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一生————逝雨流风

作者:逝雨流风  录入:12-19

我们还可以种一棵落地榕,让它慢慢地长。这种树不难爬,而且即使坐在最危险的那根梢上也不一定会摔下来,稳得很......不过,如果你爬上去的话,我就不一定陪你了......我会在树下等你,等你下来......如果你藏起来,我找不到了,我也会等你,你爱待多久我就等多久......
那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我们曾经那样的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才发现嘴里有些苦涩。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忘也是满脸晶莹。
再也不要忍了。
记住了又如何,忘却了又如何,都是一样。
他看着忘的眼睛,轻轻吮去忘脸上涩涩的液体。
忘开始迎合他。
对啊,是很痛......
就借着这种痛将一切的泪都流干了吧。
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流泪了。

十二
空气的流动也被压抑得极缓。
教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被汗水濡湿的衣服将血污的味道再次散发出来。
而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着这样的事。
他想,这样的经历,以前从未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不会再有。

之后他们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拥在一起。
看着眼前的人,想着眼前的人,不过想的是另一件事而已--真是种奇妙的感受啊。
不知道忘是否也这样呢......
忘曾经忘却的......现在,也应该都找回来了吧。现实和梦幻,应该也能分清了吧,应该也不会再迷惑了吧。
虽然他自己还是在徘徊。

他早把自己诅咒了千万次。
他明知道他会觉醒的,他明明希望他可以觉醒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要把他挽留在幻梦中,直到他自己也迷失在其中。
他还有很多没说出来的,例如要找一个清澈漂亮的湖,要在湖边搭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屋。湖上面最好有小桥,最好还有湖心亭。闲的时候,就一齐在亭子里坐着,小酌几杯,赋诗赏月,带着些微的醉意一齐在亭子里相拥而眠。
--就这样,过天为庐地为席的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且那个地方,人们永远去不到。
他不敢说太多。
因为这一切都不可能是现实。永远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假如发生了,也并不代表可以延续。
只会在短暂的交集之后,用可能来衬出现实的残酷。

他的手抚上忘的头顶,从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往下移动。
是真的......他猜对了。
那些头发再长再密,也只能在外表处掩盖住那道伤痕。
从后脑左侧到右侧,可以摸得出来,突起的一道痕,不为人知的伤疤。
他的手抚过忘的背脊时,忘颤抖了一下。
然后忘凑了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极好听的声音,却是他听不懂的话。

忘把头缩回,嘴角扬起到最自然最完美的角度。
他看着那双眼眸,那双在沉抑的黑夜仍然流光溢彩的眼眸一点点地接近。
然后他闭上眼,不敢再睁开。
原来忘也会这样子吻人了,已经没有任何青涩感觉的吻,如此深沉,痛苦,决绝。
两颗黑暗中的受潮已久的火石,偶然地接触,碰撞出几粒微小却足以暂时驱散黑暗的光--转瞬又被黑暗席卷而去的闪光。
一切都结束在黑夜未央,一切都消失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瞬。

十三

这片昏林,也许困得住黑暗,困得住阳光;困得住飞鸟,困得住游鱼,但却永远困不住迷惘的心。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擦了擦眼,抹去浮在上面的一层混杂气息。
他看不清,但他能感受到这张床上充斥着这样的气息。
而且,再没有人将这种昏暗驱散,没有人将这种气息作稍许的消弭。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将凌乱不堪的衣衫整理好。他还想将这个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好好打理一下,可到底他现自己无能为力。
他走出这间小屋,踏过落叶,跨过溪流。
半路上,他试探性地回头,喊了一句,--忘?
没人回应他,于是他继续走。
只挑陌生的路走。
也许是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回到原点吧。

兜兜转转,再次延着山壁拐了一个弯后,他看清了他的所在。
那是一片墓地。
他走上前去,拨过一丛野草。
眼前是无数的墓碑,坟包,杂草,荒烟。
不远处的一个坟前站着一群人。
真热闹。他有点可笑地想到一个词,熙熙攘攘。

他走上前去,迎上意料之中的众人如见鬼魅的眼神。
他自嘲地笑笑,扯动嘴角。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是狰狞可怖至极。
半晌,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开口。
"忧?"

他循声望去。
啊,真巧。是隔壁宿舍的同学啊。
再看看旁边的那些人,有几个像是见过面的样子。
他不经意地看了看墓碑上刻的名字,似乎也挺熟悉的。
哦,他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跳楼自尽的人啊。

天边忽然闪过一道流光。挟着巨响。
不是流星,这很明显。
乌云继续不甘示弱地不断扩张,力图将整个天空封锁得点光不漏。
他仰头看着这些迷离幻化,一言不发。

"那个,......忧,看来要下雨了,我们也该走了。一起吧?"
看眼神,听语气,这不是特别诚挚的邀请吧。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
也好,那就走吧。他也不想在一个陌生人的陌生坟前停留那么久。

他坐上他们的车子,不用那些人出声,他很自觉地退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果然也没有人敢坐在他身边啊--他看着前面一群人辛苦地挤在几个座位上,嘲讽地想。
恐怕,那些人是一千一万个不想与他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对比了。仅仅是出于道义而已。
不过,这样子,也很正常吧。
他很清楚此时的他,头发凌乱,形容憔悴,满身血污。他们没将他当成杀人犯,也算好了。
啊,杀人犯。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啊,他杀了人。
之后又有人想将他杀掉。
然后那个人又被忘杀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将头抵在窗玻璃上,狠狠喘气。
他又感受到某人不适的目光。估计是对他弄脏窗玻璃的行为不满吧。
没错,他是全身肮脏的带血的人,而他居然还让另一个人也不得不沾上血腥。
尽管他不想这样子,真的不想。如果有什么污秽和罪恶的话,他愿意自己将一切都承担下来--那个少年本应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受丝毫的玷污。

车子飞驰,没多久便开上了桥,回到了他熟悉又陌生的城区。
那块充满了约束的地方,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可能回去了。
那个人,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可能再见了。
也没需要了吧?
也只好这样了吧。


十四

他回到那个勉强算得上是家的地方。
屋内空无一人,不需要预料和猜测。
他走进浴间,将几件衣物扔进水盆里泡着,然后麻木地冲了个澡,试图洗掉那些平静的记忆,血腥的印记,还有疯狂的痕迹。
那些衣物将一整盆水都染成红色,他也懒得去理了。他想他应该是很累了,应该是要睡一觉了。
于是他木然地回房间,躺在床上。
明明是很累了吧,偏偏又睡不着,这算什么呢?不是已经放下了么......

尽管关死了门窗,也还是不断有风钻近来,把窗帘吹得颤抖不停,窗外的铁皮屋篷无休无止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
他看着那几片玻璃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挡着风,真有些不忍心。
于是他下床,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了。
刹那间风呼啸着冲进屋里,并没有因为他的让步减掉丝毫的强势。
桌上的旧报纸被吹到空中,然后一张张散开,飘落,在将坠未坠时又被卷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许就是如此吧。
无论多么想要平静的生活,现实也不允许的。

他的眼里忽然一阵酸麻,是进了沙子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眨眼。
才眨了两下,就发现这动作似曾相识。
像是什么时候......
那颗沙子就这样在他的眼眶里僵持着,被眼窝煨热,然后随着眼泪,还有雨水,一起奔涌而出。
在漫长的压抑与被压抑间,雨,终于下出来了。

只有雨声,只有雨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这里刚激起小小旋涡,就被另一滴雨荡起的涟漪冲散,如此反复。
那些是击落地上的,哪些是滴落水里的,哪些是滑落屋檐的,哪些是洒落枝头的?他全然不知。
他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真静呢。
这种雨夜最容易让人入睡了,是吧?--他一度是这么想的。
那么,现在呢,是累到极点痛到极点的缘故么--
干枯的落叶,染血的流水,冰凉的尸体,......
再有就是某个人的笑容,气息,话语,泪水......
一切一切,都是遥不可及,却又使他没来由地一一想起。

他像是忽略了大雨的存在,坐下,蜷在墙角。
雨打进屋里,顺着墙壁流下来,或是直接砸下,湿了他满身满脸。
和他的泪和在一起。


十五

他仿佛作了一场梦。
他看见自己回到了那片树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他从那间简陋的小木屋跑出来。
他喊着忘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他眉头皱起一丝迷惑,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
--忘,我知道你在这里的。
突然,有什么东西正砸下来。他本能地侧身,将其接在怀里,然后一齐翻滚在地上。
一如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忘也是这样,没有丝毫预兆地就跳了下来。
而他也是这样,总能将忘接住,尽管自己也被那样的冲击弄得头昏脑胀。
忘缩在他怀里,他只能看到忘的侧脸,白皙的皮肤,柔和的曲线,如古神话中化身水仙花的美少年纳西瑟斯。
--记住,是永远啊。
他听不懂忘的话:你都想起来了,怎么办?
--那是另一辈子的事了。我说的,是那个一生啊,记住,永远啊。
然后忘不再说话。
『一切都不会重来,因为都已经是永远。』

他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梦幻。
那个静得连呼吸声都隐遁了的地方。
他似乎还看见什么在无尽远离。
某个声音,在他还没有看到结局的时候响起。
车声,又是车声,在静夜里一跃而过,尖锐而凄厉。
他睁眼,看不见他想要的人。
他焦急地左顾右盼,生怕和他玩捉迷藏的人又跑到另一个角落。

他这才发现,之所以不再寂静,是因为雨停了。
那些屋篷抖动,窗帘颤抖,报纸飘散......的声音,都不见了。
习惯了喧嚣之后就会变成平静。
真的平静了么?结果却有更多的喧嚣。

他徘徊了那么久,第一次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而结果是他找不到。
一切的,哪怕是海市蜃楼,都不复存在。
无论他如何紧闭双眼,再睁开,他也无法在光与暗的交织中找到任何着眼点。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梦到另一个他。再也没有。
他的一生已然结束。
他现在所有的举手,投足,仰首,低眉,前进,回头,......所有的追忆,怀念,喜悦,哀伤......乃至呼吸,都是另一辈子的事了。
一个有开始有经过有转折却没有结果;一个连开端也没有,却波澜不惊地有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结局。

长卷的电影胶片,以不正常的速度在一瞬间播放完毕。
如果这幅胶片大部分是黑白的,那么里面的彩色部分想必特别引人注目。
如果这幅胶片大部分都完整无缺,有过波澜不惊的起承转合,那么能使人注意到的,大概只有里面的空白残缺。

两颗火石认清了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存在,明白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在黑暗中,它们再没有机会碰在一起。
在惟一的温暖过去后,它才醒悟到,这就是自己的一生。

他的一生,自那一瞬起,此后,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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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生

我在重新拥有了记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

那时候的那个女子,笑得灿烂无邪,眼中是百分之百的温柔与纯洁。
我们认识已有一年。
但是不知为什么,身边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某个夜晚,某个朋友对我说:"你们都是极美的人啊。"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了。虽然每次听到的时候都很高兴,可是我也只能按照家里人自小教习的笑容方式,轻轻拉动嘴角,用所谓的黄金角度构成所谓的矜持浅笑。
朋友像是有些喝醉了,突然话锋一转:"但,我真为她觉得不该......你太木讷了啊。"
我连着刚才的微笑怔在那里。
朋友刚说完便倒在桌上,似醉似眠。
我拿出几张钞票压在酒杯下,然后转身离去。
不是我不想等他,真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独自驾车到海边吹风。
现在想来,我似乎一直都以为,只要温柔,只要微笑,就好。
看上去确实完美得很,也算不辱门庭吧。
但是,到底哪些是我爱的,哪些是我恨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无论是巨大的人生事,还是琐碎的杂务,一切都来得太顺理成章顺其自然,我没有任何思考或选择的余地。
面无表情地吹了一晚的风,有回归的念头时已经天亮了。
我打开她送的那个白色的手织袋子,拿出梳子,将被风肆虐了一晚上的任性的发重新梳理整齐。
为了应付太容易乱的头发,我只好再上了点发胶。我并不喜欢的东西。硬绷绷的把整个人都束缚住。
不过,不整理好的话,似乎就很不符合身份了啊。对吧。

之后又是平静的生活,直到三个月之后。
我心血来潮地再次独自驾车去到那片海边,却不巧地发现了她。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我的那个朋友。
他先是慌张,此后异常镇定:"你们,仅仅是订婚而已,对吧?"
他真是了解我啊。我习惯性地挑起嘴角露出微笑:"我明白了啦。父亲母亲那边我会跟他们说好的,祝你们,幸福哦。"
他和她估计都没想到我的平静会达到这种程度吧。想到这点,我没来由地有丝得意。可是,不行,我还要继续那样地笑,这样的场合,我只能幸福地笑,只不可以流露出任何别的情绪的。
哎,不过,真奇怪呢,心中竟然,真的......没有一丝波澜。
可惜这次是吹不成海风啦。

回到家,算是煞费心思地写了封给父母亲的信--这种事,说出来大概不大有美感吧。
但我写完后,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交给他们。
那个......应该也不急吧。

第二天,我又一次独自驾车出去。
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两圈,最后还是开向了海滩。
想到上次的情景,下意识地在路上拐了个弯。
没想到眼前竟只有一条路,而且是通往山上。
行到一半时由于路太窄,车子已经开不上去了。我惟有下车步行。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这光秃秃的一座小山。
然后我走到山崖边缘。
崖下是海。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种飞翔的眩晕是怎么回事--就像飞机离地时的那一瞬,猛的一下震动,身子后仰,然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的鸣声吵得可怕。那是失重的感觉吧,要是能再持久些就好了......

现在想起那一瞬,我大概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如此危险的位置。
眩晕是有的,可是还是很短啊。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感受到了另一种晕迷,完全没有快意。

推书 20234-12-19 :记忆之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