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丁宣又一次绕着自己的座位来回转圈,嘴里叨叨咕咕的,连萧过去牵他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丁宣怎么了?”二光跟着连萧一块儿过来,在旁边憋着气看了半天才敢开口。
虽然对于丁宣的状况他已经算是很熟悉了,毕竟从去年开始就天天跟连萧去接丁宣下幼儿园,但是每次看见丁宣真的暴露出“不正常”的一面,他还是替连萧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发神经不可怕,二光看他姐也像看神经病,脾气大得要死,姐弟俩只要都在家,恨不能一天掐上八百回。
可她姐每次发脾气,他好歹知道是因为什么,知道原因心里就有底。
连萧弟弟这样看似正常又实在不正常,每次状态不对的原因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还什么都不愿意说……谁见了能不迷糊。
二光想知道丁宣怎么了,连萧比他更想知道。
“妈?”他手心被丁宣捏得生疼,皱着眉毛看老妈。
“没事。”老妈看起来心事重重,把丁宣的手接过来,“我带宣宣去趟办公室,你们回去上课吧。”
“又让下课铃给吓着了?”回教室的路上,二光要去趟小卖部,还跟连萧在猜。
“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连萧觉得不应该,丁宣已经会捂耳朵了,但他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就跟丁宣突然在回老家的车上发疯一样。
“那不然就是……”二光还想继续猜,赵晨晨一声“连萧”,隔着八百米给他打断了。
“你对象来了。”二光现在看见赵晨晨找连萧,连萧那副没招儿的表情就想乐,在旁边踢着石子儿小声说。
“你有种大声说。”连萧横着眼瞥他。他知道二光不敢,赵晨晨一准儿得去办公室告他状。
“说什么?”赵晨晨跟他们班里两个女生挽着手跑过来。
“没说你。”连萧这会儿没心思跟她玩,脚都没停就继续往前走,二光立马跟上他。
“连萧,你是不是去看你弟了?”赵晨晨也习惯连萧不理她了,每次都生气,气一晚上第二天还凑过来,说点有的没的。
“嗯。”连萧应了声。
“我也想去看。”赵晨晨说着还小蹦了一下,“下节课下课一块去?”
“我也想去!”另外两个女同学立马附和。
连萧的脚步这下停了。
“你们看我弟干嘛?”他扭头看着赵晨晨他们。
“就看看呗。”赵晨晨立马说,“干嘛,邹光能看我不能看啊,我们不是同学啊?”
“你能,你太能了。”二光买了袋汽水边往嘴里滋边了,笑得跟放屁似的。
“有病。”连萧转身就走了。他就没弄明白过赵晨晨的逻辑,跟她说话比跟丁宣还费劲。
“明明他弟自己有病……”赵晨晨旁边的一个女生小声嘀咕了句。
她还没说完,赵晨晨两只手连扇带扑腾,示意她赶紧住口。
可连萧还是听见了。
他一步顿都没卡,掉头就走了过去。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她说的!”赵晨晨跟拍电影似的,还把那女生往胳膊后边挡。
“不是她是你?”连萧问。
“我没说。”赵晨晨立马摇了下头。
学生的世界就是家里跟班里那么点儿地方,对于善意与恶意的分辨也还很模糊,谁家父母吵个架,哪个同学在另一个学校的哥哥得水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满班传一遍。什么话都当笑话跟故事听,传得添油加醋的,味儿歪得能上天。
连萧知道最近班里在议论丁宣,他天天下了课就往一年级跑,还有些无聊的同学在他屁股后头悄悄跟过。
他也知道丁宣确实有问题,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小孩儿。
但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鲜明的感觉到,“有病”这个词竟然这么扎耳朵。
——上次胖老师说丁宣听不懂人话,他觉得比庞小龙说丁宣傻更让他恼火,现在对这句“有病”的恼火比胖老师那句还大。
因为他没法冲这女生发火。
被扎着耳朵转身的同时,他想起自己发火的时候都冲丁宣骂过“有病”,心里一下子别提多不是味儿了。
“愣着干嘛?道歉啊!”二光哪知道连萧的心路历程,他是挨过连萧揍的,生怕连萧火上来了再把人女同学给打一顿,那还不得被班里男的笑话死?赶紧喊了一声。
他一口汽水还没咽完,喷得满天水星子,还从嘴角流出来一缕,赶紧弯腰用手接着。
连萧跟赵晨晨都被他恶心得直皱脸,那个女生眼圈“唰”地就红了,撒开跟赵晨晨绞在一块的胳膊,抹着眼就往班里跑。
赵晨晨看看那女生又看看连萧,咬着嘴“哎呀”一声,还是扯着她的小伙伴追朋友去了。
小孩子的成长很奇妙,真的是一个年级一个阶段。
一二年级还能一块满校园疯跑疯玩,三四年级莫名就拉起了男生女生各自的大营,对互相的性别一边懵懂中带着试探,一边无理由地敌对。
好像互相说话客气点儿,立马就等于背叛组织一样。
“你别气了,”二光往裤子上蹭了两下手,拍拍连萧,“她们头发长见识短。”
他这话又不知道是从哪个电视里学来的,不伦不类地瞎用。
“没生气。”连萧现在没心思笑话他,眉毛还拧着,“烦得慌。”
“那你别烦了。”二光立马换词儿,“我们是兄弟,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以后我再听见谁说丁宣坏话,我帮你废了他!”
连萧感动的同时又有点儿好笑,拍了二光一巴掌:“你先能打过我吧!”
周五放学早,最后一节活动课都用来大扫除,连萧跟二光属于他们班个头最高的男生,每次都被安排倒垃圾。
倒垃圾不是事儿,他俩还能溜着玩儿会。但是今天连萧惦记着丁宣的反应,一心想赶紧回家,脚底下踩风火轮了一样,倒垃圾倒得无比积极,还被杨白劳给夸了。
终于再蹬着风火轮跑回家,一进门他就发现家里来人了,是托儿所的兰姨。
“兰姨。”连萧喊一声,去倒了杯水“咣咣”灌,边灌边看丁宣在哪。
都不用他多找第二眼,丁宣已经拿着他的撕不烂从里屋出来了。
他也不看人也不出声,自己悄默声儿地走到连萧旁边,无比自然地朝连萧手上一牵。
“连萧放学了?这一身汗,跑回来的?”兰姨也冲他笑笑,又看看丁宣,“还别说,这哥俩儿感情是真好。”
“宣宣就黏他哥,跟我都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什么原理。”老妈示意了一下连萧,“洗把脸,你先带弟弟玩,妈跟兰姨说会儿话。”
“行。”连萧点点头。
他就着洗脸盆稀里哗啦撩了两把水,再横起胳膊一抹脸,这就算洗完了,直接牵丁宣进里屋。
“一天就跟个野人一样。”老妈跟兰姨在身后笑他。
连萧进屋就把上衣给抹了,拨过风扇冲着后背一通吹。
他直觉兰姨过来应该是跟丁宣有关,没把门关严吗,留了个缝儿,蹲在门框后面准备偷听。
丁宣攥着他的手站了会儿,屁股一歪,挨着连萧也往下蹲。没蹲稳跌了个屁股蹲,他还愣愣地摸了下地板。
“傻样儿。”连萧没忍住笑了,抽了条枕巾下来往他屁股底下一垫,“你就坐着吧,看你的撕不烂宝典。”
丁宣的手还在连萧手里,被他半提溜着左转右转,最后连萧让他坐着吧,他就安稳坐着。
“你还认识兰姨吗?”连萧随口问。
丁宣瞅瞅他又挪走视线,连萧习惯了,也不指望他说话。
吹了半天还是觉得热,他坐回丁宣面前,握着丁宣的胳膊往脑门儿上贴。
话题果然是关于丁宣,说的就是丁宣今天反应大的事儿。
可丁宣今天起反应的原因,跟他平时很多行为一样,让连萧又一次感到迷茫和费解。
——他这次不是对声音起反应,开始对人起反应了。
老妈只跟单位报了五天的假陪丁宣适应学校,适应的结果很难说出好坏。
丁宣还是不说话,不管老师同学,别人说话他都不理,也不说“宣宣爱你”,有同学想跟他玩,他就朝老妈旁边躲,耷着眼皮转来转去,根本不看人。
更别提听课跟回答问题了,他能稳稳当当坐足四十分钟都费劲,总是坐一会儿就走神,摸摸书包带子摸摸本子笔,偶尔还想下位去溜达。
按理说这种状况就没法上学,他自己玩自己的都算了,上课时间不能好好坐着,影响的就是全班。
可丁宣又实在太乖了。
每次他坐不住想动了,老妈轻轻摁他一下,丁宣就都能忍住。
尤其像美术课跟音乐课,几乎就跟正常孩子一样,不用老妈盯着就能坐稳一节课。
“但我不能一直陪宣宣上课,我得上班。所以今天就跟胖老师商量,给宣宣安排个同桌,我坐班里最后面看看,是不是因为我一直陪着,所以宣宣没有那种在学校的正式感,他跟同学坐一起是不是能被影响。”
说到这里,老妈本来就不高的声音更轻了,连萧坐不住,站起来听凑近了听。
“不是没这个可能。”兰姨点点头,“小孩子在学校都是受同学影响,看见别人表现好,下意识就想模仿。”
“但是宣宣好像不行。”老妈深深地蹙了下眉。“一开始还可以,我从后面看他也没动。后来老师让翻书,人家小朋友还很热心,想帮宣宣翻,他就开始难受了。”
“抠自己的裤子,扭头找我……”老妈说到这儿,无奈里还有些想笑,“倒是没喊没叫,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可能,跟小狗似的又开始转圈。”
连萧完全能想象出老妈所描述的每一幕画面。
扭脸看看丁宣,丁宣就在他脚后跟后面坐着,抱着大白鸭,一页一页摸他的撕不烂,眼睫毛很安宁地垂下来,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孩儿。
说完宣宣的状态,老妈顿了顿,话头转向兰姨:“兰姐,宣宣在你那儿上课的时候,没有这些情况吗?”
第26章
老妈问的问题,连萧也想到过。
丁宣在托儿所也是一屋子小孩,也得有声音有接触。
除了不说话不看人,连萧不接他就不走这些毛病,印象里也没有什么会直接影响到上学的问题。
不过他没细想,全部归咎于自己现在跟丁宣一个学校,所以以前对丁宣没注意到的很多问题,就跟开花一样在眼前一轮轮地放大。
“怎么说呢,托儿所跟学校,性质上就不是一个地方。”兰姨的解释很简单。
“我那儿都是小小孩,四五岁爱跑爱叫爱玩,三岁的都有,这个突然哭了那个兴奋了,小孩子都这样。”
“除非是特别明显的,那种孩子……”
兰姨在自己的头顶指了指,老妈点点头示意明白。
“小孩子凑在一块儿堆,乍一看看不出谁有多大问题。”
“宣宣上课,学认字写字确实费劲点儿,”兰姨想了想,又补充,“可能咱们一节课20分钟,时间短,他会走神,但是不怎么乱动。”
“有时候是会自己在院子里转转,不爱跟人玩……”
“不过孩子送来的时候你就说了,跟正常孩子有点儿不一样。”兰姨的声音更柔和了些,“那我肯定也不能跟学校的老师一样,用教育别的小朋友的方法,去要求他,是吧?”
“是。”老妈点点头,很轻地叹了口气,“兰姐,我也不是别的意思,现在就是想给孩子想个办法……”
“我明白,”兰姨“嗨”了一声,“街里街坊那么些年了,跟我你还说这些。”
“不过其实也都没想到,”她又跟老妈凑近了些,两人说悄悄话,“你还真就把这孩子留下来了?”
后面她们窸窸窣窣的话,连萧听不清也不想听了。
蹲下来看了会儿丁宣,正好丁宣又在摸那本动物的撕不烂。
老妈买给他那一摞撕不烂,丁宣最爱看这本,成天翻也不嫌腻。
正好又翻到鸭子那一页,丁宣在图画上摸了摸,刚要翻页,被连萧给摁住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鸭子问丁宣。
丁宣看看他。
连萧把手伸过去。
“鸭。”丁宣攥上他的手,搂着怀里的大白鸭又摸了摸图,小声咕哝一句。
连萧很满意,像杨白劳今天夸他似的,在丁宣脑袋上很轻地拍一下。
“你没有不正常。”他对丁宣说,“你只是笨笨的。”
老妈跟兰姨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好的法子。
毕竟也才刚上了一周的学,就算是正常孩子也得有个适应期,丁宣的状况还是得慢慢来。
兰姨离开后,连萧拽了条裤衩跑去冲凉,丁宣就像个家里陌生人终于离开的动物,又自己没声没响地出来了,在屋里跟着大白鸭转。
“宣宣,”老妈喊他一声,把他搂过来看他,“你不认识兰老师啦?”
丁宣看她一眼,移开视线不说话。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老妈握握他的手,“是不喜欢跟不认识的小朋友一起坐,还是不喜欢他翻你的书?”
丁宣不说话,耷着眼皮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老妈有些出神地望了他一会儿,轻轻揉揉丁宣的后脑勺:“你得告诉阿姨,阿姨才能知道怎么帮你啊,宝贝儿。”
丁宣的目光乱转了会儿,又飘回到老妈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