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棋局刚出的时候,我家公子简直着了迷似的,每天茶不思饭不想,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将这棋局攻破。”
“如今我家公子能有幸与太子殿下对弈,也是全了多年的心愿了。”
怀信说到这里,还转过头来对我笑得憨傻,从这个真诚的笑容里,我便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替仇云清感到高兴。
谢言的棋局是我与他相识的那年研究出来的,那时候我还活着,傻乎乎地与谢言日夜缠/绵,尝遍情.爱之苦,而当时的仇云清则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遥远的元州,甚至还苦心花费了半年的功夫来破谢言的棋局,想来真是令人唏嘘又感叹。
唏嘘的是,仇云清就算那时并未见过谢言本尊,也依旧为谢言的棋艺折服,早就埋下了钦慕的种子。
感叹的是,怀信的这一番话正好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谢言,仇云清并不是封九月,他们虽然长得近乎一模一样,但却不是同一人,他们曾经毫无交集地生活在各自的世界,却是同样的一个时空里,又因为谢言的这个玲珑棋局有过短暂的际遇交汇。
“当时我家公子谦逊,就算破了这个举国闻名的玲珑棋局,也没意思传扬出去,只跟当时的教棋先生探讨了一番,说是半年才破了太子殿下的玲珑棋局,自己还是棋艺不精,需要更加努力才是。”
这怀信一夸起自家主人便是个没玩没了的架势,像是那种含辛茹苦调/教出状元郎的贫苦农户,逮着人便总要夸夸自家孩子哪里哪里都好,哪里哪里都很是争气。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吃怀信这套的,就比如现下的谢言,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他的表现更像是那种被捋了胡须的老虎一般暴怒,浑身的尖刺竖起。
他几乎是在怀信话音刚落时便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影遮住明灭的烛火,面无表情地将手心里残存的碎片一根根拔出,狠狠地掷到地上,长臂一伸,指着门口的位置,话语里带着雷霆之力,“滚。”
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溢着鲜血,他总算是留意到了,将那满手的鲜血放于薄唇边,伸出猩红的舌仔细地舔.舐,将血珠都卷进了口中,他眸中的星光于此时熄灭,呼吸重且急,像是那种在搏斗撕咬中斗败的猛兽,只能躲在角落处暗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本想恶意地讥讽他几句,却冷不丁触到他抬起的目光。那目光盈盈淌着水雾,含着的悲意转瞬间便化作颗颗破碎的珍珠,掉落到了地面上。
怀信与我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直到回了住处,他才恢复了元气,探头过来与我说悄悄话,“公子,太子殿下刚刚看着好伤心啊。”
第45章 “该不会是借尸还魂”
“伤心?”
我的唇角微微勾起, 神色极淡地撇去茶杯中的浮沫,慢条斯理地将茶水中蒸腾起来的雾气吹散,满眼都是舒心的快意。
能让谢言伤心难过痛苦落泪, 不正是我封九月苟活于人世仅存的意义吗?
我这样的一个怪物,一出生就害得我的娘亲难产而死, 我爹因为我娘的离去抑郁半生, 后来又因为我傻乎乎地爱上了谢言,被谢言利用,间接地害死了我爹。
我是个罪人啊。
我早就该堕入轮回,永世不得为人, 但上天知晓了我的苦楚与委屈,竟给了我这重活一世的机会, 我又怎能放过?
那种被挚爱之人背叛,痛失一切的绝望滋味, 我也定要让谢言尝上一尝。
“公子, 你别这样,”怀信愣愣地看着我面上浮现的狠戾之色,很是没用地浑身打了个冷战,“公子, 你这样我怪害怕的。”
我轻嗤了一声,又收起那冷凝的神色,与他打趣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刚刚在那棋室里,我看你两条腿都在打战,明明都自身难保了, 还敢帮我求情。”
“没有公子就没有现在的怀信, ”怀信说到这里, 表情很是庄重坚定,差点就朝我跪下行礼了,“若不是公子当日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了怀信,怀信也不会有今日,所以公子于我的大恩,怀信定然是要报的。”
我胸中升起诡异的猜想,又细细观察怀信说起仇云清时的神色。
他的眼神那般虔诚真挚,像是望着自己心中纯净无暇的神明。他此举像极了从前那个愚蠢无知的我,被谢言风华灼灼的完美表象所迷惑,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他,甚至还会卑微地因为自己给的东西不够好,不够珍贵而耿耿于怀。
殊不知,那已经是我能给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如今仇云清已经入了轮回,不知被淹没在哪个未知的时空里,他已经无法回馈怀信的一片赤诚之心。但只要我苟活一日,便一定会帮仇云清守护他在意的一切,守护他慈爱温柔的父母,守护他忠心为主的侍从,守护他从小长大的仇府。
怀信见我脸色稍缓,没有刚才那般凶狠可怖,才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八卦的本性,“想来那太子殿下还是记挂着封家死去的那个小公子,所以才会那般伤心吧。”
我对谢言虚情假意的伪装并没有半点兴趣,只懒散地去看窗外的夜空。
此时并没有月光的踪迹,大团大团的浓云遮住了娇羞的月娘,只能窥见其隐约的形状,像罩着面纱的朦胧美人。
怀信见我不理他也不觉得尴尬,只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并不盼着我能给出回应。
我如今算是彻底地明白了,有些人他与你絮絮叨叨罗里吧嗦地说一堆话,并不盼着你能回应,甚至只是单纯的一种分享。
他只是热衷于将今日遇见的喜悦或难过之事告知于你,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听到便好。
分享欲到底也是喜欢的一种吧。
我也曾经历过怀信的这个阶段,当时我和谢言还没有发展到后来的那般亲密,他始终对我保持一种爱答不理的态度,仿佛我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漠然又疏离。
而我却是个话多的,每天只知道傻乐,逮着了什么新鲜事儿都要与他说上一通。我知道他平日里很忙,便只挑着他抄写经书的时候才去烦他。
我尤记得有一次我见着了一个令人惊骇的诡异画面,便立刻飞快地从外边跑回来,兴冲冲地要将此事与谢言细细讨论。
当时的我将门帘撞得四处飘飞,铃铛响个不停,气喘吁吁地跑进房中,分明我已经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谢言却只是闲闲地撩起眼皮,抬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凤眸没起一丝波澜,就连手上动作都未有半分停顿。
他当日穿了一身靛青的云杉,衣襟遮得严实,宽大的袖口处勾勒了好几处松竹,握着狼毫的手指修长冷白,骨节分明,似根根颀长的青竹,君子端方,举世无双。
谢言抄写经书时,从来都是看一遍便能将其通背下来,未将目光落于经书上,而是娴熟地运笔,纤长而浓密的眼睫遮住凛凛的灰瞳,薄唇微抿,鼻梁高挺,他光是静静地坐着写字,便已经美得如一副泼墨山水画。
“谢言,”我快步上前,死死拽住他袖子,用手掌掩住半边的嘴巴,眼睛左顾右盼后,神秘兮兮地与他说,“你知道我方才瞧见什么神奇的东西了吗?”
谢言对我卖的这个关子并不感兴趣,而是将幽深的目光落在我汗湿的脸颊上,灰瞳藏着汹涌的海浪,长眉微微蹙起。
我刚一见着那个奇景,便从外边跑了回来,因而面上额上都汗涔涔的,又因为身子弱,呼吸便喘个不停,面颊上都陀红一片。
我见谢言只是望着我,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扁起了嘴,垮着个脸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情?”
谢言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寒着一张俊脸将我看着,这一般是他不悦的前奏。
我本想认怂道歉,但下一瞬,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缓缓落在了我的脸侧,轻轻地将我脸上的汗珠一一擦去,神色专注且认真,如同对待什么名贵的瓷器。
我像是被轻柔的羽毛拂过脸颊,几乎是怔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这是谢言第一次主动触碰我,还是碰我的脸颊,帮我擦汗,我心里绽放起了灿烂的烟火,甚至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反而是谢言表现得极为淡定,他掏出袖中的巾帕细细擦拭手指,又淡淡问我,“是什么事?”
“是喜欢你,”我冲他笑得比春日里的繁花还要灿烂,“这件事。”
“公子,公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怀信气呼呼地拼命摇晃我的肩膀,表情不满,“我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啊?”我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与他讪讪一笑,“我刚没听到,你再说一次。”
“唉,”怀信满是忧虑地看着我的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公子,你与那封家的小公子长得实在太像了。怀信觉得这于你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太子殿下见了你,就如同见了故人,难免会睹物思人,情绪变得异常激动,言行举止也逐渐失控。”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之所以想要成为谢言的侍读,便是要他每日看着我这张脸,日日想起九泉之下的封九月,永远不得安宁。
“公子难道忘了三年前见到太子殿下的画面了吗?”
“那时候真是把怀信吓坏了,传言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竟会满身浴血地抱着封公子的尸体出现在喧闹的京城大街,那般谪仙一样的人物,竟也会为心爱之人淌下血泪。”
“公子,你还是离太子远一点为好。”
我并未回答,只细细琢磨怀信的话,眉头忍不住皱起,开始深深怀疑他这些话的真实性。
谢言这种蛇蝎心肠,贪慕虚荣之人也会有心,也会为人落泪吗?
我真想当面看看呢。
我与怀信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仇公子,太子让您现在过去一趟,说是国师终于云游归来了,想见见您。”
怀信听了这话,面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凝重。
姜国国师最通巫蛊之术,举世闻名,而谢言近年一直在搜寻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方,试图让封九月起死回生。
我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竖起,不知道仇云清的那个咒术会不会瞬间败露。
我还未给我爹爹报仇,还未让谢言为当年的罪行付出代价,尝一尝爱而不得的苦楚,难道这一切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管家走后,怀信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我身边转,嘴里说着。
“公子,你不能去,真的不能去,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太子殿下那么喜欢封公子,而公子你又恰好和他长得那像,他该不会是想!”怀信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惊骇的神情,眼睛因恐惧瞪得老大,瞳仁骤缩,“太子殿下该不会是想借尸还魂吧!”
第46章 “祝君好”
借尸还魂?
这倒像是谢言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情。
姜国国师的威名我早在几年前就有耳闻, 他精通巫蛊之术,学识渊博,上知天文, 下知地理,但为人性子孤僻, 行踪飘忽不定, 热衷于云游四方,时常好几年都不见其踪影,就连当今圣上都奈何不了他的去留,谢言又有何本事能将远游的他立即召回呢?
兴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 国师的突然出现和谢言的邀请,可能并没有怀信想象中的那些阴险的用意, 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心底隐约的不安却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不断地拓展出无边的恐惧。
当日我在仇云清的密室里, 并未将那本古老的咒术仔细翻阅, 如今想来也是有些后悔。
不知国师此人是不是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神乎其技,能看出仇云清这副肉身已经换成了封九月的芯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有通天的本领,能将我从仇云清的身体里驱赶出去。
我虽不甘心之前做的那些努力都付诸东流, 但若是今日不去赴约,谢言没得出想要的结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日后定然也是要让我与国师见上一面的。
我对谢言此人甚是了解,他向来刚愎自用,孤高自赏。
他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公子,你跟太子殿下请辞, 说你眼下有急事要回元洲吧。”怀信苦苦地劝我, 他眉头拧得死紧, 面上尽是忧虑之色。
“我真担心太子殿下会对公子不利,你是不知道,京城里都传太子殿下发起疯来,很是恐怖。怀信是真的怕了,若是公子出了什么事,怀信要如何跟老爷夫人交代。”
我自然也是不想去,这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全须全尾地去赴宴,却恐怕没有完璧归赵的可能性。
我也想拒绝,但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会允许我拒绝吗?
我对谢言的脾性实在太过于了解,他不接受拒绝。若我拒绝,他会变本加厉地在心中怀疑我与死去的封九月存在联系,随之便是层出不穷的试探,还不如这次就去,尽量断了他的念想。
我想到这里,便出声安抚怀信道,“我虽与封家的小公子长得极像,但我小他三岁,又一直生活在元洲。太子殿下那般神通广大,肯能查到我在元洲的生活轨迹,将我与封九月彻底区分开。“
“怀信,你莫要过分担心了。”
“至于借尸还魂此等荒唐之事,从古至今都未曾发生过,当朝国师也未必就有这通天的本领。你且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不行,”怀信还是很不放心,死死拽着我的袖子,还是坚决不同意,“怀信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去,怀信也要跟着去,这样才能时刻保护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