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佑霖的认定,晓晴会没有行为能力是因为丧失记忆。即便是错乱的想法,他还是写出一页页操控机器人的程式,说穿了就是想制造出晓晴的替代品。
之前雇来的人很尽责,面对这麽不合常理的要求都能完成,制造出宛如对抗造物主的成品。试作品完成後,他们以无法忍受佑霖的阴晴不定为由,请求离去,也因为这样,才会找上我。
如果要让他维持正常的样子,就必须把晓晴当作是活著的人。他之前会趴著哭,是因为想起了晓晴死时的模样,虽然我没亲眼见过,只知道当时遗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看来这次是接到烫手山芋,不仅要跟人装疯,还得替人作老婆。
佑霖打开玻璃箱,将那块呈现不规则形状的软块递给我,呈现人体皮肤颜色的凝胶,却不如我想像的容易改变形体,每当按压一角,就会恢复为原本的模样。
他指著一个像咖啡机的仪器,里面有著与我手上相同颜色液体,像煮咖啡般地沸腾著,我猜想这就是晓晴身体的原型。
实验室除了我进来的那个自动门,另外还有一扇向外的门,佑霖扭开门把,里面陈列著一架架组合成的机器人。
我迷惑这项工程要我帮忙的用意,看来我只需要把每个晓晴解体,把她们黏附在机器人身上,接著将程式码输入机器人的记忆体中,经过几番测试,确定能够动作,那就大功告成。
这地方也不宜久留,既然材料一应俱全,最好能够赶快制造出让佑霖满意的机器人,倒是不用担心是否要让他与晓晴分开,反正那麽像真人的机器人走在路上,男人见了搞不好还会过来搭讪,平常应该也能跟在身边。
而为了我日後的研究,虽然等同是窃用了佑霖的设计,但我被绑在这边,也必须要做出能上台面的成品,说到底也不是完全没有付出。这麽一想,我就能心安地使用眼前这一切东西。
接下来几天,我埋头投入合成机器人的工作,为了不要让佑霖撞见我解剖晓晴的样子,我必须与他的作息完全相反,本来可能是这辈子与他最亲近的日子,事实上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比不上看那几具晓晴的时间。
改造成机器人的晓晴我称为晓晴,後面加上该模样的岁数;而改造前软趴趴的模样,就叫做晓晴娃娃,幸好佑霖醒著除了抱著晓晴娃娃自言自语,要不就是在电脑前写程式码,才不至於拖延我的工作。
独立作业到後来是极其沉闷的工作,由於记忆是与年岁同步增长,就连动作、肢体语言也是如此,一开始我制作出的是晓晴五岁,虽然已经拔除电源,但没有动作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沉睡般,我拿著短刀,像是第一次拿手术刀的医学院生,战战兢兢地切下第一刀,将她支撑头部的棒状金属抽起,连同整个躯干拉出。
一直到晓晴十三岁,我已经解剖了四个她,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果本来我能对女体有欲望,经过这番折腾大概也不行了。重新组装过的晓晴几岁外表与娃娃时期无异,但一旦输入资料後,就能够像一般人动作。
我试著启动最初组合成的晓晴五岁,她的动作是仿幼教节目中带动唱里幼稚园生的动作,语言系统的词汇都是佑霖加入的,将镍氢电池放入电池槽,我按下开在肚脐附近的开关,一阵马达运作的声音,她缓缓张开双眼。
佑霖一脸欣喜地看著那个小女孩,他将晓晴五岁抱起放在大腿上。
晓晴五岁也盯著他。她的眼睛能摄下眼前的景象,将图像里的物体分析过後,从资料库中找寻到适合的名称。而五岁小孩会知道的一些名词,我也大概都放入。
『佑霖。』
用几十个五岁小女孩声音所合成的嗓音,轻软地叫出他的名字。
明知道五岁的晓晴不可能会认得二十四岁的佑霖,但反正她也不可能看到五岁的佑霖,我也就直接把佑霖现在的模样输入资料库。
佑霖像是疼宠自己的女儿般,用脸轻蹭晓晴五岁的脸颊。
『我以後长大要当佑霖的新娘。』
刹那间我心紧了一下,我转身按开实验室的门,回到工作室里,继续解剖下一个晓晴。
4
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与外界完全隔绝,房子像被塞入一个货柜中,不论是白天黑夜,从窗户都看不到户外的景象,除了室内灯光,唯一光线来源是露天的中庭。
室内很大,还分隔出十来间娱乐室,动静态的休閒活动,只要能在室内进行的一概不缺,短期内还不至於闷出病。整天都待在屋里著实乏味,佑霖净是跟那些晓晴讲话,根本不可能搭理我。
第五个晓晴娃娃放在平台上,将机械置入她的身体,为求方便,之前放在实验室的皮肉液体调和机搬到我的工作室,将黏稠的液体注入改造过的热熔枪,我将它改成像小时候玩的水枪,液体储存在枪柄,通电过後持续加热,枪口指著晓晴十六岁,对切开的部位喷上一团黏液,用替土司抹奶油的小刀将黏液均匀涂在切口,等到黏液冷却後,就看不出划开过的痕迹。
在制作五岁、七岁、十岁时,我还能够搬运没有启动的她们去电脑旁输入资料,到十三岁时,就必须用推车搬运。原本的娃娃已是人体该岁数的重量,即使之後拆除支撑骨架,改填入铝合金,但由於需要极大的电力支持复杂的肢体活动,我替她安装动力极强的马达,底盘为了支撑全身重量,也填入较扎实的合金,成品的重量顿时成了两倍。
平台上的晓晴十六岁,现在已经近一百公斤,幸好她长得娇小,否则之後大概连这个平台都无法支撑。由於搬运困难,一切作业都在平台上进行,
小孩子的活动范围较难掌控,七岁到十三岁的那三具我都放回保温箱,目前十六岁只能让她自己走回去。
我替她穿上像雨衣的不透明衣服,按下开关,发出嘶嘶声的马达开始转动。
「坐。」
她缓缓坐起,扭动脖子扫读周围环境,由於皮肉是仿制人体,故意设计成无法像一般机器人作三百六十度旋转,否则会扭断脖子。
「我是谁?」
『吴世哲。』
「站起来,跟我走。」确认辨识系统与语音系统无误,我让她从平台下来。
领著她,我们走在狭长的走廊。
高一时,是我与她和佑霖交游最密切的时期,也是我刻意疏远他们的开端。
虽然身处在贵族学校,由於很多人是归国子女,在校风上倒是比其他学校开放。高一那年校庆,我班上是让男女生换穿制服,辟所谓的制服店,卖批来的蛋糕和生手煮出的无香味咖啡。生手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必提松饼,连烤片土司抹上果酱都可以让人作恶。所幸因为新奇,倒是招来了不少顾客。
原本穿在女生身上及膝的苏格兰裙,穿到我们身上就成了迷你裙,我低头看自己那双布满腿毛的小腿,突然觉得客人的眼睛实在无辜。
佑霖他们班是改成游戏区,需要顾摊的人数不多,我就见他和晓晴到我班上来。
「义翔,世哲在不在?」
一见到他们进来,我就躲到分隔料理区和内用区的屏风後。背後不知道哪个好事者,马上把我踢出去。
「佑霖,世哲在这啦!」
学校人数少又是直升制就是有这点坏处,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识。
我拉扯著裙子,能尽量多遮点也好。里面穿著四角裤就已经感到凉飕飕,真佩服女生能够一年四季都穿裙子。
「喂!吴世哲,你是要把我的裙子拉成什麽样子?」跟我交换制服的裙子主人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哇,郁涵你这样穿有够帅!」苏晓晴笑开了脸。
看她把我的袖子和裤子都打折,实在不明白女生口中的帅到底是什麽样子。
「那也要看穿在什麽人身上。」蒋郁涵搂住苏晓晴。「怎麽样,要不要抛弃你家那口子,改跟我去约会啊?」
她们有说有笑,而佑霖也在旁笑得很开心,我悄悄地退开。
料理区那边有刚端上的烤土司,我往那方向走去。
「世哲,你刚刚那样子很娇羞喔!」
突然一只『咸猪手』伸进裙子,我反射动作就直接挥去一拳。
早上有个阿伯也是这样,说著「少年欸穿裙子,让我看看里面穿什麽」,之後被没人敢看第二眼的猩猩班代带去私刑伺候。
看他捂著肚子边喊疼边傻笑的样子,我竟然自责不已。
「喂,你还好吗?」
「还可以。」
下一秒,本来还抱著肚子的人,突然拿出相机对我照了两张。
「你!」
「我会好好收藏的!」佑霖笑嘻嘻地回去晓晴身边。
正所谓血气方刚的少年也有情怀总是诗的时期,我的脸竟不争气地红了。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当我是恋爱对象,我还是一头栽进去。
几天後,苏晓晴单独约我出门。
「世哲,有件事我要跟你讲。」
「嗯。」
「你听了不可以生气。」
「嗯。」什麽事需要那麽正经?
「你......喜欢佑霖,对吧?」
有著孩童喧闹声的速食店,一瞬间我以为刚才她的声音被其他嘈杂声取代。
「你怎麽知道?」没提出反驳,我又惊又蠢地反问她。
她指指自己那双澄透的眼睛,又指著我的脸,淡淡地笑了。
「他、他知道吗?」我害怕的不是他晓不晓得,而是我可能就此失去他。
「只有我察觉到。」苏晓晴摇摇头。
「别告诉他。」
「我不会说,除非你自己告诉他。」
我凝视著她,心里所想讲的却说不出口。若我说自己必须顾忌她的立场,这样也未免太自以为是。
「别顾虑我,如果你告白後,佑霖选择了你,我会乐见他拥有幸福。」
将纸杯投入垃圾桶,苏晓晴称她晚上还有聚会,就先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椅上,这才惊觉到我根本没藏住喜欢佑霖的情愫,即使她只是猜测,但我的确让人怀疑,进而套出我的心思。
如果她以此要胁我,我也百口莫辩。
从那天後,我刻意疏远他们,只见苏晓晴总是用若有所思的神情看我。
在我身後的晓晴十六岁,是我曾经急於躲避的人,如今她只是具依靠电力才能行动的机器人。
她不再能够察觉我的心思,而那段佑霖不晓得的过去,也让她失去曾经给我的宽容。
5
带晓晴十六岁回到实验室,佑霖和晓晴五岁躺在午睡用的躺椅,熟睡的模样彷佛一幅亲子图。我悄悄近身将晓晴五岁的电源关闭,抱离佑霖。
并非我吃味什麽的,即使机体处在休眠状态,马达持续转动仍会产生高热,即使在这空调下也能够破坏表皮,已成固状的皮肉经过耐热实验,只要处在五十度的环境就会变得既硬且脆,随时有破碎的危险。
指示晓晴十六岁回到保温箱後,我拿起毯子盖在佑霖身上。
只剩下三个,就可以完成。
我另外制作了参赛的机器人,不必使用那些连我也不知道成份的液体,光是机体的灵动性与高度人工智慧,应足以得奖。
看著佑霖的睡脸,不知不觉地我也染上困意,眼皮逐渐下沉,我趴在佑霖身边睡去。
醒来时,佑霖已不在椅上,他和晓晴十六岁坐在靠近中庭的窗边,两人面前搁张桌子,各摆著一杯咖啡。
共两杯咖啡。
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的确是醒著。
「你给她喝咖啡?」一个箭步冲上,我抬起晓晴十六岁的头,她微开的口里确实有棕色液体。
掀起她的上衣,我迅速关闭在腹部的电源。
「你怎麽可以掀她的衣服?」佑霖揪起我的衣领,怒气冲冲地瞪视著我。
「你看看她,看你把她弄成什麽样子?」
我反手扣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凑近那颗从喉咙开始硬化的头部。
他松开抓住我衣服的手,抱住那颗面无表情的头部嚎啕大哭。仿真人的机器人,制作最精密的就是在头部,涵盖五官唯妙唯肖,这也是为何之前会找艺术工作者来协助。
没多久,那颗头碎成几片不规则的硬块,连同装设在头部的记忆体也毁坏。
佑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从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已经数不清他为了晓晴哭过几次。
一阵怒急攻心,我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保温箱中间,两边分别装著十八岁与二十岁的模样,两台并列的调节机,我将控温器转至极限。此时,能够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特制玻璃成了帮凶,我静静地看那两具光裸的躯体,皮肤逐渐崩裂,进而瓦解。
打开二十二岁的保温箱,将放在里面的最後一具拿出,扛在背上。
哭声戛然而止,佑霖突然扑到我身上,我一个重心不稳就跌倒在地。他抢过二十二岁的娃娃,双手紧紧地扣住。
「那三个坏了,就这个你不能弄坏她。」
「最後这一个,我不会让她有任何损伤。」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我弄坏的那两个无动於衷,但我还是对他作了保证。毕竟是最後一个,这整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这是她的资料库,只有这一片,我那边没有备份。」
接过娃娃与记忆体,眼前的佑霖似乎与常人无异,原本总把娃娃当成晓晴本人的他,竟然会跟我讲她的资料库,而不是说要让她恢复记忆。
「你要过来吗?」
「不,让我在这边静一静。」
他盘腿坐在地上,眼神恍惚地仰头看著空荡荡的保温箱。
我扛著娃娃,走回工作室。
已经是最後一个,两年前,与这具娃娃相同面貌的女人,成为支离破碎的尸体。有个深爱她的男人,为她发狂了两年。
而我,只是一个为发狂者所牵动的凡人。
将记忆体置入插槽,调整好全身可动关节,等到身上的液体凝固,我启动开关。
碰的一声,佑霖闯进工作室,以往他除了房间和实验室,其他地方几乎都是不去的,更别提我这边。
「别让她动!」
只见晓晴二十二岁缓缓坐起身,依惯例她扫视了周围环境,也读取我和佑霖的外貌。
佑霖愣在原地,我不解他何以做出比之前更反常的行为,看到最贴近她死前的样貌,不就是他朝思暮想已久的吗?
晓晴二十二岁转向佑霖。
『对不起,我从以前一直喜欢的就是世哲。』
空气在我们之间凝结。
原来古人说的如雷轰顶就是这种滋味。
「佑霖,你开这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他低下头静默不语。
「你说,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站到他身前,拚命摇晃他的身体。
「她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我向她求婚,结果她说她喜欢的是你。」佑霖像是全身被抽乾了力气。「几年了?十七年了,我都以为她也是喜欢我的。」
「你又何必把那段话加进去?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
「对你来说是过去了,但对我来说她一直活著,即使她喜欢的是你,我还是不可能就这样忘记她,当她没有存在过。」
他深切地瞅著我,那是我曾深陷不可自拔的深潭,我急於避开他的注视,他却拉住我,近得彷佛两人的吐息交融合一。
「你是为了让我听这句话,才要我来这边?」
他点头。
「就连之前装疯也是?」
「一半是,一半不是。」他松开手。
我不知道哪一半是真实,哪一半是他伪装。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我和佑霖突然从僵持转为警戒。不久天摇地动,天花板像要塌下一般剧烈晃摇。我猜想是仪器出了问题,赶紧开启晓晴二十二岁的传输功能。
由於这几部机器人是同型号,最先收讯到的地方就是实验室。
从实验室某一台晓晴接收到画面,转到工作室这边,再从传输线连结到萤幕。
画面尽是火光一片,原本能够接收讯息的机器人由四台逐渐锐减,从画面上来看,我们赤手空拳的根本无法扑灭火势。
我想起之前李伯伯说过这房子有火灾感应,但这时候却不见启动。
「可以从你之前进来的地方出去。」佑霖淡漠地说。
我看他独自走出工作室,却是往实验室那个方向走去。
「你不走?」我大喊。
耳边净是砖石碎裂的声音,我只看到他的口一开一阖,对我投以这段日子来唯一给我的微笑。
沙尘弥漫,我震慑在原地,听见远处飘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晓晴,就拜托你了。」
暗骂了一句,我冲进灰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