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像昨天一样平缓,但水边的地方凸起的石块较多,走起来不太舒服,顾文曦没有靠得太近,只将视线掠向河对岸。
他调整着相机焦距,寻找合适的角度拍照,刚要按下快门,肩头冷不丁地被硬东西砸了一下。
“嘶——”低头一瞥,脚下滚过去一个果子,没到了草丛中。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顾文曦循声而望,自己身旁的那棵大树上好像有个人,再仔细一看,杜云砚从枝丛间露出半个身子。
“怎么是你啊?”
“摘果子!”他稍微提了下胸前抱着的布袋,“刚才不小心掉了一个。”
“需不需要帮忙啊?”顾文曦想不出自己能帮什么忙,纯粹客套地问了一句。
“已经够了,我马上下去。”
“那、那你小心点啊!”
那树可能有近十米高,虽然杜云砚没上到最高的地方,顾文曦仍暗暗替他捏了把汗,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
杜云砚将布包跨在肩上,小心地踩着那些较粗的枝干,从上而下一点点地挪动,好不容易到了离地面最近的地方。不过他手上扶着的树枝不太稳固,刚要往下跳的时候就断了,重心不稳,他的身子歪了一下。
“小心!”
站在树下的顾文曦紧张地奔上前接着,杜云砚直直地跌进他的怀里,还好顾文曦用足了力撑着,俩人才没有一起滚到地上。
连着两天和同一个男人以暧昧的姿态亲密接触,顾文曦有些尴尬,大气未出。
杜云砚重新恢复平衡后,离开了他的怀抱,面色如常:“这土很软,真摔地上也没关系。”
他们脚下站着的是被层层树叶覆盖的土路,再往河岸去,才会有较多的硬石。
“哦。”但是地上太不干净了啊。顾文曦搞不懂杜云砚,有时看着文雅讲究,有时又完全不拘小节。
“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杜云砚边问边向河边走去。
“随便走走,”顾文曦也跟了上去,“到陌生的地方不就是要到处逛逛才有意思吗?”
“你不怕迷路?”
“我很会认路,”顾文曦跳上一块较宽的石面,“大不了还有手机导航。”
杜云砚拿了两个果子放在河水中洗,头也不抬地说:“山区有时信号不好。”
“没事,我能记住,”顾文曦蹲在石头上,望着他洗果子,河底的碎石粒粒清晰可见,“用这水洗干净吗?”
“干净,”杜云砚重新站起身,递过来一个洗好的野果,“就算没那么干净吃了也不碍事。”
顾文曦倒不是多洁癖的人,立即从他手上接过;这果子比苹果小,又比山楂大一些,淡红色,在市里没见过,咬下去味道很酸:“这是什么啊?”
“露红果。”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杜云砚开始往回走:“因为是我起的。”
“你起的?”顾文曦听着新奇,他猜不出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为什么?”
“也不是很复杂,”杜云砚慢下脚步,“这种果子每年的农历十月成熟,而农历十月在民间叫露月,它又是红色的。”
“只是这样?”
“还有就是,曾巩那首诗‘露红烟紫不胜妍’,这树开花时非常鲜艳,也算是种应和吧。”
顾文曦没想到会在山里因野果的名字与人谈诗,他盯着手中咬过一口的果子,横竖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倒挺有心,”他跟上始终走在前面两步的杜云砚,“怎么给狗起名那么随便?”
杜云砚突然停下来:“是我妈给它们起的。”
“那你妈妈现在——”
“过世了。”他恢复了先前的步速。
“……对不起。”母亲早逝一直是顾文曦心里过不去的砍,将心比心,想到或许勾起了对方的伤感,他后悔提这个话题。
“没关系,”杜云砚手里的野果吃到几乎只剩下核,“味道怎么样?”
顾文曦又尝了一口,感觉比第一口更酸了,真的有人爱吃这种果子吗?
“好像比较酸。”
“嗯,所以很少有人摘,但我觉得还不错,”杜云砚踏上一条狭窄的土路,“从这边走吧,比较近。
“而且呢,”他接着说,“如果用糖腌制,就不会有那么重的酸味了。”
“是嘛。”顾文曦不懂怎么做吃的,随便附和着。
今天下午可能是杜云砚与他开口最多的一次。顾文曦猜想如果跟这人谈怎么做生意赚钱,估计他半点兴趣都没有,但如果问他某样山里的特产怎么生长、怎么吃,他的话一点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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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民宿,,杜云砚说晚饭要稍等一会儿,顾文曦先回了二楼的房间,简单冲个澡,换了件干净的卫衣,再披上外套。
床上扔着的手机唱起熟悉的音乐,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两个字——蒋辰。
顾文曦随手按下通话键:“喂。”
“文曦,”蒋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其实之前的事他也差不多放下了,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只是蒋辰这口气听得着实别扭:“你想多了,我犯得着为这事忌讳你吗?”
“文曦,你……”对方顿住了,“你还是在生我气吧?”
“我说了,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呢?我看到你拍的照片了,你在外面好吗?”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照片?”顾文曦发朋友圈的时候明明把他屏蔽了。
“我从泊年那看见的,”蒋非无奈地说,“你还说没生气,那为什么屏蔽我呢?我一直……在酒吧等你。”
“蒋辰,”顾文曦叹了口气,“我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你,也不是只有一个梁倩,我会离开跟你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别搞得谁离了谁活不了似的,肉麻不肉麻?”
电话那边突然一阵沉默,顾文曦未作理会,接着说他的:“你们既然两情相悦了,就好好过吧。”
“不是,”蒋辰大声打断了他,“文曦,我和她其实——不是你想象得那样。”
“那是怎样呢?”
顾文曦只记得梁倩说过,她变心爱上了蒋辰,难道蒋辰并没有那个意思?那么他又为何配合对方在自己面前做出些亲昵的姿态呢?
蒋辰又不吭声了,顾文曦对着安静下来的听筒失去耐性:“就这样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反正我现在不想回家,你也别管我。”
“文曦——”他终于开口,“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听了就会明白。”
“什么话?”
“我想等你回来再说,本来之前就想和你谈谈,结果你突然就走了。”蒋辰的声音略显怨念。
“那你可有的等了,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要走多久。”顾文曦淡然道。
“没关系,我等着你,我——”蒋辰似乎笑了一声,“你一直都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在外面,我明白,我只是怕你不再跟我说话,现在……我可以放心地继续等你了。”
顾文曦不住皱眉,他觉得蒋辰今天跟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不像纯粹出于愧疚,听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再见。”他放下手机,坐回床上。
顾文曦与人交往,完全随着性子,表面上跟谁都能聊到一块,其实交心的朋友也就是蒋辰和曾泊年,都是大一刚入学就认识的,与蒋辰还分配到过同一间宿舍。但顾文曦不习惯住集体宿舍,在校外租了套公寓,经常邀请他们前去做客。
大二时他们三人组过一个乐队,在学校小火过一阵,后来随着顾文曦休学一年、乐队解散而渐渐没了声息。休学的那年,顾文曦独自旅行,足迹覆盖小半个中国,以及欧洲的部分国家。
他的身体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微微合眼。那年出行之前,和蒋辰他们一起去喝酒,蒋辰好像也说过要等着他再回到学校,只是没有今天的话这么酸。
他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顾先生!”
顾文曦快速回过神来,爬起来走到窗边。杜云砚站在后院,也就是房间的下方,隔着小块菜地,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冲着他说:“可以来吃饭了。”
“我马上来!”顾文曦朝对方挥手。
关上窗户之前,他探着身向西南方望了一眼,将落的太阳半悬在两山间,一片淡雅的嫣红色薄云围拢着那个已然不再耀目的光圈,金色与红色的边缘模糊不清,几乎融为一体。
原来从这个房间,能看到如此柔美的夕阳。
顾文曦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果子是瞎编的,诗句引自曾巩《芍药厅》
第6章 留下
关上窗户,转身的刹那,顾文曦决定继续在这里住一阵。他不是个万事有计划性的人,去或留常常只在一念之间,何况暂时也想不到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第二天上午把这事跟杜云砚说了,对方没什么大的反应,甚至视线完全未从膝头摊开的书本上移开:“知道了。”
“你不用再让我交些押金吗?”顾文曦的双臂叠着支在吧台上,眼睛向吧台后瞥,杜云砚是坐着的姿势,正好能看到发顶的旋。
“不用了,”杜云砚仍未给他一个正面的眼神,“你走的时候一起结算就行了。”
明明昨天聊得还算投机,今天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顾文曦愈发摸不清这人的脾性:“你不怕我中途跑了?”
“你会吗?”
顾文曦“哧”地笑了一声,杜云砚才抬起头来。
“没想到,老板你还挺相信我的啊?”
杜云砚的面色丝毫不变:“反正这个季节没别人来,你就算白赖着我也没多少损失。”
顾文曦被噎住了,即使知道他不会做生意,也难料心大到这个程度。
“算了,我还是先给你吧,不然过意不去。”怎么做生意是他的事,但顾文曦看不惯他这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样子,“这次刷卡吧。”随身的现金上次交押金用光了,他取出了日常惯用的信用卡。
杜云砚不情不愿地放下书,接过他递来的卡。
等对方操作的间隙,顾文曦低下头,无意中瞟见他那本书的封面——竟然是沈从文的《边城》。
这不是高中语文课本节选过的文章吗?具体内容顾文曦已经不太记得了,似乎是关于一个偏远小城的女孩和追求她的一对兄弟……并不复杂。
他偶尔也看小说,但都是些情节刺激的武侠或通俗作品,这种清淡风味的故事是不太能看进去的。
“顾先生?”
“啊?”杜云砚叫过一声后,他暗暗撤回视线,“怎么样,好了吗?”
“你的卡好像出了点问题。”
“不会吧?”顾文曦原以为对方操作不当,心不在焉地瞄了眼,pos机上“此卡有误”的显示蹦出来,他才彻底没了先前的嬉笑,神情僵硬,脸色煞白。
他的信用卡都是绑定顾煜清的主卡,如果出问题,想想也知道是谁动的手脚。
“那这张呢?”他不死心地将另外一张也递给了杜云砚。
不出半分钟,pos机上又显示出“此卡有误”的提示。
他没想到被顾煜清摆了一道。
和父亲的关系尽管不算融洽,但可能是出于对顾文曦母亲的愧疚心理,顾煜清于这个儿子一直持极端纵容的态度,金钱上更无管束,以往闹得再不愉快,也没有过冻结银行卡的情况。
可这种事除了父亲的授意,无人能办到。
他查看了前几天的微信,就在自己回复“不回去了”的信息之后,还跟了顾煜清一条回复:【你以后别来求我。】
果然如此。
“没事,刷这个。”收起手机后,顾文曦果断地将自己的私人卡拿出来。上面的钱都是他平时兼职工作赚的,和父亲没有任何关系,对方无法进行任何操作。他不清楚卡上还剩多少,但总该有不小的数目。
顾文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父亲越是那副口吻,他的叛逆情绪也愈烈,这回更没了回家的欲望,就算在村里当个农民都比到顾煜清手底下干活舒坦。
他正在心里嘲讽父亲的如意算盘落空,杜云砚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二百五。”
“你说我什么?”顾文曦一愣。
杜云砚将卡还给他:“我是说你的卡上还剩下二百五十块。”
顾文曦艰难地咽下口水:“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杜云砚闪身去了厨房,留他一个人在吧台前。
顾文曦再次开手机,迅速调出这张卡的短信消费记录,一行行的“-”跟着大大小小的数字快速滑过,越往上划拉越是心凉。他不爱计较金钱,往来收支根本没留意过,天晓得是怎么把卡上的钱挥霍到这个程度的。
呆愣了一刹,顾文曦迅速对眼下状况做出判断。照这个样子,他在S市的单身公寓说不定也被收回了,回去还不是只能到顾宅请罪自投罗网?
开玩笑,长这么大他还没被人威胁过,过于依赖顾煜清是自己的问题,但为此妥协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顾文曦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却在见杜云砚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后,牵动嘴角,摆出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那个,老板……你这里缺人手吗?”
杜云砚的眸子一动未动:“淡季,我一个人足够了。”
顾文曦早就料到对方的回答,不过他某些方面的厚脸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他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是多个人做事总归更轻松吧?帮你做个饭,喂个鸡,打扫卫生什么的也好啊……”这些他几乎都没干过,也不确定能不能做好,反正先把人糊弄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