙海景也让人流连忘返。""那是,总不能无功而返。""功自然会有,返,可能就早了点。""哦?敢问阁下我睡了几日,怎会连回家的路也忘记了?""不多不多,半个月而已。"半个月。我盘算着路程,思忖着可能的方位,一边答道:"都半个月了,阁下的迷药果然神效。""这才是我奇怪的地方啊。"他戏味地笑笑,用扇柄轻轻敲着迷香草的茎,"看来它对你完全没有作用那。"我看着那迷香草笑了一声,也不回答。这草对我确实弱了。不经意地嗅着海风。仍然有些杂,没有那么重的腥味,应该离陆地不远。"那即使我用了食筋散,你也应该比我料想的早醒来才对......兄台,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当心些,被两马人同时得手,也太危险了点。""......多谢提醒。"食筋散,这么狠的药,怪不得会如此酸痛。我想着,心里涌上莫名压抑的情绪。还会有谁呢。若不是应月下药在先,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应月,仍然信不过我。"好了,也不多说。既然你醒了,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站起来,利落地挥开扇子,悠然转身。"说到这个,"我不解,"请问阁下与我有何仇恨?""我派了人一直追踪你们,到了苏州却突然失去踪迹。查来查去,原来是易了容。躲的倒是好地方,我都无从下手。""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若是为了十六,兄台未免气量狭小了些。""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他没有回身,"我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无论这仇是大是小。若是兄台当初救人时没有想到这点,只能怪你自己失策。""那倒是。不过......你们的恩仇,看来还是没了结。"他轻哼了一声,道:"拜你所赐呢。若是再遇上他,不会再有上次的意外。"他的身影随着话尾出去了,身后一个青衣侍卫低头关上门。厚重的锁链缠绕磕碰。然后是一片安静。远远传来海鸟带些尖锐的叫声,扑腾入水。桌几上白花带红的迷香草,已经有些干了。苦笑。那长生不老岛若不是目的地,能不能路过。※※※z※※※※※r※※※入夜。一整天供食供水,除了侍卫不说话,只站在门外,倒是照顾得很好。不过我也没有纯真到当作来这里游览风光。当他进门,身后跟着的一个童子怀中还抱着一个略显笨重的箱子时,便基本猜到会怎样了。我坐着没起身,他也坐到我对面,看着另一个童子收拾好桌面,怀抱箱子的那个把重物轻轻搁下。"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吗?"他颇有兴趣地看着我。而我看着箱子里五花八门排列整齐的药瓶和针具,只觉得很久没见了。若是两年以前,我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可要繁杂得多。"怕啊,很怕啊。可是害怕也没用,我想还是省点力气比较好。"他露出和我一样的调笑眼神,说:"做试验的人我多得是,也厌烦了。既然你也觉得无聊,咱们换个花样如何?"他从怀中取出一式长匣,小心地平放在桌上。站在他身侧的两个童子立时身形一紧。外表看来平常得很,不知里面放的什么毒物,让他那两个应该见过不少珍宝的随从也如此拘谨。"你们下去吧。"他倒是体谅,摇晃了几下扇子,让他们退下了。"看来今天我要大开眼界了。"无奈的不妙预感,我仍然笑道。"怎好让兄台失望?"他伸出手,用指尖在盒盖上轻敲三下,又打开食指上指环的暗盖,便有一股微微的粘稠气味溢荡开来。不一会儿,盒中出现轻微的响动,越来越烦躁,发出丝丝的响声。后脑一阵发紧。看来是在劫难逃。"可还满意?"叹口气:"能见一见传说中的金信蛇,也算不枉此生。相信以后传出去时一定很有人捧场。""怎么,到这时候还确定能留下性命?""也不能说确定。只是......"如果它咬了我,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呵,算不算赌一把。"只是什么?""只是即使没命了,这么珍贵的蛇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也算不小的安慰。"他笑,道:"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不知为什么选中我?""毒,自然要毒来养,这你应该知道。既然你对毒有抗性,那便是长年累月毒融入血的结果,比起我短时间养的药人效果可是好的多了。"他说着,小心地打开盒盖,便是一股浓绸的腥味扑鼻。一条极细且短的黑蛇,绿色幽深的眼睛,吐着金色略带橙色的舌,顺着盒壁慢慢地嗅着,似乎在找熟悉的味道。他看着我,微笑,缓缓地说:"六毒门,黄骆寒。"看着他的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串声响,那金信蛇便得到了指令,爬出了盒壁,匍匐而来。既然他怕我死不瞑目而自报家门,我是不是也该报上名号然后再加一句荣幸之至。想着,我卷起了袖子,在黄骆寒略带惊异的眼神下把手臂凑向蛇口。既然要赌,那就赌得彻底一点好了。似乎听到了脉搏的跳动,金信蛇愈加躁动不安,爬行留下的痕迹在油灯下格外刺目。尖锐的刺痛,蛇牙边溢出的鲜血已带上黑色。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毒物,发作得这么快这么急。看来,打赌果然不是一件好事。我想着,意识已经开始混沌。若马上就要死了,是不是该回忆些什么。比如已经记不清的爹,比如在我七岁时就去世的娘,比如师父,比如云娘,比如应月。是啊,应月。若撇开那些我想完成的,是不是该补完我未完成的。而那未完成的,又是些什么。背叛,仇怨,我们之间为何要如此纠葛。你死我亡,到底是谁所希望。不是我。是他?那个当初与我一同捡到鸟巢,又独自爬上树安置好,对我笑得开心的孩子。然后是什么。师父不发一言,打翻了那个鸟巢。小小的应月甚至来不及出声。我怔忡地站在那里,看着鸟巢被打翻,掉落下来,疏离的枝叶挡不住下落的重量。阳光,阴影,枝条的纠缠。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是谁的。不是鸟的。微弱的痛觉,异物从皮肉里剥落。迷蒙地努力睁开眼,便是那条已全身融血而死的金信蛇。他的主人早已站立在我身前。表情太远了,看不真切。料想也是震惊不已吧。震惊不已。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便是震惊不已。他的血,我的血。飘散在夜空中,弥漫,然后跌落下来。就像那个鸟巢。划了一个惨烈的弧线,跌落下来。一地的昔日年华。※※※z※※※※※r※※※转醒,仍是有些混沌。一晃眼,便是一人坐在床边,替我把脉。似乎早已知我将醒,连头也没抬,黄骆寒抽回了手,起身:"醒了?"有些无力回答,我笑笑,闭眼养神。看来,还晒得到今冬的太阳。他走至桌边坐下,衣物摩擦声,折扇开启。一旁未见过的侍从上前帮我盖好被子,又退到一旁。"那条金信蛇可是我半生的宝贝啊,没想到就这么没了。"他的语气倒不见得有多么悲伤,"还真是心疼。""是吗。"我的声音有些粗哑,"真是可惜。""不过倒是发现了更好的宝贝。"他笑了一声,并不继续。我也无所谓:"那就好,恭喜了。""呵,一直怀着这宝贝的人倒是不怎么关心那。""哦?原来我还有这么大能耐,怎么自己一直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知道也是好事,起码不会有人和我抢了。"那你就和我抢了?我笑一声,不答。"这烟宵丹,你是从何得来?""烟宵丹?这是什么,好新奇的名字。""这世上毒性烈过金信蛇的,也不过几样。有可能还留在这世上的,只剩这烟宵丹了。兄台既然识毒,何必假装不知。""那就见笑了。这稀世珍宝,自有高人相赠。""是吗,兄台真是识人天下。这烟宵丹是漠烟宫二十年前丢失的镇教之宝,不知那位高人又是从何处得来?""这我就不知道了。""想必那人对你必是爱恨极深。若不是求你必死,不会用它;若不是定要救你,也不会动用这么危险的方法。"我笑一声。沈夫人于我,有何来什么爱恨。只不过在崖底我身受重伤,而沈夫人也命至将尽。她在崖底蛰居十几年,在生命的最后放不下的是她未曾亲近的儿子。而我又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能完成她心愿的人。于是她给了我这颗保命丹,同时押上未知的筹码。不过她只要我帮应月夺权,我只想离开过太平日子,剩下的,倒是没人关心。应月自己完成了她的心愿。而这比我预测来得更猛烈的后遗,是不是当初我对沈夫人隐瞒真相,答应她会助应月的代价。"烟宵丹可是绝无仅有,今次让我遇到,怎好轻易放过。"他站起来,轻笑离开,"反正这余毒未尽,你必会受此折磨,还不如取了你的血帮我炼药。即使得不了烟宵丹的功效,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死了一条金信蛇,得了一颗烟宵丹,果然是桩好事。"门掩上了。我微微睁开眼,看见那个侍从仍然站在一旁。"你不走吗?""我?"他一愣,转头看我,"嗯,主人让我伺候你。"看着他平常不过却又一双清澈眼眸的脸,我想到了什么,突然失笑。原来这里的侍从不都是哑巴啊。"为什么?"原来囚犯还有这么高的待遇。"因为你要待一段时间,期间必须身心舒畅。"他说着,眉眼间并没有犹豫和疑惑。想来他也知道我会怎样吧。站起来,不经意地闪过他的搀扶。窗前。海风微浪。不知道能支撑几天。不过即使得到了足够的血,凭他的性格,也会让我消失得无迹可寻。这海,确实美丽。细细的针管,导出温热的液体。黄骆寒细致地做着每天一次的工作,耐心地等待,然后离开。清溪换了一株香草,插在瓷瓶中,单纯的香气,让人心平气和。那么新鲜,是这船里种的吧。不免有些劳累,我侧身对着窗户。今天的海风不大,吹起我微长的额发,有些散乱了。清溪熟练地配着几种液体,倒了几滴茶杯中,冲水泡开。"给。"我接过。一样的苦味,今天好像更甚了。"如果鱼一天到晚看着这景色,会不会厌倦。"我开口。他迟疑了一下,说:"如果它觉得这里美,就不会厌倦吧。""如果它厌了呢?"我转头看他,"比如,它想看看其他的景色。"他不答。我便径自笑了一声,说:"可惜,鱼,终究只能游,看不到大海以外的地方吧。"他皱起了眉头,温润澄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深邃的东西闪过。然后他笑,说:"那就飞吧。"我一惊,看着他的眼睛,却没有找到除了纯净之外的任何东西。转回头,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浩淼自由。我是鱼,我想飞翔。我不是鱼,我又怎么会想飞翔。八天了,即使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清瘦了一圈。清溪的药很管用,却只能缓解虚脱的感觉,帮不了我。不过黄骆寒早已在我身上种下了他的秘毒,不是六毒门的上位者,无人可解。于是我只好乐于天命,蹉跎光阴。恍惚间,仿佛走在一条无尽的路上,两边是黑暗,没有边际。我走着,看不到一个人。是不是在寻找。一种突然袭来的恐惧,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影,遥遥在前方。想逃,却不自主地上前。近了,却愈加模糊的脸。是谁呢。上翘的嘴角。他说:"你终于回来了。"猛然惊醒,却看到伸过来的一只手。下意识地防备,一式擒拿扮住他的手腕,扭过负背。被他清冽的眼神一激,清醒大半。又听到呼痛,忙放开手,感觉到手心与身上的粘湿。做恶梦了。看来是快到极限。"对不起。"我出声,捂住额头,让自己清醒。"是想摇醒你的。"清溪说着,揉着手腕。我点头。晨曦微露。我坐在床沿,让晨风平息烦躁。"我去准备水。"清溪帮我倒了一杯茶润喉。"嗯。"太阳升起来,晨光在无云的天空里有些强烈。我低下头,却看到脚边有片长条形的黄叶,随手捡了起来。应该是刚才动手时从清溪袖中掉落出来的吧。正想着,清溪突然停下身形。我疑惑地想看他,却猛然一惊,拉回视线。枯萎了,却仍然坚韧着波浪的形状,在极细极微的狭缝里保持着纯正而深沉的红色。脑里闪过一双同样清傲的眼睛,我无法相信地抬头。"你......"他看着我轻笑一声,恢复了原本的声线:"我听到响动,就跟了出来。可黄骆寒下的毒猛了些,我的意识也不清。只知道跟着你们上了这船,只好接着找个身形相近的,混到你旁边。""......你的手下呢?""来不及通知。"我皱眉。若是刚出发不久还不能通知到,现在更是难了。"不过在路上我遇到一队商船,应该是木未央的经营。没出问题的话,应该快追上了。""......"突然想起刚才制住他时,竟没有一丝真气的抵抗,我惊问,"你用了十日散?"他笑笑,点头:"谁让黄骆寒精明得很,废了门人外所有下人的武功,即使让人混进来也不会有威胁。我不这么做,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应月......如果出了事,怎么办?""还有两天,之后只要不服就不会有事。"我怒道:"那在之前呢?""之前,"他仍是笑容不变,"若有需要,强行运功便是。""强行运功?说得倒轻巧。"我冷笑一声,"要折损几处筋脉,你会不知道?""若是值得,有何不可。""值得?"有些疑惑,我随即扬眉一嘻,"只身犯险已经不值。"若你只想让我尝到与你当时一样的痛苦,大可不必费如此周折。枯血而死不见得有多好受。若是想亲眼见到我受苦,再过几日便可得偿心愿,又何必连日来的苦心照料。他看着我表露无疑的讥讽,淡淡地说:"值得的啊......这花瓣,是那时我寄给你,你又掉落在我马车上的。可惜,保存不了多久。"闪神间,已轻轻牵起嘴角。久违的温和容颜,我一愣,怔怔地看进他的眼睛。不是纯正的黑色,晨光中带上些许深褐,澄澈而明亮。可那眼底暗聚汹涌的莫名潜流,又是什么。是什么。他看着我,有些希冀的眼神。我应该问什么。我能问什么。闪过好多幅画面。到现在,早已难过成习惯。想起他曾说的飞吧。斩下鱼尾的人对鱼说,飞吧。看着应月垂下眼睑,有些寂寥,我却只无声冷笑。笑出疼入骨髓的悲哀,弥漫四肢。那海,那飞翔。那鱼,终究变不了龙。一阵海风,指尖轻微的摩擦。在应月掩上门的时候,跌落下来。一地的昔日年华。第二日深夜,我出舱来,站在甲板前端。虽然严密监视,却没有阻止我的举动。视线都隐在暗处,表面看去仍然一片太平。应月站在我身后,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船队。我微微点头。"今晚真是好景致,兄台也出来看星星?"背后一个声音悠然而来。"是啊。"我回头,"黄兄也好兴致。""这么美好的夜晚,看来是不只我们欣赏呢。"黄骆寒瞟了一样那边的船队,意有所指。"美好的东西就应该一起欣赏嘛。""不过太近了,就不免破坏了这精致。"他看了几眼我,心不在焉的口气。我也心不在焉地回答:"若是黄兄介意,避开自然也是可以。不过太刻意的话,倒是很可疑呢。""是啊。那你说,我该不该改变航道?""相信黄兄早有打算,我又怎好干涉。""好。"他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让你辛苦追到这偏僻角落的朋友失望一次也顺理成章了。"说着挥了挥手中的扇子,便有一个随从点头而去。我笑了一声,转回头。这艘船的航速很快,一段时间后,已经把船队拉开一段距离。不多一会儿,一个有些匆忙的脚步声,还有一阵耳语。"什么?"黄骆寒的声音一僵,又有些重地哼笑,"看来,你朋友是想把你一起沉了呢。""哦?有这么严重。"我看着他,一脸惊讶,"我不记得我会游泳,那可怎么办好?""既然他们想用火箭,你应该先想想怎么防火才是。"他的眼神一阴,走了两步上前,探手入怀,"不过,也没这个必要了。"我崩起神经,凝神看着他手中的黑匣。就在这时,无数破空声夹着热度冲来,狠狠地扎入船板。吃了一惊,全船的人开始慌乱,第一盆水还未泼下,又是另一拨火箭射到,穿过缝隙引燃内外。"动作还真是快。"火光中黄骆寒冷笑一声,打开手中黑匣。我一紧,还未来得及动作,竟听到黄骆寒一声惊叫,盒子应声落地。火光赫然映出他左手上的一只掌大毒蛛。闻着空气中夹着腥味的血气,我一愣,便看到黄骆寒一把扯下毒蛛激射而来。不清楚状况,我无法思考,亦来不及动作,大脑在那一瞬间完全空白。回神时,已看到应月挡在我面前,徒手挥开了毒蛛。一惊,我猛地扯过应月,遍点他周身大穴。可还是晚了一步,冷汗自他额上滑下,他已有些痉挛,晃了一晃单膝着地。我跟着跪下稳住他的身体,使劲摇晃他让他保持清醒。"真是......没想到......还是少算了一步......"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勉自扯出笑容。是,我知道。他惯养毒,被咬到也不会立时昏迷。若是你没有在黄骆寒身上做手脚,也许不会更糟糕。现在我无力帮你逼毒,你的内力又被十日散暂时化解,无法抵御蛛毒,甚至连压制它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办。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热汗与冷汗流在一起,我抓紧他已尽湿的衣背,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长久以来的争斗,这算什么,早到的结局?那我是该把酒相庆,还是仰天长笑。这算什么。快要失去他了。原来竟是如此害怕。"呵,原来你早有帮手。"我猛抬头,看到仍无血色的黄骆寒,手中一个瓷瓶,显然已服下解药。"想逃出我的掌心,可没那么容易。"话毕,他身后的九个侍从迈步上前,步履轻而稳,皆是一流高手。可你们是谁,与我何干。冷然一笑,我不怒反静,伸手从栏杆外抓起一根绳索,道:"那--这是什么?"他眯细眼睛看着,忽然眸中寒光暴涨,森然道:"你想两败俱伤?""两败俱伤?"我哼了一声,"反正你是不打算放我们走,割断这绳索,不过没了逃生的小筏,让全船的人陪我们葬身鱼腹,我又有什么损失。"用二指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绳索上,"不过,若你自恃手下武功盖世,想在这种时候比比谁快一步,我倒是不介意奉陪到底。"他看着我,半晌,仰天大笑,说了一声:"好。"把手中的瓷瓶扔了过来,提步转身。 脚步声远,我抽回手,匕首落在甲板上,燃烧倒塌声中掩了声响。"怪不得好几天都在甲板山转悠,原来是为了这个。"服了药,应月轻轻地说着,额头贴着汗湿的发丝,微皱眉头,"看来,还是师兄的方法有用。"我轻轻笑起来,无比苦涩。你要的是人死,我要的是己活。而这人死,又何尝不是我当初教的你。"怎么办,解药还没拿到......""什么?""你身上中的毒啊。"我一愣,无奈一嘻。"想自己调解药吧?"突然火中一个身影走出来,将近时扯了身上覆的湿布,"等你调好解药,要救的人早没了。""十六......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讶然,看着那张完全不似的脸,只认出了声音。"怎么,他能易容,就不准我易容?""你......为什么帮我?""上次我想伤你,你却找了朋友救我脱险。"他从怀里取了一个瓷瓶,倒了两颗药丸给我,"我从不欠人情。"想到以前他说过的同一句话,我笑,说:"谢谢。"他耸了耸肩,说了声"保重。"便欲离开。忽又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应月,又靠近我轻轻地说:"绿蛛毒的解药虽然有用,可解不了全部......"看着他欲言又止,我不禁问道:"会怎样?""......也不会怎样......只是......"他笑得奇怪,凑近我,"我想,如果发生什么情况,还是你在他身边比较好。"十六追逐着黄骆寒去了,想必是想借着这条线索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吧。船队也迅速的靠近。"你的大少爷,还真是信任你啊,就这么放箭过来。"应月说着,已有些恢复了,仍然靠在我的肩上。"他信我。若不这样,便连机会都没有了。""是啊,相比之下,我和师兄就没有这么好的默契......"闻言,我低头,看到他已闭了眼睛,径自休息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余痛而皱起的眉头。有些凌乱的发丝,安宁甚至可说甜美的睡脸。喧哗声已近。快日出了。第九章在木未央的船上整顿修葺了一天,等船靠了岸,已经入暮了。并不想惹人注意,船员默契而不声张地把船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庞大的船身借着昏暗的暮色隐遁。岸边隐约有几人站在草亭中,见了船渐近,便抖了蓬子走出来。船板搁在柔软的草甸上。木未央笑了一声,便快步迎向来人。珞烟一身轻便青衣,跟在来人身旁,看见我便轻轻一笑。"娘。"虽然已有些猜到,闻言我仍不禁一愣。那人颔首轻笑,蓬帽下看不清表情,伸手拍了拍木未央身上本就洁净的衣衫,端重温和地说:"累了吧。""怎会。"笑着,木未央转头看向这边,"下来吧。"夫人来到这里做什么?不要对我说是将军府近日人才短缺,大少爷走到哪里都得带上老母才放心。难道说是这里风景优美,别有情致,反正来救人不如带上老母游赏一番?兀自猜测,身边一声轻笑。应月挑起嘴角,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带点不知何意的戏谑。微有些海风,他抬手撩开挡在眼前凌乱的发丝,便扶着船舷迈步。看着他仍然苍白的脸色,我慢了半拍跟着他下船,反是些莫名其妙的思绪。木未央做事自有打算,我倒也没必要猜。倒是现在的自己,即使知道应月的伤已无碍,仍然是亦步亦趋,却又是不想扶他一把,只这么保持着距离,又是个什么道理。一天的回程,细细地想过。在那个关头,什么都没有想到,只是不想让他死。为什么呢。若他死了,不是正随了我的愿,好得自由吗。如果长久以来对他所为的仇恨如此不屑一击,那我们之间争的又是什么?那么......他呢?若说只是为了亲自下手,那时的奋不顾身又怎解?一瞬的动摇。隐约有一些东西蠢蠢欲动。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应月的背影。怎解。不经意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夫人含笑的脸。她细细地看着我,然后冲我点一点头,与木未央谈笑去了。竟在转身时甚是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我一愣。除了自己的儿子,还真心地关心着不相干的我。暖意流过,莫名安心。看向应月瘦削背影,轻轻甩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不要去想了。※※※z※※※※※r※※※是一座乡下富庄。看来主人与木未央是老旧识了。座上言谈很随意,中年的主人姓王,微有些发福,慷慨热情地安排下我和应月的住处,一叠声让我们叫他王老爷子即可。进了房间,几个丫头正在整理房间。见了我和管家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出来。管家开口道:"这位刘公子,要小心伺候着。"丫头们一叠声应着,管家又交代了些日常事,便出去了。我看着管家走远,回头便是齐齐的几双眼睛。呆了一会儿,基本上是我在想她们想要我干什么,她们在想我会吩咐她们干什么。于是我回神:"你们各忙各的吧。"见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犹豫着是不是该给我砌杯茶,我眼疾手快抢了茶壶,随手揭了个茶杯傻笑一声便出门去了。倒是早就不习惯被人伺候了。坐在院子的石桌边,晚风轻抚,难得的清静。看着这宽敞整洁的院子,错落有致的房舍,单凭每处房壁上必有的几幅清淡山水,便可知此处主人并非平凡多金地主。刚才那些丫头看来也不谙取悦讨好,这主人必定脾气好。不知又是哪里的闲人雅士厌倦了官场经营,找个这么好的地方聊以养生。沉稳脚步声。"你忘带了东西。"我笑着出声,木未央已落座在旁。"哦?"他也笑,一脸凝重,"不知是何物,下次一定记了贴在墙上,免得再犯。"我晃晃手中的杯子,又示意他茶壶:"你看,茶杯只有一只,茶壶只有一个。这茶杯我用了,自然不好意思让给你,可若把这茶壶给你,我就没有水喝;不把这茶壶给你,你就没有水喝--这该如何是好?""想不到刘兄为在下思考周全,真是感激。不过若是缺了茶杯,这个房里有;若是缺了茶壶,其他房里有;倒是兄弟看来懒得为在下取,而我又远道而来不胜劳顿,不如陪我聊聊天,不需要迎宾礼了--若是连这壶里的水都喝完了,还要到厨房去取,岂不更加麻烦?"看着他带着笑意娓娓道来,我便把茶杯挨着茶壶放好,望着天正色道:"今夜月色初上,繁星正起,能与阁下畅谈海空,实乃万幸。"说着偏头瞄他一眼,拱手,"不知木兄有何赐教?""刘兄见笑。"他仍笑着,只是眼神调笑渐消,"你问吧。"闻言,我也不继续说笑,问道:"朝廷快要出手了?"他凝神望着以快隐入夜色的院柳,半晌,点头:"已经出手了。"我沉声道:"怎么回事?""不要说你完全没有猜到一二分。"他笑,"那几艘船,你不是早就怀疑了吗?""呵,那是例行赞扬吧。好歹那几艘快船可是救了我的命。"对于商船来说那速度却是惊人,不然也无法赶上黄骆寒那艘特制的船了。是他暗里造的吧。可是即使想着可能是为了反朝廷这样大逆不道轰轰烈烈无可奈何的目的而造,当时我夸它们快时可是相当诚挚的。"朝廷得到口风,于是借着招募战船解救战场百姓给我戴高帽那。"看着他嘴角带些苦意的笑容,我也随之一笑,不答。不止吧。"你说得对,哪里会有在这东方逍遥自在的安南将军呢。没想到朝廷的诏书写的大致也是这个意思。"我看着他,他仍是淡定地笑着。朝廷既知你做了些什么,又怎会放心让你们一家在外领军作战。夫人还在......想必老爷和小少爷是被什么诏书招回京里作为人质了吧,必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还能说什么,举手一礼:"原来兄台已接任安南将军了,失敬失敬。"他笑出来:"难得苦中作乐。""是啊。现下安顿好夫人才要紧。其他的,既然由不得,只好随它了。""是啊......只好这样了。"其实谁都明白,一旦木未央离开,夫人无论藏在何处都没有用。不过,能过些安稳日子就算是好的。能怎么走,就只能怎么走。"不知你是去往何方?若是有机会,还可往那个方向祭酒一杯祝君旗开得胜。""南豫。"乍听到这个字眼,倒是微微惊愕。刚刚结交的那个君逐心,不就是南豫人吗。"南豫趁着二十年前的混战迅速发展,国力日增,而我们的朝廷却一直与边界的国家征战不断。兵将皆疲,国库空虚,一纸命至,既能得巨资筹备,又解了后顾之忧。败则无可议,胜则更堪忧。现在,等待复旨的官吏还在将军府等待我将那些船送至。为了救你中途把船调出海,耽搁了些,不知回去后他们会抱怨些什么。"若是一直被跟踪,哪会这么轻易放你出海。不是他们自以为把柄在握,便是中途甩开了。我笑:"那不是更好,他们忧心的船也不过如此速度,趁早打消他们的疑虑。""呵,那倒是啊。"说着,庄子主人走进院子,还未近,便听见爽朗的笑声。"本想为几位洗尘的,酒菜都准备好了。""那听来是另有什么好事?"我们站起身,木未央笑问。"邻家的酒席,是娶媳妇,一个月前早下的帖子,忙着招待夫人竟给忘了。"他摇了摇头,说,"不过也好,带着客人一起去吧,都是老朋友了他们也不会介意,人多热闹嘛。"还未进门,便是一个七八岁孩童欢笑着跑出,后面跟着几个更小的孩子,带出一串笑声铃铃。等近了门口,才见一个黄衫女子追出来,不住喊着慢点跑别摔着。迎接客人的主人见了王老爷子和他身后的我们,早迎了上来,寒暄一番后直道人多杂乱些,莫怪莫怪,便请我们进了门,招呼其他下人领我们入座。似乎来的有些迟了,满座宾客,笑语燕燕,热闹非凡。带路的小厮似乎想把我们带到一桌上去,又实在没有空出那么多位置的,正在为难。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便推着王老爷子入了上座,自己各自找空位坐下便了。一直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我看了一回,走到最边上的一桌坐下。还未坐稳,便是另一个身影紧挨着落座。"只有这席空位最多。"应月浅浅地说,算是回应我询问的眼神,却没有看着我,看向另一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木未央也坐在了这席,微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看来若没有旁人坐在我和应月周围,他也是要坐过来的。笑一声,赶巧听到身后一声惊笑:"新娘子来了!"顿时有不少孩子和女眷离了座围在门口眺望,不时议论着新娘的长相品德,夸上几句。锣鼓声渐近,混着人群热腾的呼闹,停在了门口。人群围着新娘子一直进了大堂,在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人群中她罩着红色喜帕低垂的头。即使看不到表情,但想来在这对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时刻被这么多人欢笑着迎接祝贺,一定是在幸福地微笑吧。"你笑得这么开心干什么?"身边一个声音语尾上吊地传过来。我回头,应月挑着眉看向被簇拥着的新娘,颇有些不赞同。轻笑,看回那边:"漂亮。""怎么,师兄何时还练成了这门功夫,隔着盖头还看得清花容月貌?"听着这不冷不热的语调,我不禁失笑,微微抬手指向新娘:"我说,这一身红色真漂亮。""师兄喜欢红色?""......是......"我顿一顿,"只要好看,都喜欢。"他笑起来,我也笑,突然心里一动。多久以前,我们就是这么和谐地对话的呢?回过头看他。易过容的脸自然不如原本绝丽,却也因此少了很多冷峭。本就挺拔深刻的轮廓侧脸看去仍然英气。此刻他正淡淡温和地看着新人们,放松的神色带些安心的喜悦。我突然间觉得,在那张扬的瞳孔深处,他也本是干净,纯粹,温婉而秀气的。※※※z※※※※※r※※※回去时,已是深夜。我们回到庄园,早已有仆从打着灯笼在门外守候。送到中庭,王老爷子折向右回房休息,我们也各自回房。三人前前后后走在共同的小径上,安静地任月光撒在彼此身上,一路无语。我看向前方,渐渐混淆的黑暗与光明。我不是个感性的人。只是这慢慢节拍的脚步与呼吸,似乎让周围盈盈笼罩着的夜色变得幽蓝而沉静。从来不曾希望时间因某人而停留,因为从来不曾有让所有人停留的时刻。但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慢一些,再慢一些,比如现在这种静谧安宁地能让人忘记命运的时候。但命运总喜欢说不。于是不问我有没有做好准备,它便携着七支暗器破空袭来。不知所措地坐在床沿上,看着已然发烧而有些恍惚的木夫人,任她无意识地抓住我的手。我知道可能会有人追踪至此,但没有料到武功至高且配合默契,我们各自与数人缠斗竟脱不开身。我知道抽出空隙飞身挡开击向木未央的暗器同时接住击向自己的那支镖确实惊险,但没有料到夫人突然冲出,竟不是为护木未央而是扑向我挡了那支镖。我知道如果我一把推开她或许可以避免她受伤,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一时闪神竟让夫人命危至此。我不知道这支镖上所涂毒液的确切名称,只知道混合了数种毒物汁液,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里有愧,却只能提心吊胆地期盼状况好转。那群黑衣人是谁,为什么行刺,目标又是谁,幕后黑手是谁,都已经无暇去想。只知道若不是夫人打乱了他们的步调,或许没有这么容易会退走。夫人不安地转动着头,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艰难地睁着眼睛,不住呢喃:"我儿......娘不能陪你了......"我转头看木未央,他握紧了拳头,却只把脸撇过一边。心里的愧更深,我想抽回手让木未央代替,却只被抓得更紧。看着夫人愈加不安的神色,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夫人,我不是未央。您松开手,我让未央过来,好不......"还未说完,夫人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拉过我,放情地哭出来,大声喊:"就是你,就是你!"看着她凄怆悲恨的眼神,我愣在那里,只有手上传来火热粘潮不安的颤抖。她伸手吃力地够着什么,迷朦地叫着:"玉......玉......"我迷惑,回头看着木未央。他反常地平静,只是脸色瞬间苍白,挥退所有下人和大夫,然后慢慢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突然明白过来,抬起另一只手从颈项摸出紫玉,慌忙取下塞入夫人手中。"信物啊......这么多年了......我儿......还是见到了......"夫人握住紫玉,禁不住地颤抖,泪水直直地流下来,不可遏制。她看着我,已经有些找不到焦点,"当年,她就是拿它换了你啊,我儿......"我有些慌了,不知她在说什么,不知她想说什么。看向木未央,他点头,不说话。冷汗从皮肤里渗出,灼烧全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儿......喊一声娘......"她抖着攥紧了我的左臂,"那个齿痕,就是娘留的......那天无意看到......娘真的不敢相信......我儿回来了......"我看着她满面泪水地乞求神色,听着她让我喊娘,听着她一遍遍说为什么我不信。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心里一阵战栗,我猛地挣脱开站起来,开始冷笑:"信?凭什么信?就凭你那天看到这个齿痕?就凭后来我告诉你那是我娘留下的?我有自己的娘亲,再要一个作甚?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想要以此让我做什么,但要让我相信你这些胡言乱语,未免小瞧了我些。"她依然追随着我的身影,即使已找不到目标。然后她不甘地闭上眼睛,泪水涌出来,轻轻说了一声:"宸妃......"我浑身一震,便像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冻得我猛然颤抖。宸妃......宸妃......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无比熟悉的称号,现在听来竟已恍如隔世。看着木未央慌忙上前,一边唤来在外间等候的大夫,一边试图让已然昏厥的夫人恢复清醒。我站着,看着旁人忙碌,把脉,按穴,扎针,配药,嘱咐,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然后平静了,大夫走了,夫人睡了,木未央站起来,看了我一眼,也走出去。有些机械地跟上,走至外间。"当年昏君乱道,只顾歌舞升平而不管百姓疾苦,边界叛乱,边疆各国伺机而动,早已谋划吞并。宸妃预见宫廷必变,于是在她生产的当夜,秘密用自己刚生下的儿子换了当时长安令刚产下的儿子,以待日后东山再起。并以此紫玉为证,交给了长安令的妻子。长安令同意了,他的妻子也在那晚在亲生儿子的左臂上留下齿痕。""......说完了?"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我才不屑地出声,"听你这么一说,我的母妃还是个颇有远见的政治家呢。只可惜身为正家皇子的你,这么多年流落在外。""见秋,你的母妃对你并不好,一年到头见到她的次数不比你见到父皇的多多少,为何仍要这么向着她。"我闻言一凛。这"见秋"二字,同样是好久不闻,在这种场合重闻,竟让我无法遏制地无名火起。我轻笑,冷声道:"看来阁下查人底细的功夫一流,倒是还有多少知道的事情,不如一并说来,我也好重温陈年旧事。""见秋,何必生气。"是啊,何必生气。看着他关切的眼神,我不禁在心里鄙夷无比。是啊,我又怎会不生气。即使知道他或许早已查清我的来路,可若是听人丝明缕析地剖开那些竭力隐埋的旧事,便像是重重地让心里那块反复修补的地方塌陷,扬起烟尘破碎断裂无数。对不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知道你怒我隐瞒至今,可这也是因为你一直逃避。每次我有意涉及,你总是借口扯开话题,让我找不到机会......""是吗?"我打断他,笑,"原来一直把我当傻瓜瞒,还是我的错啊。"然后我自己再像个傻瓜一样,以为骗过了所有人,却不管事实是被人骗到底。"见秋,你不想开门,任是别人猛敲强打,也是进不去的。"呵,多么精当的比喻,真是有道理。所以当着我家大门搭个台子拉班唱戏?玩得还真是乐乎。直白地看着他,把所有想法写在脸上。"见秋,"他无奈地叹口气,"你瞒我,是不想让我扯进你的事。我瞒你,又何尝不是怕把你扯进我的事?若不是今夜遇刺,我想你也绝不会知道你的身世。你现在,又生什么气?"我闻言一窒,无语。若说摆台唱戏,又何尝不是我先上的台。他不过是和我演个双簧,各自明白不点破罢了。可是......若他一早知道了我的底细,他便不止是个戏子,还是个观众。早知道了剧情,还津津有味地看着,到精彩处,不定还在拍着大腿叫好呢。想到此,又是一阵被戏耍的怒火升起。放纵地冷笑,拂袖而去。身后木未央迟疑地叫唤。我猛地带上门,阻断那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小院里不知名的花正开得艳,深夜了仍在月光下舞着凌乱错杂重叠的阴影。一声鸟嘶惊醒我。原来还下起细雨了。什么都没想,我提步走进花丛,信步游走。虽说只是农庄,倒也殷实宽敞。踏着一人过的花径,踩着大小不一的青石,绵密的雨丝湿了眼睫,一抖一抖全是破破碎碎放大缩小的形状,怪异莫名。恍惚想起那年跟着母妃逃出皇宫,不敢投靠人,母妃好几次想把我送给路人以求自身安保。我能做什么?该哭该闹还是该彻夜潜逃。可惜我过早学会冷眼旁观随遇而安。当最后她下定决心把我交到人贩手中,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什么都没想。当她回身对上我的目光,那一瞬的犹豫眼神,让我心里久违地满足。然后是一辆横行的官车,师父出手制住马,救下了很多人,也包括我。再然后师父把我买下,并给母妃捎去银两,甚至是之后的殡葬费用,带我回了离教。那之后是段很快乐的时光。在一个冬日,师父曾提了我飞身上树,坐在树顶晒太阳。他说,当时制住马只是因为那马车撞翻了街边的包子铺,他刚掏钱在那里买了五个包子,还没到手就飞了。救了我们只是因为反正出手了也不添麻烦。最后会买下我纯粹是因为他转身欲走时我挡在他面前,递上一个干净的包子,说,你的。我听后就笑起来,想起师父当时刚伸手去接时马车冲来,铺子老板一吓就随手把包子扔掉,其中一个刚巧到我手里的情景。那时师父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师父还说,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遇上这种事却像一会儿就过去了一样。那种眼神太平静,平静得让人想塞进点什么进去。我听了,便说:"不是还有四个包子有去无回吗,脏了多可惜,就算是全塞进去了吧。"想到此,不禁笑起来。若说那时是想让人塞些什么东西,还不如说是想把自己塞给别人。或者说,我想让人推一把。我需要一个方向。方向。现在是什么方向。木未央想让我信他,其实我又怎不是早知自己自欺欺人。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孤单地呆着。原以为只是宫廷常事,有人醉生梦死,有人勾心斗角,我只是被生了下来,成为众多默默无闻的皇子之一而已。一个人玩一个人说话,只是奇怪为何母妃仍然年轻却不再生一个陪我。现在想来倒是完全没有必要了。再生一个只是再找一个替代,多么麻烦。皇宫是如此一个危险的地方,事事受制,处处身不由己。所以我以为如果身为平民,便可以一家人相亲相爱,互相扶持,万事太平。那现在,为何要戳穿,我那么多年的坚信呢。发呆似的站在不知何时出现的水塘边,雨似乎也下得大了。水滴沿着发梢流经嘴角,灌进已然湿透的里衣,一条条尽是流年的味道,激起我不住的震颤。生里死里进里退里良辰易逝繁花幻灭,云里雾里雨里水里我南北不辨模糊东西。细微绵密的雨丝在交错重叠的叶子上舞得凄厉,此时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适时出现,变出一把油纸伞,撑起一块方圆之地。我慢慢抬头看着那薄薄的伞纸,风雨骤停之后突然奇异地想,这些许方圆之外,像是茫茫人海,拥挤包围,可及却不可望。然后我回头看来人,竟是颇有些心安理得的意味。还好,这些许方圆之中,还有个人,不是可望而不可及。他也看着我,对峙不语,场景有些像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可惜眼神不对,都太过云淡风轻,擦不出任何打斗的火花。他的目光潮湿,也许是下雨的关系。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似乎他也不知道。只是最后他先移开了目光,不过同时抬手,把我拉走。一路上什么都没说,我随着他走,连路径都没记住。他打开一扇门,让我进去。于是我湿答答地在地面留下一行鞋印。然后他离开,进了里间。我坐下,环视,一桌一椅,细节装点,都简洁而雅致。应月的房间,一向如此。脚步声,我回头,一条干巾顺势蒙上,我下意识抬手遮挡。不过半路又放下。有人要帮我擦干头发,是件好事。应月沉默地擦着,我便沉默地看着他。也许感觉到目光,他淡淡地说道:"会着凉。"没有对上他的眼睛,我也便移开,看着桌幔精致的花边。听着布巾和头发在耳边摩擦,想着没有被雨淋,还有个大活人距离不远地站在一旁,果然温度升高不少。只是身上的水滴不愿意无声无息地蒸发,死亡了还要在地上留下大小不一位置不定不方不圆放射状散开的墓碑,提醒我就站在那么多圈同心圆的中间。"......他们对你说了什么?"打破寂静是挺好,可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没什么。""......师兄,我不会害你。"我笑起来:"我没说你会害我。""......""......""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不要让有些人利用你。""哦?"我闻言挑眉,"倒是说说看,有谁那么多闲工夫,专挑我下手?"他看了我一眼:"你自己明白。""......离应月,我的事自有打算,不需要别人插手,也不允许别人窥探。"平静地与他对视,一样平静地说着。你应该知道,背叛是我一生中最忌讳的,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只怕你那时或是抽身已晚,或是不忍下手。"熟悉的嘲弄神色,只是语调怪异。"那就先谢过阁下好意,在下自会留意,以不辜负阁下关心。""......"他有些瘟怒地一嘻,撇过头去。虽然这是近几年我们之间常见的交流方式,似乎我的语法仍然激怒到他。耸耸肩并不介怀,我看向已经掩上的窗子,听着已经噼啪作响的语声。半晌,突然问道:"如果你的母亲今夜出现,并告诉你你本就痛恨的师父原来是个更加邪恶的人,包藏祸心,害人害己,还信誓旦旦说要还给你多年亏欠的爱,你怎么想?"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了。应月倒是回答得流利:"我没有母亲在世,对师父早已恨到极致。他们两个我都不需要。"我一愣,想想倒是颇有道理。我不是他他不是我,应月从小受的委屈折磨不是我在旁边看着就能完全体味明白的。总有些事,我们都不懂。"为什么这么问。""......"说没什么才是最容易起疑的,找个过渡比较好,"没什么。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能让我觉得像是母亲的人现在因我而重病在床生死不料,有些感慨而已。""你说夫人?"我点头。头脑发热过去,现在想想,那些以为是误会的关切,那些真心留意的眼神,如果不是母亲,又有几人能对一个陌生人做到。一个藏着,一个蒙着,然后趁着一个鸡飞狗跳的时机天下大乱。不自觉地伸手按上左手臂齿痕的部位,握紧。"怎么了?""......没什么。"抬头对他笑,放松下来。"......"他看着我的脸,没有接话,好一会儿才转开视线,帮我插好簪子。半晌,说:"有些人伤害到你,或许,不是刻意的。"他的表情有些苦涩和迷离,我不解地看定他,不知他何以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说,夫人也是那群想要利用我的人中一员?"意识到这点,不禁一声冷笑,"阁下的预见性真是超群,看来我的生命安全确实堪忧。"幼年的记忆总是模糊而清晰,有些东西一辈子都在心里渴望。应月,你应该明白,这已经成了偏执。他不说话,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眼神飘移,有些什么东西浮上来,又沉下去,透出些莫名的,缓慢的忧伤。"我房中的一切都是由珞烟打理。无论是不是随意说出的要求,只要不是木未央就在身边立时答应下来,总是夫人明里暗中办到。他们家财大气粗,我倒是想不出他们卖了我能多赚几个钱。""也许并不需要你的命,而是让你好好活着帮他们卖命。"这种不屑的语气让我怒气更甚:"哦?原来几时我有这么高的身价,值得将军夫人与现任将军大人联合上演亲情戏码拉票收买,真是三生有幸。""师兄......不要固执。"应月,你不明白。每天早上夫人亲自嘱咐的金丝桂花膏,早已将我收买。"不是固执,"我笑,"或许,你可以美其名曰:坚持。""师兄,你要分清是谁真正关心你。"闻言,我一愣。应月也似未料到会说出这种话,呆了一瞬,便转过头去。是的,曾经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真正关心。可惜,都是曾经了。年纪大了却依然只能说淘气的师父,总是温柔笑着默默关心的云娘,还有那个唯一的,如此可爱的,喜欢跟着我到处跑的小小师弟。忽然间有很多往事又从脑海里刷刷刷地翻滚过去,越滚越大,拖了一路支离破碎的毁灭聚成一个大雪球,重重叠叠的图像声音,霎时清晰无比地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冷风飕飕。"应月,毁了那些的,是谁?"我拖着长音问道,不知自己用的何种语气声调。这雪球太重,我可否调笑一声,说我实在憋得慌。他依旧看着不知何处的墙壁,灯光灰暗,角度偏差,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沉默着,我忽然笑起来。引得他蓦然惊愕回首,依然灯火阑珊。确实该笑。我和他谈笑风生,举止亲密,然后突然一人大叹生离死别,继而咄咄相逼。真是没有逻辑的戏码,台下观众可是要起哄抗议的。可台上主演还各自沉思,不知说什么台词接下演才适合这阴晴不定莫名其妙的气氛。为什么呢,这样水火不容的微妙处境。百感交集,最后只剩一层窗户纸。又有惊恐骇然肆意而出,逼得我节节后退。我怯懦退缩,强按奔涌念头,镇静站起。"我要走了。""我送你。""不用。"即刻出声阻止,态度异常坚决。不要让它开始就行了。"......下雨......"我已迈开脚步,闻言停下。过度矫情,倒也不必:"伞,我天亮还你。"没有人答话,我便自顾去取晾在门边的雨伞,不过几步之遥。刚想拉开门,应月低沉出声:"等等。"我站定,没有回头。"有一件事,希望你记得......我不会杀你。"闻言一骇,手中的伞几乎落地。不会杀我......那算是什么意思?暴戾的,温婉的,诚恳的,血腥的,各种各样他的面孔从眼前闪过。刚才的那句话,又是以何种面孔说出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已经晚了。补救,真的是一件痛苦而累人的事情......"他这么说着,伴着一些苦笑,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原来没想到,有人比我还不明白......"我握拳,慢慢伸手搭上门。"师兄,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敢面对?"门猛地被拉开,迎面风雨飘摇,霎时清凉,惊得我冷汗淋漓。窗户纸,果然是薄。有心一点,便暴露无遗,无处可藏。我回头看他,一个背影,被漫灌而入的夜风吹乱发丝衣角,混着挣扎残喘的烛火分外凄厉而压抑,映得耳际脖项潮红异常。当窗户纸被捅破的时候,有很多种解决方法。粘回去,或换一张,有人要捅,那是劳力不讨好的事;或是搬张柜子挡上窗,让他们有本事捅去;还有就是看开一切,聪明人喜欢聪明的做法,你想看,不但不管窗子,还帮你开上门,让你好好看清楚。反正也看的差不多了,不如明明白白解决。应月,你是让我选择哪一个?这间屋子的窗户尚好,所以我选择把门关上,放好伞,回身走向应月。我的反应似乎让他一怔,却没有回过头来。走至两步距离,我突然出手扣住他的脉门。一瞬间的惊讶让他失去先机,踏开步法避开已不及,只好一式滑开。我步步紧逼,直随而上,惯用的擒拿手交错使出。久缠我不是他的对手,立断快绝,倒是可以出奇制胜。挥出一掌,借势以最快速度斜飞一手扣住他右手脉门,便觉手中一阵异动,想是要用缩骨功了。一股无名火从心中窜起,我皱眉沉声道:"你给我安分点。"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愣,连交手都停住。呆呆地对峙,忽然同时撇开头去。"你走吧,我没事。"我低头专心诊脉,不忘适时奚落:"没事?原来我们向来冷血的教主也有害羞的时候,从哪里学会满脸通红,一直到脖子耳朵根的?"他的手指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我也不继续说,细细把着脉。很强的力道,一波一波地冲击脉流,打乱原本的节奏。可一旦过去,便风平浪静响动全无。"......不是中毒......这是什么病,你自己可清楚?""......"没有听到回答,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他正咬牙强忍着什么,绝对不自然的潮红涨满了他的脸和唇,只有鼻梁及四周透出更加不自然的惨白。"......你......"还未说完,便被应月趁机甩开手。"你快走!"他突然大叫出声,想要转身离开,一个大步之后却一个失神,差点跪倒在地上,连忙用手扶住墙壁。我一骇,连忙跨步上前扶住他,惊觉他已全身无力。"你这是......""你走!!"他猛地喊道,抬头恰好对上我的眼睛。湿润,不自然的明亮,难掩暗流汹涌快要喷薄而出......欲望......欲望!想到这个词,我的心头震然一惊。刚才从脑中闪过的不下百种毒病一下子消失,只剩下十六临走时所谓的后遗症,还有他那个暧昧的笑容和警告:最好我在他旁边。谜团解开,谜底就不是那么轻松了。臂中的人早已低下头,好一会儿才似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一句:"如果你要找婢女来,就死心吧......宁可我自己解决......"他这么一说,我反而笑起来,引得他更加窘迫。"解决?你要怎么解决?你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自己解决?"我慢慢地说着,相当于落井下石。看着他窘迫得似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里突然泛上一种很怀念,很喜悦,却又很难过的感觉。五味杂陈,也不过如此。想想,我说:"不过放心,不会让什么婢女来的。同理啊,就算是找个婢女,你不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闻言,应月倒是一愣,然后他放心地笑了一下,又低头皱眉。雨似乎停了,月光微弱地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我们身上。我看到应月低垂的睫毛,星亮的眼睛,涨红的双颊,以及此刻看来格外柔软艳丽的唇。他火热的鼻息正好吹在我的颈项,与不久前雨湿的粘稠混在一起,伴着他身上的高热,使这气氛暧昧异常。"现在,怎么办......" 我笑起来:"还能怎样?只好......"他疑惑地抬头,我顺势将他压在地上,笑容玩劣。他的反应一向很快,霎时便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天时地利人不和,他浑身无力,受制于我,只好睁着惊恐的眼睛,甚至是带着疑惑迷离的神情,微张着嘴说不出话。看着我一向冷静沉着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教主露出这种神情,让我好生得意。我把脸靠近,近到鼻子快要相碰的程度:"我的意思,聪明如你,自然明白。""......师兄......你......你......"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听到他破碎的语句,靠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从没想过自己也能笑得这般邪气,压抑而放肆。应月,你还捅破了另一张窗户纸。让我疼痛异常,无解欲殇。他骇然而担忧地看着我,我便收了笑,轻轻地说:"应月,若我说要你,你可愿意?"他愣住,终于确定我的意图,却突然愤然转头,紧咬住唇,神色哀伤。轻笑一声。他想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可是应月,这不是同情,绝对不是。两层窗户纸,你费心捅开,只看到了一边,而我防御无效,却看到了两边。这叫不叫当局者迷?应月柔软的发丝凌乱地铺在地上,混着燥热的浴香。我咬住他的耳垂,沿着他的脖子细细密密地一路吻下去,激起连绵战栗与似有似无强压的呻吟。看他时,竟已紧闭了眼放弃抵抗。我笑一声,着手清除身体间的阻隔。撬开他的唇,肆意掠夺,与终于忍不住迎上的火热纠缠不休。若是开始无法改变,就让这里,成为转折。
秋月踏叶戏飘摇————石眼[上]
作者:石眼[上] 录入: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