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他单手顶着那绣球转了个圈,恰当此时,三声擂鼓震响,比斗最后一个环节开始:双龙争抢龙珠,狮子争抢绣球。舞狮这面早竖起三根长竿,竿身支出几处短枝丫,以供攀爬落脚。三声鼓响,三名引路者几乎同时将手中绣球抛出。一人准头不足,绣球险险歪挂在竿头。另两人包括安裕容,则是将绣球稳稳当当落在竿顶挂钩上。绣球落定,三对狮子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与锣鼓声中,开始登竿夺球。这狮子爬竿夺绣球,有一套规定好的程式,哪一对做得又快又好,头一个将竿顶的绣球取下,便算胜利。
三对狮子且舞且动,那挂歪的一只绣球冷不丁掉落下来。依照规矩,须重新投掷。这般一耽搁,后头再快也赶不及了。围观者叹息不已,都将目光投向剩下的金银两对狮子。金狮实力非凡,一只踩上另一只肩头,腾跃而起,三两下便爬到半空。两只银狮配合稍逊,多花了片刻,才成功将为主那只送上去。然而众人未料到的是,那银狮攀上竿身,竟不着急向上继续。但见舞狮尾者稳了稳重心,半蹲盘踞于竿上,舞狮头者随之缩身蹲下,二人居然就地叠起了罗汉。围观者瞧去,整只狮子有如蜷团悬挂,憨态可掬。众人被逗得嘻嘻哈哈,也有替人着急的,直嚷着:“上啊!快爬啊!”
忽闻一声清叱:“起!”银狮随声而动,直直向上跃起丈余,又借势连蹿两下,居然径直到了竿顶。狮头张开大嘴,将绣球又快又准咬住。与此同时,金狮也同样到了竿顶,咬住了自家的绣球。一时气氛紧张,扣人心弦,围观者尽皆屏息不语,锣鼓手也暂停动作,等着两狮一决高下。
只见银狮狮头一扭,狮尾两条后腿盘紧竿身。旋即狮头猛然悬空,向金狮方向扑去。金狮狮头被撞个正着,松口抛出绣球。银狮狮头立刻抽身回落,两条前腿恰好抱住竿身横出的枝丫。兔起鹘落间,狮头狮尾几个倒转下滑,已然离地不过一丈,看准位置纵身跃落,一个回首,嘴里衔着自家绣球,两只前爪将即将落地的金狮绣球也稳稳抱住。
瞬间锣鼓重起,掌声彩声如雷。
安裕容把两只绣球都拿在手中,高高举起。身边狮子一个就地翻滚,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满身烂银皮毛。舞狮两人站起身,狮头摘下,露出一张秀气面孔,眼中含笑,可不正是颜幼卿。他后头跟着钻出一个脑袋,笑得嘴咧到两边,眼都快要没了,一副憨傻模样,却是个头丝毫不输小叔,骨架还要厚实几分的颜皞熙。
“赢了么?是不是我们赢了?”颜皞熙兴奋得直跺脚,大声喊道。
安裕容与颜幼卿相视一笑,甚觉有趣:“没错,是我们赢了。”
“我就说得我跟小叔上么。安叔你一个花架子,舞什么狮,弄个绣球顶天了!”颜皞熙情绪上头,大放厥词。
安裕容拍一把他脑袋,道:“目无尊长,没收压岁钱!”
颜皞熙惨叫一声。奈何淹没在震天的喧嚣声里,没人搭理他。
颜幼卿笑道:“那边过来的不是俞先生?咱们先和他说句话。”
几人匆匆寒暄一番,另一边双龙抢珠亦决出了胜负,招呼各村春会成员汇合。因江南艺专借出场地,镇长特邀了校长叶苦寒为获胜者佩戴红绸大花,颁发奖状赏金。安裕容、颜幼卿免不得又与叶校长叙了叙旧。头奖队伍每人大洋一块,安裕容兄弟本为应景一乐,当场将银元转托陈阿公捐给村里做公中之用。
其时已是午后,围观众人专为等看最后一场比斗。红绸一戴赏金一发,便哄闹着纷纷四散。唯独艺专学生不肯走,围着玉容先生兄弟喋喋不休。直到叶校长亲自过来轰赶,才作鸟兽散。依照旧例,镇上最大酒楼早已备下席面,专候镇长、村老与获胜者庆功。安裕容代表自家人向镇长等致歉,众人知他兄弟叔侄不过凑趣帮忙,不敢勉强,放他们与俞蜚声等另外一桌自在吃饭。郑芳芷、黎映秋则带着两个孩子,由林满福夫妇随同,去早已看好的铺子里品尝特色吃食,随意游逛玩乐。
安裕容、颜幼卿、徐文约、俞蜚声并两位同行教员,六人在酒楼单开了一个雅间。那两人向来同俞蜚声交好,与安裕容也熟识。俞蜚声同徐文约虽是初次见面,然神交已久,几句话说过,便大感投缘。
安裕容同俞蜚声上次相见,还是头年夏天回江南艺专办离职手续。不过短短数月工夫,中间夹杂时局巨变,南北大战,各自诉说别后情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谈及近况,俞蜚声笑道:“还不是老样子,毕竟学堂校园,如东方之桃源境,西洋之象牙塔,只要战火不烧到此处,总归足以偏安。听说你兄弟俩在申城混得不错,发财了呀!”
“你知道的,不过托朋友的福,做点舶来品小生意。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手信,今日不曾准备,过些天再聚,定然双手奉上。”
一位教员道:“那我可有福了。若非临时变故,玉容这一趟来,只怕见不着我。”
俞蜚声拍着他肩膀,向安裕容等解释:“你还记得他老家在冀州罢,算你半个老乡,有两年没回去了。上个月北伐军暂时休战,铜山恢复通车,忙不迭找校长告了假,要回老家去探亲。我们都说没准开春战事又起,这一去未必还回得来,叫他不如辞职了事。你猜怎么着?列车刚进兖州,大雪封道,又原路回来了,白折腾这一趟。”
那教员无奈叹道:“说是百年罕遇,也不知如今停了没有。唉,腊雪是被,春雪是鬼。若是新春过了还不停,别说打仗不打仗,老天爷要作孽,谁都没饭吃。”
几人说话投机,没什么顾忌,一面越说越烦闷,一面越说越痛快,索性多叫了几壶酒,不醉不休。
次日初七,夏新中学春假结束,颜皞熙、颜舜华兄妹须返校上课。说起来本该初六返回申城,却因春会舞狮耽搁了一日。好在长假后许多外地学生缺席,校方体谅人情,延迟一两日,并不计较。颜皞熙与小叔配合默契,舞狮夺冠,自觉一举成名,志得意满。春假国文作业尽数以此事为题材,什么《舞狮赋》、《夺冠诗》、《清湾镇春会民俗之观察》、《论国术在舞狮民俗中之应用》等等,写了好几大篇,既可回校后向先生及同窗炫耀,亦可于“同声”诗画社沙龙朗诵发表,惊艳四座。
黎映秋喜欢庄园安逸舒适,遂决定留在此地养胎,郑芳芷陪同。计划待天气回暖,胎象也安稳了再挪动。男士们与学生们同行回城,上学的自然照常上学,开工的却并未正式开工。此番行踪兄弟三个未曾声张,缩在小洋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默默处理北方传来的各类消息,偶尔有诗画社成员上门,汇报《同声》杂志发行事宜。或者电话联络如约翰逊般可靠老友,交流协商互通有无。玉颜公司商铺那边,只做些节前账目收尾、春季新品预定的活儿,交给孔文致一人打理足矣。
因魏司令及各位北伐军将领进城休整之故,整个正月里,申城各界接风宴庆功宴联欢宴不断。政界军界商界、文艺界学术界教育界……或官方或民间,或公开或私密,想要与魏司令攀上关系者不知凡几。其间又夹杂种种拉帮结派、送旧迎新、捧高踩低行径,坊间小道消息不断,上上下下热闹非凡。三兄弟忙碌之余,每日里光是筛检报纸上与魏同钧相关的报道,都觉应接不暇。越发觉得低调蛰伏,敬而远之主动避开的做法最为明智,否则必定被搅入圈中,风风雨雨不得安宁。
三人定了元宵节重回庄园小住,顺便践行同俞蜚声之前约。只是学堂里课业忙碌起来,两个孩子不好安排。最后还是兄妹俩自己提了解决办法,去夏新中学寄宿部借住一段时日。安裕容亲自考察后,与颜幼卿点头同意,兄妹两个催着大人预付了费用,抛下左右叮咛嘱咐的叔叔伯伯们,各自拖着行李箱,欢快地飞扑进了学堂宿舍。
正月十四这一天,西历已然接近二月下旬,按说早过了立春,理当气候回暖,处处早春景象才是。不提防一场寒流,温度骤降。室内阴冷,安裕容叫吕宋女佣阿萨妮重新点燃壁炉取暖。阿萨妮不算十分机灵,但稳妥细致,从不多嘴,渐渐得了主家信任,这些天日日过来,给兄弟三个做饭并收拾家务。此外还专门得了安裕容交代,帮忙接听电话。
晚饭桌上,三人边吃边翻看本地报纸,闲谈消息风向。
徐文约喝下最后一口热汤,翻开新版面,慢悠悠读起首行标题:“‘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引用不错,恰如其分。‘今次寒流来势汹汹,恐波及江南大部。究其缘由,当受北方冰雪冻灾影响。闻说三日前兖州境内突降冰雹,后患尚难以预测……’”
读至此处,徐文约叹一口气,将报纸放下。兖州冰雹的消息,他知道的比本地报纸还要详尽些。北方大雪从旧年下到新年,雪停之后又是冰冻,都盼着开春尽快回暖,天灾早日结束,谁知突然又下起了冰雹。冰雹加重冰冻,且将寒流送至南方,可说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
安裕容道:“北边春耕尚早,江南可是已经开始了。寒流一来,已经播种的秧苗多半保不住。”
颜幼卿幼时曾亲眼见识过冰雹砸毁房屋,忧虑道:“不知冰雹下得有多大。冰冻这么久,只怕会冻死不少人……”
徐文约苦笑:“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战事暂停的日子能拖得长些。”
安裕容拈起另一份报纸,这一家报社背后为革命党执掌,南方消息很是灵通。他扫视几行,目光一凝:“你们看看这个。”
徐文约接过去:“2月18日蕙城电:宋承予签发大元帅手令,任命河阳军司令魏同钧为北伐军总司令。”
后面紧跟着数条任免通告,颜幼卿眼尖,第一个看见唐世虞的名字,语气微妙:“即日起免去党总部理事长唐世虞一切职务。其在任期间,身涉渎职贪贿诸般嫌疑,现已由党总部纠察委员会收押审查。”顿了顿,似乎有些吃惊,却又分明在意料之内。
安裕容也凑过来看一遍:“魏同钧上任,唐世虞必然倒台。这其中大概少不了杨兄的助力。”
曾经唐世虞为一己私利,暗中勾结万雪程谋害尚古之。当事者心知肚明,却因缺乏证据奈何不了他。杨元绍正因此愤而投入魏同钧麾下。如今魏同钧大权总揽,一家独大,此长彼消之下,杨元绍夙愿得偿,唐世虞身败名裂,算得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三人正小声议论,阿萨妮出现在餐厅门口:“大玉先生,有一位姓刘的先生,说是从军队里回来,有要紧事。我说主人不在,要拿纸笔记名字,电话还没挂……”
安裕容蹭地站起身:“别挂,我去接一下。”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消失。
颜幼卿跟着起身,向阿萨妮道:“我们都吃完了,劳烦你收拾。”
他与徐文约到前厅时,听见安裕容和电话那头说:“明白,都明白。你叫杨兄放心。多谢刘兄张兄挂念。面虽然见不上,心意不能不到。还在年节里头,送点东西不起眼。我叫小伙计寄存在你们驻地附近铺子里,你方便的时候差个信得过的弟兄去拿便是。”
那头似乎也挺干脆,直接应下挂了电话。
安裕容瞅瞅颜幼卿与徐文约,三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径直上二楼进到书房说话。
“是刘达先刘兄。杨兄刚过新春便被魏总司令派去了江宁,带人把留守江宁的唐氏下属一锅端了,后续整顿事务繁琐,估计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张传义张兄则随扈总司令身边。他两个都不方便联络咱们,故而委托刘兄打个电话试试。”
徐文约抬头看向安裕容:“莫非有什么大变故?”
“眼下还谈不上大变故,只是几条消息,叫咱们心里有个准备,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无端遭了冲撞。”安裕容手指轻敲桌面,慢慢道,“一个,是听说大元帅身体也不大好了。西医夏医治疗好些时日,不见起色,正商议从申城物色高明医生送去蕙城。”
北伐军大元帅,没有别人,正是革命党缔造者兼第一首脑宋承予。此人只比祁保善小几岁,确实不年轻了。这一病,倒像是骤然失去平生宿敌,松了一口心气。
“另一个,是逊帝避入海津后,竟然有几伙人追随过去,嚷嚷着要恢复大统,再次复辟。除去雪灾冰冻地方,其他地方几家北新军将领纠集各自部队,这一个年过去,你来我往打了好几场仗。其中不乏暗中投诚者,欲做革命党北伐军之急先锋。”
安裕容说起逊帝,语气丝毫不见波动。血缘兄弟又如何,早已彻底成为陌路人。祁保善一死,北新军四分五裂。再加上逊帝复辟势力与魏同钧策反势力,北方怎一个乱字了得。
“北方这般局面,又恰逢北伐战事因难以抵御的天灾暂停,魏总司令腾出空儿来,新官上任,怎么可能闲着。对外引而不发,对内肃清整顿——正如之前杜召棠兄所言,魏总司令要彻底清理拖后腿的。不仅如此,据刘兄传话,这一回整顿,不限于党内政务军务,还包括江南新闻、文艺、教育等思想文化界。魏总司令有言:革命思想重归一致,肃清后方不良言论,是来日北伐获取胜利之前提。”
第92章 山园皆欲雨
正月十五一大早,颜幼卿吃过糯米汤圆,另外装了两个食盒,搭上电车往夏新中学去。昨夜得到刘达先电话传来的消息,两位兄长各有安排,他便领了最轻省的一项任务。时间紧迫,约好办完事直接去码头汇合,回清湾镇庄园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