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静静地站在哗哗流淌的水流之下,温水淌过他的发心,打湿所有略长的乌发,黏在脸上。他整张脸上只有黑白两色:黑色的头发、眼珠,白色的皮肤、眼白、唇。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陆野。
“你想听吗?”朝晖张口,水流落尽口中一点,又顺着唇角滑下来,最终归往一处。
陆野心脏一跳,不知是在抽痛还是在紧张。“我一直想听。”陆野回答。
陆野想知道很多,比如朝晖的双向情感障碍,比如他为什么要因为一些不是很严重的事情就把同学打伤住院,比如他靠什么生活,比如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和男人们做爱。
“从哪里开始说呢……”朝晖得到肯定的回答,慢慢仰起脑袋,“从那些药开始说吧,除了那一瓶,我还有很多别的种类的药要配合着吃,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都在外面床头柜里,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翻。”
“我信的。”陆野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看得到朝晖的各种不良状态。
朝晖把淋浴头的按钮阖上:“但我不是想表达自己很特别,也不是想让你……对我更好一点之类的,没必要。我只是在陈述一件我早已习惯的事情。”
“嗯。”
“我觉得我得这玩意,八成是遗传了我妈。你是警察,既然都查得到我的现住址,那不可能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吧?”朝晖被陆野用宽毛巾裹住脑袋,揉来揉去,说话都有点不清楚。
“知道,是自杀。”
“她那个时候好像没人在乎什么精神疾病。所有人都在为吃饱肚子奔波劳碌,她也不例外,光是养活我这个不省心的就足够让她崩溃了。”
说到这里,陆野就在心里默念:怎么会呢,朝晖小时候肯定不是一个让人不省心的,相反的,他应该会是个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孩子。陆野没见过小时候的朝晖,但他就是有此直觉。
所以陆野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生活压力太大,也许是她没有办法。”
“不,就是我的错。”朝晖轻声说。
“好了,不用吹了,这里暖气很足,不会感冒的,”朝晖制止了要拿吹风机的陆野,抓住他的手腕往浴室外面带,“出去说。”
朝晖走出去,带着暖暖的水汽倒在床上。陆野眼疾手快把被刚才的那场激烈搞得稀里糊涂的床单给扯了。朝晖笑了起来。
“你还挺爱干净,”朝晖边笑便说,“有点像我的一个表姐,小时候我去她家借宿,她都不许我碰她的玩具,嫌我不干净。”
“你怎么就不干净了?”陆野皱眉,从高处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新的床单,展开一看,又是纯白色。朝晖家的东西好像除了铁艺就是纯白,活像什么单调恐怖的监狱。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我也懒得想。”朝晖坐起来,反过手去捶捶自己的腰。“不过也没什么了,她已经死掉了。”
“什么?”陆野刚把床单在空中伸展开,听到这句话就不动了。床单从半空飘下来,露出陆野诧异的脸:“你表姐?为什么死了?”如果心声可以读到,那陆野心里一定充满了“为什么朝晖附近的人都死了”这句话。
朝晖回忆:“那时候我上高一,她比我大两岁,读高三。快高考那段时间吧,我跑到楼上去给她送东西——她爸让我捎给她的,结果我上去就看见她坐在窗台上。我把东西给她了,问她怎么不下来,她也什么都没说,一仰头。”
朝晖也往后仰倒:“……她就这么下去了。”
一只大手拦在朝晖的背后,朝晖没有倒在床上,而是倒进了陆野的怀里。
“你看见她跳楼了。”陆野抱着朝晖,低声陈述。
“嗯啊。”朝晖仰着头和陆野对鼻尖,忽地笑起来:“她真惨,根本没人接住她。”
陆野沉默地俯视进朝晖的漆黑眼珠,发现这小子的瞳仁和虹膜是一个眼色,纯黑的,一点都区分不出来。
“确实没人接住她,但有人接住你。”陆野说。
第16章 放肆
朝晖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笑得特别大声,甚至有点放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骚话!”他笑得直抽抽,在陆野怀里笑成一团。
“其实我说得很认真,我不认为这是所谓的骚话。”但头顶的男人明显比他对待这句话更严肃。
陆野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朝晖缓缓收敛了笑容,又变成了那只狐狸,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道耶。”
但陆野大概就是狡猾动物的天生克星,他总是习惯把所有话都直白地解释出来。现在陆野也这么做了:“我的意思是,我刚才在床上说的不是假话,我虽然年纪比你大不少,但我喜欢你。”
“我明白了,你喜欢骚浪贱的是不是?”朝晖打算离开陆野的怀抱,却被毫不留情地摁住,纹丝不动,被迫继续满嘴跑高铁,却很容易就被察觉了紧张。
“不,我不喜欢骚浪贱的,我喜欢的是你,你在紧张,”此时的陆野更像一个警察了,一秒不犹豫地拆穿“犯人”的谎言,“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在我第一次和你上床之后?”
很不幸,陆野所有的话都完美切中要点了。
这个关于“为什么躲着陆野”的问题在刚才他们做爱的时候,朝晖就已经思考过了。答案是朝晖他不配。
陆野实在是太好了,好得让朝晖觉得良心不安。
朝晖想,陆野是个好警察,会一丝不苟地办案巡逻,会铁面无私地审讯每一个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会带他去医院,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他的手走。
上一个这么对待他这么好的人还是苏秦,可惜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让她死掉了。如果要总结什么规律,那大概是所有他爱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他恨的人都逍遥自在。
大概是因为有了对彼此的好,才会因此生出情。亲情、爱情……
他必须承认,他对陆野这个三十二岁的“老男人”萌生了无可救药的爱情,他像一株菟丝草似的无比地想要拼命缠上去,最希望这辈子都不松手。但他不能。他想要爱惜的感情更值得小心封存,看着陆野成为一个更好的警察、有一个更好的家庭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我没想和你在一起什么的,我只是图个爽。爽过了就没了,没别的念想了。”朝晖给出了一个假的回答。
但陆野也知道这是谎话。陆野又一次皱眉:“你不要再撒这种谎。你是吸毒了还是欠债了,还是做了什么别的?”
朝晖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了,突然很跳脱地来了一句:“那如果我吸毒欠债呢?你会帮我戒毒吗?会帮我还债吗?”
陆野:“不存在这种可能。”他记得朝晖对毒品有多厌恶,也知道能在这个地段租这样一套体面的房子是一件多需要人民币的事情。
“其实你和我处对象的话,等同于和一个瘾君子相处,”朝晖眨眨眼睛,“咱俩应该也还没上升到可以为对方承担那么多的地步吧?那就不如共退一步,从此海阔天空,彼此安好咯。”
“不一样,你……”要论胡扯,陆野绝对扯不过朝晖。陆野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地要争辩什么,却被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红为手机标准铃声。
陆野他迅速地接起来,像在警察局里接报警电话一样快:“怎么了陈队?”对面说了一串话,大概是什么地址,说得很急。在陆野回复“好的我知道了”之后就立刻挂断了。
收起手机,陆野欲言又止。
“我都快忘了你是刑警了……去呗,人民财产安全不比你我的小情小爱重要的多?”朝晖无所谓地耸耸肩:“正好我快累死了,你还一直拖着我不睡觉……我要睡到明晚,你最好等明晚再打扰我起来听你的任务成果。”
但陆野没有说话,自顾去鞋架处穿好鞋子,已经拉开了朝晖家的大门,此时正有些复杂地看着朝晖。
朝晖莫名有点心慌:“你别告诉我今晚这个任务不会顺利。”
陆野点点头:“好,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今晚这个任务不会顺利。”
“……”朝晖突然觉得这男人是个天然的腹黑。他阅屌无数,难得瞎了回眼。
“砰”的一声门响,把陆野的那句“再见”夹成两半,一半被带出门去,一半留在朝晖耳朵里回荡。
朝晖叹了口气,松松垮垮地往床的方向走。他今晚真的累了,太累了,他很需要休息。但他的手机也开始响,放的是《春节序曲》,喜庆连天地在床头柜上震动。在手机把自己震到柜子下的前一秒,朝晖接了起来。
对面是一个沙哑的男低音:“你是朝夕月的什么人?”
“你打过来的,你不知道?”朝晖的语气毫无波澜,但实际上他已经按下了录音,并把这串号码牢牢记在脑子里。
“这小丫头片子说你是她哥,”对面不依不饶,语气凶恶,但说得很对,“我在海港集装箱这里,你现在带着五百万的卡过来赎她,我知道你有钱。”
朝晖笑起来,慢慢也往鞋柜的方向走:“你说笑呢,五百万?你可以有点志向吗,五百万连帝都一套正儿八经的房子都买不了。再说你怎么不去找朝明红呢?那家伙才是小丫头的亲爹,我早就和朝家没……”
对面显然不想与他多说,把电话挂了。
朝晖把手机扔到鞋柜上,眼底一点笑意也无。
第17章 港口
有人敲响了黑暗集装箱的门,清脆的两声“咚咚”之后,集装箱内的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眼白泛着冷光,像一对对刀子,纷纷刺向门口。
门开了,带着挤压铁锈特有的刺耳声响。一个黑影缓缓踱步进来。
在集装箱的角落绑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她长得极漂亮,眼睛非常大,睫毛又黑又长,从远处看就像画了眼线。她被绑在角落,脸上还带着泪痕。但如果和她待在一起仔细观察,不需要很久就能意识到,她的智力有问题。
她也看见了那个走进来的黑影,一声含含糊糊的“哥哥”脱口而出。如果不是听习惯了,大概会以为她在叫“的的”。
“卡在这里,里面有你们要的五百万……不出息。”来人用两根细长的手指轻佻地夹起一张薄卡片,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黑暗中的几双眼睛没有回应。
来人等了几秒,似乎有些不满:“怎么,我打算一手交人一手交卡,难道你们还有别的办法来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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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野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棉外套,从陈队借给他的那辆家用SUV上迈下来,不轻不重地关上了车门。这车还是他为了打去朝晖家借的。
刘跳跳从副驾驶上蹦下来,大声说着悄悄话:“野哥,我们就在这里等吗?”
陆野点燃了一根烟,其实他刚才在朝晖家里就一直很想抽根烟。他点了点头:“嗯,陈队带队往里面走了,我们在这里接应。一会有别的兄弟从警局汇合过来。”
他们两个来得最快,陆野是从朝晖家出来的,离港口近;刘跳跳则是因为……他大晚上的不回家,在酒吧里喝小酒蹦小迪,正巧这酒吧就在朝晖家楼下。陆野从朝晖家楼下往港口方向开,开出去没有几百米,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瘦猴身影正在狂蹬自行车。
到这时候了,不想捎上也得捎。但陆野到现在都没回答刘跳跳的那句“卧槽野哥你怎么在这里”,他怎不能说他是为了一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小青年勇敢追爱吧,更不能说追爱对象是那个给刘跳跳造成浓厚心理阴影的人。
虽然刘跳跳喝了一点,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点醉意,他把朝晖的话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野哥你怎么不冲到第一线去啊,以前你不都是在最前面的吗……”
陆野有点无奈。要不是这个愣头青喝了酒,他俩现在就在前线了。
明年绝对不要再带新人了,陆野如是想,同时在刘跳跳后脑上狠狠来了一下,打得刘跳跳脑瓜嗡嗡响,清醒了不少。
“我也没见过这种绑架案,清醒点。”陆野严肃道。刘跳跳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乱说话,跟着陆野往港口最外侧的一排集装箱那边走——他们要蹲守在那些集装箱上面,因为陆野觉得那个位置有比较好的视野。
他们顺利爬了上去,俯瞰整个运输港。
一阵寒风吹来,连陆野都忍不住裹了裹外套。“野哥,陈队把被绑架人信息发来了,我给你念念?”刘跳跳看着手机说。
“念。”
“这小姑娘年纪好小啊,才六岁,你说那些家伙真是没人性了。嗯……进清集团的小千金?难怪……咦?”
“咦什么咦,废话一堆。”陆野皱眉打开自己的手机。同时刘跳跳也说完了后半句话:“她怎么也姓朝……”
陆野盯着“朝夕月”三个大字,好像要从这三个字里抠出什么人来。他盯了片刻,往下翻,就翻到了这个六岁小姑娘的父亲。果然叫朝明红。
刘跳跳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姓朝的真的有这么多吗?不要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啊。”
“砰!”不远处传来一声完全没有经过消音的枪响。
这不是警察配枪的响声!
陆野下意识向腰侧伸手,却很快发现身上没有带枪。“啧……”他不爽地念了一声,从高高的集装箱上一跃而下,在地上翻了一个滚之后就迅速往前跑。
“野哥你干嘛?!”刘跳跳惊呆了,趴在集装箱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