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人太多,蒋衡和纪尧不爱跟一群半大孩子挤,正站在人群外圈说话,就见萧桐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盒撒着坚果碎的巧克力。
“尧尧。”萧桐把巧克力塞到他手里,笑着说:“这给你。”
“啊?”纪尧愣了愣,说道:“给我?”
“拿着吧。”蒋衡勾着唇角直笑:“小孩子才吃零食。”
纪尧:“……”
“别吃醋嘛!”萧桐很快说:“等着,妈妈去给你也赢一个!”
她话音将落,人已经重新冲回了嘉年华的会场,蒋衡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但纪尧低着头,看着手里那盒包装幼稚的巧克力,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撕开包装纸,从里面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这巧克力的目标人群显然是十三岁前的儿童,味道做得又甜又腻,一点苦味都吃不出来,只用舌尖微微一抿,就能抿到满口牛奶巧克力的甜香味。
纪尧的表情一点点沉静下来,他抿着唇想了一会儿,从里面抠出一块巧克力,拿在手里碰了碰蒋衡的唇。
“小孩子的零食,谁——”
“吃一个吧。”纪尧打断他:“特甜。”
说起来或许很幼稚,但此时此刻看着萧桐的背影,纪尧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是种很玄妙的概念,好像糅合了自由、平等,还有尊重等他从未在自己家庭中体会到的东西。
如果他小时候是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就好了,纪尧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堪称幼稚的念头来:如果是这样,那他或许不会成长为现在这样犹豫而迟疑的懦弱者,在面对一切时,或许也能做到更有勇气一点。
蒋衡眨了眨眼睛,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没再拒绝,而是微微张口,把那块巧克力含在了嘴里。
“蒋衡——”
“纪尧——”
片刻后,他们俩忽然同时开口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然后彼此同时停住了。
“你先说。”蒋衡说。
“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纪尧舔了舔唇,轻声道:“如果我能把锁链另一头交到你手上,你愿意跟我复合吗?”
第54章 “有更多一点了。”
蒋衡知道,纪尧是认真的。
他从小生活在高压的控制之下,平生最恨身不由己的束缚。他能说出这句话,显然是跟他自己做了一次狠绝的交易。
他离开了自己的舒适区,往蒋衡身边迈了一大步。
蒋衡恍惚了一瞬,几乎要被他这种孤注一掷的感觉打动了。
临近元旦,商场各处都在促销打折做活动,圣诞节的装扮挂在橱窗里,一楼大厅六米多高的圣诞树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
音响里放着幼稚却欢快的曲子,嘉年华里笑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半大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冲到另一边去坐联动小火车。
流动的临时烘焙摊散发出甜腻的奶油香气,试吃的甜品泡芙摆了满满一盘,新做出来的冰淇淋打得太多,香草味的冰淇淋顺着甜筒蜿蜒而下,坠在了一片纸巾上。
人真的是种很奇妙的感性生物,许多事可能本身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但它一旦出现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里,就会被气氛镀造出不一样的颜色。
一如此时此刻,蒋衡想。
国泰民安,安居乐业,萧桐在不远处的诗词接龙摊位前苦思冥想,想要给他赢一份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幼稚零食,而纪尧小心而期望地试探他,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向他表达爱意。
就在这一瞬间,“表白”这个概念似乎就被蒙上了一层甜腻而欢快的奶油香气,让人控制不住地产生品尝的欲望。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对蒋衡来说,其实是个莫大的诱惑。
蒋衡只觉得那个“好”字就在他舌尖上,只要他开口就会忍不住蹦出来。
他确实很想答应纪尧,可他却不能这么做。于是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近乎苛刻的理智强迫自己咽回了预定的回答。
因为蒋衡知道,纪尧是个很容易被影响的人,环境、气氛、乃至于某一瞬间的行动都会让他动摇。但他明白,这种动摇只是一瞬间的冲动,想要长久地、坚定地做出选择,则需要更加谨慎和小心。
蒋衡不怀疑纪尧的真心,他只是担心,纪尧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
——那种长远的、稳定的、携手共度一生的准备。
人是不可能靠束缚活着的,无论如何,总有一天这条链子会让他觉得疼。
然后他会挣扎,会反抗,会像离开父母一样反抗新的束缚。
蒋衡不想让他痛苦,更不想让自己面临这样一个风险极高的未来。
他愿意接过纪尧的锁链,但他更加希望纪尧能在抛弃那些之后,还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他。
何况身为律师,蒋衡知道自己骨子里有点贪心的因子在,他不想要控制纪尧,而是想要哪怕有链子在往另一个方向拽他,纪尧却还是能留在他身边。
“说得这么狠。”蒋衡轻飘飘地笑了:“不怕下不来台?万一我欺负你呢。”
纪尧一听他转移话题,心就沉了一半,他难掩失落地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心里也清楚,以蒋衡的脾气,重来一次,他顾虑得更多也很正常。
蒋衡曾经有很好追的时候,那时候他温柔、体贴、顺从,水到渠成地跟他靠近,毫无保留地挽留他,但他没有珍惜。
他幼稚而愚蠢地失了约,于是合该面对现在这样的“困难版”。
蒋衡从余光里看到了他几不可见的小动作,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在这样难得的气氛里松动了一点。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却挪了挪脚步,站在了离纪尧更近的地方。
“你不记得咱们俩第一次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了?”蒋衡问。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二个冬天,他们俩已经确定了关系,正在热恋期,正在互相蚕食对方的私人领域,并第一次开始分享彼此的生日。
那年圣诞,北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楼下的小卖部放着圣诞快乐歌,纪尧翘了一次组内聚会匆匆赶回来,在路上还兴致勃勃地发微信给蒋衡,告诉他别先插蜡烛,等着自己回去一起搞。
“知道。”蒋衡的消息回得很快:“要一起过生日嘛,当然一起插蜡烛。”
这是纪尧这辈子离开家庭后过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也是蒋衡平生第一次把那个特殊的日子分享给另一个人。
那天他俩为了蛋糕上插什么数字的蜡烛还短暂地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达成共识,决定按纪尧的来。
“你赚了。”纪尧说:“你跟着我年轻了一岁。”
“有这么算的吗。”蒋衡笑着在桌子下轻轻踢了一下纪尧的脚踝,催促道:“快许愿,一会儿蜡烛要烧没型了。”
“我希望——”家里的灯关着,只有餐桌上的生日蜡烛散发着跳跃的光,许愿的时候纪尧没有默念,而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以后能真正得到自由。”他说。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纪尧愣了愣,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有点微妙。他干咳了一声,眼神游移了一瞬,含糊道:“这能一样吗?”
“不要孤注一掷。”蒋衡说:“如果痛苦和不安大于欢愉,爱情就没有它存在的必要了。”
纪尧抿了抿唇,对这个答案有点轻微的不服气。
“我又不是真小孩。”纪尧说:“我傻吗,哪里痛苦往哪跑?我肯定是觉得舒服才靠近的。”
蒋衡扑哧笑了笑,他垂下眼,端详着纪尧的表情。
或许是今天气氛太好,或许是他心情不错,亦或是因为纪尧今天的进步让他颇为欣慰——总之蒋衡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智稍微露出了一点纰漏,从里面泄出一星半点感怀的心思来。
“我们是哪天分手的?”蒋衡突然问。
“圣诞节。”纪尧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那我就圣诞节再给你答案吧。”蒋衡说着,伸手环住了纪尧的背,轻轻地把他带进了自己怀里。
时隔三年,他真正意义上地重新抱住了这个人。
这是重逢后蒋衡第一次主动抱他,纪尧怔愣了一瞬,很快抬起手,环住了他的后背。
他没有抬头去看蒋衡的表情,而是埋在他沾染了薄荷香气的外套上,含糊的、闷闷地说:“……你可真是个恋爱仪式感首席专家。”
蒋衡笑了笑,没有回答。
半分钟后,从诗词接龙摊位杀回来的萧桐手里握着一盒小型拼装乐高玩具,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看天看地就是不对视的两个人。
“你们干嘛了?”萧桐说:“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蒋衡双手揣在兜里,闻言笑了笑,巧妙地牵走了这个话题:“不是巧克力吗?怎么变玩具了?”
“可惜了,没拿到第一名。”萧桐长长地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遗憾。不过好在她很快就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玩具的美妙:“不过没关系,这个好,这个能摆着!”
“确实。”蒋衡说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道:“还逛吗?”
“今天有点累了。”萧桐说:“尧尧累了吗,我们回去吧,晚上我们在家烤肉吃怎么样!”
纪尧还沉溺在刚才那个拥抱里,只来得及听见萧桐的后半句话,于是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好。
他和蒋衡各自接过萧桐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然后转头往地下室的车库走去。
直到坐着电梯下了楼,纪尧才从之前的“突然袭击”里回过味儿来,他仿佛被蒋衡三言两语地钓住了,只觉得心里像是有猫爪子在挠。
他迫切地想听个准话,但又知道蒋衡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更改,于是只能旁敲侧击地套他。
“你喜欢我吗?”纪尧突然问。
蒋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有多少?”纪尧不依不饶地追问。
“干什么?”蒋衡笑道:“你查户口啊?”
“没有。”纪尧舔了舔唇,紧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萧桐的背影,小声说:“你说,我跟你表白之后,这个喜欢,它有没有多一点。”
蒋衡好笑地看着他,片刻后,直到纪尧耐心即将告罄时,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更多一点了。”蒋衡说。
第55章 他是真的愿意跟蒋衡谈一辈子恋爱
凌晨三点,普外科休息室里的顶灯悄无声息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半靠在床上小憩的纪尧似乎是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条件反射地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
屋内昏暗一片,半掩着的门缝里泄进一线光亮,一门之隔的走廊外有小护士轻声走过的声音,刻意放轻的推车摩擦着地砖,发出几不可闻的金属碰撞声。
纪尧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人来叫他去看病患,这才松了口气,向后倒回了床上,抬起胳膊,用小臂挡住了眼睛。
纪尧刚刚做了个梦,现在还心有余悸,他后背沁出一片冷汗,衣领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那个梦混乱不堪,基调也算不上愉快,现在闭上眼睛,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
在梦里,他在圣诞节那天再一次跟蒋衡表白。这次蒋衡没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干脆地答应了他,同意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重新开始。
梦里的纪尧高兴不已,拉着蒋衡想出去吃顿好的庆祝,可还没走出多远,就被突然出现的萧桐拦住了。
“我不同意这件事。”萧桐的表情异常严肃,在梦境那样反常的气氛里甚至有些诡异:“有人告诉我,你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萧桐说着侧身让开路,只见纪父纪母莫名地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他们身上还穿着去看婚宴的那套衣服,两个人看起来都愤怒又憔悴。
纪尧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的逻辑自动补足了梦境里的Bug,以至于他居然还认真解释了:“我之前就说过我是个同性恋,不跟他在一块,我也会跟别的男人在一块,这事儿改不了了。”
纪父愤怒地抄起东西要上来揍他,纪母抽噎不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拽住纪父的手,冲着纪尧哭诉道:“你别傻了,孩子,成家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也想走妈的老路吗?”
“她说得对。”梦里,许久没有说话的蒋衡忽然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到此为止,别闹得最后彼此一点好回忆都留不下。”
这个梦境的基调从甜蜜急转直下,转折生硬得堪比最蹩脚的国产恐怖片,但梦中的纪尧却毫无抵抗之力,几乎是硬生生就从梦里吓醒了。
做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梦,纪尧的心情算不上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抹了一把后颈的冷汗,然后从床上坐起来,脚步沉沉地走到了饮水机边,抹黑灌了自己一杯凉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散进胸口,纪尧猛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按亮了手机屏幕,上面的时间已经转到了新的一天。备忘录上,距离圣诞节的提醒还有一整周,蒋衡定下的“最后期限”也近在咫尺。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纪尧想。
梦里,纪父纪母近在咫尺给他造成的心理压迫依旧存在,但纪尧沉在这种情绪后遗症里,平生第一次没产生逃避的念头。
最近这段时间临近新年,纪尧的值班表略有变动,他工作繁忙起来,能跟蒋衡凑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减少,大多也就是下班时彼此打个照面,然后第二天一早坐在一起吃个早饭就匆匆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