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只顾公司的眼前利益,差点忽略了秋褚易作为公司所有者理应表现出来的沉痛与悲伤。
毕竟那是他的发妻,不管两人之间是不是真爱,起码在民众眼里,身为丈夫的他在这种时刻都不应有任何坚强。
不过,这倒也不能完全怪她——蒋南希出事是在月初,然而直至目前为止,秋褚易也是真的一直在公司照常工作。
她赶紧点头应下:“好的,那我马上去打电话通知行程取消。”
直到孙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秋褚易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时间缓慢流逝,日影下移,窗外突然亮起的无数镁光灯惊起满树麻雀,这些可怜鸟儿扑棱着翅膀,它们孤独而又无助的身影很快飞进秋褚易的眼中。
由于Arrow大厦属于超高层建筑,秋褚易位于顶层办公室的窗户并不能向外打开,他现在只能隐约看见正下方不停闪烁的星星点点,仿佛夜幕变成了白色,漫天星辰也降临在地面。
他无肖多想都能猜到,现在外面肯定因为蒋南希遇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Arrow大厦此时肯定也闻讯赶来不少媒体。
这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家伙就像一群在海里闻到血腥味儿的鲨鱼,无论距离血源位置多远他们都会一股脑地赶来,谁想在这件事中掺合一脚捞点好处。
一帮跳梁小丑而已,集团公关或者周律师都会想办法(无论贿赂还是怎样)快点解决他们,无需他亲自动手。
除了这些惹人讨厌的家伙,秋褚易还注意到一栋距离Arrow大厦不远的居民楼。
那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葬礼,占地不小的灵堂摆满了各式花圈与纸扎的玩意,满眼都是充斥着悲伤的黄白颜色。前来悼念与哭哭啼啼的人群拥挤在小区楼下,他们的不舍与哀嚎仿佛透过层层玻璃,萦绕在秋褚易耳边不绝如缕。
这才是正常家属在面对逝去亲人时应有的悲伤。
他也心知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去到楼下,不管出于真情还是假意,最好都在那些记者面前和这群痛失至亲的家属一样,表情动容脸上最好涕泗流淌,向他们倾诉自己的痛苦与对逝者的留恋。
可他最近越来越做不出这种伪装,就连之前在警局的那番简单表演,他现在都不屑于人前展露。反正媒体那边有专人打理,他只消不被人发现他内心的真实情绪就不会出错。
秋褚易的眼神并未在这场小区葬礼停留太久,人间每天都会有无数的过去死亡与无限的未来新生,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距离大厦更远的地方。
那里车水马龙人潮如海,无论日与夜都是一般的富丽繁华。
再准确一些,那里就是位于市中心常青路1818号的——夜天池。
他看着那里像是想起了什么。
嘴唇微抿眉头皱紧,更像是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
十一月即将步入中旬,天气变得更加寒凉,似乎就连天上骄阳都无法温暖这番温度骤降造成的景象。
秋风似一把透骨凉刀,行走在街头的人们在风中纷纷裹紧身上衣物,入目之处净是一些黑白灰冷色系的颜色。
女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夜天池的。
初次来到大城市的乡村女孩之前从未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建筑,内心不停咂舌的同时她表面却掩饰得很好,在前面的人带领下缓缓进门,女孩脸上平静一副见惯了的波澜不惊。
这是一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女孩看着帮她介绍工作的亲戚不停冲人点头哈腰,她的注意力却全都被楼上的一个女人所吸引。
那是一位身材极其丰腴的女性,虽然气质成熟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当清冷,绝对是个让人过目就不会忘的天生尤物。
她小心藏起自己眼中的那些羡慕与嫉妒,在心里暗中谨记未来也要像这个女人一般,她一定要在这里混出些名堂!
与这份量不大甚至算轻松的工作相比,女孩曾经在那个贫瘠山沟吃过的苦更多。一段时间后她果然表现得要比同期的其他人更加优秀,领班也很快注意到了她。
于是,某天晚上领班将她带进一间包房,里面坐着之前她曾见过的那个成熟女人。领班说想给她换一份工作,一份赚的更多也更容易出人头地的工作,眼前这位女人就是负责面试她的未来上司。
直到很久之后,她都记得那天的场景。
当时女人掏出一根极细的香烟,领班立马拿起打火机帮她点上,那张风韵犹存的俏脸半遮半掩在缭绕烟云后面,美得不像凡人更像是神话中的仙女。
“肯吃苦吗?”女人问她。
女孩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来自山区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怕。
那天女人只问了她三个问题,第二个却十分犀利:“之前伺候过男人吗?”
听完女孩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女人的意思,也瞬间明白领班介绍这份高薪工作的真正性质,一张水灵灵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女人半天都没听到她的回答,觉得这个一看就是被人骗到这里的小丫头肯定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想破坏女孩天真的难得好心。
就在她和领班说“带她走吧”的时候,女孩却仿佛做出某个重要决定。她突然甩开领班的手,跑到女人面前对她说:“我之前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女人再次打量这个长相不错但出身贫寒的女孩,发现她满面绯红仍未褪去但眼中的目光却异常坚定,简直和当年刚来到这里的她一模一样。
挥手示意领班出去,女人终于正眼看向跪在自己面前仍有些害怕的女孩,也问出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杜嘉兰,你以后可以叫我杜姐。”
“史湘。”像是怕被误会,她着急向女人解释:“是史湘云的那个史湘。”
女孩一直都非常讨厌这个与某种恶心东西谐音的名字。
她的名字来源自然是《红楼梦》中那位“海棠诗夺魁”、“醉眠芍药裀”,同样是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史湘云。
或许取名的时候,家人是曾对她寄有殷殷厚望的。只可惜穷山沟里飞不出金凤凰,这等精致文雅的名字沦落到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只会因为谐音联想起那些污秽脏物,而不是原书中对应的霁月风光。
当诗情画意的名字慢慢变成心中的痛,无数腌臜恶心的外号陪伴着她的成长,甚至贯穿了她整个童年与青少年的时光。
女孩恨不能将自己塞回子宫里去,或者希望自己从未降生到这个世上。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个被她唾弃已久的名字将会在未来对人们造成何等影响。
十几年后,与那天同样寒冷的天气,S市警局。
“老大,查出来了!”
只见高志强手里拿着一张A4纸,神色匆匆,急步就差跑进办公室。他将那份快马加鞭查到的结果啪地一声拍在正中间那张桌上,这样众人刚好都能够看清。
成烨眼睛尖脑子反应也快,他差不多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那张纸上的内容,神情却仿佛得到莫大震惊:“我去,没搞错吧?老高,你们查的结果一定准确吗?”听起来他的语气都充满了诧异。
其余人看完后脸上也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老高却言之凿凿,气道:“我确定、确认以及十分确信我查到的结果没有出错,队长你可以质疑我老高的人品,但是绝对不能怀疑我的能力!”
众目睽睽之下,高志强举起那份之前在杜嘉兰方中得到的两张身份证复印件:“这两张身份证都是真实存在的,分别属于史湘与蒋南希,但是——”他指着最下方那栏里的定论:“蒋南希是史湘来到S市之后违法办理的新身份。”
“也就是说,史湘就是蒋南希,而蒋南希也就是史湘!”
“而且老大,你们知道我还查到了什么吗?”高志强因为之前众人的怀疑,故意不说下句,吊他们的胃口。
齐占柱是个急性子,完全不符众人对他的爱称:“什么?高志强,你别跟我们卖关子,快点说!”
成烨也一巴掌拍在高志强的肥手上发出一声清脆之响:“说!”
自封神通广大的高志强嘿嘿一笑,见好就收。他再次拿出一份资料放在众人面前,只见标题处写着“十一·五 特大失踪案”。
黄蓉问:“蒋南希不是‘十一·二’的受害者吗?你拿出人家隔壁组的卷宗是几个意思?”
高志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页面翻到某次知情人的问话记录,用眼神示意让大家自己发现其中的奥妙。
一开始是和失踪者母亲的问话,但成烨看记录的好像大多都是一些无意义的重复话语。
直到页面中间位置,可能也是办案人员感觉问不出什么东西,又叫了另外一人进来,从这里整个问话才开始清晰起来——
“与失踪者关系?”
“我是她的姐姐。”
“姓名?”
“史渝。史记的史,川渝的渝。”
“你妹妹的姓名?”
“史湘,是《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史湘。”
“……”
圣经中耶和华曾说:我的百姓也要因我的恩惠知足。
如果神给予一次可以改写人生的机会,你会毫不犹豫接受吗?
众生百态,每个人肯定都会说出不同的答案。
而那个无比渴望更改自己姓名的可怜女孩,她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未经犹豫也毫不留恋地选择抛弃了过去。
那个被家人寄予厚望同时也带给她太多痛楚的名字,之后再无人知晓。
于是,这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山村女孩也变成了另外一人。
十几年前的她肯定想像不到,自己会在未来将拥有一段更像灰姑娘与王子的童话,一个完全不同完全崭新的人生。
自此,
“十一·二”蒋南希遇害案与“十一·五”特大失踪案正式并案侦查。
第23章 你会相信我吗?
这次秋褚易被警局紧急通知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和人开会,而是难得空闲待在家中。
他拿起衣架上的风衣刚打算出门,无意瞥见玄关镜子里身上那件略显休闲的白色衬衫,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他便来到了那个仍不为人知的地下室。
北湖别墅区内的建筑一般都是只有地面三层的设计,当然如果业主需要,工人们也可以在房屋建造时将地下额外改造成储藏室。
虽然差不多整栋房子都是蒋南希的心血与设计,但连她都不知道的是,秋褚易在买下这里时曾让工人们多建了一层地下空间——只不过,他从未让蒋南希知晓或者是看见这个藏有秘密的地点。
在蒋南希的规划中,女儿秋楚楚自己住在三楼卧室,而她与秋褚易的卧室则是在二楼。这样做的好处是大人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刚好能够避免做某些事时被孩子打扰。
这样的房间安排表面上看起来与其他家庭无异,起码在女儿秋楚楚看来,她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没有多大区别。
但小女孩不知道的是,每天当父母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她上楼准备睡觉之后,夫妻二人转身就会分开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这么多年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分房而居。
所幸别墅的房间很多,蒋南希住在二楼客厅附近,也就是她骗秋楚楚的那间本应是父母一同居住的卧室;而秋褚易则住在她的对面,只不过房内的装修简单摆设亦是十分简易,与外面的装修风格可以说完全不一致。
不过自从蒋南希死后,秋褚易住着的那个房间倒是新添了不少东西——一台电脑、一只连线耳麦还有一台收音机样式的接收器……是的,这间无比简陋、被他用做窃听室的房间就是他曾经居住的卧室。
而那个隐藏在地下、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空间,曾经起到的作用与这间表面上的卧室其实所差无几。
让我们将画面再次切回现在。
这是一条幽深黑暗的通道内部,具体位置就在云湖六号公馆的正下方,而没有开启暖风空调的地下室要比地面上的温度更低,单薄衬衫之下的手臂仿佛禁不住这番寒凉,靠近皮肤的那层汗毛几乎根根竖起。
秋褚易很快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伸出手在周围墙壁按了几下,头顶上方的白炽灯忽闪三两次之后,近乎百平米的宽敞空间顷刻就在他眼前被全部点亮。
虽然这层面积很大但实际看来并不空旷,只见整层空间都整齐排列着许多同一款式的收藏展示柜,如果更近距离一些观看的话会发现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不同职业的制服但都是统一尺码,摆在架子上各种型号的望远镜、数码相机甚至还有一副专业的NVGs(夜视护目镜),以及放在黑皮箱里的各种镇定剂与麻醉药……
眼前画面简直就像置身于某部电影,这些普通人并不主动购买的东西应该只存在于皇家特工Bond的那个超全装备库。
可秋褚易见到这幅景象并未动容,也瞧不出什么其他表情,他只是从容走到中间位置的一列衣柜面前,在其中找出一件全黑衬衫,然后脱下身上那件白色的换了上去。
他盯着镜子里那个身长玉立的男人,五官立体眉眼深邃,可全身上下笼罩的黑色基调却显得他面无血色,脸庞无比苍白。
仿佛还沉浸在妻子意外过世的痛苦与悲伤当中,没有走出。
但下一秒,他很快走到另外一处相隔不远的展示架中间,又从第二层抽屉里取出一只直立式手机——屏幕全黑可能还没有开机,也不是他最常用的那只——然后,将它轻轻放进了外套上面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