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葛兴都不知道,那天沈安到底有没有看到他留在电脑桌面上的购票信息。
他到底是看到那个消息才想来找葛兴一问究竟,还是只是单纯因为下了大雨想出来接他,葛兴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少年一瞬间的动摇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如果沈安没死,多年以后,说不定这事儿还能被拿出来当当谈资。
可恰恰他死了,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些勇气、爱情,还有坚持一瞬间就都变了。”葛兴侧过头,定定地看着纪尧,问道:“你知道变成了什么吗?”
纪尧听得心情复杂,仿佛也跟着喝了一坛经年的苦水,苦得他心里直泛酸。
“什么?”他问。
“变成了笑话。”葛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是溃败,是背叛,是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就像沈安明明是顶级赛车手,却因踩错油门刹车而死一样,这个得不到的答案注定会在葛兴心里酿成苦果。
命运总是这样,左边是阴差阳错,右边是有缘无分,哪一个都是痛苦。
“当时我俩一分钱存款都没有,我折价卖了我俩定情的一块百达翡丽,赔了客户一辆新车,剩下的二十万给他买了墓地。”葛兴说:“然后我身无分文地去酒吧买醉,就遇见了蒋衡,他替我付了账单。”
纪尧的心被拧成了一块抹布,他抽了口凉气,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家人是很重要。”葛兴轻声说:“但在你痛苦、后悔、并为此夜不能寐的时候,他们是没法帮你分担的。‘拥有家人’的兴奋也不够弥补你独自吃到的苦。所以很多事,你要自己想。”
纪尧知道葛兴在说什么,他握紧了酒杯,指节甚至隐隐有些发白。
“有遗憾能弥补是好事。”葛兴说:“别等到最后了,才发现自己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说清。”
纪尧噌地站了起来。
烈酒容易让人伤透,纪尧只觉得额角绷紧,好像有什么追在他身后,迫使他迈出这一步。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纪尧忽然想。
他曾经很后悔听了伊织的话,一门心思地往注定结局的路上跑,可现在葛兴只是说了个自己的故事,他的潜意识就又开始偏移了。
葛兴是在有意识地点他,纪尧听得出来,但他只要略微把自己往这个故事里代入一点,他就恨不得彻底逃开一切。
“有很多事,你要自己做主。”葛兴缓缓道:“如果做决定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会后悔,就一定要往另一个方向试试。”
纪尧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瞬,他喝下去的烈酒顺着喉管灼到他的心,痛得他整个人一激灵。
于是他一句话没说,转头向后面走了。
葛兴望着他去往二楼的背影,用指尖勾着周青柏没收回的酒瓶,给自己又添上了半杯白兰地,然后手腕一翻,把酒洒在了地上。
“这么多对,总得有人不会错过吧。”他自言自语道。
第44章 “就以代理男朋友的身份。”
二楼的小露台上,蒋衡的烟只抽到一半。
锈迹斑斑的铁门推开时会发出明显的吱嘎响声,蒋衡循声回过头,正对上纪尧的目光。
蒋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发现纪尧眼角有些红,于是什么都没说,往旁边挪了两步,给他让出了一点位置。
纪尧反手关上门,走到了他身边站定。
老城区隔音不好,视线也一般,目之所及处都是高高低低的老房子和乱拉的电线,还有木质窗框渗出的暖黄色灯光。
家家户户的灯火连成一片,混杂着空气里还没完全消散的饭菜香味,乍一看好像世上人人都有归宿一样。
纪尧的视线越过夜色,绕过万家灯火,最后落在夜色中。
蒋衡没问他上来干什么,他指尖夹着烟,轻轻往旁边的废弃水槽里弹了弹烟灰。
“蒋衡。”纪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那时候,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真心相待,相处的默契和对彼此的了解让蒋衡不需要多问就能明白纪尧的意思。
蒋衡不知道纪尧怎么会突然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但他知道,如果他和纪尧如果想要继续这么下去,总会有一天要面对这些事。
于是他认真地回忆了片刻,说了实话。
“有点忘了。”蒋衡说:“但或许是吧。”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蒋衡已经有些记不住了。
那样复杂而短暂的心情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模糊不清,再去回想时,只能摸到一点似有若无的余韵。
那天好像是个工作日,蒋衡正在梳理最后一波文书材料,正对着一份陈旧文书发愁的时候,就见桌上的手机震了震,跳出一条新微信消息。
那时候蒋衡和纪尧的联络频率已经有所下降,冷不丁在那个不上不下的时间收到新消息,他还以为是纪尧从爹妈眼皮子底下见缝插针地发来的。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伸手去摸桌角的手机,可解锁之后才发现,新消息不是来自纪尧,而是来自一个朋友。
“这是不是你家对象?”对方的消息措辞很谨慎:“是这样,有个事儿,我还是忍不住跟你说一下——”
这条消息过后,对话框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蹦出一个一分来钟的视频。
视频上,纪尧身边站着个很年轻的女孩,正指着宴会厅里的摆设对纪尧说些什么。
他们俩身后还跟着几位中年人,蒋衡曾经在学校门口见过纪尧的父母,于是轻而易举地从他们的行为举止和相处模式里判断出了剩下人的身份。
“他们来了两次了,定了婚宴区里面的牡丹园。”那朋友似乎也很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蒋衡,删删减减,“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足足显示了三五分钟,才又发过来一条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误会,我建议你问问清楚。”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运作的齿轮整个停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度出“愤怒”、“背叛”这种情绪之前,脑子里先闪过了一个堪称平静的念头。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蒋衡想。
蒋衡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不是必须为自己付出牺牲的。如果有人愿意为你牺牲一些东西,那是馈赠,但如果没有,那也很正常。
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在面对选择时都先得让自己舒服,这是人之常情。
但道理是一方面,情感是另一方面。
“我甚至有点嫉妒。”蒋衡说:“我的爱人,可以跟另一个陌生人去做一件这么神圣的事情——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感情,起码有过这种独一无二的记忆。”
这种记忆和经历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意,起码那一刻的心情和记忆是别人永远无法覆盖的。
蒋衡说这句话时语气很淡,听起来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但纪尧还是下意识攥紧了面前冰凉的栏杆,肩背往下压了一个很低的弧度。
推己及人,纪尧大概能明白这些,但是听蒋衡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觉疼。
从重逢的那天开始,或许纪尧就想问他这句话了,现在这根刺拔出去,他一边觉得疼,一边又有种痛到极致的爽快。
“所以你当时才找了别人?”纪尧问。
“嗯。”蒋衡答应得很快,他把只剩最后三分之一的烟按灭在栏杆上,然后把烟蒂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从知道纪尧要结婚的那一天开始,蒋衡就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划上了句点。
可他舍不得纪尧。
蒋衡明明绝不能接受一个跟其他人有婚姻的爱人,可他还是没法轻而易举地说出分手两个字。他告诉自己两个人已经结束了,但理智平生第一次没法完全占据上风,跟情感打了个势均力敌,谁也没赢过谁,还差点把蒋衡撕扯成两半。
于是他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我想给这段关系找一个结束。”蒋衡说。
蒋衡的底线就是出轨和背叛,所以他本来想用这种孤注一掷的方式截断两个人的后路,也截断他自己的念想。
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他就绝不能回头,因为一旦回头,他自己就成了背叛的那个人。
“谁知道你那天居然回来了。”蒋衡轻轻笑了笑,说道:“可能这也是命。”
于是这个后路没断成,蒋衡也没说出分手两个字,这个念想就一直盈盈绕绕地直到如今也没被他完全掐断。
“如果我没回去,你会跟他上床吗?”纪尧问。
“我不知道。”蒋衡实话实说。
他自己不愿意那么干,但是在那天那样特殊的气氛,特殊的条件下,他说不定会逼着自己这么干。
蒋衡是他们这群人里最理智的人,所以这种理智也可能会化作一把刀,最后砍在他自己身上。
“所以你这么多年真的没找过别人?”
纪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蒋衡来说,这个答案几乎是固定的。
“没找。”果不其然,蒋衡说:“我不会在没忘记上一段感情的时候开始下一段,那对下一个人不公平。”
蒋衡是个很坦诚的人,爱和恨都很清楚,他不藏着掖着,除非是不想回答,否则他一定会说实话。
这种坦诚既让纪尧庆幸,又让纪尧觉得难过。
纪尧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蒋衡。
蒋衡今天带了眼镜,银色的半框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显得他整个人有些疏离。
蒋衡的近视度数不高,平时生活没什么障碍,只在长时间工作的时候才会戴上眼镜——再不就是他需要去见一些不太熟的客户,会用眼镜来抬抬气质。
纪尧有时候会觉得,这是他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那今天呢,纪尧想,他是想挡着什么?
他透过薄薄的镜片看着蒋衡的眼睛,忽然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不过纪尧到底没被酒精冲昏头脑,他清楚地知道,隔在他和蒋衡面前的绝不只是这三言两语,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想什么都不做。
“蒋衡。”纪尧忽然问:“我能抱你一下吗?”
“以什么身份?”蒋衡反问道。
“你不是要我假扮你男朋友吗,总得提前排练吧。”纪尧舔了舔唇,心跳得飞快:“就以代理男朋友的身份。”
第45章 他想要的就这些东西而已。
“嗯?”蒋衡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这俩词是一个意思吗?”
纪尧也知道在律师面前玩儿文字游戏有点自取其辱,于是他笑了笑,没做声,只是往蒋衡身边挪了一点,然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蒋律师嘴上不饶人地拆穿了纪尧的小心思,但到底没有躲开。
他的手搁在老旧的栏杆上,被夜风吹得冰凉,纪尧的体温比他略高一些,在寒风凌冽里显得格外明显。
他默许了纪尧的靠近,甚至微微侧过身子,垂着眼看着他。
纪尧知道他这是答应的意思,于是很缓慢地向前一步,伸手环住蒋衡的腰,很轻地环抱住了他。
他抱得很小心,甚至没用什么力气,比起“抱”,更像是环住了蒋衡,是个随时可以抽身的社交距离。
蒋衡握着栏杆的手微微缩紧,他似乎想要抬手回抱一下纪尧,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住了。
纪尧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凉微苦的广藿香气顺着他的鼻腔流入他的胸口,最后散成一声历久经年的叹息。
很熟悉,纪尧想,但又很陌生。
蒋衡比几年前瘦了一点,但他站得很直,腰背绷得很紧,纪尧的手隔着厚厚的大衣贴在他的后背上,感觉他好像有点紧张。
最近两年,纪尧甚至很少在梦里见到他,但正如他时隔三年还能凭着一个背影认出蒋衡一样,这个怀抱也一样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此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感又从他心里涌了上来,见缝插针地盈满了他整个胸口。
“你喜欢我什么呢。”纪尧忽然问。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蒋衡,但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像是被酒精催化后的冲动产物,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但说完后,纪尧又不觉得后悔。
因为他是真的不明白。
他本来以为,按照蒋衡的脾性,分手就该干脆利落地忘了他这个“污点前男友”,然后投身回那些弱水三千里,继续按他的喜好找合适的恋爱对象。
可蒋衡没有,他不但没找,甚至三年来都没改掉他的银行卡密码。
正如当时李玲华的案件一样,如果蒋衡报复他,或者公事公办,纪尧顶多觉得冤枉,觉得气愤——可蒋衡没有,他不但帮了忙,还以一个及其光彩的方式还了他清白。
于是纪尧控制不住地觉得愧疚,觉得自责,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他一边觉得自己好像不值得,可一边又控制不住地从心里泛起隐秘的欢喜。
“喜欢你的人多的是。”纪尧还维持着抱他的动作,好像只有这样的距离,他才能从蒋衡身上汲取到说下去的勇气:“应该有得是比我好的。”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蒋衡淡淡说:“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的话,就是曾经有一次我加班,回家的时候发现你在沙发上等我,还给我留了菜。”
纪尧不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蒋衡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