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气从冰堆里散发出来,扑在柳玉脸上。
柳玉为了遮掩肚子,穿得比其他人厚实得多,早就捂出一身汗水,这会儿感受到了凉意,忍不住整个人都贴到了矮几旁边。
真是凉快啊。
柳玉眯了眯眼,四肢都软了下来。
……
今天是宋殊禹这些天来第一次上朝,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坐在高处的龙椅上,两只手抓着扶手两边的龙头,两条悬空的腿晃来晃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站在群臣之首的宋殊禹也难得走神了,沉默寡言地听着其他大臣叽叽喳喳,从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可惜他不犯人、人却犯他。
“摄政王,当初你力排众议扶皇上上位,却不曾考虑皇上尚且年幼,如今那些外族人指着皇上的年纪做文章,三番四次要求我国降低对外族的税收,你怎么看?”说话之人是吏部的尚书,胡子花白,老态龙钟,平时看人的眼睛都带着一股子浑浊,可一旦找到机会怼起摄政王来,便两眼冒着金光,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宋殊禹回了神,冷冷淡淡的一眼瞥去。
吏部尚书站在他对面,一脸蛮横地与他对视。
朝廷上的其他臣子眼观鼻、口关心,安静如鹌鹑,这个时候出声只会惹来一身骚。
“我怎么看?”宋殊禹冷道,“我用眼睛看。”
吏部尚书:“……”
“再者,外交之事应由礼部负责,你一个吏部的尚书瞎操什么心?还是说礼部的人已经无能到需要你们吏部的人为他们当家做主了?”
“朱恒呢?”龙椅上的小皇帝忽然大声喊道,“朱恒人没了吗?”
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的礼部尚书朱恒连滚带爬地从后面的人群中钻出来,双腿一软,砰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臣在。”
小皇帝似乎从中找到了乐趣,沉下脸来,盯着朱恒说道:“你这个礼部尚书不想干了?”
朱恒抖若筛糠,额头抵地:“臣没有,臣冤枉。”
“那你把你的事儿扔给吏部尚书?你不想干了直说,朕让吏部尚书担了你那份活儿。”
朱恒一脸苦逼,转头看向吏部尚书:“文大人,外族之事有我们礼部操心,文大人还是多操心自个儿的事吧!”
“而且我年纪小怎么了?我年纪小就是他们趁火打劫的理由?”小皇帝的手又指向吏部尚书,“文谦啊文谦,这点破事都值得被你拿到朝廷上问,你是没有思考过还是压根不想思考?”
文谦低眉垂目,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臣忧心过度才不得已逾了矩,还望皇上恕罪。”
“忧心过度?”小皇帝心直口快,“我看你这个老头就是满肚子坏水。”
文谦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双手爆出根根青筋。
下了早朝,虽然宋殊禹回家心切,但还是跟着小皇帝去了御书房,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们背后。
宋殊禹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不远处文谦阴沉的目光。
文谦站在阶梯中间,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偷看被抓了个正着,他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个老东西。”小皇帝也注意到了文谦的存在,低声骂道,“早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还跟一根老竹笋似的杵在朕的朝廷上,朕拿着铁锹挖都挖不动。”
宋殊禹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倒是小皇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表情怪异地多看了宋殊禹好几眼:“叔,你近日来碰到好事儿了?”
闻言,宋殊禹修炼收敛了笑意,又回到了最初冷冷淡淡的模样:“为何这么说?”
小皇帝坐在撵子上,身体微微摇晃,他摸了摸鼻子说:“就是感觉你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嗯?”
“你比以前更像人了。”
……
宋殊禹和小皇帝商量完事,拒绝了小皇帝留他用膳的请求,马不停蹄地回了摄政王府。
刚踏入府,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刘嬷嬷:“柳玉呢?”
“柳公子在屋里呢,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了。”刘嬷嬷回答。
宋殊禹二话不说直奔卧房。
明媚的阳光晒着屋外的绿植,由于好些天没有下雨的缘故,花草树木看上去都有些没精打采。
不过推开房门,便有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
宋殊禹顾不上换下身上的朝服,没在外屋瞧见柳玉的身影,又大步流星地朝里屋走去。
里屋放了一个不小的冰鉴,正好放在床头,冷气从里散出,把整间屋子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桌上摆了一盘瓜果,有李子、桃子以及切成小块的西瓜,李子和桃子似乎没怎么动过,只有西瓜被吃了好几块,西瓜皮扔在了盘子里。
屋子的窗户就在床铺旁边,半敞开着,阳光倾斜着洒了进来,落在原本应该收拾整洁的床铺上。
但此时床铺上的枕头和被褥都乱了,被褥拱成一个人形,一只白皙的手从里探出,虚虚搭在床沿上。
宋殊禹看到这一幕,脸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放轻脚步地走到床边。
床上的柳玉睡得很熟,侧着脑袋面向里面,没有任何束缚的黑发凌乱地散在白色的枕头上。
只是柳玉睡得很不踏实,像是在做噩梦,眉头时不时地紧皱一下。
宋殊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柳玉的手,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柳玉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小玉。”宋殊禹温声细语,在柳玉胸口处轻轻拍了拍,“时候还早,你接着睡。”
柳玉愣了好久,才转头看向宋殊禹,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哑着声音喊道:“甄大哥。”
话音未落,柳玉主动向宋殊禹靠了过来。
第87章 纵容好吧好吧(1更)
柳玉伸手环住宋殊禹的腰,将脑袋枕到宋殊禹的腿上,他似乎还未完全清醒,说起话来也口齿不清:“你何时回来的?”
宋殊禹身体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用手摸一摸柳玉柔软的发丝。
“刚回来。”宋殊禹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你睡多久了?”
柳玉扭过脑袋,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没有多久,可能半个时辰。”
“那再睡会儿?”
“嗯。”
柳玉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把脸埋进宋殊禹的衣袍里,也不知宋殊禹去过哪里,衣服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也正是这股檀香拉回了柳玉的神志。
宋殊禹本想换个姿势让柳玉睡得舒服一些,结果怀里抱着的人忽然愣了一下,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刺痛。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宋殊禹一下子拧起眉头。
“宋子臻?”柳玉终于清醒,一骨碌地从宋殊禹身上爬起来,脸上带着和方才截然不同的表情,“原来是你。”
宋殊禹被柳玉眉宇之间无意识流露出来的抗拒刺了一下,佯装无事地去拉柳玉的手:“除了我还会有别人吗?”
柳玉没有挣扎,但也没有主动,只是木着一张脸地看着宋殊禹。
宋殊禹看了眼柳玉隆起的腹部,没了宽袍大衣的遮挡,只穿了一身里衣的柳玉孕肚相当明显,他盘起腿来有些吃力,便伸长了两条腿大喇喇地叉开坐着。
往常柳玉无论是在宋殊禹面前还是其他人面前都会注意形象,这会儿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无所谓宋殊禹如何看他。
宋殊禹的目光在柳玉的腹部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摸,可又没有那个胆子。
最后,他伸出去的时候落在了柳玉的膝盖上。
轻轻揉了揉。
却见柳玉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怎么了?疼吗?”宋殊禹不敢再动,手指虚虚按着柳玉的膝盖。
他离宫前特意去了一趟御书房,除了和小皇帝商量要事外,还让小皇帝帮忙召集了宫中的御医。
宫中御医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经由一层层考试筛选上来,理论知识多,但见识颇少、思想固化,另一种是经由招募进宫,曾经多是游医,走南闯北,治过许多疑难杂症,也见过许多新鲜事物。
宋殊禹挑了两个经历偏后者的御医,避开小皇帝和其他人,单独向两个御医询问了男人生子之事。
两个御医诚惶诚惶,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男人怀孕生子,但在外闯荡了十几年,多少听说过一些风声,他们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复,只说自己需要时间查阅商讨。
宋殊禹早有心理准备,很快放了人,不过在两个御医走之前,还是向他们请教了一下照顾孕夫的细节以及注意事项。
这两个御医在老皇帝生前最为龙精虎猛的时候便在宫里伺候妃嫔了,对这方面的事最为精通。
他们说怀了身子的人容易受到周遭事物的影响,情绪起伏不定,甚至变得暴躁易怒,为了一点小事就会大动肝火,总体来说是由心里上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导致,若是条件允许,让丫鬟帮忙揉揉膝盖,拿热帕子敷一下身上的酸痛部位都是可行的。
为此,宋殊禹还多花了一会儿工夫在宫中学习了揉膝盖的手法。
难道是他记错了?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膝盖,问道:“刚刚被我揉疼了吗?”
柳玉摇头:“不怪你,本来就疼。”
看来真被御医说对了,宋殊禹想着,拉来被子盖住柳玉的腿,起身说道:“你接着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柳玉垂着眼睫,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宋殊禹要去哪里。
门外就有丫鬟守着,还有刘嬷嬷亲自上阵,但宋殊禹没有把事儿吩咐下去,而是直接去了厨房,亲眼看着丫鬟烧了一壶水。
宋殊禹让丫鬟拿来盆子和帕子,倒了些凉水中和一下温度,把帕子浸进水里,端着盆子往回走。
丫鬟满脸慌张地跟在后面,心急如焚,不停向刘嬷嬷递着眼色。
刘嬷嬷也很无奈,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若是往常,谁敢让他们家大人干这种粗活儿?即便大人不说什么,藏在暗处的邢秀估计也会跳出来给她们两刀。
可这会儿连邢秀都没有一点动静,不知是默认了他们家大人的行为还是和她们一样被震撼到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了。
走到屋门外时,宋殊禹忽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刘嬷嬷和几个丫鬟也忙不迭停下脚步,她们见宋殊禹转头朝院里看去,也纷纷转过脑袋。
原本睡在屋里的柳玉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薄衣,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条细绳捆了起来,他站在墙角,仰起脑袋,迎着阳光的侧脸能看出他此时的表情十分严肃。
剩下的几个丫鬟在柳玉身后站成一排,皆是一脸无奈。
听见脚步声,那几个丫鬟齐声喊了大人。
宋殊禹把手里泡着帕子的盆子交给刘嬷嬷,对那几个丫鬟摆了摆手,等她们下去后,便走到柳玉身后。
柳玉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尽管没有回头,可背对着他的身影肉眼可见地绷紧起来。
宋殊禹眼神微暗,停在了距离柳玉两三步之遥的地方。
“在看什么?”
“那里。”柳玉有时候排斥宋殊禹,但基本上对宋殊禹有问必答,他抬手指了下墙头,“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只猫?”
宋殊禹抬头看了看。
阳光有些刺眼,不过不影响他看到墙头的一个位置上蜷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黑炭。
宋殊禹身份特殊,不仅身边藏了众多暗卫,也在摄政王府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若是没他点头,连一只苍蝇都不会被放进来。
可想而知,那团黑炭应该是府里一些丫鬟的杰作,之前宋殊禹有半年没回来,丫鬟心软,没舍得在寒冬腊月里把可怜的猫赶走,猫藏在府里,还生了小猫。
宋殊禹向来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当即沉下脸来:“刘嬷嬷。”
刘嬷嬷在府里的资历再深,到底还是要看宋殊禹这个主子的脸色,她心头一慌,软软地跪到了地上。
一群丫鬟见状,跪得一个比一个快。
不一会儿,一群人战战兢兢地跪得一地都是。
“老奴有错,老奴看守不力,大人先让老奴把那只小畜生从墙上弄下来,事后老奴认打认罚。”
宋殊禹脸色难看,却还是给了刘嬷嬷面子:“把它抓下来扔出去,免得抓到人。”
这个人不指其他人,只指柳玉。
而柳玉已经被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吓得吭都不敢吭一声,直到听说要把猫扔出去,他才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能扔。”他拽了下宋殊禹的袖袍边缘,焦急地说,“它那么小,可能才两三个月大,扔出去肯定活不了。”
宋殊禹多看了眼柳玉拽着自己衣服的手,脸色是温和下来了,可语气依旧强硬:“也不能把它留在府里,容易抓伤人。”
“不把它留在府里的话,它就没去处了。”柳玉生怕小猫被扔出去,一时没想那么多,习惯性地开口撒娇,“宋子臻,你就行行好让它留下吧,好人会有好报的郁颜。”
跪在地上的刘嬷嬷和一群丫鬟表情惊骇,却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大气不敢出。
宋殊禹字子臻,了解他、认识他的人都会叫他宋子臻,可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自从他们家大人稳坐摄政王之位后,还真没几个人敢再喊“宋子臻”这三个字。
柳玉是第一个。
至于第二个嘛……
不知道小皇帝和卓家二公子敢不敢喊,就算他们敢,估计他们家大人也不会像此时这般平和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