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夏也不是局中人,应该就会发现,这种不一样,来源于褪下某种“克制、压抑、隐忍”的面具,不加掩饰的直白炙热。
可惜他身在此间,当局者迷。
夏也没有洗过标记,自然不清楚洗标记难不难受。但他略有耳闻,大概知道那不会是种轻巧的滋味。
沉默片刻后,他撒了个谎,“挺难受的,不过速度很快,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
这回,夏也没能像说假话那样轻轻揭过了。
为什么呢?
因为舍不得,因为太喜欢你了,因为……根本没打算把这个标记洗掉。
真实的答案无法宣之于口,夏也停在原地,纵使知道昏暗中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却还是心虚到极点。
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像之前那样两个人都装聋作哑,当偶然遇到的熟人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勾起他藏了很久的回忆,让他再度燃起不会有结果的希望呢。
半晌,夏也抿了下唇,说:“感觉算不上什么大事,还让你特地赶过来一趟,太麻烦。那天去逛街,顺便就洗掉了。”
不知道这个理由有没有说服力,总之汪西迩没再追问下去。其实他来之前是打算强硬到底,逼着人承认没洗标记的。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爱人就在跟前,因为紧张显而易见地有些瑟缩时,所有狠心烟消云散,根本就舍不得。
错过太久太久了,久到现在等待一时片刻,根本不值一提。
以前没洗标记可能是因为喜欢,那现在呢,现在还喜欢吗,会不会早已在失望中将喜欢消磨殆尽了。
他不能确定夏也的感情,也不想贸然靠近吓跑对方。
等了许久没等到汪西迩的下句话,夏也深吸口气,也问了自己很想问的问题。
“汪西迩,好几年了,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嗯,遇到了。”
夏也先是一怔,继而又无声地笑了笑,慢慢疲软下来。
这个问题实在是困扰了他太久太久,久到每次于美梦中醒来,想到梦里属于自己的怀抱,终究会抱着旁人,就会痛不欲生。
与其让石头在经年累月中被流水侵蚀,倒不如干脆点一刀两断。
现在好了,可以彻底死心没有侥幸了。
那个很好很好的alpha,已经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了。
混沌凌乱中,他听到汪西迩问那你呢。他又听到自己麻木地说我没有,工作很忙,没时间。
然后他又听到汪西迩说……汪西迩说了什么来着。
哦,汪西迩说:“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
“嗯……嗯?”
☆、第 21 章
人生有八苦,与心上人不得共处,是为爱别离苦。欲罢不能,欲求不得,愈是用情至深,就愈发不得好过。
分隔两地的这些年,不光夏也,汪西迩同样尝尽了离别苦。
倘若说前者是依靠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忙碌来麻痹神经,那后者则是在与儿子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中,任由思念蔓延得淋漓尽致。
遇到夏也之前,汪西迩是真的不怎么喜欢小孩,嫌吵嫌闹腾,会答应签署契约,也是因为汪父表示会找专人来照看。
只是这世间之事变幻莫测,彼时的汪西迩未曾想到,过去谈不上喜欢的小孩,却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陪伴他捱过漫长春夏秋冬的慰藉。
汪珩这个名字确实寄托了最深的喜爱和祝福,可溯其缘由,还得道一声“爱屋及乌”。
可怜怪怪小朋友年幼不懂事,哪里知道在alpha爸爸眼中,像玉一样珍贵的并非自己,而是他“素未谋面”的omega爸爸。
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汪西迩最后悔的事,当属出院那日没狠狠心把夏也带回家,反而放任对方离开。
那样的话,至少还可以再争分夺秒相处些时日,至少不会连声仓促的道别都没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俗人罢了,再怎么冷静理智,也逃不开七情六欲,做不到想象中那么洒脱。
那天听夏也的表弟说他离开遂省了,汪西迩撂下电话,安抚好哭闹的孩子后,第一反应是找人查夏也的去向和航班。
只是消息都编辑好了,却迟迟没有按下发送建。
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来自春天的这阵风已经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了。
风是捉不着留不住的,在自己身边短暂停过已是幸运,不该奢求更多。
后来汪西迩去过夏也之前住的地方一次。舅母是个温婉真诚的人,礼数有加又颇为心情复杂地和他道了声谢,感谢他这段时日对小也照顾有加。
汪西迩绷直脊背站着,所能做的好像只有沉默。他没再说什么,离开时终于相信,夏也是真的走了,走得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再后来,汪父参与竞选,遇上对家千方百计地挖黑料,这件算不上多光彩的契约婚姻成了随时可能引燃的炸弹。
网络时代,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迅速烧成燎原大火,令人津津乐道。
某天社交媒体上忽然有人po了张照片,显然是偷拍的,画面模糊,隐约能看到身量颀长的男人抱着个小孩,步履匆匆地走进医院。
图片没什么稀奇,令人惊讶的是配文:“XX部汪X长独子,被誉为智商最高官二代,同时担任遂大最年轻教授的天才alpha汪西迩,疑似已婚且有一子。”
此言一出,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网民们闲来无事,似乎总是乐此不疲地关注公众人物私生活,遑论汪父那时正是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
霎时间,各种流言迭起,都在猜测汪教授的妻子是谁,他们又是何时结的婚有的娃。
汪父花了挺大力气才将各类亦真亦假的消息封锁住,忙得焦头烂额。
若是过去,汪西迩两耳不闻窗外事,懒得在意旁人的看法,但这件事牵扯到了夏也和儿子,不能置之不理。
与夏也有关的种种都被他收拾妥当,隐藏起来。
偶尔想要知道对方身处何地的渴望也被及时摁下去,避免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保密得当,饶是对方再坚持不懈,也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汪父派人暗地里发布了较为隐晦的措辞,只是说独生子确实已婚且有一子,夫妻俩性格不合,已和平离婚。
信息时代各类消息均昙花一现,这桩算不上秘辛的秘辛更是随着汪父竞选成功,就被人们遗忘在脑后。
忍过最初的小段时间,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吧,后来不草木皆兵了,汪西迩却也没再试图探寻过夏也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然而,凡事又总有个阴差阳错、啼笑皆非。
也是恰巧,夏也的表弟读完三年研究生,找实习单位时,兜兜转转又回了遂省,在遂大的法学院任职。
或许是迟来的上天自有安排,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法学院的教授怎么想的,有次需要到汪西迩那里拿个东西,顺口就拜托给了表弟。
表弟素来对汪西迩抱有很大成见,这回自然也是公事公办,装作没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拿了东西就想走人。
只是他转过身时不经意一瞥,瞧见了汪教授桌角的相框,上面的人影分外熟悉,不可能认错。
“你怎么还留着我哥的照片?”
面对表弟的质问,汪西迩只是垂眸将那个相框反扣下来,没说什么。
表弟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在原地呆滞良久,各种猜测纷涌而来又被全盘否决后,似乎就只剩下了唯一有可能,又最不可能的那个。
“你……”表弟心情复杂地冷下声音,半晌还是问不出喜欢这个词。
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的哥哥,那个至今没有另觅良人,执意留着百害而无一利的标记的笨蛋哥哥。
表弟似懂非懂地,踌躇许久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汪西迩。
然后他就看到,方才还泰然自若的汪教授,倏地变了脸色,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惊讶,和些微与身份不相符合的茫然。
那个瞬间表弟觉得眼前一切都分外荒谬,如果汪西迩也喜欢夏也,不可能迟钝到人都走了这么久才喜欢。只能是当初就喜欢上了,却放任夏也黯然神伤地离开。
简直离谱到极点!
同样觉得荒谬的还有汪西迩。
过往三十多年,从没有什么时刻令他如此兵荒马乱过,久违的冲动甚嚣尘上,推搡着他朝前进。
等他从天旋地转中勉强冷静下来,已经拖家带口地乘上了前往江城的飞机。
怪怪第一次坐飞机,眼前的所有于他而言都很新奇,眨着大眼睛咯咯直笑,玩累了就乖乖趴在爸爸身边睡过去。
理智终于回笼,汪西迩拨了拨怪怪额前凌乱的头发,微叹一声,下飞机后给江大的熟人打了个电话。
两情相悦固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往往要在对的时间发生,才不会不合时宜。
三年多,数不清的日日月月,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久到曾经的怦然心动一点点泯灭,也并非全无可能。
汪西迩不敢确定夏也现在是否还留着标记,是否有遇到更喜欢的人,是否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但他又实在很想赶快和对方见面,所以只能选择了最笨拙又最保守的方式,装作不经意的相遇。
拥挤喧嚣的走廊里,汪西迩披着室外的寒气雨雪,风尘仆仆赶来,像是重逢,又像是赴一场迟来的约。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时,考虑好的慢慢来和循序渐进全部成了纸上谈兵。
仅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把人抱进怀里。
冲动和克制互相拉扯,终于在看到夏也抱着怪怪朝自己笑时,让前者占了上风。
其实在说出“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时,汪西迩的内心远远不如表面那么淡定,不然也不会大脑空白了片刻,没能在对方惊讶跑走之际作出挽留。
房门打开又关上,汪西迩在原地顿了片刻,才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一声。
至于某个一鼓作气跑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闷在沙发上半天缓不过来的缩头乌龟,也挺不淡定的。
反反复复地回味了好几遍,夏也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
这几个字单看平平无奇,怎么组合起来就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了呢。
为什么要追?怎么追?
是他理解的那个追吗?
越想越难以置信,越想越害怕在做梦。
夏也走到窗前,快速推开玻璃又合上,感受到那一刻沁人心脾的冷风猛灌进来,才勉强找回点清醒。
他想了又想,忽的又硬气起来,觉得趁这个时机冲回去找汪西迩问清楚也未尝不可。
然而等他冲回休息区,想要当面对质时,却发现在他排兵布阵的这段时间,早已人去楼空。
这就走了啊……
“小夏哥,还以为你休息去了呢。”小李恰巧路过,笑道,“你找汪先生吗?”
“嗯。”夏也敛起怅然若失的神色,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补了一句,“我找他是想问问他对照片的主题有什么要求。”
“噢。”小李看上去并没察觉异状,解释道,“他刚才接完电话就抱着怪怪走了,好像有急事吧,还让我和你打声招呼来着。”
闻言,夏也怏怏地点了点头,却在听到紧接着的话时,重新振作起来。
“汪先生说想去海边拍,因为以前有个人和他说过,海边很好看,也很好玩……啧,想不到他还挺浪漫的嘛。”
小李还在絮絮叨叨,夏也却浑然不觉了。
过往回忆缓慢浮现上来,像是一尾游鱼拖着长长涟漪,淌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原来曾经掺杂在随口一提里,包含了太多真心的闲聊碎语,不止他一人念念不忘。
“海边很好看,等以后有机会,我……你可以去看看,保证不会失望的。”
“好。”
汪西迩似乎总是这样,轻描淡写许下的承诺,却必然会践行。夏也忽的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能再勇敢点,死皮赖脸留在汪西迩身边,这样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但是还好,”他想,“还好汪西迩也喜欢我。”
哪里用得着追呢,他们本就是彼此的唯一,彼此的初恋。
☆、第 22 章
雪后初霁的海边颇有种宁静渺远的神秘气息,天空被映成烟青色,霞光破开厚重的云彩,洒落在白毯般的沙滩上。
不光是夏也,就连从小生活在江城的小李他们,也被这难得一见的奇景震撼到,扛着笨重的器械却不影响健步如飞,远远地将夏也独自甩在身后。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自家老板此刻哪还有赏雪听海的悠然自得。
三四天时间倏忽而过,夏也的心情也从凌霄飞车中平复下来,终于在再度见面的前夕发现了某处不对劲。
那就是汪西迩说完要追他,便没有后话了,这么长时间连个消息都没发过。
这算什么,撩完就跑?还是后悔了不追了?
想着想着又开始患得患失,久违的失眠找上门来,夏也几乎是辗转反侧到天明,才囫囵睡了一个多小时。
梦中也不得安宁,始终隐隐记挂着今天可以借着拍摄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朝思暮想的人见面,于是七点不到就又悠悠醒转,控制不住地有些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