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谢二姑娘直白以对,他自也不好藏着掖着,“其实老朽原只是想提个条件,算做个交易,待‘钱货两清’,自无其他要求。如今这般刁难,也是昨夜突发奇想,实在是你们家这三郎瞧着,不知怎得,总令老朽想起当年的自己。”
“哎,看着实在不爽,总想好好折腾折腾。”
“呃……”
“……”
咋闻其中曲折,谢年华和谢十二一时竟无言以对。
想起自己,所以开虐?
——这逻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第111章
院中, 风起见秋意,临午闻炊烟。
檐下, 无心负手而立, 凝望石屋烟火袅袅。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料到谢云曦这般娇贵的世家儿郎竟能做到这般地步。
在烟火生起的刹那,他脑海中亦闪过少年那双本该无暇的手。
白锦起斑驳, 美玉裂残痕。
“何苦来哉。”
无心惋惜, “如此费力,也不过枉然。纵然有些许厨艺, 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朽这百草居就那么些东西, 他谢三郎又能做出什么佳肴来。”
说着, 又轻叹道:“哎, 年轻人啊, 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听到这话,谢年华则暗自嘟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是您老人家嘛,也没见过谁一把年纪了, 还装神弄鬼的, 偏还能把自家屋子给烧了, 也是够奇葩……”
然而, 她向来大大咧咧, 粗声粗气惯了, 所谓低语, 也不过是自以为的低声细语。
四周空气寂静如渊,显得格外诡异。
待她察觉异常,却已为时已晚。
背后说人者同被说者相视而立, 一时间, 淡淡的秋愁徒然散去,唯尴尬渐生,沉默蔓延。
谢年华心虚掩面,尬笑以对之。
半晌,谢十二开口,极为做作地呵斥:“咳咳,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般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一转头,又十分歉意的对无心说道:“大师莫怪,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嘛。”
“呵呵——”见鬼的童言无忌,你当你家侄女三岁半呢!
“无碍,老朽向来心胸开阔。”
谢年华:“……”
谢十二:“……”
这厢,你来他往,比着谁家脸皮更厚。那厢,忙忙碌碌,洗手做羹汤。
转眼,日头正当中。
无心抬头,略算时辰,“午时已至,看来这膳,老朽是等不到了。”说着,他亦负手入厅,拂袖而坐。
“等等,还差半刻,三郎……”
谢年华的话还未说完,厅外便传来一声:“大师,劳您久候。”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少年执盘入厅。
稍纵。
无心低头,端详食案。
两侧,谢十二和谢年华心怀好奇,故倾身,侧目而望。
主案之上,木盘之中,一黑石,一汤罐,两陶碟,一陶碗。
黑石做盘,上置葱白、蒜瓣,又缀盐沫,辣酱。
汤罐为器,去盖可见乳黄嫩滑之物,晶莹剔透,亦缀绿沫些许。
陶碟古朴,一碟置白蚁、秋蝉;一碟置柿片裹糖蜜。
木盘正中,偌大一陶碗,内有清透凉皮,上缀酸柿酱,又点绿葱白蒜沫和些许辣根之酱。瞧着倒是色泽清雅,却未见半点油脂。
这般细细打量,倒也算是两荤两素,一汤一甜品,连主食都已齐备。
凉皮,无心虽未见过,但也能瞧出是面粉所制。而蛋汤亦是家常,只谢云曦所蒸之蛋瞧着却无半点褶皱,模样倒是比寻常人家做的要好看许多。
至于味道如何,暂且不知。但光瞧那色泽香味却已令人垂涎。
至于那石上的葱白和蒜瓣,一瞧便知是熏烤而成,并无稀奇,倒是这底下的黑石叫无心暗赞了声:妙哉
熏烤之物,最重火候,最忌冷食。
而谢云曦显然是想到了这一层,故以热石做盘,瞧着别致,又可保石上膳食余温不散。
然,傲娇如他,面上依然淡淡。
不过,当无心的视线落在那一碟白蚁、秋蝉之上时,那波澜不惊的面色倒是起了些许波澜。
蝉可入药,但这般整只食用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至于白蚁,这等祸害家木的害虫向来“人人得而诛之”,自无人会烹而食之。
盯着那碟看了许久,无心又抬头瞧了瞧对面静坐的少年。
少年面色疲乏,衣有余灰,瞧着比原先不知狼狈多少。然而,他面上依然梨涡清浅,笑容可掬。
“大师,容我为您稍作介绍?”
无心未答,只挑眉反问:“谢家小子,你这是对老朽心有不满?”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晚辈对您再敬爱不过,怎会对您不满。”
无心呵呵冷笑:“那你为何给老朽吃这等恶心的虫子。”
“大师,这怎么是恶心的虫子呢?”谢云曦指着食案上的白蚁和秋蝉,很是认真地说道:“这可是世间最美味的肉食之一。”
说着,他亦热情推销起来,“您别瞧它们肉少,味道营养却是极佳,当真是——居家旅行,野外郊游求生之必备食材也。”
“呵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无心翻了翻白眼,“那行,你小子竟说这虫是美食,那不如你先吃上一口。”
闻言,谢云曦略有些犹豫,“可这午膳就这么些量,若晚辈吃了,您万一不够,这……晚辈输了事小,您老受饿那事就大了。”
无心见他迟疑,却愈发认定心中所想。
“哼,尔等伎俩当真无趣,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上许多。”
“老朽当年用的可比你好”——这话,怎么听着信息量略大呢?
谢云曦眨了眨眼,却又听无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说说你这小子,恶心人也没个技巧,好歹你恶心人前,先把这虫用面或其它食材裹上那么一层,待人吃下,再告知,可比这赤条条地端来要有用的多。”
——这好好的,怎么就教育起他来了,还是教他怎么恶心人?
一时间,谢云曦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稍纵,余光扫过无心身后站定的青年——忽然福灵心至,竟深刻、直观的理解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过,无心那人设早崩得不能再崩。
无论是徒弟帮着崩,还是他自个嘴瓢自崩,反正崩着崩着,谢云曦这会儿自也习以为常。
他很是淡定地执起食案上的公筷,笑言:“大师既不嫌弃膳食量少,晚辈自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还不待众人反应,他便已执筷沾盐撒秋蝉。
“呲——”一声,黑石生起一阵热气,盐沫稍融,渗入蝉身。
谢云曦夹起盐烤秋蝉,张嘴便是一口吞。
“谢家小子,你……”无心未曾想,自己不过一句挪移之言,谢云曦却当真执筷吞蝉。
心下一惊,伸手正要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谢十二亦不觉虫能做膳,亦担心这是少年意气,故赶紧上前,急言:“三郎,快,把嘴里的虫子吐出来,你这孩子,怎把玩笑当真了,那虫是能吃的嘛!”
谢云曦鼓着脸梆子,正寻思着是先咀嚼还是先做解释。
而就在他纠结的那一刹那,另一侧的谢年华便先一步开口,叹道:“哎,真是的,吃就吃呗,好歹多解释那么几句,你以为这是琅琊呢。”
这些年早来,琅琊谢家早已习惯了谢云曦这一言不合就“乱吃东西”做派。
早年间,他们自也曾为此提心吊胆,但事实证明谢云曦从未出现食物中毒之类的事——倒是常常吃多了撑着,需多备些消食药丸。
此时,看着一惊一乍的无心和谢十二,作为过来人,谢年华自是老成地安慰道:“二位莫要担心,我家这弟弟别的不说,就食之一道天赋异禀,如有天佑。只他说能吃的,好吃的,那绝对错不了。”
闻言,无心和谢十二自是将信将疑。
不过,这会儿当他们冷静下来,细细看去,方才发现谢云曦正一脸美滋滋地咀嚼着嘴里的秋蝉。
精心烤制的蝉,入口便是一阵焦香酥脆。待咀嚼,唇齿亦生丝丝咸香。饱满的肉质,脆香的口感,伴着果木浸透的清香,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一口秋蝉并无多少,然,这东西吧,吃着其实挺容易上瘾。吃一口便想吃第二口,其中滋味无法形容,唯亲食者方知其中美妙。
谢云曦回味着舔了舔唇,又颇为遗憾地看了眼食案上仅剩不多的几只秋蝉,“哎,可惜一共就这么几只,不然晚辈还能陪您多吃上几口。”
说完,话锋一转,复又道:“那什么,大师,这白蚁丸子我也替您先尝一口吧,这般一来,您老也好放心食用这席上午膳,免得您提心吊胆,影响食欲可就是晚辈的不是了。”
这些话,听着还挺善解人意,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这人纯属就是自己贪吃。
只见谢云曦客套话刚落下,便已手起“筷”落,迅速吞下一口白蚁丸,愉快地咀嚼起来。
无心不禁疑惑——这秋蝉和白蚁当真能吃?当真如此美味?
好奇之心驱使,无心犹豫着,犹豫着——最终,他还是未能战胜心中的好奇,抬起执筷,伸出那令他余生追悔莫及(并不)的一筷。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夹筷谁言食虫医。
千百年后,北齐沧海桑田,然其民间却依然流传诸多神医的传说。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天启神医名曰:无心。医术高超,心怀天下,曾以一人一言助兴北齐,救万民于水火。
医者仁心,当如斯也。
然,其人古怪,常年以虫为膳,非虫做饮,故其又名曰:蟲医。
然而,后世种种,此间老翁不知,此间少年亦未知。
此次此刻,白须老翁正夹筷,执起他人生中第一口虫食。
第112章
常言道, 有一就有二。有些事儿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后续种种自然水到渠成。
无心在克服心理障碍吃下第一只秋蝉, 尝过第一个白蚁丸子后, 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不过半刻,一席本就不算多的午膳便被他扫荡精光。
秋蝉酥脆,白蚁浓香四溢。凉皮鲜滑、酸辣爽口, 再配以脆嫩清甜的葱白和香软清糯的蒜瓣, 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舌尖。
然, 秋蝉、白蚁、葱白、蒜瓣亦为熏烤, 其中烟火之味叠加, 若单以凉皮不足以中和。
刚入口自然觉得唇齿留香, 可待后续回味之时, 终究会残留些烟火之气。
好在, 谢云曦一早便考虑到这一问题,故将唯二的一颗无比珍贵的鸡蛋直接混水清蒸。
清蒸而成的蛋汤清而香,味亦平和。
入口的刹那, 唇齿残留的酸甜咸辣被完美中和。
若熏烤之物是绽放的烟火, 那么这蛋汤便是烟火燃尽后抚平人世萧索的那一味“宁静平和”。
烟火璀璨, 只是刹那。
平淡安宁, 却得永恒。
临了, 再咬上那么一口清脆香甜的柿子糖水, 那滋味一如清泉渗蜜, 令人回味甘甜。
如此一席一膳,层层递进,味美色佳, 又如何能违心说一声不好。
“哎——”无心轻叹, 心绪繁杂。
按照他原设的剧本,这一关谢云曦定是完成不了的。
他本打算借题发挥,在对方失败之后,立足高处,来一番逼格极高的长篇大论。
当然,其论述的中心思想通俗点概括,大致便是:啧啧啧,还谢家谪仙呢!
有盐有面,你谢三郎尚欠做不出什么能吃的,那些个连米面都买不起的流民,他们又该如何的举步维艰。
说到底北齐流民不易,尔等谢氏难辞其咎。
听听,这腹稿,这言辞,当真至高至圣,既能引谢氏为善,又可凸显他一代神医伟光正之形象——两全其美,妙哉,美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谋算好所有,却忘了这世上总有人不按理出牌——他家蠢徒弟如此,谢家三郎亦如此。
只是这一个个的奇葩,怎么都让他给遇上了呢?
无心暗自吐槽,抑郁万分。
余光一瞥,视线扫过食案。案上盘碟光光,不见半点残留。
这下可好——抑郁不减,尴尬又添。
昨晚他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今儿个一早又忙着“装模作样”,自然也没时间吃什么早膳。
饥肠辘辘之下,又如何禁得起谢云曦那一席佳肴的诱惑。
好在,无心脸皮向来厚实。
秉承着“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行事准则,没一会他便调整好状态。
“咳咳”两声,他很是正经地说道:“如此条件竟能做出这么一席午膳,老朽心服口服。”
闻言,谢云曦一脸乖巧,很是谦逊,“大师谬赞。”
无心摆了摆手,很是感慨,“老朽活了大半辈子,未曾想,今儿个竟在你这小子身上看走了眼。”
又道:“不过也是,谁能想到堂堂的谢氏儿郎会洗手作羹汤,手艺竟还好的出奇,想来平日没少进庖厨,做农活。”
其实真若是细细推敲,无心亦能猜出谢云曦身上的异样。毕竟早前便又谢家三郎做花宴,善农事的诸多传闻,加之这些年对方又发现过不少新的作物,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文人才子能做到的。
可偏偏谢云曦姓“谢”。
谢氏嫡系,最尊贵不过的血脉,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他们家最宝贝的三郎君竟会下地进庖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