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绪复杂,想起现在还藏在他家羊毛地毯里看电影的谢珉,思忖片刻,说:“大师,我有个不情之请。”
尽管有些艰难,隋仰还是简单地把谢珉的事告知了易大师,无视易大师哑然的模样,要求:“我想请您明早再和我通一次话,我们的交谈内容和今天差不多,但您不要提符咒的事。”
“只需要告诉我,是因为他难以承受病痛,转移到了一件死物中;也别提起有强行解决的办法,告诉我等他康复后自然能够回去,”隋仰平静地说,“价格可以商量。”
挂下视频电话,隋仰在办公室发了几分钟的呆。
他尚在努力接受离奇的事实中,没什么头绪,再次打开了家里的监控视频,粉色的小兔子耳朵仍旧在白色羊毛从里。
“既然车祸不严重,那么回他原本的体内应该是短时间里的事,”易大师这么告诉他,“所说的嗜睡,应当也是在适应身体。”
隋仰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他认为对谢珉更好的、自作主张的决定,因此心中的感觉更多是不确定和麻木。谢珉不是没有自作主张过,隋仰这么想。
而且谢珉确实是怕疼,没必要让他知道还有能够强行离开小兔的选项。
隋仰很记得谢珉受伤就痛得整张脸拧起来的样子。
比如在高二的十二月二十号早晨,余海市下瓢泼大雨。
谢珉想让司机绕路来宝栖花园接隋仰,说话时被他父亲听见了。他父亲大发脾气,谢珉和父亲吵起来,父亲摔了一个杯子,飞起来的杯子碎片划伤了谢珉的手背,流了不少血。
谢珉不带伞从家里跑出去,打车来接隋仰,路上还到药店买了绷带,自己在车里包扎。
隋仰坐进车里,看见谢珉头发和脸都湿了,手包得像个馒头,问他怎么回事,谢珉非说自己摔跤弄伤了,不肯讲实话。
隋仰盯了他一会儿,他又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谢珉嘟嘟哝哝地说“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以前他还天天去打探你学什么,逼我和谢程也去学呢”。
如果是平时,隋仰会和他开几句玩笑,把谢珉逗得跳起来和自己吵架,但那天隋仰实在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心情,只想知道谢珉受伤的原因。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太冷,谢珉的面颊苍白得没有血色。
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平时面无表情显得不好惹,不理人时很高傲,但这天看起来既不凶也不高傲,只是有点可怜。
见隋仰不说话,谢珉伸手推他,不高兴地说:“说完了,不许再瞪我了。”
隋仰和司机要了纸巾帮谢珉擦脸和头发,拆开他包得歪歪扭扭的绷带,重新给他用药店送的碘棒消毒,司机一直从后视镜看他们,雨砸在车顶,制造出很大的噪音。
谢珉的伤口很细长,不过不深,碘棒一碰到他,他就开始叫唤,跟隋仰说“痛死了,轻一点”。
“到学校先去医务室,”隋仰记得自己说,“如果要缝针就要去医院。”
“不用缝针吧,”谢珉开始讨价还价,又问他,“缝针会不会很痛啊。”
隋仰也没有这种常识,安慰他“应该可以打麻药”,谢珉就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谢珉以前吵吵嚷嚷,但在隋仰面前其实很乖,隋仰一认真,他就很听话。
这些年来,隋仰经常会详细地回忆过去,卓医生不赞成他这样的做法,认为只会损害他的精神状态。
但隋仰确实很难控制自己。他想谢珉冰冷的手脚,很大的脾气,娇生惯养的抱怨,还有谢珉的好性格,跟谢珉为他受过的委屈。
现在隋仰已经没资格瞪谢珉让他听话了,即便认真劝说,谢珉也不一定会接受他的意见。
监控视频当中,在羊毛从中的谢珉突然挪动了一下,粉色的露出面积大了一点点。他很沉迷地在看电影,像要把十年来没休的假没看的电影全都看完。
待在他家的小兔当中,至少会比躺在医院忍受痛苦来得轻松。
隋仰如此合理化自己的决定,也愿意为此负责,毕竟谢珉也并不需要在他身边停留太久。
第13章
隋仰感到谢珉不是很希望自己为他改变工作计划,因此去了原定的饭局,虽说露面后没坐多久便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程中,他收到了卓医生发来的问候短信,问他这几天的情况如何。
他回复她:“休息得还可以,所以没再产生幻觉。”
卓医生希望隋仰可以准时去做下一次心理咨询,但隋仰还不能确定。
他无法告诉卓医生,最近他家里暂时出现一只十分依赖他的乐高玩具兔,它是谢珉本人,会跟隋仰和平地聊天,调隋仰家里的电视,对隋仰的手指拳打脚踢,到隋仰的地毯上钻来钻去,而不是在拍卖会场离得那么近,都装视而不见。
隋仰早晨睁眼,小兔子躺在他的旁边枕头上。他伸手把小兔子拎起来抖一抖,可以听到谢珉的声音。
这是难以对卓医生诉说的事。
隋仰也无奈,但没有办法,只能把咨询时间后推。因为小兔子在他家的时间或许很短,他想珍惜这份天降的运气。
晚餐时隋仰喝了一杯红酒,原本身体没什么反应,抵达家中,他的心跳却开始微微加速。
客厅里很吵,谢珉挑选的是一部系列硬汉电影,选择连续播放,现在播放到第五部 ,正是激战时刻,枪声充满房间。
隋仰把电影暂停,低头在地毯上搜寻,先找到了兔子耳朵。
他走过去俯身,看见乐高小兔斜斜地躺在羊毛上,像被拼完便随手丢掉的小玩具。
小兔子很平凡,不惹人瞩目,被小朋友遗忘,所以得到容纳谢珉的机会,变成隋仰的专属小兔。
“谢珉。”隋仰看着小兔子说。
谢珉又睡着了。
隋仰伸手把它从羊毛丛中捡出来。即便知道谢珉在玩具中不会感到疼痛,还是捏得比较轻,然后放在手心,用大拇指拨弄谢珉的前肢小爪子,低声叫谢珉的名字。
粉色的小兔呆呆笨笨的在他手心躺了十几秒钟,后腿突然蹬了一下,前爪也动起来,挠了挠隋仰,说“睡着了不要吵”。
然后他并不灵活地翻身,改成趴姿,用圆得像个小球似的塑料尾巴冲着隋仰,仿佛翻过身去,就听不到隋仰叫他的名字了似的。
隋仰碰碰他的尾巴:“小学生才九点睡。”
“滚,”谢珉有气无力地反驳,“我是健康作息。”
“谢珉,”隋仰突然发现尾巴是单独零件,告诉他,“你的兔尾巴会转。”
“……隋仰,”在隋仰的不断骚扰下,谢珉终于放弃睡觉,坐了起来,又蹦了一下,朝向隋仰,试图讲道理,“能不能不要乱动我的四肢,我不是你的玩具。”
他不高兴的模样很真实,比隋仰看过的所有谢珉视频画面,或者两人隔了远距离的擦身而过时隋仰能记住的,都更有谢珉本人的气息。
隋仰“嗯”了一声,没有忍住,对谢珉说:“知道了,小兔子也有身体自主权,我以后会注意。”
谢珉果然发脾气:“不能不带兔字说话吗?”
小兔完全在隋仰手心站直,本来就瞪大的呆眼睛看起来瞪得更加大,像在说本兔很凶,攻击性达到世界级别的强。
“对不起,”隋仰笑了笑,哄他,“行吧,我不说了。”
不知怎么,谢珉突然间顿了几秒钟,不太有底气地接着责备隋仰:“而且你吵醒我了。”
“对不起。”隋仰又道歉。
“因为我看了一天电影,没睡,”他的声音更弱小了一些,对隋仰解释,“很累。”
“如果真的无聊可以跟我去上班。”隋仰提议。
谢珉并不中计:“也没那么无聊。”
“我以前工作太忙了,”谢珉对隋仰说,“突然之间闲下来,好像不太适应,而且我太小了,又做不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迷茫,语速不算快也不算慢。
隋仰以前没想过自己和谢珉会有这么随和的日常对话,但是谢珉说这些,却很自然。
“我本来下午是想换别的电影看的,”谢珉告诉隋仰,“没想到还没按到遥控的按钮,就滑下来了,遥控还在沙发上。”
谢珉没有在抱怨,语气是叙述式,音调也很正常,但由于他在小兔子体内,让隋仰有一种他在和自己抱怨、在撒娇的错误感觉。
隋仰看着小兔子的眼睛,低声说:“下午我说我要回来,你又不让。”
“也不是不能看,”谢珉轻微地顿了顿,平静地说,“你回来太麻烦你了。”
隋仰的意思是并不麻烦,但他知道谢珉不会愿意继续和他争论这个,想了想,他问谢珉:“你想看哪部电影。”
“我很久没看电影了,可以陪你看。”
谢珉没有拒绝,说出了自己想看的电影名称,平和地和隋仰一起坐在沙发上看。
隋仰把谢珉放在离自己大约二十公分的地方,谢珉静静地蹲在沙发上,小极了,就像掉在沙发的一个扣子。
谢珉选的是一部电影节合拍单元影片。观影中,谢珉一言不发,安静得出奇,让隋仰开始走神。
隋仰以前和谢珉一起看电影并不是这样。
谢珉时常会靠在他旁边,抱着他从来不吃的薯片或爆米花,对电影剧情指手画脚。当谢珉发现一些不一定是漏洞的漏洞,就得意洋洋地问隋仰:“怎么样,我聪不聪明。”
第一次看电影,他们只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谢珉和父亲吵架,不想回家,便背着书包跟在隋仰后面,若无其事地跟进宝栖花园,大摇大摆轻车熟路进了隋仰家的门,说:“我今天在你家借宿。”
那一次隋仰的妈妈和外婆坐绿皮车到垣港 ,想找以前的亲戚借钱请律师,当天早晨刚走,三天后才能回余海,房子里只有隋仰一个人。
家中没人做晚餐,隋仰给谢珉煮了面,煎了两个荷包蛋。
隋仰也做了十几年从没下过厨房的大少爷,荷包蛋煎得丑陋,面条全都煮断。他尝了一口,觉得难以下咽,但谢珉一声不吭地吃完了。
吃完饭,隋仰拿校医开的喷剂,替谢珉的手背换药,谢珉的手很白,显得伤痕愈发可怖。隋仰替他擦拭,他发出很痛的声音,让隋仰不敢用力。
谢珉说“隋仰,你会不会换药,我要痛死在你家里了”。
“我还有两门课的作业没写,”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说,“左手一痛右手好像也没力气了。”
谢珉非常有耍赖的天赋,成功让隋仰有生以来第一次代人写起了作业。
那天隋仰打开电视机,播电影赏析课的作业电影,谢珉在一旁挨着他,无所事事地看。
隋仰还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和内容,影片场景切换得很快,他一边拿着谢珉的电脑,替他写作业,一边要留意电影剧情。
“这个警察出轨了吗,”谢珉问题不断,“这是他的太太吗?”
隋仰一心多用,给他解释,谢珉又说“隋仰”,“没想到你作业写得真的这么快,还能看电影记情节,不愧在是新生入学式上脱稿子演讲的优等生”。
他嘻嘻哈哈的样子看起来手并没有在痛。
出于对伤患的关爱,隋仰忍耐了下来,只让他别说这么多话,好好看电影。谢珉一句不听,反而说得更来劲。
后来在一起后,再靠在一起看电影,谢珉如果一直说话,隋仰会吻他。谢珉被吻时就不乱动和乱提问了,他变得温顺。
吻完他能安静十分钟,然后开始指责隋仰“每次都这样”,“就是不许我说话”。
只是那时隋仰忙着跟谢珉斗嘴,没有解释过他在这种时候吻谢珉,从来不是因为觉得谢珉很吵,是他自己想吻。
小兔子和隋仰待在一起,看了小半部电影,打了哈欠,说困了,真的想睡觉了。
“明天早上我要打足精神和你去公司,见易大师。”谢珉道。
隋仰把电视关了,带谢珉回房间了。
第二天上午,易大师在九点半打来了视频电话。谢珉蹲在隋仰的桌上,看向隋仰的手机方位,动作看起来很严肃和警惕。
按隋仰和易大师昨天商讨过的那样,隋仰先照原来的说辞,告诉易大师,自己有位朋友出了车祸,想算算他何时能清醒,将谢珉的生辰八字给了易大师。
“您的朋友在一件类似生物的器皿中,他是醒着的,只不过没有醒在自己身体里。”易大师的语调比起昨天,多了些浮夸,不过谢珉似乎并未起疑,缩在胸前的爪子缩了缩,好像因为易大师十分准确的推断而吃惊,原本曲折的腿直了些,像在表示尊敬。
“这都是由于他的肉身太过疼痛,使他的魂魄逃脱了桎梏,去往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易大师微微闭眼,朗诵道,“待到他身体无碍,疼痛消散,魂魄便自动会归位,隋先生,您不必太过担心。”
挂下电话后,谢珉果然立刻对隋仰道:“这大师算得比我想象中准。”
隋仰点点头,小兔子过了一会儿,又说:“隋仰,你能不能再帮我问问,我为什么会到你这里来?怎么没去江赐那里呢。”
“算了,”他又立刻否决自己,“好像不知道怎么问。”
谢珉听起来仍旧迷茫:“那我只能在这只兔子身体里等吗?万一一直回不去怎么办。”
隋仰不希望他陷入担忧的情绪里,碰了碰他的兔子耳朵,问:“我下周去余海出差,带你去看看你身体的恢复情况,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