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后背不禁发起一阵森凉。今天这个林杳然真不像林杳然,倒像是个钻进林杳然皮囊的伥鬼,正要在林家兴风作浪地作祟。
真正的林杳然,是个很爱爸爸妈妈的孩子,简单哄一哄,就能哄得他心软。
自然,他也不会说这么多狠扎大人心窝子的寒心话。不仅不会,他连话都很少,流的眼泪倒比说过的话还多。到后来受多了爷爷的训斥,他连眼泪都很少掉了。
而且他也非常听话,几乎被磨尽了所有脾气。让他搬出去就搬出去,让他跟谁结婚他就跟谁结婚,仿佛对自己这个人,都完全无所谓了。
这样的林杳然,究竟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你爸爸有了新家庭,稍微分散一点对你的注意力也在所难免,你怎么能对生你养你的大人怀恨在心。”林鸿嗓音低哑,“再说了,就算你爸对你有所疏忽,我可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嗯,爷爷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林杳然抿了抿唇,“所以,这四点七亿里,除去还债的那部分,剩下的钱是我想还给您的。”
他伸手拿过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帆布斜挎包,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到桌上。
“这份清单还请您过目。里面包括当年心脏手术、眼睛手术和后期恢复的费用,医疗团队日常维护费用,林家供我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及援建苦荞村的款项,利息一律按国家开发银行五年以上4.90%的年利率计算。扣除掉旋风音乐负债的三点二个亿,剩下的一点五个亿正好覆盖以上全部支出。”
“哦对了,您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动,全存在您给我打款的账户里,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还有,您给我买的两套房子的产证也在这个文件袋里,我想我以后没机会去住了,还是请您收回去吧。无论您想过户到谁的名下,我都积极配合。”
交代完,林杳然抿了口茶,牵动被烫伤的左半边脸,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总之,我能给的全都在这里了。你们再想问我索要什么,我也实在给不出来了。现在的我,除了身上这个破包,可以称得上一无所有。”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见几个大人正直勾勾地紧盯着自己,便忍俊不禁般笑道:“怎么,难道你们连我最后一点家当都想要吗?”
“也行。”他摘下帆布包,“哗啦”丢在桌上,“归你们了。”
“林杳然!”林鸿拍桌而起,高举手杖厉喝,“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明白。您倒是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林杳然声线轻缓,仿佛真的无比困惑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震怒。“我没哭,没闹,没生病,要钱我给,打我我也受着,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林鸿痛心疾首,“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不是钱!”
这下,轮到林杳然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爷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荒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林杳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既然亲情最重要,为什么你能在妈妈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用‘歌女’一类词的诋毁她?”
“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恨她?为什么至今不肯承认她就是爸爸的妻子?明明她有名有份,放弃了一切,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这个男人!”
“亲情……这两个字,您怎么说得出口啊?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亲情,只有无限膨胀的控制欲!”
“你连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他的妈妈恸哭都不容许,甚至连他妈妈为他取的名字都要剥夺,结果现在,你跟他说亲情最重要,你自己就不觉得可笑吗?”
尾音戛然断在空气里,林杳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咳出满眶的眼泪。尔后,他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在这平复气息的间隙里,他恍惚想起,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蒸蔚潮润的空气,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庭院里。
妈妈抱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用好听的声音念故事书。爸爸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端出一道道味美可口的料理。
“叮铃叮铃。”
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爷爷来了!”自己从妈妈怀里一跃而下,兴奋地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是笑容可掬的爷爷。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过自己。大家围着桌边坐下,在葳蕤花草与温暖阳光的包围中,说说笑笑地享用起了丰盛的大餐……
何其愚蠢。
于是,他像回味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饱含哂意地笑起来。
“这个家,什么都有,但从不曾有过亲情。至少,你们的所谓亲情,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
“你……你……好啊,这就是我林鸿养出来的好孩子啊……”林鸿抚着胸口,大口粗喘着气,深陷的眼窝里逐渐蒙上一层潮湿浑浊的光。林杳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全翻涌了出来,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掌握绝对威势的可怕老人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裂开的一隙酸楚。“爷爷,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感恩,我却想从您这儿听到道歉,到头来,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林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时间,屋里唯余几个大人交错的眼神,粗重的呼吸。
许久,林远枫艰难地开了口,满腔苦涩地喃喃:“然然,你……你真的太绝情了。你这么做,是想和这个家、和你的家人,彻底都断绝关系吗?”
林杳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哽咽,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了。
因为——
“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也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您卖给了秦家做酒店生意,什么都没留下。”
“您忘记了吗?”
林远枫望了眼儿子,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长大的林杳然,透过模糊泪光站在那儿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笑容灿烂,眼睛黑亮。
这个男孩喜欢缠着自己一起拼高达模型。
这个男孩最爱吃自己做的蔬菜汉堡肉。
这个男孩会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和广告里潘崽一起唱歌。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其实,实现这个男孩的美梦,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神奇的魔法。
——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
——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现在,杳杳就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然后,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林远枫一个踉跄,无比狼狈地扑了过去。“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你再恨爸爸,我们也毕竟是父子啊,还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事情问题不能坐下来慢慢解决……”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林杳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银行卡和文件夹。“您放心,您也说了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外我还会叫您一声‘爸爸’。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果您真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对您对我,对在座所有人,都好。”
林远枫颤抖着问:“什么?”
林杳然笑了,两行眼泪泫然落下。
他说:“把妈妈的墓,迁出林家墓园吧。”
*
走出林家大门,林杳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铅灰色的乌云覆盖整座城市,细密雨丝在他头顶落成白茫茫一片。直到脸颊脸颊被打湿,切断的痛感神经重新接通,烫伤的半张脸才在冰凉的雨水里发出火辣辣的痛来。
不过跟心里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也算不了什么。
雨不是雨,是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捅着。
他也没有伞,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的他,伶俜茕茕,一无所有。
轻得很。
雨越下越大。
连绵不绝的雨丝被风吹成长线,斜斜地交错在孤独的天地间。
林杳然停下脚步,向下低了头,涌出一大颗热泪。
热泪滚滚而落,消失在无数雨珠之中。
蓦地,眼前涌进来一片光,照得雨帘倏然发亮,犹如无数点萤火悬浮在半空。他抬手挡在眉间,许是因大雨滂沱,许是因含着满眶的眼泪,又许是减退得愈发厉害的视力,朦胧视界里,一时间只剩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温暖的,可靠的,满满地占据他的虹膜。
下一瞬,一朵漆黑的云的绽放在他头顶,清馥醇冽的气息弥散开来,将伞下的小小空间熏染得干燥又洁净。
“杳杳。”
单只这么一声,就消解了所有喧嚣杂音。
伞外,是一整片庞然又静默的大雨。
林杳然狠吸了下鼻子,扑到贺秋渡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车内光柔和地洒落下来,充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气氛。
林杳然光着脚缩在宽大的车后座上,身上薄毯裹得严实,只探出颗湿.漉.漉的脑袋。他左边脸颊红肿了一大块,右侧倒是惨白透青,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淌,整个人哭喘得浑身直抽抽,简直比路边纸箱里的弃猫还可怜。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钱……我辛辛苦苦……写歌赚的钱……钱……房子……全都没有了……没有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秋渡熟练地抽了餐巾纸递过去,林杳然头一低,又响亮地擤出一包清水鼻涕。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钱……房子……全都没了……”
贺秋渡见他哭得快体力不支,索性把人揽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好好哭。林杳然也不客气,扒着他肩膀继续饮泣不止,眼泪混合着清水鼻涕成挂往下掉,连穿在外套里的衬衣都湿了个透。
等人哭得够了,贺秋渡才用湿纸巾一点点擦去交错斑驳的泪痕。见到那一大块红肿,他喉头微哽,也没说什么,先用柔软的毛巾包裹冰水,轻轻贴上给他冷敷。
“嘶——”林杳然疼得眉眼皱成一团,差点又有掉泪的冲动。他阖上干涩酸痛的眼睛,钻进青年怀里缓了好久,才气息奄奄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秋渡不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一罐热得刚好的巧克力牛奶。林杳然定定地捧着牛奶,然后抬起红红的眼看他。车内灯光柔和地笼罩下来,将那张线条深刻的脸庞沉淀出许多柔软。
林杳然问:“之前我跟爸爸见面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贺秋渡下颌绷紧,这才低应了一声。
其实,何止跟林远枫出去的那几次。只要林杳然没在他身边,不是在他眼皮子能看到的地方,他都要保证能时刻掌握林杳然的动向。
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种行为有问题,不正常,但却根本控制不住。毕竟是用了好多年、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失而复得的宝珠,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巢穴里,也必须多放一只眼睛在对方身上。
追根溯源,他想到方荷芝以前也干过的类似的事。怪不得自己无师自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有点不放心你,所以才派人跟在你后面看着。”贺秋渡一边说,一边观察林杳然的反应。林杳然没吭声,闷头剥着牛奶瓶上的锡纸,指甲剪太短,剥来剥去剥不开。他微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帮他剥。
然后,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胸膛起伏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才低声道:“对不起。”
林杳然眨了眨眼,驱散潸然泪意:“是那些黑西装的人吗?”
“嗯。”贺秋渡继续帮他冷敷,“但你不用怕,他们现在都是正规员工,而且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林杳然握着牛奶瓶,听着,又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这种情态不仅引得贺秋渡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林杳然的眼中,会晃过哪怕一丝丝的恐惧与厌怕。
可是,林杳然只是往前倾了倾,捧起他的一只手,把没受伤的半边脸,贴进了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