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陈正蓉买了去往清源的高铁票。
宋知一觉睡到十二点,还是被母亲和嫂子的说话声吵醒的。他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嫂子在说什么食疫局要来检查、下午去南方的事儿,于是弹射起床,吃完午饭,主动要求开车把嫂子送去高铁站。
他被兄弟们问了好几次茶庄生意,早就知道自己以前在南方开了一个茶庄。
但现下,宋知只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毕竟茶庄是他和嫂子一起开的,结果现在有了事,却要叫嫂子一个女人独自回去承担。
宋知本也想收拾行李来着,但宋母死活扒着他的胳膊,不肯让他走。嫂子也说不用担心,说等过两天兴许就回来了。
但等送完了大嫂,折回来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人。趁着宋国啸不在家,母亲出门买菜的功夫,宋知拿上身份证,买了下午一点的高铁票。
和嫂子坐的那辆高铁时隔一个半小时。
他按照陈正蓉的购票信息买了同程票,知道目的地在一个叫清源的小镇,不过茶庄所在的具体地址,还要等下了车问嫂子。
这一出十分匆忙,也没顾上和谁道别。
上了车以后,宋知才在手机上给宋母简单地报告了一声,又在群里给朋友们留了一句:
[我去南方了,过几天回。]
项彬秒回他:[不是吧哥们儿,怎么都不提前说,有这么着急?]
[你脑袋好啦?能想起来事儿吗?]
不愧是宋知。
从小就是这样,一向想干嘛就干嘛,只要他决定了的事,别人怎么劝说也拦不住。
本来是因为张令泽才去南方待着的,现在把人都忘了,还是要回去……
[听说茶庄那边有点情况,我都跟你们在北京晃荡好几天了了,失忆不失忆,能想不想起来的,不都好好活着呢吗我。]
项彬回复:[那什么时候回?]
宋知刚想回复一句[我也不知道,看情况吧。]下一秒,宋母的电话就甩过来了。
他觉得保准没什么好事,就没接。
通往东南沿海地区的高铁速度很快,他到了市里,打听了一番,就坐上了去清源的大巴。一番周折后,总算是到了镇上,于是给陈正蓉打电话:
“嫂子,我在清源镇上了,茶庄怎么走啊?”
“我好像在这个……”他四处看看,找到一块路牌:开园路。”
大嫂在电话那头又吃惊又感动:“你怎么又跟来了?”
“等着啊,嫂子去接你,站在那儿别动,我借个电动车,马上就到。”
两人一起回到茶庄。
宋知下车,抬头看了一眼牌子——日涧茶庄。
牌面不小,规模也算是街上比较大的。
大嫂还完邻居电动车后,带着宋知往茶庄里走。
那天别人打电话来,说小知出了车祸,她走得慌里慌张,撂下炒勺就跑出去,什么都没顾上,还是郑大爷的女儿帮忙把门锁插上的。
门口放着一个筛茶用的竹编斗筐,里面茶叶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黑了。
陈正蓉把斗拿回屋内,宋知紧跟她进来。
眼前,一室静雅清幽。
茶叶的清甘气味立刻环绕包围了他,他看着屋内的摆设,摸摸茶案,熟悉的感觉席卷全身。
门口突然有一个女人探进头来,好奇地往里张望:“正蓉?你和小茶爷回来了?”
嫂子把人叫进来接待:“对,他也刚到。”
“我就说呢,”女人坐在门口的梨木椅上,“你能骑车去接谁?肯定是小茶爷啦。”
她转而望向宋知:
“医生怎么说啦?”
宋知:“还好,没什么事。”
“太好咯,我爹天天念叨着你家小茶爷,就怕他年纪轻轻,身上落下什么意外。”
“郑大爷身体还行吗?”嫂子也回问一句。
“好着呢,好着呢。刚出事那几天着实被吓得不轻,两天没下来床。最近好多了,他又跑去下象棋了,就等着小茶爷回来跟他做对手呢。”
“对了,还有你们家毛尖儿,我给你们抱来啊。”
女人出去了,抱了一只狸花猫回来。
陈正蓉接过,又惊又喜,才短短十几天不见,那七八个月大的狸花猫都已经发鳃了,原来的小尖脸被郑大爷喂得脸蛋混圆,哪里还有宋知刚把它捡回来时,瘦得不成形的样子。
好像是早上被喂过了米汤,现在小黄米粒还沾在毛尖儿的胡子上。它被养得整个毛皮油光水滑的,好摸极了。
宋知双手接住嫂子递过来的狸花猫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猫的名字叫“毛尖儿”。
“毛尖儿,过来。”
他坐在茶案旁边,小猫从地面跃上他的腿,宋知喜欢得摸了半天。
大嫂把女人送走以后,开始收拾茶庄的东西。哪怕是被倒掉的不新鲜的茶叶,散发的香气也是叫宋知魂软。
他把毛尖儿放下,走上二楼,到每个房间里看了看。
透过卧室里的大窗子,能看到几百米以外的茶田,窗户正冲清源丘陵,满目皆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空气仿佛也随之清新了。
远处的茶田一望无际,颜色令人心生愉悦。
让人看一眼便会陷入怀疑,大城市到底有什么好的?
在北京时,宋知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着,总觉得那里气氛奇怪又沉闷。而当来到这儿时,他感到一股全身心的自在。
方成衍得知宋知回南方的时候。
已经是三天后了。
宋知没有告诉方家的人,陈柏宇还别有用心地问过一次他,问他有没有告诉方成衍?
宋知只是说了句和人不熟,况且是因为老爷子他才和方成衍一直联系着的,犯不着专门跑去通知人家。
此时此刻,方成衍靠在黑色真皮转椅上,看着对方三天前发的朋友圈。
一张狸花猫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毛尖儿的头上,手心贴着柔柔软软的绒毛,毛尖儿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在享受,它不满地叫着,看向摄像头。
朋友圈的文案只有一句——
你好哇。
小可怜。
方成衍的眼底微不可查地闪动了一下。
旋即关掉手机,埋头签文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16章 永春佛手
二楼有三间房,两间卧室,一间厨房。
大嫂把阳面的那间留给他,自己却睡阴面的屋。清源雨水多,下一次雨,屋里能潮三天,宋知注意到,她卧室屋顶的墙皮都有些斑驳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人的被褥都扛了出来,挂在茶庄门口的晾绳上,又将两个人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通。
“嫂,你住我那间吧。”他站在楼梯上说。
“不用,搬来搬去那么麻烦,我住得挺好的。”大嫂用干布擦着货架上的瓶瓶罐罐。
“哪儿好?被子都潮了,晚上能睡好吗?”
“能,你甭操心了。”
宋知心下一软,站在原地叫了声“嫂子”。
“你对我真好,你以后就是我亲姐。”
他把陈正蓉说得怪不好意思,她笑着回头,问小叔子:“怎么了这是?”
宋知从楼梯走下来,接过她手里的布,把高层货架上的东西全擦了一遍:“我听我妈说,当时也是你主动跑来南方照顾我的。”
“能为我这个不懂事的做到这个份儿上,我真是……”
“突然多愁善感了,一点不像你。”她一面笑,一面把柜子上落的灰吹走:“没事,我也是在家闲着没事干。”
“自从嫁到你们家以后,我就把原来柜姐的工作辞了,你当时说来南方开茶庄,我一直说要跟过来,不只是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想忙起来,把脑子这块一亩三分地儿占满,这样我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嫂子说完,端着塑料脸盆去洗手间换水。
宋知沉默地盯着面前罐子上的标签看。
上面的小楷写得极为认真。
他注视着这些字,好像就能体会到,自己是用了怎样心情写下它们的。
宋知用清水洗了一遍茶案,一切就绪后,他坐下来,给收银机开机。
他随手翻了翻上面的入账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上面的账乱七八糟,表格里的数字东一个西一个,也不知道原来都记了些什么玩意儿。
上一年的收入将好够开店成本,还略有亏损,能坚持到现在,全靠着肯往里砸钱……
啥也不是。
宋知抬头问向涮拖把的大嫂:“咱们原来客户多吗?”
“不多。”
他皱眉:“都是怎么来的?”
“是外地的大茶商,买些便宜的,拿回去倒卖。”
“那咱们这儿贵一点的茶叶呢?”宋知抬手指指货架高层上的凤凰单丛、大红袍,还有价格不菲的金瓜贡茶。
“那是你自己喝的。”
“……”
宋知面色赧然:“这得有十几斤了吧?几两就够人喝上几个月了。”
“对,”大嫂说:“你还喜欢送人,不止送你朋友,还送散客,出手特别大方。”
宋知噎住了。
真行!
这是做生意吗?
感情大嫂陪他喝了一年西北风?不被他亏得倾家荡产,都得感谢大嫂勤俭持家了。
宋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随意一人,说好听了叫恣意妄为,开店就为图一乐呵,说难听了,叫脑子有泡!
还给方成衍四十七万后,他兜儿里只剩六千五。再看一眼收银机上的负两位数,宋知这下人老实了。
得!
拢共一点家底儿,全让他给攘秃噜了!
食品检疫局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宋知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关掉收银机,帮嫂子拖地。
直到将近傍晚,才等到检查的人来了。
前些年,镇上来了一个新上任的大学生村官儿,叫田嘉木,是土生土长的清源人,而且还是镇上唯一一个考上北大的学生,毕业以后,他专门回家乡报考村官儿,成了村主任助理,专门负责管理茶市这一片儿。
大家都觉得老田家这孩子有出息,果不其然,宋知以前天天逛的那个茶市和丘陵地带的茶叶生态产业园,都是由他提议给上级政府后,才修建起来的。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在田嘉木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这两年里,便奉行得淋漓尽致。
他刚得到村组织的特设岗位,就制定了初步工作规划。为此,这个年轻人苦心了解茶叶产业,走访茶园,做出了一份完整的清源镇茶叶产业调研报告。
随后,针对清源镇本地茶业特有的状况和发展窘境,提出了诸多建议。
方老爷子对方成衍说的那个怀有抱负的领导,便是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方成衍初来茶市时,了解过周边的基础设施。
——那些地方也皆是由田嘉木着手安排,找工程队建的。
无奈他还是新手,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全,政府拨款也很有限,所以做得并不完善。他自己也觉察得到,一番思量后,田嘉木决心先把产业链发展起来,再用挣来的收益回头弥补。
他带着食疫局的人挨个挨个检查到日涧茶庄这里时,午饭还没顾上吃。
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他看到一个同龄的青年蹲在门口,正用热水煮茶碗。
随后,一个面善的女人便朝他们迎了过来:“您好。”
田嘉木也回了句“您好”,他进门环视一周,觉得这家茶庄可以说是这条街上最拿得出手的。
下午逛的几家甚至把门市当成了仓库,就在大门口加工茶叶,质量和卫生根本不得保证。但这里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装潢也格外精致。他第一眼便在心里打了八十分,抬腿迈进去。
宋知等得都快失去耐心了,也不见人来。
结果,再抬眼时,视野里忽然冒出来两条细细的腿。
嚯。
这腿细得堪称皮包骨,根本没附着二两肉,膝盖都暴出了骨节。
而且这腿还极长。
宋知顺着这条瘦骨伶仃的腿往上看,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种……像鹭鸶一样的水禽。
他虽是这么腹诽,但站起来时,脸上还是扯开了一个令人目眩的热情笑容:
“早就等着您来,茶水都热了好几回了。”
“不用,不用这样。”田嘉木说话怯生生地,婉拒了他。
这个年轻人一路走过来,喝的茶水几乎快是他喝一年的量了。
但茶庄的店员却已经在茶案前开始忙活起来。
“请您几位都坐吧。”陈正蓉为他们搬来板凳。
“不了,我们检查完就走。”田嘉木身后的村支书说道。
“您检查就是,我这边给您倒水,不耽误您功夫。”宋知说。
在人来之前,他早已把热水烧开,把壶放在恒温炉上,保持80度。
然后,他开始沏茶。
宋知的手白皙且干净,因为刚刚在煮茶碗,手背上还沾了些清水水珠。
把茶杯放入热水里温烫后,置于茶案上。
随后,他拿起用纸包着的茶叶,将脆弱的纸张摊开,让墨绿色的茶叶慢慢洒在茶漏上,用红木制成的茶则铺平后,热水紧跟着倒在其上,筛过茶漏的滤网,其下承接的白瓷杯里,便呈现出浓重的颜色。
茶汤清澈,色泽金黄。
白雾升腾,带着清新的茶香袅袅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