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情况很不好,所以我也不想靠任何人了!”
我被他怼在车座上背痛得不行,他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动作松了松,扯过我的衣领透过领口看我的后背。
他皱起了眉头,双手颤抖起来。
“他们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卖命呢?”
他难以置信地松开我,跳下车,颤抖着嘴唇说:“莱茵,我说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安迪,听话……”我挣扎地想去抓住他,却只能看到他越来越远。
我嘶嘶直喘,本来打算去见菲利普坐下一个任务的交接,但却惊讶地发现伤口裂开已经染红了史塔西制服。看了一下路线,这里距离萨沙的诊所并不远,或许我可以到那里去拜托一下赛琪小姐。
把车停在格斯萨曼克教堂前的广场上,我走进萨沙的诊所,惊讶地发现萨沙居然在那里。
“没照顾好伤口。”萨沙扫了一眼我染血的制服,径直走过来把我带进一间诊疗室。
“衣服脱了,趴下。”
我脱下上衣,趴在护理台上。他看了看我的伤口,突然明媚地笑了起来。
“尤利安的手法还是那么差。”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给你重新缝合。”
“哇!”我激动起来:“那我上次不白挨了针。”
“他不是给你用了麻药?”萨沙说:“他以前都不肯给我用麻药的。”
听他说到“以前”,我就感兴趣了。傻笑起来,顺着萨沙问:“你是受伤了吗?尤利安为你治伤?”
“是啊。”萨沙把我摁了下去,开始给我清创。
“我们都受过很多伤,很多很多。”
他笑了笑,继续说:“可是尤利安说,不要害怕受伤,因为疼痛会让我们迅速成长。”
我心里暗忖尤利安真是个变态,为什么总拿他那套理论给别人洗脑,我乐滋滋享受萨沙给我的温柔治疗,然后佯装不在意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嗯。”
这声嗯轻轻的,柔得不像话,似乎还带着点羞意,我转头看他,萨沙手上动作不停,沉默地浅笑,安静如处子,仿佛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自此我才发现我对他们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们的出身,他们的背景,他们的过去。
结束后,我握住萨沙的手,央求他:“你能给我讲讲你们的过去吗?”
萨沙温柔地抽出手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小莱茵,放过我吧,尤利安知道了会生气的。”
“为什么?”
萨沙轻笑一声:“因为尤利安讨厌提起过去。”
我有些不满地嘟囔:“可是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想知道的也不多。”
我笑了起来,抓住萨沙的胳膊:“好萨沙,告诉我,尤利安以前是喜欢女人的吗?他有过女人吗?”
萨沙突然眼尾飞了起来,饶有意味地看我:“就问他?不问我?”
我愣了愣,然后低头说:“不敢问你,你是克格勃。”
“那要是我愿意跟你说呢?”
我睁大了眼睛,眯起眼睛说:“那当然好呀!我想知道你们很多很多,因为你们都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
萨沙捏了捏我的鼻子:“莱茵,太贪心了哦。”
我既心虚又有些得逞地笑,蹭着他的胳膊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
我只是,我只是……嘿嘿嘿,小莱茵当惯了地痞流氓,美人儿当然是越多越好,吃不到还是可以看一看的嘛……这可不是花心,任谁见到萨沙都会心动的。
看我一脸痴笑,萨沙抿嘴笑了起来:“我看你是没被尤利安打服。”
我笑嘻嘻地抓住他:“好嘛好嘛,我知道了……快跟我讲讲。”
萨沙收起器械,终于松了口:“尤利安从不喜欢任何人,男人女人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
“那你呢?”
“我也一样。”萨沙凝定而温柔地注视我。
“古拉格出身的孩子,契卡培养的少年,莱茵,我们不喜欢任何人。”
“我们没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
第29章 Chapter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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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苏维埃啊伟大的布尔什维克,快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萨沙这句话信息含量丰富到令人感到可怕,尤利安和萨沙出身古拉格?那里不是关押劳改犯的地方么?他们怎么会是劳改犯?
契卡?萨沙是克格勃,自然也就属于契卡,可尤利安……
还有,他们谁都不喜欢,那我……
我的嘴唇开始颤抖,笑容也变得僵硬。
萨沙望了我一眼,露出温和绵长的微笑,摸了摸我的头。
“别担心,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总会改变的,不是吗?”
“冰雪,也有融化的时候。”
他望向窗外教堂的尖顶,目光变得怅惘,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大雪纷飞,一片荒茫的苦寒。
“我和尤利安相识于五岁,那时我们就建立起了友谊,我们都一样,是骄傲而孤独的孩子。”
“在十岁时,随着犯政治罪的父母成为最新一批古拉格劳改犯。”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艰辛的日子,两年后……”
萨沙顿了顿:“有个男人,呵呵,有个男人,他突然说要从我们这些孩子中挑选出几个优秀的,去契卡干‘脏活儿’。”
他突然笑了起来,低下了头:“就是这样,我和尤利安顺利离开了古拉格。抛下父母和亲人,就这样一走了之”
“那个男人……”我轻声问:“是贝利亚吗?”
萨沙惊讶抬头,然后温柔一笑:“你还挺聪明。”
“然后呢?”
“然后,莱茵,你知道契卡,呵呵,在卢比扬卡,我们干了很多,很多脏活儿……”
“你想象不到的,脏活儿。”
萨沙说得很艰难,喉结上下的滑动仿佛都变得滞涩起来。我突然心痛难忍,抱住了他。
“不,不要再说了,萨沙,我的好萨沙,那都过去了。”
我感受到萨沙在微微颤抖,我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满足该死的的好奇心而揭开他心上的伤疤。
我明白的,萨沙,你是医生,你的这双手是要拿来救人的。
我轻轻吻了吻他苍白的脸颊,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是吗?”
“我听说贝利亚要为肃清行动翻盘,对古拉格进行大赦,给参加“医生谋杀案”的人员平反,克格勃现在也……”
“不。”萨沙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自己看的新闻吗?还是史塔西内部流传的?莱茵,你记住,所有的话都放在心里,你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你得知道,目前的情况真的很复杂,也很危险。”
他捧起了我的脸,认真地说:“所以,你要好好听尤利安的话,不要记恨他打了你,知道吗?”
“他是真的为你好。”萨沙抚摸我的脸:“他也是真的喜欢你了,我能看出来。”
“你一定要相信他。”
我脸红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萨沙再交代我几句就离开了诊疗室,我想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临走前,我看到萨沙正在为一个年轻女孩包扎受伤的手臂。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就像圣经里的好撒马利亚人,生怕让女孩儿皱了眉。他一边缠绕纱布,一边笑着与她说话,这样一个人,似乎和古拉格,契卡,克格勃毫无关系。
我想,他的灵魂和那些真的毫无关系。
时局的动荡超乎我的想象,时间很快来到了六月。东柏林的夏天从来没有这么愁云惨淡过,我犹记得那天驶过斯大林大街的坦克的轰鸣声。硝烟弥漫中,我突然意识到所有平静的表面下都是涌动不停的暗流。
当暗流爆发,暴风雨就会降临。
6月16号下午,我正执行外出任务后躲在吉普车里啃着冷冰冰黑面包时,车窗玻璃突然被一柄铁锤砸碎,我还来不及将嘴里嚼了一半的面包咽下,就听见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满含怒火冲我叫着:“苏联人的走狗!俄国佬的狗!”
入眼是一张沧桑的面孔,穿着建筑工人的服装,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他的同伴拉走。
“该死的!惹他们干什么!他们是没用的虱子,苍蝇!”
“去政府大楼!”
“撕下他们的宣传画!”
一行人从职业学校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加入了建筑工人们游行的队伍。他们一边高喊口号,一边用铁锤砸向汽车。路边的汽车和自行车都无一幸免,他们高喊着 “我们不要人民军,我们要黄油。没用的小胡子,赶快下台。”
很快人越来越多,我意识到这是场针对近期食品价格上涨和工作时间延长的抗议,建筑工人的队伍不断向政府大楼前进。中途不断有同路者加入,示威队伍很快就超过了1000人。
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还穿着史塔西制服单独在外的秘密警察,我赶忙脱下制服从吉普车里溜了出去,躲避在街角的阴暗巷子里。不久后,成群的警察赶来,把人群驱散,不过他们很快又聚在一起。他们疯狂地撕下统一社会党的竞选宣传画,高声大骂乌布利希。一时之间连警察都有些束手无策。
“明早7点在斯特劳斯贝格广场集合。”
一个高高的领头者用高音喇叭宣布。随后,队伍暂时解散。我仓皇地逃回吉普车,发现其中的食物和水都被洗劫一空。
连我史塔西的制服都被顺走了。
我撇撇嘴,心下吃惊不小,赶忙驱车回了史塔西总部。
那里完全乱成了一团,所有高层都汇聚起来召开紧急会议,不久后各项任务指令分发到每个人手上,所有指令汇聚成一句话就是——
“协助军管会对明日的抗议活动进行镇压。”
镇压,怎么个镇压法儿?
我看到面容阴沉的蔡塞尔部长从会议室走出来后,就接到了来自军管会的专线电话,而另一边,米尔克正在召集所有的行动警察紧急集合,就连我们反间谍侦察处所有的队员都得参与行动。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斯特劳斯贝格广场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最初,人们呼吁增加工资、减少工时,但随着时间推移,口号内容发生了变化——增加政府透明度、提高生活质量……后来更发展到呼吁民主选举、开放言论、两德统一。
到了中午,参与抗议的人数已增加至3万到5万人。仅斯大林大街就聚集了超过1.5万民众。他们手里举着涂有“自由选举”口号的横幅,喊着“加入我们,一起抗议”,队伍变得愈发庞大。
我们秘密警察站在一边处于待命阶段,因为游行者们除了耍耍嘴皮子,并没有什么实际动作。然而到了下午一点左右,街道已经被人流塞满。随着交通停滞,示威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暴力色彩,人们开始撕碎执政党的旗帜,掀翻路边的报亭。
菲利普满脸的不情愿,叹了口气,说:“走吧,现在得管管了。”
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枪,顿时整个人群就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突然,我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嗡鸣声,在这种声音下就连枪声都变得孱弱无力,伸长脖子一看,发现街道尽头出现了几辆苏军坦克,渐渐地越来越多,无数苏联红军也从四面八方现身。
士兵和坦克将游行队伍分割,部分示威者用石块反击。最开始,我们只是放空枪以示威吓;随着清场行动的范围不断扩大,示威队伍中出现了伤亡。暴力开始加剧,不断有警察和示威者受伤。
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和队友失散,不久后就卷入了混乱的人流里。暴力愈演愈烈,示威者们开始抢夺警察的武器,捡起石头和苏联人对干。
往日里平静的街道上顿时硝烟弥漫,灰尘冲天,我呛得咳出了眼泪,砰的一下什么东西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顿时一晕,脚步踉跄起来。
好不容易扶着路灯站稳,看着游行的领导者们举着喇叭高喊,内心只觉得一股股厌恶与无力。
这样就能改变么?
这样就能把苏联人赶走,实现两德的统一么?
就算统一了,日子就能过好了吗?
美国人难道就更仁慈一些吗?
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时间倒退几年,整个欧洲都活在我们所带来的梦魇之下。如今分裂的国家,不过是对我们无情的惩罚。曾经犯下的罪,无论在哪一方都不会被遗忘。
我剧烈咳嗽着,奋力从人群中脱身,遇到被踩踏倒地不起的人也会帮上一把,此时场面已经混乱到分不清示威者和警察,我爬上了一个高台,远远地看到苏联红军后方阵营上出现了一抹闪亮的银。
是尤利安......
上帝!他居然亲自出来指挥镇压了?
就在这时,军警们拉来更多的囚车,直接就将示威者们抓住往车上送。突然,我发现人群高处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举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
我惊恐地看到那居然是安迪!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安迪!为什么你在这里!
几名米尔克手下的军警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抄起武器就朝他跑去,围在他身边的人群顿时四散一空,眼见军警就要把他扑倒在地,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把他护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