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知低头看碗,六个酱色浓郁的鸡蛋在朝阳下闪闪发光。他有些恼,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墨迹,不太领情,就说:“就当,我,我还您,人情。”
算是明白过来的唐德秋愣了愣,看着眼前背光站着的小结巴,还是将手伸了出去:“谢谢。”
把碗塞进男人手里的宋知知一刻都不想停,转身就往回走。
端着卤蛋的唐德秋没有马上回屋,看着小结巴加快脚步走回店里,他低头闻了闻卤蛋,心想,今天似乎,不需要让食堂送饭来了。
第3章 三
到了双休日,这条街算是热闹了起来,许多平日里都不开的店铺也都开了张,店里养的招财猫跑到街上,懒洋洋地躺着任人抚摸。
唐德秋在街上走了几圈,随手在地上捡了几个饮料瓶,放在了清洁阿姨的袋子里。
今天日子好,阳光软和舒服,晒得人有些懒散,有些想睡觉。唐德秋是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的,走了一圈儿后,也没有那么想睡了。他回到管理房扯了把矮椅坐在门口,低着头,拿帽檐遮了点阳光。饶是不想睡,但也抵不住这样的天气。他眯了眼睛,难得松懈一把,快要放纵自己睡过去时,不远处哐啷一声,热水瓶摔在地上炸裂的声音直直往他耳朵里钻。
本就有把心吊在外边睡觉的习惯,这一下算是彻底砸醒了他。他赶紧扶正帽子站起来,朝声音方向走去。
在声音的源头站着的,是一只正不知所措的小老鼠。他见自己的热水壶几乎把整条街都炸了,忙着弯腰和旁边的店家道歉。
剪纸文化馆的第十四代继承人王凤还老师看着老宋家的儿子认真道歉的模样,从屋里拿出扫帚和畚箕,对他说:“没有关系。倒是你,有没有烫着?有没有被玻璃划伤?”
“我,我没,没事。”宋知知接过工具,开始清扫。
等到唐德秋走到他面前,他已经把所有残骸都收拾好了,徒留一地的清水。
手脚挺快。
唐德秋心里想。这小结巴看着不太机灵,可手却是挺巧的。
望着小结巴的手,他竟咂摸出昨天卤蛋的味道。
外面油亮馥郁,一口咬下去,里面竟是流心的,被煮成胶质的蛋黄慢慢淌出来,盖在他刚出锅的米饭上。最妙的是这蛋黄和卤汁异常和谐,很下饭,又很清爽。再配脆生生的卤藕,唐德秋差点没把一整晚卤蛋吃完。
唐德秋这尝一尝,确实差点尝完了。
这双巧手的主人把东西收拾好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和王老师道了谢,看了唐德秋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去。
“唐师傅,这没事儿了,麻烦你了。”王凤还老师说,“这老宋的儿子,前天刚来的,你还不认识吧?”
“昨天见过。”唐德秋回头看了小结巴一眼,“也听老宋说过。”
说起老宋,这两位与之熟识的人都有些沉默。末了,来了个游客向唐德秋打听海苔饼在哪买,两人也就散开了。
老宋得了咽喉癌,去的时候很痛苦。主要家里也穷,他没有钱治病,老婆十几年前就跟人跑了,唯一一个儿子在外地读大学。他没告诉宋知知自己生病了,死后还是隔壁永利秤店的蔡老板和宋知知联系的。
那时唐德秋刚休假了,上头见他工作负责得都有些不像话了,直接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还给他找了疗养度假基地,给送到首都去了。
帮忙办后事的街道店家们也都心疼没日没夜忙的唐德秋,就没把他叫回来。
等到唐德秋回来了,事儿已经全办完了,他愣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宋知知在送走爸爸之后,又回了学校办理了毕业手续,这段时间刚好和唐德秋回来的时间岔开了。
宋知知对这条街的近况一无所知,只是知道最近它在参与评选文明城市的评选。他爸爸留下来的旧书摊也算是街上一道有历史遗迹感的风景线,上头也就没有取缔他,只是让他做好环境的布置。
他哪里懂什么环境布置,只知道擦书架。现在好了,书架也被人踢坏了,偏偏自己还不知道是被谁弄坏的。
晚上七点,他窝在被窝里,越想越有些气,就干脆弹起来,把那些沾起来的书拿出来翻阅。
没翻几页,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他不情不愿,但还是拖着拖鞋去楼下开门。
是拿着两个架子的唐德秋。他还穿着安邦护卫的制服,没有戴帽子,见到宋知知之后先看了对方的白手一眼,再说:“弄好了,架子。”
宋知知见他身上东西多,本不想让他进门,但还是说:“谢谢,你,你进来吧。”
唐德秋先把右手上的架子卸下来,放在地上说:“这是你原来的,修不太好了。”说着,他又将左肩上的架子放在地上,“我做了个,你看行不行。”
宋知知有些惊讶,他看着男人做的架子,说:“这,这不是,你买的?”
“不是。”唐德秋往里屋走了几步,“你要喜欢,我就给你搁起来。”
“我……”宋知知看到了男人有些淤血的手,往旁边撤了一步,“好,好吧。”
唐德秋把新书架放在原来旧书架的位置上,退了几步看,说:“还是得一对儿。”
宋知知看过去,一个灰扑扑的,陈旧苍老。另一个色泽漂亮,新得发亮。放在一起确实有些奇怪。
“明儿要忙。等我得空,再做个。”唐德秋往门口走,“这个旧的,也留着,留个念想。”
男人走后,宋知知才想起他并没有还那口最好看的玻璃碗。他有些失望,他还想明天用那口碗,给自己下一碗长寿面吃。
他今天听很多人说,这个保安人很好,什么都会,话不多,是个行动派。
可在他看来,这个男人墨迹又多事,还不懂太人情世故。
看起来还好凶。
反正就是不太好。
他从橱柜里翻出来一本旧历,把它挂在墙上。他认真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保安观察日记。
如果他明天把碗还给我,就贴颗红心。要是没有,就画个叉。
如果他还墨迹,就画两个叉。
宋知知对自己别出心裁的记录方式很满意,拍拍手上的灰,继续爬回床上翻书睡觉。
第二天,唐德秋还是没有把碗还给他。
在这一天变成二十三岁的宋知知,很生气,直接上门去找当事人。
当事人正在处理两人当街打架斗殴。两个男人打红了眼,唐德秋用身体隔开他们,没想其中一个发了疯般,一脚踹上了他的断筋处,唐德秋几乎当场跪在地上,还用右手撑了下身体。
两个打架的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是解了气,又或者是有些心虚了,各自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留下唐德秋跪在地上。
一旁的商家店员赶紧上前去扶,唐德秋摆摆手,没让他们碰,还是自己站了起来。他的整条腿无法站直了,弯着膝盖,他向周围的人道谢,摆正了自己的帽子,慢慢地向管理房走去。
在管理房门外张望的宋知知见他回来,刚想上前讨要,就看见男人似乎变了个样子,背脊不再挺直,面色不再凛冽从容。
此刻的他,像是一棵重霜的松树。
唐德秋看见宋知知,以为他是来找自己要架子,轻声开口道:“抱歉,明天……”
“你,你怎么,怎么了?”宋知知朝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手足无措。
似乎是在这个小结巴的表情上看到焦急的神态,唐德秋难得笑笑:“没事。老毛病。”
宋知知看他笑了,看起来凶相的脸柔和了不少,也就再上前几步:“你,你看起来,很不,不好。”
“是差些,也没事儿。”唐德秋试了试站直,但刚才被皮鞋踢到的左腿实在使不上力气,他晃了晃腿,右手却被人轻轻拉住了。
“我,我扶你,进,进去。”
宋知知也不看他,也不等他回应,就开始将他往屋里带。
唐德秋已经几乎没有知觉的右手臂,却能感受到小结巴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第4章 四
本就时不时会发痛的双腿今天又被来了这么一下,往下坐的时候,扯得有些酸痛,使不上力。阴雨天发作也习惯了,唐德秋没有把它当回事儿。
可身边的小结巴却有些慌,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儿,就是不愿意坐下来。
唐德秋喊住他:“我没事,你坐。”
宋知知没有看到自己的玻璃碗,有些失望,刚想跑到厨房去看,被男人这么喊住,只好走到他身边坐着,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不是很大的地方,就在管理房的内侧,用一扇镂空的古木房门隔开。房间里也就一张窄床,桌子椅子,一盆仙人掌,一个衣柜,再也没有其他目光可及的东西。要说唯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男人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豆腐干。
见小结巴眼珠子转个不停,最后停在自己的被子上,唐德秋这是才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就这么把小孩领进自己屋子里来了。他动了动逐渐恢复知觉的右手,说:“谢谢。”
宋知知把眼神转到男人右手上,说:“你,你,挨打了?”
唐德秋以前哪里有挨打的份?小时候太皮,经常打架斗殴,混成学校里的老大,高中毕业后就被家里人送去当兵了,这才收敛了一身戾气。
只不过这句身体有了问题,现在工作性质不允许他还手,才让人生生干到了受了伤的地方,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罢了。
“没有。”唐德秋把帽子拿下来,“劝架,误伤。老毛病了,你别……”
担心二字,唐德清没有说出来。他低头看着小结巴,小结巴结成团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所以,这是在担心的意思么。
唐德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但还是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了:“你别……担心。”
宋知知正想着要是厨房里没有那只碗该怎么办,是不是该拿男人放在自己这里的那只钢笔作为威胁,男人就说了话,宋知知听得没头没尾,眉头更深了。
“我很,担心!”是不是它已经被打碎了?或者被他藏起来不想还给我了?
这么想着,宋知知又重复一遍:“我真,真的,很担心!”
正想起身给小结巴倒水喝,唐德秋就被他这句话给挡住了脚步。他转身看小结巴,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什么,还是转身进了厨房。
见他走了,宋知知赶紧从凳子上下来,跟着跑了进去。
厨房很小,和厕所紧挨着。唐德秋平时一个人也能在里边活动开,但等他倒了一杯子开水,转身出去的时候,出路就被小结巴封住了。
“怎么进来了。”唐德秋换了只手拿杯子,“出去坐。”
“我,我怕……”
“不怕。”
唐德秋把手搭在宋知知肩膀上拍了拍,轻声道:“没事的。不怕。”
宋知知早在男人倒水的时候将灶台扫了一遍,没有碗,心里更急了,现在却被男人拿哄小孩的语气哄了,心里气急,转身就往外走。
唐德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走出去后把水杯递给他,他捧着搪瓷杯猛喝了几口,说:“你,你骗我。”
“没骗你。”唐德秋刚想坐下,听这话又站起来,“好得很。”
宋知知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哐啷一声,说:“那,给,给我看看!”
唐德秋算是没辙了,他也不知这小结巴对自己的关心到底从何而来,两人就认识三天,这小结巴怎么就跟进屋里要看这东西?
“要看?”
宋知知被他这句话吓着了。怎么了,还不让看了?是不是哪里摔了磕了?可不能啊,这是家里唯一仅存的完整容器了。
他急了,声音都比平时大些:“要看!还,还要摸!”
这下唐德秋是彻底不知该怎么办了,瞧着小结巴的样子,好像今日不让他如愿,就要和一旁的翘嘴壶比谁的嘴翘得高似的。
唐德秋想了一会儿,也就想明白了。小结巴想做啥就做啥吧,都是男的,摸一摸也就摸了,自己也不会少块儿肉。
想毕,唐德秋把脚挪了挪,弯腰把左脚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整条小腿和膝盖。
毕竟是从军了十几年的腿,即使大筋几乎断裂过,但小腿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甚至更加紧实,线条流畅。
唐德秋说:“你看,真的没有事。你摸这里。”
他拉过宋知知的手,摸上自己膝盖后面的腘窝:“这里有疤,八年前做过手术。”
宋知知觉得指尖一凉,随后就触碰到了男人的略显光滑柔软的皮肉,还有上面的一道浅浅疤痕。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指尖又触碰上了另一个东西。
“还有这里,以前也做过手术,不过疤痕不显了。”唐德秋撩开自己的上衣,将宋知知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腰上。
这次宋知知算是反应过来了,在被男人的体温烫到之前,赶紧抽回了手,站起来冲他脸红脖子粗地喊:“你!你!你……”
小结巴着急上火,可小结巴越上火越结巴。
所以他恼羞成怒,推了男人一把,就往外跑了出去。
管理房到旧书摊没有多少路,宋知知跑得喘不上气,推开自家半掩着木门,跑进去喘了很久。
喘匀了气儿,他的余光瞥到了墙上的挂历,还没有完全压下去的气儿又翻涌上来。他抓起一支笔,跑到挂历前咬着笔盖想:他今天真的没有还我碗,要画一个叉。还特别墨迹,再画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