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保安竭力拦着这几个女人,就听到领头那一个哭叫:“别拦我,你有什么资格拦我!还有没有王法了?出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着,你们有没有良心!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哟……”
后头跟着她的另一个干脆往地上一坐:“我可怜的哥哥,这是造什么孽啊……”
贺见真惊魂未定,还被陈希搀扶着,额头上尖锐的刺痛传来,他本能一模,指尖沾着红。陈希把他挡在身后,转头呵斥保安:“怎么回事?这里是公司!人拦不住不会报警吗?”
那女人指着他鼻子骂:“陈希!你看清楚我是谁再说话!”
贺见真这才认出来,这是总经理夫人吴太太。
这时候应该说是前总经理夫人,跟着还有吴家妹妹和其他几个亲戚。吴太太也是四十好几的人,穿着昂贵精致的套装,烫个黄色小卷发,每年公司年会她会和丈夫一起出席,很多员工都认识她,是个笑容爽朗响亮的女人。
“素文姐,这时候您跑到公司来干什么呀?”陈希很为难:“公司乱着呢,您在家里才安全。”
吴太太瞪着哭得血红的眼睛:“出这么大的事,到处打听不到消息,我要是不来,你们就当我一个女人好欺负,你们是想一手遮天呐?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陈希一直按着消息,连警察来访都不敢声张,就怕发生这种局面。
“我们也不知道消息,只有警察才知道。”陈希给保安眼神,示意他们把人带下去:“我们有消息肯定联系您好吗?您先回去吧。我安排司机送您几位。”
陈夫人不依不饶,被保安架着还在高喊:“谁敢碰我!你们谁敢!”
保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毕竟是总经理太太,万一有个磕碰他受不起。后头跟着几位男性家属趁乱就要突破保安冲过来,几个女人在地上嚎得像给他们加油助威。保安顾得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整个走道上乱作一团,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陈希护着贺见真往后退,直退到楼梯口:“我去叫刑警过来镇场面,贺总您先从楼梯走!”
贺见真胆战心惊地躲进楼梯门,慌忙就往楼梯上跑。
楼梯间黑灯瞎火一点光都没有,他看不清楚台阶,一脚踩空了身体往前扑去,脑袋直直嗑在楼梯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刚才被女人划破的伤口可能裂了,明显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往下爬,爬得越快,他的心跳就越疯狂。身后仿佛还有混乱的脚步和辱骂,他吓得噤声,不顾伤痛手脚并用就爬起来跑,怎么上楼的、爬到几楼了一概不清楚。
直到喧哗远了些,周围渐渐静下来,他才敢放慢速度,粗喘着气从楼梯间出来,转身随便找了个能开门的房间就躲进去。门一关上他两条腿还在打颤,眼前一片雪花,人靠着门板,终于体力不支慢慢滑落在地上。
一晚上的混乱、惊惶、紧张,他一直绷着,脑袋竭尽全力地运转,却始终跟不上事情发展。终于没人在身边了,终于只剩他一个。无助一下子放大,直接把人往崩溃边缘逼。
他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间,两手环抱自己,竭力地深呼吸。可胃里翻江倒海,他忍不住一个干呕趴在地上直接吐出来,酸腐的呕吐物气味浓郁,刺激得他眼泪直流。
有人在他身后开门靠近,他都没听见。
直到头顶灯光突然大亮,男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小贺?”
第3章 今晚你睡我这儿
“小贺?”
贺见真听声辨人,拿手就去捂脸:“别开灯!”
白光马上灭了,男人声音低柔温和:“好,不开灯。”
贺见真闭着眼睛缩着肩膀,好像一关灯他就能在黑暗里消失。只听背后一声叹气,有人蹲到他身边,一边拍他的背一边掏手帕给他擦脸。贺见真摸到那条冰凉的帕子,心想,还好这个人是唐礼涛。
他昏了头了,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唐礼涛的办公室,还吐了一地。幸好唐礼涛和他关系还可以,不然人家一个高级副总经理,管着整个集团公司的市场营销体系,每年手上拿七十几个亿订单的大领导,屈尊给他擦脸,他可承受不起。
也是唐礼涛这个人做派不同。搞市场的都是职业流氓,三句话离不开荤腥,年轻刚毕业的进去没两年,各个喝得缸里泡的人参似的,又白又胖。但唐礼涛不一样,46岁了,保养到位,蕴藉气质,平时脾性极和善,不见酒场上的浮夸气,不端领导架子。市场中心的漂亮小姑娘都爱跟他出差,嘴里一口一个唐总,崇拜得不得了,拿他当偶像。
他是公司元老,跟着公司创始人打江山出来的。据说他出身高,学历是高管里面最漂亮的,会三种外语,公派留学念的是国际政治专业,本来是想当外交官的。回国后公司诚恳邀请他来,九十年代初就开出十万年薪的条件。
但唐礼涛的确值得。他是文科出身,原本对产品技术一窍不通的,可做销售的不懂产品怎么和客户讲解推销呢?他把自己下放到生产线一年,跟着老师傅从最基础的学,一年下来已经对整条产品线烂熟于心。他进公司第三年,订单总额就翻了一翻,市场中心当年发出了六位数字的年终奖,手笔阔绰还登上了本地报纸。到现在,公司有的大接待董事长可以不去,但唐礼涛必须到。
这样一位人物,贺见真一直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不敢碰,甚至不敢靠太近。
不是因为唐礼涛对他不好,反而是对他太好了。两次关键性升职,都是唐礼涛力保。市场中心每年发年终奖,行政还能分到一部分钱。按唐总的说法,行政负责大后方,没有后方,市场在前面跑得不安心。说得十足像那么回事,就差直接宣布行政中心是自己干儿子。
一个高级副总经理对一个小中层过分照顾,难免不让人怀疑有点狎昵的意思。
“职场潜规则”五个字放在贺见真面前,他就生了怯意。
他是喜欢这个人,可对方如果不是认真的,他也不想要一段露水关系。
“不坐地上了好不好?”高级副总经理给一个行政总监揉肚子顺气:“还想不想吐?”
最不堪的其实已经给人家看完了,这时候在意面子实在显得矫情。贺见真稍微恢复理智,撑着唐礼涛的手臂站起来,两腿发软地挪到小沙发上坐。唐礼涛摸黑给他开空调,又去烧开水。
“您别忙了,我没事。”贺见真过意不去,主动把灯打开了:“让您见笑,真是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让值班阿姨过来给您打扫干净。”
唐礼涛刚要说话,看清他头上红红一道伤口,很不悦:“谁划的?”
他不提醒贺见真差点没想起来,这时候用手捂来不及了,只能说谎:“没谁……我自己不小心……”
也不算完全说谎,吴夫人抓了个口,是他自己在楼梯上又磕了一次,才裂大的。
唐礼涛转身去拿小药盒,找碘酒和棉签出来,贺见真见他挨近了就怕,举着手退:“您别!”
唐礼涛扣着他肩膀喝道:“动什么动!”
贺见真吓一跳,从没见过他动怒,威严极重,不敢动了,任湿凉的棉签在额头上抹。他们俩这个姿势唐礼涛几乎搂着他,男人身上有一点藏香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带的,贺见真闻着觉得放松,一时脑子空了,两只眼睛直盯着人家胸口衬衫扣子看。
唐礼涛低头就见他乖顺的表情,火气顷刻灭了,乍现的凶暴收起来,还是那位亲切和蔼的领导:“多大的人了,还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贺见真被他看得脸红,更是羞愧,头都抬不起来。他眼角的余光瞥办公室的门,还好关着。
这一道门关着,就仿佛把外头那个崩塌的混乱的世界隔绝在外了,里面才是他熟悉的现实,唐礼涛还是叫他小贺,他还是贺见真,压根没有什么空难和临危受命。
他心里熨帖安稳了些:“您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公司?”
“出差刚回来,明早约了董事长汇报的,今晚还要赶个汇报材料。”唐礼涛指了指门边的行李箱。大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经常是大晚上下了飞机直接拎着行李箱就回公司加班。
贺见真看出他还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想起陈希的警告,也不敢和他说。
“那您忙您的吧,不用管我。我……我能在您这里再坐一会儿么?”他不想马上出去面对现实:“一会儿我就走。”
唐礼涛深深看他一眼,给他拿条毯子:“累了就睡会儿,要什么出声。”
其实也坐不了多久。楼上楼下都还有人找他,说不准陈希这会儿已经发现他不见了。但一见到唐礼涛,贺见真的屁股就黏在了沙发上了,不想动,下意识就觉得这里最安全。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和唐礼涛呆在一间屋子里,唐礼涛本来也忙,一年到头地出差,呆在公司的时间不多,贺见真这两年升到中层后压力也大了不少。今晚之前,他们至少小半年没见过面,更别提好好坐在一起说两句话。
真正到了艰难的时候,还是这个人在他身边,给他个喘口气的余地。
贺见真突然有股冲动:“唐总……”
唐礼涛侧了侧脸,示意他可以说话。
贺见真又卡壳了。说什么呢?说他其实没想好怎么当这个总经理,说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当好,甚至不确定这个局面是不是他想要的。唐礼涛能帮上什么呢?他还能让他回到三个小时前吗?
外头有人扣门,八九不离十是陈希。好快。
贺见真脸色一变,恐惧地盯着那扇门。唐礼涛看看他,出声:“进来。”
果然是陈希,见了贺见真脱口就出:“贺总,我们……”
唐礼涛眼色一利,冷鸷的目光往陈希脸上削。陈希面色如菜,他本来应该叫“贺总监”,一字之差,就漏了马脚。唐礼涛多精明的一个人,要是问起来陈希肯定是招架不住的。
虽说在级别上,两个人同级,可唐礼涛在公司地位高,又是元老,陈希年纪轻,到了这位副总经理面前,也不得不弯一截腰。
“陈总这么晚也在?”唐礼涛从办公桌前挪出来,往贺见真身前挡了挡。
陈希不敢直接抓人:“有点急事,请您让贺总……监先跟我走。”
唐礼涛说变脸就变脸:“你没看人吐成这样了,还带伤,你怎么搞的?管理干部也不能这么糟蹋呀,有急事去找祝力(行政副总经理、贺见真直属上司),我现在带小贺去医院!”
陈希脸都要垮了:“见真……”
贺见真知道不该为难他,咬咬牙鼓起勇气从唐礼涛身边挪出来一步。唐礼涛立刻用手臂挡了一下,他只好开口:“怎么好意思再麻烦您,我没事,我和陈总忙完了就回去。”
唐礼涛严厉地乜他。贺见真也怕他多问,软下声音来:“确实着急,我晚点跟您解释。”
唐礼涛终于让了让身体,贺见真把身上毯子拿下来还给他,很感激:“您也别忙太晚。”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烂摊子不会因为逃避就凭空消失。新闻发布会还要开,品牌部建议早点开诚布公,对投资者也有个交代,几位董事则认为能拖则拖,以免说多错多。两头当着贺见真的面就吵起来,品牌部经理年轻气盛,不畏权威也要维护自己的专业意见,贺见真盯着墙上的钟一边发呆一边转笔,也不插话,实在被吵得烦躁,手里一松,钢笔啪就掉在地上。
立刻全安静了。这位临时上任的总经理捂着肚子叠声叫:“哎呦,韦主任呐,有没有保济丸?我刚刚吐了一次。你们先谈,别管我。”
办公室主任赶紧去拿药。陈希知道他的确吐过,紧张起来:“要不还是去一趟医院?”
底下一群人跟着也劝。贺见真装模作样地笑:“实在不好意思,要不然今天先这样吧。明早我和宋博士去现场看看情况,然后公司内部先发邮件,对内说一下情况,新闻发布会就不要弄那么急了。品牌部的人跟韦主任再留一下,我们再讨论一下内部邮件怎么写。麻烦陈总安排送几位老总先回去,今天也很晚了,大家早点休息。”
品牌部经理也不傻,知道这时候再辩不合适了,应了一声。
打发了人,贺见真留着办公室主任韦宁和品牌部经理写提纲,他只负责提意见。陈希是董事会秘书,主管公司对外公告发布的,对媒体也熟悉,留下来和品牌部统一对外口径。
四个人结束已经是凌晨的两点钟,陈希又接了个派出所电话,安排早上五点半去水库现场看情况,晚了怕人多眼杂,会漏消息出去。
贺见真到总经理办公室的休息间洗了个澡,陈希让他干脆晚上睡在这儿,他看着宽敞气派的房间有点发怵,等人一走转头又从办公室里出来,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多呆。
他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想起太晚了贺彤应该睡了,不应该再打扰她,只把手机揣在怀里。自从陈希在家里接到他,手机就关机了,一直没打开过,怕被人找到,这会儿他小心翼翼打开来,果然不少信息和电话,还没来得及看具体内容,一个电话现成插进来。
他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唐礼涛”手指一抖,接起来:“唐总。”
唐礼涛像是来查岗:“完事儿了?”
“对不起,今天让您为难了。”说的是办公室里和陈希对峙那一幕。
唐礼涛不紧不慢:“你拿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个话?”
这就是他已经知道了。陈希的错口、贺见真的受伤、两人半夜不正常的行动……细节太多不可能被这只老狐狸放过,而他唐礼涛要知道公司什么事情,不会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