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十三月

作者:十三月  录入:12-19
春天来之时樱花灿如云霞。每日在树下路过,常常会有粉色的心型花瓣掉落下来。海岛的湿润春风在东京完全不见影踪。河谷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不再适应北海道的空气。 西装革履地每日奔走在办公室之间,偶尔会有设计课或秘书课的女孩子低声放的蓝调音乐在耳边掠过。整个被隔成小间的办公区里传出不同的声音和气味。光线却趋同,总是闪动的电脑屏幕。 河谷常常会想在网络公司工作是件幸运的事。至少没有事业部门那种刻板的规矩和复杂的人际,不由庆幸自己跳槽是正确的选择。虽说现在的网络公司也受泡沫经济的影响,变得不太稳定,不过至少会计课的薪水变动没有销售课这么大,甚至时间方面也很规律,公司帐目对他来说已日渐熟悉。 眼前忽然伸出一支铅笔瞧瞧他的电脑:"河谷先生,在想什么?肚子还没有饿吗?" 清脆的声音戏谑地说,然后低下头盯视他。同课的清水小姐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虽然在这么个大公司作会计,仍显得屈才。她也说因为这里轻松的气氛很吸引,因此没有计较。清水深受西方自由主义风气的浸染,比时下的年轻女子更加开朗,也不拘礼。河谷不过入公司月半的时间,已经和B型血的她无话不谈。清水明说他不是她喜欢的那型男人,两人交流的确少了很多顾忌。 他伸伸懒腰。为了录入帐户资料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一个上午,的确是连肚子饿都忘了。现在它觑准时机咕噜响了几声,他和清水相视一笑。 本来每日都在公司餐饮部吃饭,味道不错价钱也便宜,但今天清水一反常态要去公司外面用餐。"那里味道更好,而且不会遇上太多同事,更清净。"清水执意这么说,过分的坚决让河谷有些诧异。她含糊地表示不需要他同往,但想到可能真能安静地吃上一餐,对他突然有莫大的吸引力。 那家拉面店就在离公司大楼背后不远的小巷中。店面很小也不起眼。但这样的店能生存下来自有道理。河谷与清水落座不久已有好几个电话打来订餐,头发花白的师傅声音洪亮地一一答应,每份都不小。当拉面热气腾腾地上来时果然香气扑鼻,味道非常。 河谷吃得额头见汗,清水却明显地心不在焉。自坐下为止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店门,似乎在等着什么。清水小姐二十来岁,打扮时尚,有时休闲得不似淑女。这样的女孩子翘首以盼的还能是什么。因此河谷只管埋头大吃。 直到吃完,她碗中的面线凉透了,表情有些无聊,说自己没有胃口,河谷笑一笑,起身为她付帐。 老店主一边夹着电话一边利落地为他会钞。刚刚把钱接过,有人轻轻撞到他的手肘。那年轻人从柜台旁边通向厨房的小门出来,走道被河谷一站,他只能从背后绕过。但地方还是太狭小了。"对不起。"他低声道歉,轻快地闪过,手中提着打包的餐盒,转眼走出了门。河谷正要转身,听见店内一阵脚步声,清水小步跑出来,伸头向外望:"呀,还是错过了。"在老店主注视的目光下,她有些羞赧地催河谷快走。 走出门去,只见那年轻人的背影已轻快地消失在小巷尽头。个子不高,穿着也很普通,身材匀称。河谷有些玩笑地说:"清水小姐现在追的话应该还能追上。"清水看了他一眼,赌气道:"河谷先生真能说笑。"怅惘地转身回公司。看来她在这个拉面店有奇遇。河谷回想一下那个年轻人,但他在身后很轻快地闪过,没有看清眉目,只记得头发长得有些凌乱身上一股汗水味道。在这样春寒的时候,他做什么做得这么满头大汗呢? 很快河谷就忘记了这回事,只是从此爱到那家拉面店解决中饭。清水坚持在那里吃了两个星期,却再没见到她想见的奇遇。两个星期后,她被借调到下属分公司,暂时离开了东京。 一个人在会计课的办公区很自由,但河谷却享受不了。会计帐目繁杂,而清水的离开让工作都压到他的头上,一点也不轻松。没有了清水的提醒,他常常做到头昏眼花才恍然大悟过了休息时间。虽说公司的薪水不算低,但让他忙到这样也不请人确实太过分了。还好河谷没有多少朋友,也一直是一人租房住,倒为工作节约下不少时间。 不久后的一天,他正盯着电脑录入资料,秘书课的池代小姐带着个人走进来。"这是公司新来的工读生,以后公司的送货车就由他负责。河谷先生会计课需要什么耗材也可以直接拜托他带回来。" 河谷昏头昏脑听池代给他介绍,那人手中还抱了一堆复印纸,立刻放在复印机旁对他鞠躬。他自我介绍叫日下部司,在附近的大学念书。河谷的眼睛因为盯久了屏幕有些发旋,还有点眼泪,因此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衬衫的身影,面容却很模糊,以至于后来日下部在拉面店给他打招呼时愣在当地半天没有反应。 眼前的青年留着时下年轻人都喜欢的凌乱头发,长到遮住眉毛,身材不高却英气勃勃,笑容明亮,浓眉大眼非常俊朗。见河谷呆在那里,日下部爽朗地道:"我是上午跟着池代小姐的工读生,日下部司。"河谷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回礼。 傍晚的拉面店竟坐满了顾客,河谷来得晚,已经没有空桌,只好随着日下部的邀请和他搭坐。面店的座位很狭小,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下几乎能顶到对方的膝盖。河谷将椅子向后错了一步。日下部对他说几句话,他只是嗯了几声,似乎没有心情回答,日下部就自己低头吃面了。河谷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点了一颗烟,不时看对面一眼。日下部一直埋头大吃,食量显然不小,但看他身材不高,体型匀称,真不知为何这么能吃。他刘海长到眼睛处,这样低头看过去头发浓密,感觉有些过分厚重。河谷一直目光呆滞地盯着日下部,直到他吃完抬头,才低头将抽了一半的烟按灭。日下部见他碗里基本没动,笑着道谢:"要河谷先生等我真过意不去。我就是很能吃,周围的人常常笑话我吃的东西都不知道到哪去了,哈哈哈。"那脸上所有的肌肉和纹路都勾勒出爽朗的笑容,目光炯炯,河谷忽觉得有些不适,令人不察地微微皱起眉,移开了目光,连客套话也没说。 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分道扬镳,河谷看着他轻快地向小巷另一边走去,才发觉那天和清水一起站在这里看到的背影正是他。实在是个巧合。 河谷知道清水为什么会这么怅惘了。日下部绝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就算撇开超出常人的英俊外表,他率直的性格,爽朗的笑容都非常讨喜。不过几天,他已经成为女性占绝对优势的秘书课的明星;即使不是女性,也会被他的开朗吸引。在一片和乐中只有河谷是个异数。他与日下部接触很少,见面的招呼也异常淡淡。不知为何他很不喜欢日下部的笑,有一次池代看到他站在秘书课门外,直到里面的笑谈声结束才走进去。河谷始终觉得日下部笑起来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上去有些扭曲,让他不舒服。不过他的态度并没有影响日下部,每次他都亲切而礼数周到的与河谷相处;而河谷原本也不是交游广泛爱说话的人,因此也没有谁知道他的想法。 让河谷始料未及的是,秘书课里有人知道日下部常在拉面馆吃饭,那家小面店顿时门庭热闹,成了秘书课和其他与秘书课有密切关系的人的聚会场所。虽然嘈杂的环境让河谷头疼不已,但为了美食,也只能忍受。 而附送的还有各色美女对帅哥的痴缠询问。日下部连吃面的时间也不断有人在旁敲侧击。 "啊!原来你还是剑道社的主将!"池代用手按着嘴,发出赞叹。 日下部一边笑着,还来不及客气,一群女人唧唧喳喳的问题就淹没了他。无非是反应好,气质好,身手好,等等。 虽说这里基本被本公司的人占据了,但这样一群明显大他许多的女人围住一个大学生,还真是不好看。 但是河谷吃面的声音怎样也不能掩盖她们的娇语。最后连年近五十家有三子的秘书课课长横川都被手下这群美人哄得没了神志,乐呵呵道:"真是,让我也想起了当年在大学的岁月啊。"日下部听他言下之意,接道:"这样的话,欢迎课长和大家到我们学校参观。" "好啊!"池代拍掌道,"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去!反正这时大学社团活动时间也该完了,我们正好仔细的参观一下日下部君的学校和社团。" 说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女人疯起来真是吓人,尤其这是一群还算漂亮的女人,因此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同事也不得不附和,还硬拖住河谷,要有难同当。日下部倒没有什么为难的表情,说正好社团值日排到他,正要回去看看。 C大学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学校,原来就在拉面馆后面不远处。校园已有不短的历史,在暗夜中显得幽深,路灯下的樱花有种宁静的华丽。一群人走在这样校园中自然收敛了声色,不敢大声。剑道社是在樱花树丛中一间不大的木质建筑,大概有二十坪。踏上干净有些陈旧的地板,白炽灯的光在木板上映射出古朴的感觉。秘书课的女人们小心地在道场中走了一圈,各自选了角落坐下。 横川课长盘膝坐在上头正中,很有些趾高气昂:"好。大家也来饭后运动一下吧。小田,由你开始,我们来与主将切磋一下剑道。" 今晚的拉面有什么问题?怎么这些人一副忘乎所以醉醺醺的样子。河谷哭笑不得地看着执行课的小田咕哝着脱下外套,从墙壁前的架子上挑了一把竹剑。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便放心看热闹吧。河谷坐到一个通风的窗下,掏出烟来点。 日下部却没有因为这闹剧一般的场景受影响。他换上了正式的剑道服,完全是来认真修练的架势。日下部将自己的竹剑放在身前,跪坐着用一根布带将自己过长的头发向后捋,绑了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他头发这么一绑,竟有股极浓的古装风味,整张脸显得更加明亮英挺。女人们都掩着嘴低声地惊叹。河谷看着他的侧面,手指一抖,抖熄了正点燃的烟。 作为剑道社的主将,日下部实力明显。河谷看着他异常轻巧灵活的步伐,锐利的眼神,想起那天在拉面馆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原来如此。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剑道而生。他的攻击就像舞蹈,华丽又招招致命,防守则如舞台亮相般气如临渊。整洁的剑道服非常切合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无时无刻都微笑着,似乎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出手却毫不留情。如果说日下部的剑道有难以挫败的杀气,倒不如说他在使剑时浑身都散发出凌厉的妖媚,让人目眩。 上阵的几个同事总是三两下就败了,每个人都被击中"面"。 河谷手中的烟定定拿住,最后仍没点上。 日下部又击败了一人,他有些气喘地收势敬礼,笑容愉悦,意犹未尽。 "啊,还有河谷先生。河谷先生,也来玩玩吧?"池代双手合在脸前,有些得意地笑着,没有放过安静坐在不显眼处的河谷。 让心上人炫耀就这么高兴吗?河谷泛出一丝苦笑,将手中捏了半天的烟收回去。"不行。我完全不会。" 女人们都善意地笑起来。男人们则哄道:"说什么啊!哪有完全不会的。只是玩玩而已,我们也出过丑了,河谷太狡猾了,想逃吗?" 河谷下意识往脸上一摸,才想起自己只有在看电脑的时候才戴眼镜,只好摸摸头:"不是,我真的不会。当初在学校时体育就很差,社团也只参加了油画而已。" 当池代提到河谷时日下部的笑容有些犹豫起来,这时看他很为难的模样,真的不愿意上场,开口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支持不住了,跟各位过招比平时累得多,真是太厉害了。我明天还要做值日,如果再打下去,恐怕会卧床不起的。"一边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揉着右臂。 横川也不好强迫河谷,就一边打着哈哈说大家该回去了。一行人这才稀稀拉拉走出剑道社。 整个校园都很安静,办公大楼和教室区一片漆黑。经过一个自动贩售机时河谷停下来打量,掏出钱买香烟。他动作很慢,等香烟哐当一声滑出出口时,身边的人都走远了。河谷见那群疯疯癫癫的人果然没有注意自己掉队,才长长出了口气,点上烟。 路灯下喷出的烟雾在黑色的背景中非常显眼,绕出蜿蜒曲折的形状,然后缓缓散开。 "河谷先生。" 不知道是一直期盼着还是早有预感,这突然冒出来的招呼没有吓到发呆的河谷。他拿下唇边的烟,对那人正经地道:"今晚真是麻烦你了。" 在他们离开前说要收拾道场留下的日下部站在路灯光圈中,恭敬地还礼:"哪里的话。公司前辈们对我这么友善,是我的荣幸。" 河谷沉默地将烟抽到最后,丢到贩售机旁的垃圾桶中。 日下部也看着他的动作,话则说得很清楚:"河谷先生很讨厌我吗?" 口中剩余的烟雾突然变得很刺鼻,河谷决定以后不再买这个牌子。他抬头看日下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往日在办公室中认真聆听教诲时一样,但在这个灯光下却显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病态,似乎一碰就会碎。 河谷的毛孔一阵寒,仰起身子稍稍往后退。 日下部锐利的眼神闪了闪,若无其事继续道:"我接触过的前辈都说河谷先生人很好,又热心。也许是我的错觉,河谷先生似乎不太愿意和我说话。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吧?" "......哪里的话......"他的话就跟他的攻击一样难以招架,河谷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傻。虽然突然有些着急,但始终还是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日下部是对的,他确实不想和他说话。 "没有吗?那太好了。请原谅,我就是这么口无遮掩。在社团养成的习惯,如果主将和周围的人有矛盾,还是讲明比较好吧?我不喜欢阴沉地互相提防。"日下部又笑起来,说话的口气则非常坚定,"不过人总会遇到不好相处的类型。以后如果我无意间冒犯了河谷先生,你一定要告诉我。"他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宿舍楼,河谷以为他要告辞离开了,哪知他又徐徐道:"我常常觉得交往就像击剑,进攻啊,防守啊,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过河谷先生却不同寻常。虽然相处不久,但发觉你似乎完全不会主动。这样周密的防守还真是少见啊。" 明知关系不算好,对年长的前辈说这样尖锐的话,也只有日下部这样的人才会吧。而有这样敏锐的觉察力,也只有日下部了。想想看他进入公司不久,和自己碰面的时间更少之又少,加起来恐怕不会超过几个小时。 完全没有主动性的周密防守。河谷没发觉自己是何时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吹出一口烟。屋里没有灯光,但河谷可以想见那烟在灯光下曲折出的样子。 不过这样的话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一旦了解了,也许自己真的就是这样懦弱无味的人。 在明亮的雪光中那个人带着诧异的冷笑。--想不到你会这么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人呢。难道连你这样胆小内向的人竟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吗?太可笑了。 对。就是这样。一个字也没有忘。不过当时的心情以及后来的心情,倒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本以为会连这件事也忘掉,看来自己仍然不是一个放得下的人。 河谷被口中的烟雾呛了一下,转头看看床边的电子钟,已经两点了。估计今晚的睡眠会报销。既然决定要换香烟,那剩下的几支就赶紧抽掉吧。 虽然知道人的本质都相差不多,但有时也会为别人和自己的巨大差别而惊异。对于和自己处不好的人,河谷会抱敬而远之的态度,尽量避免交集。如果那人正好要常常打交道,就有些痛苦了。即使对面经过,他也不太敢主动招呼。日下部则完全不同,他甚至无法想象那晚尖锐地指出自己态度不和善的当事人可以这么熟络地与自己交谈,好像彼此认识了很久。当然,交谈的内容也是必要的,并不是随意聊天。应该说日下部在这方面似乎比他还成熟。 河谷佝偻着腰查对了半天帐目,等走进茶水间时感觉自己的脖子都硬了。谁知一进去就见日下部和池代面对面站在那里。河谷瞠目之余有些尴尬,正寻思着怎么解围,池代先噗哧一下笑起来:"真吓了我一跳。乍看见河谷先生走进来,突然以为自己还是高中生在偷懒,差点就晕过去了。"听她这么说,河谷瞥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穿着灰色毛线背心,颜色已有些灰黯的衬衫,深色毛料长裤,加上近视黑框眼睛和呆滞的表情,果然很像中学的风纪老师。池代为自己的幽默嗤嗤发笑,河谷并不觉得什么,不过她老是在日下部面前这样卖弄,只希望不会适得其反。 不知道两人在做什么,河谷打上一杯热水就离开了茶水间。走到办公区时一个正在接电话的女同事叫住他:"正好,他现在就在这呢。河谷先生,来听电话!" 莫名其妙地接过话筒,就听里面清脆的大叫声:"河谷兄!真是好久不见了!现在还会做到忘记休息时间吗?" "啊,原来是清水。好闲啊,居然在上班时间打电话回来。"听到熟悉的人声,河谷还是禁不住有些激动,开口揶揄她。 "什么啊,我在这里简直快做掉半条命了,好不容易才能打电话回来慰问一下,真是不领情。无论如何,借调到分公司真是辛苦的差使。"清水毫不隐晦地大声抱怨。河谷安静地听着,仍然熟悉的声音,与清水胡扯的对话不啻一种放松方式。 最后挂掉这个长达十分钟的慰问电话,河谷伸一伸快僵掉的脖子,转身吓了一跳。日下部不知何时站在旁边,双手抱着两尺高的复印纸与表格。看他有些发呆的表情,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河谷一转身,他随即带上笑容:"这是会计课订的耗材,我看河谷先生在这里,正好一起过去。"河谷有些呐呐地应了,伸手想帮他拿,日下部侧着身子爽朗干脆地拒绝了。两人便一边客气着走回去。 回到会计课,河谷让日下部把耗材放在桌上。这一路上日下部的笑容都有些呆滞,在放东西时表情甚至有些凝重。河谷盯着他的手,发现手腕上有道青紫色的东西在袖口忽隐忽现。日下部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觉河谷盯着看,微笑道:"啊,这是训练时不小心被打到了。竹剑打到也会这样,对手的力量真的很大。" 一双手腕上都有一道又粗又青的伤痕。想必对手用了猛力。但是依日下部的身手,能切中他双手的人,想必非同寻常。 "谁赢了?" "啊?"他没想到河谷会这么问,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最后还是我稍稍快一些吧。" 河谷想到刚才在茶水间的情况,他走进去时池代正抓着日下部的手,原来是这样,她一定是抓着他的手要揉吧。 日下部又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腕,河谷站在一边淡淡地道:"淤伤最好不要揉。" "呃?"他有些意外地转头望着他。脸上仍习惯性地笑着,这时显得若有所思。 河谷绕过桌子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张膏药。有意地拉开一点距离,他隔着桌子将膏药递过去:"揉的话会肿得更厉害,尤其是活动关节。还是贴膏药吧,我也在用,效果不错。" "是这样。"日下部认真地听着,微微躬身谢过,接了过来。 也许是经过一个冬天,膏药紧紧地沾在薄膜上,他很费劲才把它完整无缺地撕下,手指因用力有些发抖;而贴到手腕上时又因为缺乏黏性,几乎粘不上。河谷看日下部使劲拍着手腕,终于忍不住说:"这样没用。" 那是一双很普通的男人的手,粗重,骨节分明,有些黑。由于长期锻炼和做事,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因为用力过度,正有些控制不住的轻战。两人中间仍然隔着张桌子,河谷搓热了手,正用力地将膏药在日下部手腕上捺平。那力度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了,额发也散落着搭在眼镜上,他都顾不得拨开。整个会计课里没有一丝声音,河谷紧紧抓着日下部的手,他能瞥见自己的头发因用力而晃动着,突然觉得一阵羞耻。自己这么卖力的动作似乎出卖了他一直以来的冷淡都是虚假的,过分的关怀,跟池代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日下部敛了笑容,正直直盯着他搓弄胶布的手,安静得太诡异了。 这么想着,就觉得抓着的手感更加敏锐,又粗又烫的感觉快要印到胸膛深处。河谷立刻啪地把手丢开,近乎粗鲁。日下部露出有些讶异的神情,让他有些心虚。好在胶布已牢牢地粘好,河谷故作轻松道:"好了。在古时候膏药可是要用火来烤的,看来你一点都不知道。" "哈哈,是啊。现在我们都用喷剂什么的,确实快忘了。"日下部就是这样,再怎样尴尬或古怪的环境下他都可以轻松的笑出来。看着他有点汗湿而撩起的额发,一双眼睛黑曜石般出奇的黑亮,原本哪里显得扭曲的脸因笑容变得亮堂堂英俊无比,河谷突然觉得在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男人面前缩水成很小很小,整个被他的笑容暴晒着,无处遮掩。 对于长期在阴暗里生长的脆弱植物来说,这样剧烈的阳光太具杀伤力。虽然以往并未经历过,但河谷已经感到自己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快要碎裂了。同样濒临危险的还有内心,只是看着就会抽筋一样。 因此听说日下部因为学校的事不再在公司打工时,他只是捧着水杯一言不发。那种怅惘的情绪不像是难过那么简单。来通知他的池代倒有些神色黯然,站在房间中央半天不语,忽然发话说:"这下河谷先生高兴了吧?" "嗯?"河谷有些奇怪地看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池代盯着房门,没看他:"河谷先生从日下部君进公司开始就很排斥他,我看得出。虽然河谷先生属于内向的人,但也没必要嫉妒日下部君的开朗吧?我还从没见过这样讨厌别人微笑的人。虽然日下部君不说什么,无缘无故受到这样的冷遇也太可怜了。" 他的表现这么明显吗?连池代都察觉了?如果说自己静默的表情也能被认为是讨厌一个人,那么倒是挺安全的。河谷一句话也没回,放下水杯,又埋头在帐册中。 公司为一个打工学生搞离职会,真是前所未有。这不能不归功于日下部的人缘和池代的坚持。而,河谷没有去。既然已经被认为是讨厌了,也不用特意解释吧。这样也好。 离职会那天河谷在公司查账直到很晚,离开时只有会计课还开着灯。走出大楼,对大门管理员打了个招呼,他点上一支烟,向地铁站走去。地铁站离公司有十分钟的路程,一般人会不耐烦的直接招出租车,虽然贵一点,很方便。而河谷执意买了地铁月票,走路的距离正好增加他本就很少的运动量。离地铁站还有几百米,河谷停了下来。前方一拨人站在居酒屋前吵吵嚷嚷,商量去下一摊,正是公司的员工。日下部的个子不高,河谷微微左右移动一下,躲进路灯的暗影内,才在人堆里看见他。 浓密而过分厚重的额发。不笑时感觉奇怪有点扭曲的脸。黑亮的眼睛。还有在路灯下突然发现的丰厚嘴角。日下部穿着日常的体恤长裤站在离人堆稍远的地方,两眼盯着地上。 那种一碰就会碎的感觉,再强烈不过。 虽然总是开朗而不拒绝人,但是夜色下这样的他还是快回家吧。不然只怕会有更多这样的眼神盯向他,上下打量,暗暗地想象着污秽的念头。就像自己一样。 河谷很想就这样将他抓住,打包,带回去,藏起来。绝不让任何人看到。但是相反的,日下部那清隽的形态,高洁的笑容,总有些包容和骄傲的神色,他又那么渴望看他在人群中被注意,被爱上。因为是这么优秀这么好的人。 河谷几乎窒息地盯着他,藏在暗地中。日下部显然不习惯持续的玩乐,他径直走向部长,恭敬地说了几句,大家都叹息地同意了。想必明天开始学校会很忙?日下部告别众人,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很快消失。 那些人何时消失,河谷一点都不知道。他在路灯射不到的阴影中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抽到两眼被烟雾熏得干涩,不知觉间手脚都被夜风吹得冰硬,才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已夜半的街道,想着到公司办公室哪个休息区眯一眯。 倒在休息区的长沙发上,整个脑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却像被轰炸过一样乱糟糟的,无法理清。只感觉似乎走在台风中心般那么无力的身不由己。河谷突然有些庆幸日下部离开公司很是时候,如果他还在的时候自己发现了这样席卷而上的感觉,真不知要怎么办。又或者是因为他离开了,他才松开了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捆绑。那个晚上河谷整个人乱七八糟的,无法入睡。 "其实很多时候人不能做自己真想做的事。所以最后我还是当了会计,而且,把以前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如果还有机会呢?" "......我不知道。" 和清水聊天偶然聊到他以前的理想,然后被她一直追问不清。理想啊。好遥远的事情。那是有关于少年,阳光,青春,和错误。现在他老了。所以理想也不再有了。 不过,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还叫理想吗? "喔。估计你们快到目的地了吧。今天就到这里,下次再聊。"河谷看了最后一条邮件,把手机关上。船在晴朗的阳光下接近离岛,周围的人都纷纷拿着东西站起来。 这是公司组织的旅游,为了上个季度翻倍的效益,给整个公司职工联系到南方海洋上的离岛,作两天一夜的休假。这个离岛是新开发出来的,环境很好,价格也合理,立即受到各个公司的欢迎。据说岛上开放的旅馆不多,星级都不低。虽然网络公司没有太多奖励,住民居还是没有问题。不过那个民居并不在最靠近海港的海滩上,所以大家下船后在港口集结了一下,等人来接。 河谷帮几个女同事提着她们不大的行李包,在等待的闲暇打量着四周。从这里可以看到后面弯过来的海滩,就像一只猫甩到身前的尾巴。那里地形比这边崎岖,不过树木也更多,看上去很舒服。 "啊,在那边。"池代在队伍的前方叫起来,往某个方向跑了几步。那正迎着太阳的路上有人快步地往这边走来。 河谷感觉自己脸上还莫名其妙的带着微笑,整个人因为假期而开朗随意。而由于细心谨慎的观察而得到的预感实现对他来说并不如自己想象的激动或紧张。他甚至很高兴自己能这么轻松随意地看着睽别几月的日下部这样出现。他还是能把握得很好。 日下部明显黑瘦很多,这似乎折抵了不少原本的光芒,显得平实。他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小岛上特产的草鞋,整个脸都是汗,亮晶晶的如有油光,头发剪短了,露出宽阔的额头。池代迎过去,他对她笑笑,向课长们鞠躬敬礼:"好久不见了。" 果然。因为他与这里民居的老板有交情,因为公司的人请他帮忙联络了这次旅行。 日下部带着一群人向民居进发。河谷钻到一个女同事的伞下躲避阳光。当走过港口的转角,整个山路都在树林遮掩下,一路满耳都是海风和树林的呼啸,满眼都是明暗相间的光线,人仿佛就走在空中,然后整个人身体里也空了。原来已经是初夏时光。 河谷发觉自己开心着什么也没想。 一路走到小岛那条尾巴上,才看到民居所在,沿着海滩深处的山脊快100米,居然有两层,看起来就是装修很好用于招待客人的地方。而其中按照家居规格安排的布局又让人很有亲切感。民居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话不多而精明的模样。日下部与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老板和打工仔,不如说是朋友。他似乎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找到生存发展的地方。 安排好房间,已快是傍晚。太阳已西,日光依然很亮,于是想晒日光浴的人想出海的人想游泳的人都各自进行,不想外出的女同事就留在民居聊天,顺便帮老板准备晚餐。 河谷带着压在箱底很久的黑白相机,穿了简便的短裤和草鞋往民居后面的山脊上走。那山脊下面是丰茂的树林,坡度较缓,越往上则树木越少,坡度越陡,地面露出砂岩,有细碎的小石。山脊顶端则完全没有树了,宽度也变得很窄,只有一条小径。整个山脊就像由厚变薄的杯壁,越过杯壁的屏障,另一边就装着海滩。 到达顶端时的坡度几乎大过60,又没有树木攀援,走起来有些惊险。不过对从小在山区长大的河谷来说不算什么。新的草鞋虽然硌脚,爬山却不含糊,很抓路。河谷走在山顶那条孤路时太阳西斜了,站在山顶一览空旷的感觉很特别,想一想,就像整个人都似四周一般空寂。 眼前的构图粗犷又细腻。河谷小心地找个位置站好,举起相机。他没有傻到要拍夕阳,但这样的光线却很合意,可以照出一个海湾的空寂和丰富。 咔嚓了好几张,变了几个位置,才发现山脊下海滩边蹲着那个人。 太阳晒得河谷有些头晕,突然一阵热流涌上头顶。这样的位置可不敢脚软,河谷移移脚,一阵刷拉拉的砂岩小石洒了下去。 那个人就着蹲着的姿势转过头,正仰脸对他叫什么。虽然太远了看不清,但河谷清楚地感到他是在叫他。笑着。 这样的位置,他无法顺利地转身离开,装作没看见。 河谷头晕目眩地站着,定定神。如果这样转身离开,似乎太明显做作了吧。 另一边的山脊完全是光秃秃的砂岩,看起来却比上来的地方缓些。河谷把相机斜挎在右边胳膊下夹好,开始侧着身子往下移。 砂岩不停在脚下哗啦啦地散落。河谷跳跃着看准落脚点,几乎是从山顶狂奔下去。关键在于看准落脚点,始终侧着脚,不然就会滚下去。这样狂奔给人自杀的感觉--从高处往下跳,一阵自由落体,然后啪嗒,撞烂,死掉。 最后的加速度连河谷都有些无法控制地害怕,他只能尽力稳住脚步,控制重心。不断的下降,下降,眼前都是跳动的色块。也许一个不小心,他就叽里咕噜,啪嗒,烂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几乎被他撞飞,河谷抓住他的胳膊,稳住自己。当眼前的色块恢复成景物时,河谷看到日下部有些紧张的脸,靠得很近,就在眼前,能看清汗水和毛孔。他也正牢牢抓着自己的胳膊,几乎就在他怀里。在这样的距离河谷才真切感到他的确比自己矮些。可能平时自己老佝偻着腰,而日下部站得笔直,走起来也很有气势的原因吧。胸腔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跳终于可以因为脱险缓下来,然后又突然停止,憋得喘不过气。这一阵打击让河谷眼前冒了阵金星,然后感到手掌中湿腻隐有力量的触感。日下部微微瞪大眼睛看着河谷,然后呵地道:"吓了我一跳。没看出河谷兄还能这么矫健!"看来河谷从山顶贸然跳下来的举动确实吓到了他,整张脸都一本正经,全无笑容。 两人贴近的距离让河谷很清晰地闻到他的气息,两人的胳膊几乎纠缠在一起,似乎一阵电弧从河谷的末梢神经穿透到了胸口深处。 这次日下部先放开手,长舒了口气,转身继续蹲在水边。河谷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来移到了这边。不过还好他挡住他,不然自己不摔交也会冲到海里。方才热辣辣紧贴着的肌肤掠过几丝风,总算让河谷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他看着背对他的日下部--被晒成深色的皮肤,肌肉的形状在移动间隐隐凸现。 日下部回头看他:"河谷兄喜欢照相?" "啊?哦,不能算爱好,只是一种手段。"河谷这才想起自己腋下夹着的相机,赶紧拉出来检查有无散架。 "手段?" 要解释似乎很复杂,河谷以沉默结束了这段对话。日下部低头道了声对不起。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地方冒犯,河谷发觉自己这样的反应有些古怪,有些呐呐地问:"啊,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样生硬的外交方式也是河谷有史以来不多的。他完全无法想象曾听别人说自己温和热心的日下部对自己会有怎样的想法,顿时脸上都觉得发烫起来。好在他背光站着,日下部眯着眼瞟瞟他,笑笑:"我在钓虾。" 这个海湾有尽百米的浅滩,水质清凉,水下是沙石底,确实是个好钓处。河谷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日下部蹲在水边,少有的安静,有时下意识伸手浸在水中拨动,喃喃自语着什么。河谷也望着眼前透明广阔的水面,似乎阵阵波潮都拍在脸上,清凉舒爽,心情非常放松。 "其实我的爱好是文学。"不知不觉间他就开口慢慢说了,日下部有些诧异地回头,"小说我不喜欢,编的故事总感觉没有说服力,所以最喜欢散文和诗歌。慢慢读下去,当发现自己很喜欢的言词话语,那种感觉好像马上死去都心满意足。"河谷看看日下部认真地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看得久了,就觉得那些美妙的文字非常孤独。即使淹没在一片文字里,也孤立出来,冷冷清清地寂寞着。因此我常常会想找点什么来陪伴它们。音乐是很好,但印刷品这样的东西做得太立体反而繁杂,所以就要图片吧。不管是背景题图还是插图,有一张构图好、切合并能让人想象的图片,那些文字就不会再那样寂寞。" 所以买了相机,照很多,仔细地挑,在某个看得无法自已的时候夹一张照片在书里,背面写着自己的心情。因此河谷的书总是越读越厚,而那些珍藏自然也很少出借。 日下部接过话:"这样的爱好很特别呢。看起来你小心地把它掩藏起来了,即使告诉别人也没有什么问题罢?" 河谷移开对着他认真的眸子的视线,低下头:"你曾说过我是个小心防守的人吧。每次被人知道这事,总有人要好奇看我的书和图片,但对那种纯粹好奇又不是真的要了解自己的人,我会觉得不安全。所以干脆藏起来,不是更好?" 他对自己这样胆小又谨慎的举动也感觉很古怪,盯着自己的相机半晌,听着那边没动静,才忍不住抬头看过去。日下部盯着水面,正咧嘴无声地笑着。察觉河谷在打量自己,他回过头,笑出声道:"估计那些人是认为这样小心翼翼的举动很女人气吧。但我想到那个拉面店的老板。"河谷本有些尴尬,听他提到那个两人都很熟悉的拉面店,啊地回应一声。"他看起来是很豪爽的人吧?但即使让我们进到厨房,也绝不许我们看他的面锅呢。如果有人开玩笑要看,他会立刻翻脸赶人。这种举动,只有非常喜爱的人才会有。"他微笑地直视着河谷,"所以就藏起来吧,不用有什么抱歉的。"河谷眨眨眼睛,说不出什么,日下部又转头继续盯着水面,"不过,我是绝不会这样的。藏起来也会被发现,只要我有足够的力量,不用藏起来也是安全的。所以我会让大家知道,然后尽我所能地保护它。" 他的侧面在微笑,乌黑的双眼盯住水面,那笑容是坚定有力的。如果谁被这样的目光盯住,朋友会感到安全,敌人会感到折服吧。 那么,爱人呢? 河谷看着日下部微笑的嘴角,心脏再次狠狠地停住。抽痛着。zybg 他随即转开头,看向水面。微波唰啦唰啦地在岸边浸染不止,柔情四溢。 正惆怅着,日下部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河谷兄不必苦恼,即使那样的举动也只能证明你是有感情的男人。你是好男人,要自豪啊。" 河谷没有看他。手指在短裤的口袋中摸索着抽出一根烟,没有火,就这样叼在口中。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海面一侧,天色还有些亮。日下部收了钓钩,果然钓得不少。河谷帮他将虾取下来放在网兜中,两人一起沿着山脚的路往回走。这种沉默而互有默契的感觉似乎将两人距离拉近很多。河谷不看日下部,却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在身边的存在感,几乎让他感到幸福。 还没走到山峦的转角处,就听那边一阵嘈杂的人声往这边过来。出现在路转角处的是一群陌生人,穿着来岛上度假的休闲衣着,有人手中还提着马扎、酒水和食物,看来是哪个酒店的客人去海滩玩。虽然水泥路面足可行过一辆小车,河谷和日下部还是站到贴近山脚的路边,让他们先过。 人群闲闲散散地从面前经过,河谷完全没放在心上,直到一个不大但肯定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他一时还反映不过来。"河谷一志,是你吧,一志?"他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在日落的暮色中,那群人中有人向他走过来。 那个身材颀长,神色温柔的人与当年相比更加成熟了,整个人散发着男性魅力,非常引人注目。看来似乎是河谷的老朋友,日下部看看河谷,却发现他脸上完全没有故友相见的惊喜,反而有些困惑和苍白。人群缓缓前行,那个人停在河谷的面前,一副多年没见的样子笑看着他,河谷反映有些迟钝地淡淡答应:"是你啊。" 那男人不在意地笑道:"好久不见了。你也来这里放假?"他对河谷僵硬的态度完全不放在心上,很亲切地招呼,"这位是?"日下部正准备回答,河谷突兀地答道:"公司的同事。"好象在应付一项调查,回答得没有感情,只是陈述。男人似乎对他古怪的态度习以为常,自己一径礼貌地招呼:"你好。我是河谷以前的大学同学。看你过得也不错,那就好了。" 这时渐渐远离的人群里返回一名女性,站在一边轻声唤那男人跟上。男人应了,还没告辞,河谷抢先道了再见,伸手拉着日下部转身走开。 走不到两步,海风从背后吹来,听见那女性说:"认识的吗?两个看起来都是跟你不同的好男人哦。"男人对她的戏谑报以嗤笑:"你喜欢这样的?可惜人家不会喜欢女人......" 河谷大步地走着,提着网兜另一头的日下部也被迫放大了步子,很快离开现场。距离不算近,但那些话却听得清清楚楚。河谷脸上挂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冷笑,恍如不闻。走回民居放下网兜,他一个字也没说便走开了。直到假期结束离开小岛,他和日下部再没单独相处过,连视线都再没接触。 事情就这样像咔嚓一声被折断似的中止了。河谷拒绝去想自己是懦弱逃避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早在日下部离开公司时就该结束了。再怎么说,日下部是正常的男人,并不是他的同类。而他对他也从来没有过分的想象,即使有,也被用力深沉地压抑在身体和头脑深处,完全不见光。但他向来厌恶的自己那种拖沓脆弱的性格却导致本来可以干净无害的结局变成在岛上海风中飘来的话语。他不可能听不见,而日下部也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需要完全周密的防守。至少他这样防守着,让别人以为厌恶着,在那些话飘过来的时候,他在乎的人不会牵扯入来。而当那些话是由那个男人说出来时,他的那些防守其实形同虚设。 想起来,河谷的脸上总不时挂出那点子莫名其妙的笑,让人感觉他是在鄙视谁。从离岛休假回来后,河谷一如既往地在会计课埋头苦干,不常与人搭话,偶尔接一个清水打来的慰问电话,用电脑给她发些邮件,然后下班。偶尔不加班的私人时间他一如既往地去一些隐蔽的酒吧,坐在吧台旁靠窗的位置,一边喝酒一边应付来搭讪的男人,或去搭讪别人。有时会喝到整个晚上如睡在云端一样漂浮不定,第二天起来晕乎乎地宿醉。 像有一层硬壳将他脆弱的本体与尖锐的外界隔离开来。 即使在明亮的雪光中,也不觉得冷。 在明亮的雪光中,有人带着嘲讽清楚地说:"想不到你会这么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人呢。难道连你这样胆小内向的人竟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吗?太可笑了。"河谷不觉得冷或受伤害,他只是发楞地看着那人脸上再明显不过的轻蔑和冷笑,困惑着,不知道一直以来的友爱亲昵甚至暧昧到底是否自己的错觉或误会。但那已足以让一向隐晦躲藏的他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下向那人告白,连被拒绝的场景都未曾想象过。直到此时雪崩一样的话向他砸过来。河谷一点知觉也没有地呆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充满男性魅力又神色温柔的脸带着冷笑。 河谷猛地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他恍惚不安地瞪着四周。这是夜晚黑暗的公寓房间,长久以来只有他一人的空间,而照射到脸上的光线是忘了关的电脑屏幕,白刺刺的屏幕上一个穿着剑道服的人伫立在道馆中,直视过来,却看不清脸。 河谷惶忽地看着自己的屏保。他伸手抹去满脸的冷汗,从床上爬起来,移到桌边,啪嗒一声关了屏幕。 到卫生间冲澡,洗掉一身的汗。梦境已经模糊不清,但胸口空洞疼痛的感觉使他知道自己又做了那个梦。也许那不能叫梦,那是真实的回忆。自己在北海道明亮的雪光中向大学同学告白,被那个男人拒绝了。那个原本是他好朋友、大家都认为个性温柔的人原来是冷漠无情的。他对河谷的告白报以嘲笑,并在兴之所至的任何时候当作笑话奇闻讲给别人听,每个人都为他受到的困扰感慨。而河谷只是更加沉默,视周围的怪异目光为无物。他根本不在乎或应该说是逆来顺受的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固执的气场,让那些想乘机调笑他的人不能轻易接近。 大学的最后两年,让河谷适应了在敌意孤寂的环境中生活,也自然与那男人断了交往。他只将那人作为表里不一不可作朋友的类型划入黑名单,其他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 只有每次在梦里痛哭出来,他才知道其实自己被伤害得非常深。所以,揭露他真实感受的倒只有梦了,反而与他淡漠平静的回忆不同。 完全周密的防守。因为河谷知道自己身体里面藏着一个与外表绝对不搭的脆弱男人,远比他外表的木讷谨慎迟钝更敏感软弱的个体。 算算时间,大学毕业至今快六七年了,河谷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与那个男人偶然相遇本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令河谷诧异不解的是他竟能这样亲切,好像一切龃龉都不曾发生过地与他招呼,然后在背后却又是那样随便地说"人家才不会喜欢女人"。那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表里不一几乎快使河谷不怒反笑。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啊,想不到当时自己真会喜欢上这个人。 关掉莲蓬头,河谷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主机发出叮咚一声,提醒他有新邮件未阅读。河谷才发现自己关了屏幕却忘了关主机。他坐在桌前,打开屏幕,点开邮箱。是清水发来的。河谷有些吃惊地看着邮件内容,短短的几行字所包含的信息完全超出他预料。河谷一动不动地坐着,淋浴加上清水的邮件,让他睡意全消。然后他几乎有些感激地喘了口气。 也许是上天怜悯,居然能有个人将他从这自我折磨的泥沼里拉出来。 之前连别部门的同事看到他都会在背后窃窃私语,说他怎么一副快掉命的样子。河谷从经理办公室出来以后,他们的眼神就复杂多了。有的是羡慕,佩服,恍然的样子,有的则有些鄙视,似乎认为他之前颓废的模样都是在骗人。河谷一如既往戴着眼镜垮着肩走进会计课。要交待的事情很多,他没有时间向他们一一解释。其实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在做梦似的,而梦里自己快速做出的决定还需要更大的精力去支撑,这却很真实。决定得很突然也很巧合,导致经理现在火烧眉毛地要找人接手,脸色不怎么好看,河谷只能整天埋头在工作中将功补过。清水每天有邮件准时发来报告进度,即使河谷有时犹豫不决或临时的退缩,也被里面清晰合理异常顺利的情势压迫得无法退缩。 让人随时沁出汗水的夏天终于来了。很多人被热度湿度和因此烦躁不安的情绪折磨得委琐不已,仿佛被关在笼子里,动一动都局促,完全想不到更深远的东西。这时的河谷却因为意外的转机被放到人生道路的分岔口。原本清晰的将来会被取代,未来怎样一片新奇。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体内也产生了与体外等同的高压,反而变得空洞起来。 夏天的白日变得更长,不过他仍然做到黄昏才走。拉面店里新换了空调,生意比以往更好,不过老板似乎没有扩大店面的打算,总是亲自下厨或结帐,有时确实忙不过来,却丝毫没马虎过。因此人们宁愿慢慢地等着,从没因为滋味或服务的问题有过遗憾。河谷仍然常来这里吃。他始终是个喜欢固守的人,不愿轻易放弃一个已经开始的机遇;同样的,也怯于开始一个非自然开端的因缘。犹如一只被带上眼罩的牛,沿着既定的轨道稳定地走着,对轨道之外的东西说是抗拒不如说无视。只是河谷的外感神经似乎更加发达了,可以无意识地选择安全的时间,有时候甚至站在面店旁边的巷道中抽好几支烟才去吃饭,而正正错开某个会碰上谁的机会。进了店也不会四处看,总是点那两种拉面,吃完立即离开,似乎不想跟任何人对眼。 世上所有的安全都是自我的感觉。如果始终不看进任何人的眼睛,那么那里就只有你孤独的一人。 最后一次河谷破天荒地点了四碗面,将店里最受欢迎的口味都吃了一次。先闻闻,看色泽,喝口汤,砸砸味道,然后吸吸喝喝大吃下去,最后喝完面汤。他埋头卖力地吃着,能感到四周不少人都在看,心情却是微微感叹和遗憾。一直吃到饱涨,额头冒汗。付帐的时候老板调侃道:"今天一定饿了很久吧?" 河谷没有笑,顿一顿,认真说:"以后会饿很久,我想。" 他走出面店。夏日的夕阳斜斜拉在巷面,那种空洞感再次席卷而上,刚刚灌到肚里的面条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空洞微痛的胃。焦灼的空气中好像有种气氛吊住他的喉咙,空气冷漠地微微晃荡着。 河谷摸摸口袋。烟已经没有了。他本想反正没什么要紧,但很多细微不重要的东西总在失去的当口让你发现缺一不可。 河谷把手揣在口袋里,脚下胡乱地走向出口。 在路过面店旁边不远的巷口时,无意间瞟见里面有不良少年斗殴。应该是不良少年,几个人围成一个圈,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不时有人踢一脚,骂几句。有人躺在中央。看来是结束了,河谷从巷口经过时,有一两个人转头望出来。河谷头也不抬地顿住脚,转身走回去。 他的心跳得快极了,脑子里乱糟糟地疯狂转着念头,又转身,却不动,再转身,向面店跑过去。 他冲进厨房时老板愣在外面,接着中气十足大叫起来。他顾不得其他,在厨房里转了几个圈,找到囤积在柜子里的食用油,伸手提了两桶,粗鲁地扯开塞子,冲出厨房向面店后门跑。后面跑几步就能看到向二楼去的楼梯,河谷冲上去,两桶油重得手有些打颤,在楼梯的转角向下看看,就抱着油桶往下倾倒。 面店的小楼边隔着一道围墙,看不到墙那边是什么,但立即听到几个人大声的咒骂。河谷并不理会,再抱起第二桶倒下去。那边的骂声更大了,能听到有人朝这边过来。河谷下楼,一边塞了几张钞票给老板,一边沿着刚才自己跑回来的路走过去。 围在小巷里的年轻人一个个朝这边过来,每个人都被清油淋得粘腻一身,头发贴在头上,面上一副恶心的表情。看到河谷,他们立即围了过来,口中叫着"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河谷并没有看他们,一手拨通手机:"喂,是警察厅吗?" 那些人有些意外地站住脚。不过他们并没有注意河谷的电话,而看着他另一只手:河谷打电话的同时啪一声点燃了打火机。 河谷没有看他们,一边对电话抱报出这里的地址,一边向小巷走去。 那些不良少年看着他面不改色地举着打火机,彼此对了个眼色,向着僻静的地方散开了。 河谷走进小巷。放了几个垃圾桶的死胡同里地面一片湿迹,散发着油的香味。地上躺着的人也被淋了一身,原本浅色的衬衫上满是点点的血和油迹,面目几乎模糊,却在他走近时努力睁了睁眼睛,咳嗽几声,露出痛苦的表情:"不见......警察......" 站在医院的急诊区等候,河谷几乎在空洞地发楞着。他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想知道有什么后果,空荡荡的头中找来找去只有几丝记忆提醒他时间安排的紧迫。中途听到床忽啦啦被推出去,医生走过来给他说话,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手指下意识在口袋外面摸来摸去,半晌才想起没有烟了,空烟盒也被扔掉了。医生要走时被他叫住,河谷想了半天又想不起自己要问什么,只好讷讷地道了谢。 坐在病房里,河谷强迫自己脑袋里跳针的思维恢复正常。面前床上的人脸上血迹已经洗干净,上了药,青的青肿的肿。胸口和头上绷带缠得很整齐,腿上上了夹板,点滴一滴一滴慢慢流。想来断掉的肋骨在镇痛针的效力下也被忘掉了。现在他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应该无痛无思地睡着。河谷也像睡着了一样坐在一边一动不动。 那种感觉真是骇人。他连头都没有抬,更没有看进去,而日下部被人围着,躺在地上,照理看也看不清楚。而河谷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是他,就像自己每个毛孔都是雷达一样,看也不看就知道是他,汗毛唰地竖起来。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焦灼,空虚。连他之后那一系列的动作都是自己平常绝不可想见的异常。 河谷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太空了。 原本这样的空可以让他再次巧妙地与埋头吃面时走进来又走出去的日下部进行最后一次交错而过。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同处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原本光芒刺人的一方一身伤痕躺倒不醒。 在阴影里,即使没有水,苔藓也可以无声无息坚韧地生长起来。 而那个人就在离他不过两步的地方。点滴一滴一滴地流着。河谷甚至不能走近两步坐到床边去。 一屋的安静。 关于他为什么会被群殴,河谷不假思议地可以得出几个结论,总的说来,太阳般耀眼的大学剑道社主将,个性硬朗,不拘小节,性格勤勉,曾经出现练习中被打伤手腕的情节,那么能招惹上不良少年的理由屈指可数--不是偶然冲突,就是久有积怨。日下部的身体条件在冲突的情况下也不该吃亏,而从围殴的情况看来那些青年是知道他底细的,因此没有给他出手的余地。所以是积怨,当然与他积怨的人未必是那些青年中的谁。 这样的处境,河谷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对于一个固守自我、与群不和的人来说,所有的敌意都是正面而来,不会有暗箭射到后背。也只有日下部这样的人才值得暗箭吧?无论怎样,日下部却不想有后面的继续,所以才说不想见警察。那么以后他回到剑道社,要怎么办呢?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他需要担心的,担心也担心不来。其实河谷对于这样的见面方式已经很困惑了,完全比电视剧更加戏剧化。他还能做什么呢?居然直觉反应就是要将他救出来,然后发疯似的神经想出一个这么荒诞的方法。现在救出来了,他还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能做,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明天,麻醉药的药力过了,日下部自然会给学校和家人联系,然后回去解决未决的事情与矛盾。 而明天,他就要离开日本。 公司方面的交待已经做好了,工作正式结束了,房东那里也付清了帐,房间里大件的物品已打包寄走,空荡荡的地板上就留着两个随身的旅行包,机票就在桌上。目的地处的接待估计也安排好了,他会先到那个地方打点一切,最后等清水到达,就一起去报到。 那个欧洲岛国著名大学的文化学士学位,竟然这么轻易地让他们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已经是中年的人了,居然还有机会重新进入大学。然而一切对于河谷来说,已经麻木得失去激动了。 因此他坐在那里,空洞洞地,动也不动。 就算这样见面,又如何呢?要像戏剧里一样放弃一切留下来守候? 还是像小说里一样,因为最后的狂欢机会,乘机占有那个人? 河谷眼神呆滞地投射在日下部的侧面,感觉他睡着似乎连带着整个世界都睡了过去,安静的,宁静的,死寂的疲倦。 不可能。 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有关他的记忆,他的事情,那些曾经暗地在身体里翻涌不已的浪潮都消失不见了。河谷被隔在一个透明但隔绝的地带,所用的阳光潮汐都在四周的光滑空间里不留痕迹。他们已经身在两列不同的列车,虽然透过车厢窗户可以清晰的看见对面的景致,却再不在一个世界。 无能为力,即使是喜欢着。即使是他喜欢着,但对方却不在自己的车厢。他们互不了解,无法交谈,不知道对方车厢里有着怎样的同伴,吃什么菜,会到哪里。自始至终,他和日下部不过是点头之交。 这样的感情,也只能叫一时冲动或者欲望吧。 是长在阴暗处的苔藓对几公尺外的阳光产生的向往。那耀眼的截然不同的东西,离自己只有一点距离,拥有神奇的吸引力。却是再遥不可及的,因为苔藓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只能萎缩死亡。永远不可能共存的。 日下部是个正常的人呢。而他不是。有些事是提都无法提起的,有些交集永远不可能产生。 河谷坐在那里看着日下部睡着的侧面,一点感伤都没有。身体已被掏空了。 河谷提着包离开自己的房子时天已经全亮了。房东跟在身后送了几步,看着他上了出租车,道别。 车子向机场平稳地开着。 河谷坐在车里,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电邮。他打开,那个号码有些熟悉。 "听描述我猜是河谷兄,帮我付清医院的费用,实在非常感谢。让你看到那样的情况真是丢脸,无论怎样医药费还是让我自己来。什么时候河谷兄有空?" 那口气明显等着他的回复。也许就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等着。他的想法中可能认为自己在上班,应该很快会看到这条电邮。 什么时候呢? 河谷的手指在删除键上轻轻抚摸着,最终关掉了手机。
推书 20234-12-20 :认识你算我倒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