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水盆前拿巾子将眼泪擦拭干净,深呼吸了几口气,莫言好容易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转过身走回桌前。
"主人,我敬你......"执起放在桌上的另一杯酒,莫言恭谨而庄重地递给云夜溪。
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各自平举至胸,交缠的视线道尽所有不能言说的话语,在彼此温柔的注视之下,两人同时仰头饮尽杯中酒浆。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没有洞房花烛,没有交杯之礼,有的只有现在这样的敬酒,作为誓言的见证,红烛垂泪,会为他们记录下此刻。
"小言,我爱你。"轻吻着他的面颊,至眉间,扫过鼻翼,辗转至红唇之上。
"我也,爱你。"莫言闭上眼,感受他温柔的吻,那是一种由心而发的呵护。
如果此刻能够就此停留,该有多么美好。
一炷香过。
"云夜溪,对不起。"莫言轻轻推开紧抱住他的身体,抬起的眼眸,竟如冰般冷凝。
"怎么了?小言?"看着他,云夜溪的眼神仍像之前一般温柔。
"我不叫莫言,我是来抓你的人,你刚才已经中了我下的毒。"此时,莫言说话再没有半点停滞,与之前判若两人。
"那,你是谁?"没有震惊,没有恐惧,云夜溪问得好像这甚至并不构成一个问题一样。
看着这样的云夜溪,莫言的心,突然像被狠狠划过一般,"我叫做,东方晓月。"停顿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你不必装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来害你的。"
"东方晓月?"喃喃念了一下这个名字,"你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不过,这名字,没有莫言好听。"云夜溪竟仍能维持着平静的表情,"我的确是知道你在酒里下毒,那么你是怎么确定我一定已经服下了的?"
"呵呵呵,你知道我下毒,可我也知道你已经知道,所以我也知道你必定趁着我回身之际将酒杯调换了过来,"莫言紧盯着他的双眼,期待从那里面看出被揭穿的恼怒,但是,他的眼中却什么也没有。忍着心中强烈的不安定,莫言继续说,"但是你猜错了一件事,我,并没有在酒杯当中下毒,毒是涂在我的手指上,当我递给你酒杯之时,就是在杯沿下毒之时,这样即使你只是唇沾酒杯,也一定会沾上毒素。"
"原来是,这样啊。"云夜溪轻语,已经感到自己体内的功力像水逝一般流走,只得四肢无力地伏在桌上。
看着被发丝遮挡住的那无双面容,此时的他显得如此柔弱而无助,浑不似那倚剑杀人眉头不皱的冷血阎罗,莫言的身体里只觉无数种情绪游走,愤怒的,悲伤的,怜悯的,沉重的,俱汇成一条蛇,利齿啃噬着他的心房。
"我当初接近你,就是算计到了你当时的处境,一定会留下我。"
"我试着劝过你的,劝你不要再杀人,可是你却执迷不悟,所以不能怪我如此狠心,是你的嗜血造成了你今天的结果。"
"我也曾经尝试过别的方法,比如在夜里刺死你,可是你的警觉性太重了,而我的武功又不好,所以没有机会得手。"
"差点被人杀死,那也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要测试一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如果你不出手的话,其实我也能自己杀了那人,并且不让你察觉,我虽没有武功,但却有别的手段,反正他是个邪派中人,本来就该死。结果你真那么傻,所以也让我看出了你在我面前会警惕性下降,今天我也才能施毒成功。"
"如烟自然也是我安排的,本来已经够隐秘,可惜还是被你看了出来,使我不得不亲自动手。不过也亏她那一番话,才给了我今晚这样大好的机会。"
"云夜溪你是个笨蛋,以你的聪明,居然只知道调换酒杯。是想乘机把我制服吗?你干嘛不直接把我杀了呢?是因为,舍不得吗?"
莫言一口气地,几乎是发泄地,说了一连串的话,然后,面色惨白地,看着静默的云夜溪,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
无人言语。
桌上烛火突然摇晃了一下,解除了前一刻的魔瘴,两人同时向一侧看去。
"云夜溪,我要取你的命!"窗棂突被撞破,一个黑衣人闯入,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莫言听声音便知是上次来偷袭过他们的叫做霍奇的人。
霍奇的目标自然是云夜溪,莫言反射性地要抬手保护他,但突然忆起自己的使命,动作硬生生停下,茫然看着黑衣人举剑欲向云夜溪刺去,心中突然闪过念头:那人也是要杀他的吗?他要死了吗?
虽然全身武功尽散,但云夜溪仿佛不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一般,侧头看着那如光射至的剑锋,哂道,"你以为你取得了吗?"右手袖袋内却突然射出十数根寒箭,齐齐向黑衣人胸膛飞去。黑衣人为了避过箭矢,只得翻身后跃,堪堪擦过凌厉箭芒,却已身形狼狈。
乍然的转变,令莫言惊愕得难以反应。他,原来竟一直藏着暗箭?可是,那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杀死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我杀不了你,可是我能杀了你心爱之人,让你也痛不欲生!"
黑色,袭来,夹着一道摇曳不定的光,莫言注视着,只觉得那光,如花绽放,煞是好看,一时间竟欣赏得怔了。
紫衣在眼前晃过,转瞬已没。
淡淡的花香飘来,窜入莫言的鼻腔中,那是樱的香气,多少日夜闻到惯了的气味。
刚才,怎么了?那是,谁的身影?
莫言微低首,只见三截断指,仿佛极缓慢极缓慢地,落在灰石地上,如石投入水般,溅起细细的烟尘,殷红的切口,像花蕾般,在地面上开出小朵的花形。
而那倒在自己面前的人,胸前插着的剑,竟有些像探出的花蕊,令整朵巨大的紫红樱花,显得更为妖媚。
莫言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竟能觉得这画面很美,真的很美,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它竟然是真实的。
抬手,流星划过,直嵌入黑衣人脑中,连叫声也没有,身躯随着劲道直直地倒了下去。霍奇万万不会想到,自己刚才所要杀的小仆,竟成了了结他生命的魔手。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紧紧抱住云夜溪的身体,他的声音和手指一样的颤抖,眼泪终于肆无忌殚地流下。
"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可以、可以不算......但,我发过的誓,是不会后、后悔的......"抬起完好的一只手,吃力地抹去莫言的泪水,可是,那泪水却越抹越多,力气在流失着,无力的手臂一点点滑下,垂落在地面上。
"啊啊......"无法控制地尖叫,莫言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热意,冻结的心脏,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你不要死。"迅速掏出怀中的瓷瓶,将一粒丹药喂入紧闭的口中。
"你不要死。"一点点将人拖到床边搬上去,身体放平。
"你不要死。"颤抖的手指封住他伤口附近的穴道,再连点数处要穴。
"你......不要死......"狠力扯开自己衣服下摆,再拉过床上的被子压住伤口四周,将另一个瓷瓶打开。
"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不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不再吓我,你说了你会做到的......你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轻轻将自己的唇触上他冷冷的唇,僵硬的手移上剑柄处一点点握紧,他缓缓闭上自己的眼睛......
剑峰上,茫茫绿海,劲风吹过,如波涛起伏。
两袭白衫,并肩站在峰顶,看着脚下无尽翠意,延展而去。
"你主意已定,不会改变了?"
"嗯,大哥请回吧,从此我与东方家,再无关系。"目光投向半山处几乎隐没于林木之中的小屋,他的脸上表情无比柔和。
"可是我不明白。"
"有些事,本就不需要每个人都明白。有些事,根本就不需要弄明白。"
"可是,失去了你的头脑,对东方家是巨大的损失。"
"大哥,其实我,根本就不聪明,很多事情,我都猜错了。你知道吗?他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调换过酒杯,根本没有。"长呼一口气,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我不再是东方晓月,不再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就只是‘莫言'。对于莫言来说,没有人比云夜溪更重要,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杀了多少人,这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人重要,其他的可以全不在乎,只要不失去他,别的事怎么样都没关系。"
"即便是和东方家为敌也没关系吗?你该知道,跟着那个人,就是和整个武林敌对,其中必然会包括我们,你的亲人。"白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
"身为曾经是东方家的一员,我提醒你们,不要再参与追杀他的行动了。否则,后果也许会很可怕。"温柔的话,却是毋须置疑的坚决。
"晓月,你......你真的太在乎他了!那他呢?也这样想?"看着他的眼神,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我不知道。"莫言浅浅地笑着,"也许,是一样的吧。"
抬眼望去,夕阳已落入了树海之后,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了。
今天的月色,一定会很美。他好像已经闻到了,紫樱的香味,飘散在夜空中。等到三月时,满院樱树又会繁华盛开了吧。
且待来年,樱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