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们第一次向彼此表达敬意。
***
裘世焕张开双臂,迎向阵阵寒风,在长廊外半人之高的扶手上完成了一次流畅的转身。
他面朝天空,面朝沉醉在警用灯之中的游乐园,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里的风景真不错,对吧,大叔。”
“世焕,快下来。”江彧本想伸手拉他,可又怕引发什么意外,不由地脚下一顿,“这样很危险的。”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啊!快往外面看,大叔——底下好壮观啊。”裘世焕敏捷地跳过一道装饰物,吓得江彧连忙扣住小家伙的手腕。少年满不在乎地往前走去,笑了起来,“连警察都来了,我们是不是越闹越大了?”
警车阻塞了游乐园各个区域的入口,到处都是无线通讯的噪响,防暴队以及横七竖八的掩体沙袋。他们正在确认袭击发生的位置,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孤儿院旧址推进。
不远处,新建成的跨海大桥灯火辉煌。
新的加入者切入爬动的车流,破开紧急车道,为这个夜晚带来尖锐而刺骨的嗡鸣。
裘世焕眺望着城堡的轮廓,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大叔,知道那是哪里吗?”他抬手指去,模糊不清的建筑物在薄雾里矗立,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那就是六年以前,姐姐跳下去的地方。她选在了游乐园,选在了一切最开始的地方。然后站在城堡顶层,像一只剪断了丝线的风筝。在没有风的时候,风筝飞不起来。”
江彧的呼吸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尖顶的十字架上。琉璃表面滤起一层水银状的光芒。
圆月高悬于深空之上,荡漾的云层犹如一道被打碎的冰面,在天空的任何一处浮沉。
只要再碰一下,一切都会破碎。
“但那儿已经进不去了。”少年叹了一口气,“在姐姐出事以后,城堡就被锁上了,还为此拉上了警戒线。通往高层的楼梯也遭到了拆除,那里和孤儿院一样,什么都没剩下。”
“世焕。”江彧抬起头,仰望着那道凝立在曙暮下的身影。他知道,这孩子随时都能跳下去,随时都能像一团烟雾一样消散无踪。他紧紧拉住小鸟的翼羽,“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你父亲,还是都民灿。都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少年转过身来,比横贯天空的银河都要深邃缥缈的眼眸凝望了江彧许久。
他轻巧地蹲在扶手边缘,笑着凑近男人的睫毛。
“大叔。”他说,“知道什么是永恒吗?”
江彧无助地被这双眼睛吞噬:“世焕,下来,别做这种危险的事。”
裘世焕高兴地笑了几声,他猛地抓过两人相握的手。控制着力道,变换着位置与角度。五指从江彧的掌背摩挲而过,留下一层薄汗。
他用一个亲密到过分的姿态,取走了江彧别在后腰的手枪。
戒指在金属表面划出细微的噪音,少年用指腹稍稍托起枪身。他随心所欲地操控着江彧每一根手指,直到它们以握枪的姿势收紧,直到它们无法松懈。
无法缩短的距离之间,瞳眸深处映出不熄的炙烈火焰,血液的流速即将冲破皮囊。
裘世焕看了眼江彧,眯起眼睛,唇角的红痕带着一种不忍拒绝的亵渎感。
少年用两根手指夹住枪头,没有丝毫温度的枪管顶开敞露的衣襟,从锁骨位置,一路指向了血管丰富的侧颈。江彧想要抽开手,可小家伙的力道并不是摆设。
他只能咬牙接受。
裘世焕饶有兴致地抿唇轻笑。
手指继续拨弄,抵住线条优雅的下颌骨。手枪极具暗示性地抚过下唇时,裘世焕微微偏头,他挑逗又风情地看着江彧,作势含了一下枪口。随后将之扶稳,慢慢划过鼻尖,掠过眉心,轻轻抵在自己的额头位置。
“只要扣动扳机,大叔。”稚气未脱的脸庞陶醉地笑起来,“只要在这一瞬,把我变成你的永恒,像姐姐那样的永恒——死亡会把我们烙刻进彼此的血肉。”
“世焕。”江彧冷静地看着他,努力将食指从扳机上移开一公分,“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你也知道杀死自己的爱人到底有多残忍。”
“别这样嘛大叔。”裘世焕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诱惑道,“大叔,你就要成为英雄了,这难道不好吗?只要一枪,无论是朱鹮科技,还是冬堡孤儿院,都将成为新世界的佳肴。你将从新的统治者那儿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的名声、地位、财产,一切的一切。”
江彧静静注视着少年因激动而收缩的瞳孔,手腕纹丝未动。
“来嘛。”裘世焕顺势坐下,双腿架在江彧的腰侧来回摆动,“大叔,遇到你之后,我一直很高兴,我在想究竟怎么才能报答你。所以我很早之前就计划好了——用我来换取你的未来吧。”
“我不要永恒。”江彧打断对方引导式的说辞。他摇摇头,无比坚定地拒绝了潘多拉魔盒的诱惑,“我不要成为英雄,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枪口依旧指在额头处。
裘世焕的手指松动了一些。
江彧与他垂眸相视。
“我只想要我的小男孩。那个第一次见到我时摔破了膝盖,只会躲在树下哭泣的小男孩。”他说,“我要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他们极近距离地对上了彼此的双眸。
无言又沉闷的等待之中,裘世焕放下双臂,仰起脖颈大笑起来。
他目光如炬。
“大叔,陪我坐一次过山车吧。”
***
鸸鹋被男人跪压在地,一只手臂控制到了背后,动弹不得。
都民灿用膝盖顶紧女人的侧腹,避免遭到任何形式的反击。
“你确实很强,但和小少爷比,还是差了一大截。”男人耸耸肩,扶稳鼻梁上的墨镜,“他还在成长期,经验不足。不过,再过两三年,力不从心的就是我了。”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鸸鹋挣扎数下。
都民灿看了看一辆接一辆疾驰而去的警车,又看了看面前围成一个扇形的车队,以及持枪逼近的人群。
他毫不介意地笑了。
“这么看来,我亲爱的学徒人脉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调动这么多人。”男人吹了声口哨,说道,“我应该感到骄傲,应该与你炫耀一番——他们两个都很有本事。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那也改变不了你要杀死他的事实。”鸸鹋平静地反驳,“你将自己的骄傲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滚开,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都民灿举起双手,在数道枪口的胁迫下缓缓起身。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好笑地看了鸸鹋一眼,嗤笑起来,“我怎么会杀了自己唯一的徒弟呢?”
在即将被冲上前来的人群放倒的时候,他又有些出神地望着警车离去的方向。
“……但现在看来,傻小子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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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93游乐园的游乐项目都是自动化设施,因此,他们很幸运地坐上了一列没有同乘者的过山车。数字面板上呈现出一串倒数计时。
五分钟后,滑行轨道开始预热运转。
安全压杠在颈边缓缓降下时,江彧接到了余三海的电话。
他趁倒计时还没归零,连忙接起。
“喂,老余,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说不出的生硬。
【看新闻了吗?】
“不用看,我都知道。”江彧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事情应该挺严重的。”
【……你还在游乐园里。】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啊。”江彧看了眼正抓着压杠满心期待的裘世焕,不禁自豪地扬高音量,“我和世焕在一起。”
【你疯了?小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为自己做打算。】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老余。”在远离站台的缓慢爬升中,江彧紧紧握住了裘世焕的手,“或许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老鼠。可我想在急流溅起水花,我想要跳进大海,让水淹没我的口鼻。”
【你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把你自己也赔进去吗?他是个杀人犯。】余三海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无论你多同情他,无论他是为了复仇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你所爱着的人,都是背负血债的魔鬼。】
在倒计时归零的一瞬,江彧用拇指掐断了通话。
弹射器将列车猛推进一个弯道,他在身体的左摇右晃中挺直脊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老余,我知道。”江彧抬起头,瞻仰着触手可得的弦月,笑道,“可我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没有什么比这份感情更加真挚,没有什么比这份感情更值得牺牲。
紧密交握的手指,发自肺腑的笑声,相互依偎的臂膀,一切都如同在星球弧线上方闪烁的晚星,就这样徜徉而去。
过山车又一次放缓,轨道隆隆作响,这是为了迎接更为激烈的二次弹射。
他们踏过无数交织的灯光,有红蓝交替闪烁的,也有一道道炫目的强光。加强节拍的音浪在脚下轰然而过。
过山车即将滑入两道相扣的回圈时,两人扭头相视,仿佛要隔着灵魂融为一体。
“大叔。”
“嗯?”
“我爱你。”
少年的呼喊险些模糊在风中。
镁光灯对准脚下闪烁,警戒线在看得到的地方缓缓拉起,架设好的步枪瞄准同一方向,这些嘈杂宛如在与他们一同迎接终点。
城市的微光在云端闪烁,童话世界也即将到站。
此时,过山车俯冲而下,呼啸着撞向永恒的光明。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了。”
——全文完——
第91章 间幕
很麻烦。
从早到晚的审问,现场勘探出来的证物,包括前来探视我的人都很麻烦。
当然,偶尔也会有买通警察趁乱混入的记者。我记得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拉丁人,头发卷卷的,发型一点也不潮流。那个人拿出记者证,试图诱导我透露案件细节。我知道他在上衣口袋放了一支录音笔。
面对名声赫赫的连环杀人犯——也就是我。他很不安,很紧张。脖子里面全都是汗。
在短暂的二十分钟会面间,这个人问了我一连串无聊的问题,甚至取出一台微型摄像机对准我的脸,伺机拍摄。
我猜他想借此发财。
对着镜头,我忍不住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喜欢你的脖子。”
“什么?”
“我能够想象它被侧切开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怎样的景象。脂肪、淋巴、神经还有动静脉……”
自以为是的记者被我吓得面色苍白,很快结束了会面。
但从他的反应中,我品尝不到任何的快乐。
果然。
如果大叔在身边就好了,我的心情应该会转好。
不过说到大叔,我这周拒绝了几次他的探视申请?好像有十几次了吧。
大叔会想什么呢。
说不定快要放弃我了。
真好啊。就不用跟我一样被媒体和机关骚扰。“!山!与!氵!夕!”
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想不通一点。
明明已经认罪,明明连跟我无关的罪名都承担了下来——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快点判刑呢?
负责我的警官说这是羁押期间的正规流程,也是出于对我的人道主义关怀。
很奇怪吧?我没有大声嚷嚷着自己需要人道主义关怀,却还是要将规定强加给我。无论说了多少遍“不需要”,他们还是不愿放弃,直到我又大闹一场才作罢。
我又没有朋友。
平时也只保持最简单的社会关系,连大叔提出的申请也刻意回避掉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每天都会收到会面的请求呢?
我不太明白原因。
不过,我最终还是在律师的强烈要求下见了其中一人。
对方好像申请了多次,均遭到我的驳回。
进入会面房间的是有些眼熟的小姑娘。
年纪好像比我小,所以不能喊阿姨。
不过我记不得她的名字,说过几百遍都不会记得。
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李元夕。
“大哥哥。”小姑娘坐在玻璃外静静看着我,“谢谢你愿意见我。”
我读不懂她脸上的情绪。
只能猜测对方想要向我微笑。
我没有搭理。
遭到冷遇的小姑娘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头,我发现她的手部比划出一些紧张时的标准动作。
“我都看到了。最近,大哥哥一直出现在新闻上面。”她揪着裙角,不敢与我对视,“大家都在议论你的事情。我在境外感觉有些不放心,就独自乘火车过来了。”
我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好奇怪的理由啊。
“所以呢?”
小姑娘一下子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听起来也很费劲。
“他们说你为了争夺财产,设计杀死了养父的孩子。说你杀了那么多人,根本就不是想帮姐姐报仇。说你忘恩负义,明明是你参与诬陷,逼得她走上绝路,却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
这样啊。
早就猜到了。
当年姐姐坠楼的那段时间,爸爸封锁了所有可能指向阿方索与朱鹮科技的消息。
所以,人们肆无忌惮地在网络上谩骂与侮辱她。说她嫉恨,说她丑陋,说她肮脏至极无药可救,污蔑她那被撕裂的身体是无耻的证明,是金钱的魔力,是额上的大巴比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