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吃不吃油墩子?”
“吃。”裘世焕使劲拽着他衣袖一晃一晃,眼睛闪闪发光,“我没吃过,大叔,油墩子里面都有什么呀?”
“我想想,油墩子有炸得香脆的面糊,白萝卜丝,还能吃到里面的猪肉。”他说,“你尝上一口就知道了。”
赶在这时,又一锅面团下去了。
江彧连忙搂住裘世焕的脑袋,又专门拿外套包着他耳朵。
过了一会儿,手掌才从他脸上缓缓移开。
“大叔?”
嘴唇微微撅起。
“这东西刚下去的时候,声音特别大,油哗啦啦往外溅。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吵吗?”
裘世焕被他说得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看着小纸盒里炸得金黄锃亮的油墩子在暖光下被装点得色味俱佳,他顿时兴奋地直往江彧身上扑。
“好吃吗?好吃吗?——大叔,我想吃。给我买嘛,我会乖乖听话的。”
江彧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毛茸茸的金发脑袋。
“那你可先等等啊,这里人多,等我挤过去再说。”
“嗯!大叔对我最好了!”
江彧付了钱,跟老板要了两个,然后牵着裘世焕的手站到上街沿。
大道上人来人往,偶尔还有载货的电动车,拥挤得很。他背对着商铺,挡在裘世焕身前,防止溅起的油花溅到对方脸上。
他伸出手,摘下裘世焕唇边的小卷发,粗糙的指腹在脸颊上摩擦片刻,便缩了回去。
“以前没吃过这些?”
“没有,23区没有这种地方。”
裘世焕专注地瞧着油锅里炸得噼啪响的面团,蓝眼睛里急急地生出些催促的兴味来。
江彧笑着说:“很快就好,不着急。急了就不好吃了。”
逛完一整条大排档,两个人身上沾满油烟气,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纸盒、塑料袋。
鞋底镂空的花纹卡着几粒碎鹅卵石,往摆满了折叠桌椅的海滩区走。
皎月在海面上拓出水银般的横波,漾着白花的浪尖彼此推挤,涌向岸边坍塌的立柱。
袋子里面都是些烤串,一半辣一半不辣;小份蒜蓉龙虾,尝起来还有些甜滋滋的;韩式炸年糕,不太地道,辣酱的味道浓过头了;鸡丝卷饼,大多数是解腻的蔬菜,包着生菜、胡萝卜丝和甘蓝等,还有一扎酸梅汁,几瓶啤酒。
他们寻了一个最靠近大海,周围也没什么人的两人位歇息下。
就这样迎着海风,饮下半罐啤酒。
江彧将到处乱飞的头发齐齐拢向后方,食指在啤酒罐的开口边徘徊。
他一只脚踏在横杆上,眺望着平静的海面。
“太子爷,喜欢吗?”
裘世焕往油墩子上咬了个小口,正试图吹凉滚热的内馅:“喜欢——就是,呼呼——好烫!”
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你慢点吃,我不和你抢。”
裘世焕又咬下一口,莫名和江彧对上了视线。
他眼角微挑,线性优雅的嘴唇稍稍抿紧。整个人的姿态都从容不迫。
步行街上的路灯自斜后方绘制出了他身体的剪影,浪头抢上了江滩,裹着夜色渐渐分开。
这一次,江彧很肯定,裘世焕的下一句话必然带有某种目的性。
“大叔是不是想问我什么事情?”
“啊。”江彧愣了一下,适才缓神。他下意识低头,啜着手里冰镇的啤酒,“是有一个问题。”
“问吧。我现在心情很好。”
裘世焕举起铝罐喝了一口。
“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回答者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
“我和余三海说的话。”
“没有。”
裘世焕拿起一串烤羊肉,张嘴咬下。
江彧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裘世焕看着他,假模假样地蹙起眉头,“大叔,你们不会在房间里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吧?”
江彧连忙辩解。
“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一口辛辣直接呛进了气管,他涨红着脸险些跌到桌底下。
裘世焕哑然失笑。
“大叔,所以问题问完了吗?”
“暂时……咳,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
“这样的话,我也有一个问题。”
“嗯?想问什么?”
江彧左右按着喉咙,又咳了几声。
裘世焕单手托腮,手指挑起易拉罐拉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那名法医,又怎么确定尸体内残留药物的作用的?”
江彧喝了口啤酒,食指敲打着罐身。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吧。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我是同事关系。”
“你被解雇了?”
江彧自嘲地笑笑:“你不妨理解为——公司倒闭?”
裘世焕坐直身体。
“大叔,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回答。”
“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江彧低下头,又郁闷地灌了口酒,“调查违禁药物的货源,分销以及买家曾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好景不长,一切很快就和我们无关了。”
“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会知道。”
“大叔的底牌是什么这种话题,我认为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既然我们以游戏的方式建立了合作关系,就更应该拿出一些诚意来。”
笑容微微合拢几分,眼眸低垂。裘世焕将半罐啤酒推到江彧跟前,十指交叠在下巴处,眼神狡猾而病态。
“——而真正的诚意,是利益不可替代的。是彼此了解,互信,是共同体。只有合作,我们才能干掉金佑喆。”
“不是干掉,是逮捕。”江彧按着太阳穴,像是不知道故事该从何说起,“好吧。好吧,太子爷。我不擅长对你说假话,这点我承认。”
空罐被一拳砸在桌上,角落里歇脚的蛾子被惊得扑棱着飞向灼灼的路灯。
五指渐渐收紧,指节捏得近乎发白。
“六年前,联邦总督换届选举,这本来是每隔三年就会进行的轮换制选举。新任总督顶着压力与丑闻上任后,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向各政府机关施压,暗中进行了一次秘密改革。”
裘世焕很认真地听着。
“所谓的改革,就是彻底换掉原班人马,除去他们,包括家人,朋友,甚至密切的接触者。最后,再由自己的亲信接任。”
“知道我和余三海为什么如此忌讳留下指纹、血样,甚至毛发与皮肤组织吗?”
他掐扁了第二个空罐。
“因为——只要松懈一点,只要留下一丝痕迹,联邦的鬣狗们就跟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千里迢迢地游过来等着把你大卸八块,它们甚至连你呼吸过的空气都闻得出来。”
“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却把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六年来,不论哪一次选举,不论他的丑闻被妖魔化到什么地步,最终都会销声匿迹。那个人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无耻地享受着权利,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江彧放下啤酒,锐利的目光集中在裘世焕身上。
现在,是下注的时候了。
如果他赌错了,眼前有着天使脸蛋的男孩会杀了他。
毋庸置疑。
如果他赌对了,这场看似必败的棋局还会有最后一将。
“——那个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裘世焕眯起眼睛,冷冷地等待着含在酒里的最后一句收尾。
“是你的父亲。裘昂。”
第23章
海岸线上的煤矿船两声长鸣,驶离了开发区港口的岛礁。
两栋塔式高楼灯光大作,五颜六色的光轨变化、宽拓开来,又向着尖顶汇聚。
酒店的角落堆满空酒瓶,烟头在床单上碾得长短不一。
画笔滚到橱柜底部的缝隙里,颜料洒了一身,泼出了手印,也按歪了鞋底。
江彧近乎痴醉地凝视着毛毯间的身影。
每一道笔触不是停留,不是冰冷生硬的描摹,更不是再现。
粘连在画布上的液滴是丝状的欲望。
裘世焕双臂后撑,满不在乎地展示着放松时伸展出来的肌肉轮廓。
蟒蛇般有力的双腿带着足以绞杀任何生物的力量感,向前滑动,笔直地分开地毯波浪般的皱褶。
江彧缩紧了腹部。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要人性命的皂香,没有任何刺激,但江彧感觉自己的大脑和手已然脱节。
他有意压低自己的喘息,有意不让脱轨的意识主导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但江彧的脑子里无时无刻都是“裘昂”登上谈判桌时,对方从每一个毛孔流露出来的疯狂与嗜杀。
-
在绵密的海浪里,在每一笔都不断唤起的海边记忆里,裘世焕哈哈大笑起来,牙齿咯吱咯吱地咬紧。
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左臂猛地一挥,掀手就扫开了面前好几个酒瓶。
酱汁沿着桌腿一直往下淌,形成一个暗色的小水坑。
眉骨下赫然仰起一对凛冽的蓝眸。
“有意思,有意思!大叔,你可真有意思。”
裘世焕笑得神情可怖,他左手撑着下巴,中指的宝石戒指在鼻尖来回抚摩。
上半身直接越过满桌狼藉,向江彧扑近。
瞳孔急剧收缩,连眼神里都流露出无法言喻的喜悦。
“那为什么不快点行动?快啊!这多有趣啊。”
江彧被他狩猎者般的眼神吓得呆坐原地。
“快点、快点、快点,你得快点。让一切开始,让火种燃起来。”
他大笑着催促起来,修长的手指拽紧桌布,然后向外舒展双臂。
“我喜欢不自量力的人,我喜欢看他们无处可藏,我也喜欢人们像蚂蚁一样被踩扁——大叔,太有趣了,我喜欢你的计划。”
“要和我一起来吗——到地狱里来,到魔鬼的怀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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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一笔极重,刷头在脚踝的阴影里落稳。
船鸣停了,海风与白砂石间肆意张狂的大笑也停了。
江彧的嘴唇洇出一片血迹。
——可以信任裘世焕吗?信任这个……精神异常的疯子?
尽管回报诱人到难以想象,但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可怕的投资风险。
裘世焕是事件的唯一突破口,一个关键证人。
也是站在灰色地带,不了解动机与立场的不稳定因素。
“结束了吗?”
毯子里的人形从窗边收回视线,舒张着肢体。
“结束了。你可以看看成果。”
江彧点点头,调转画架,向他展示着连皮肤细节都被勾勒得完美无瑕的画布。
“很好。对了,交代大叔的事情,明天记得去办哦。我会把地址留给你,第二天早上它会出现在你的钱包,或者上衣口袋里。”
裘世焕看也不看,随意裹了一下身子就从地上站起来。
他双臂上举,右手扶住左臂外侧,一边拉伸着酸麻的背部肌群,一边毫不遮掩地迈开长腿,走向床榻。
“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
江彧不敢看对方。
他低头收拾起画笔颜料,听着弹簧床嘎吱嘎吱响,直摇得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因为大叔会忘记的。”埋在被褥间的脸庞绽放出恶劣的坏笑,脚尖甚至在江彧的下巴处勾挑一下,“被烟酒熏泡坏了的脑袋,可记不住这么详细的地址。”
“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江彧托起对方的脚后跟,塞回空调被中。
喉头发干发紧,身体的异样感却越发清晰。
这个人,这个只有十八岁,却残忍、好奇、暴力甚至缺乏同理心的孩子,带着一种侵略性的诱惑。
一旦皮肤接触,一旦沾染上一点气味,就会成瘾,就会甘之若饴。
“大叔,我的后背好酸啊。”手臂在枕头上交叉,呈温和恭顺的趴伏姿态,裘世焕不依不饶,毫不避讳地展示着后背隆起的线条,“一个姿势保持了好几个小时。感觉这里痛那里也好痛。大叔,快过来,帮我按按。”
——上帝啊。
-
按向对方的后背时,江彧只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绑在了火箭上。
他不敢沉下身体,也不敢太过放肆地接触那团柔滑如丝绸般的肌肤。
手指只能按在肩颈处,拇指发力,来回打着旋。
“嗯……”
鼻音重重的,连脚趾都舒适地蜷起。
江彧吞了口唾沫。
“你的身体,还挺僵硬的。”
只要一个不当心,只要再施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刺激,理智就会断弦,他极有可能忍不住扑上前去。
他会对准裘世焕刻意暴露出来的颈项,留下深深的牙印,他会忍不住以最直接的方式宣称占有。
但这是违规的,这是必然将被踢出局的行为。
因此,他必须默默忍受一切。
额头上大滴的汗水淌落,沿着肱肌的线条流过挣动的指骨,最后,从无名指的绿松石戒指两边分开。
江彧忍不住屈起手指,吻了吻上面的菱形宝石。
“我想,我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
“嗯哼?”
“太子爷,不要再吊人胃口了。联邦的鬣狗们随时蹲候在门外,而我的脑袋……”江彧敲了敲太阳穴,眯起眼睛,“就吊在看不见的绞刑架上。所以,直接点——我到底还需要拿出什么东西,才能换来你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