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瓒说:“我娘不让,你就不去了啊?你上回劫我的时候,我娘可也没同意吧?”
沈鸢说:“就是上回劫了你,受了寒了,姨母都盯了我好几个月了,晚回去一会儿都要问。”
卫瓒笑了一声,道:“我娘是让你以前给吓怕了。”
这小病秧子刚入京时水土不服,又碰上寒冬腊月,头一年那是睁眼咳嗽闭眼发热,险些就病死在松风院。
之后每每风寒,侯夫人都怕得厉害。哪怕这几年身子日渐好了,也是如此。
这会儿要出门,侯夫人一准儿不同意。
越是温柔的人,越是有些固执。
卫瓒说:“我跟我娘说去就是了。”
沈鸢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别去。”
“你那些朋友本就瞧我不上,你再跟姨母顶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便蓦地笑起来,忍不住伸出小指,偷偷勾了勾沈鸢的小指,说:“你听唐南星胡说,回头我就找他去。”
沈鸢让他勾了指尖,也没说话,只瞪他一眼,倒是面色有些慢慢红了。
眼神往窗外瞟,像是怕让谁给撞见了似的。
却又没挣开。
卫瓒闷笑了一声。
沈鸢却低着头继续读书去了。
隔了一会儿,见沈鸢还是没应。
卫瓒才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说了实话:“其实是我曾听说,望乡城有个林姓大夫,传得很是邪乎,我想着……带你顺路去瞧一瞧。”
沈鸢闻言,竟怔了一怔,抬眸来看他。
卫瓒说:“我娘那边,只消说一声就是了,她比谁都盼着你好点。”
“没跟你直说,是不晓得他有多大的神通,怕你到时候失望。”
沈鸢这身子骨已毁了许多年了,京城里能找的大夫也都找过了,宫里头太医也都一一延请,可的确是只能好生将养着,半点儿都操劳不得。
这林姓大夫有多少把握,连卫瓒都不知道,到底只是前世听闻的,战乱中四处施展神通救死扶伤,多年的旧疾都调理得妥妥帖帖。他听说时,这人已是丧命了,只晓得家是在望乡。
否则多事之秋,他其实也不大情愿带着沈鸢四处奔波的。
沈鸢却截了他的话头,直截了当说:“我去。”
卫瓒一抬头,瞧见沈鸢攥着书的手几分用力,眼底透着一股子倔劲儿,说:“这些事,你直说就是了。”
“卫瓒,我不怕失望。”
他怔了怔,轻声说:“我知道。”
沈鸢是在悬崖边儿攀着荆棘都能往上爬的人。
哪怕有一线希望都要挣出来。
——是他不舍得让沈鸢难受。
卫瓒“嗯”了一声,趴在桌边儿,不知怎的,就笑了一声。
他一笑,让沈鸢踢了一脚。
卫瓒说:“你踢我做什么。”
沈鸢张了张嘴,又闭上,低着眼皮说:“不知道,笑得人心烦。”
还有。
要对卫瓒真心实意说声谢,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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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避暑寻医之事,侯夫人果然忙不迭地放了人,甚至催着卫瓒赶紧上路。
又过了几日,卫瓒将手头的一应事务都嘱咐交接得差不多,总算是赶上了国子学放假的时候。
只是沈鸢自打来了京城,头一回出远门儿,侯夫人给他打点的行装已到了夸张的地步。
笔墨纸砚茶水点心自不必说,熏香驱虫,纱帐防蚊,常用的药都配好了包好了一样样装起来,锦缎被褥也是用惯的,煎药的炉子,行路的行灯,遮阳防雨的油纸伞……
这次算得上是远游,便连知雪和照霜也跟着走,林林总总,光是装车就装了好半天。
卫瓒却是一匹骏马,一身白衣轻薄,除去马上一杆枪,一个包袱,再无他物。
包袱往随风怀里一扔,便驰马跟昭明堂众人你追我赶,恣意游荡。
让沈鸢隔着帘看了好半天。
越看越气闷,最后见卫瓒回头瞧自己,索性帘子一放,眼不见为净。
倒是后头,晋桉握着缰绳笑道:“沈折春的两个侍女实在好看,穿的衣裳好,戴的花儿也好,等落了脚,我非得问问她们是怎么配的不可。”
旁边唐南星大大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敢出门带侍女,我娘非揍我不可,我妹妹出门都没他讲究,连驾车的都是个姑娘。”
晋桉道:“先头卫二刚刚修理过你,让你少生是非,你又想挨揍了是不是?”
唐南星气急了,说:“我不是生是非,我是……”
却忽得顿了顿,如遭雷击。
整个人的神色都浑噩了起来。
在那儿看了沈鸢的车驾半晌。
又看了看前头卫瓒盯着沈鸢马车笑得几分无奈。
唐南星忽得道:“我懂了!我懂了!”
晋桉纳罕道:“你懂了什么了?”
唐南星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边,说:“晋桉,我跟你说一件事,你须得保密才行。”
晋桉还在那儿琢磨,是不是路上找野茉莉戴戴、寻些文人野趣呢,骤然让他一拉,险些从马上歪下来,怒道:“你说就是了。”
唐南星说:“我说了,你可别吓着。”
晋桉说:“有屁快放。”
唐南星神神秘秘说:“我觉着沈折春是女扮男装。”
晋桉:“……”
唐南星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听过没有?”
晋桉:“……”
晋桉默默把马头调了调,说:“你离我远点。”
“……我怕你蠢病把我给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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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进中举》
唐南星(拍巴掌):“噫!好!我卫二哥不是断袖!我懂了!我懂了!”
晋桉(抡圆了给他一个大比斗):“傻帽,你懂了甚么?”
第35章
唐南星这人,其实直觉很准,嗅觉很敏锐,否则他这着三不着两的性格脾气,也不会被他爹当成将才送进昭明堂。
但脑子确实也一根筋,认准的事儿,还不大容易回头。
观察了沈鸢一路,越看越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沈家当年留下的,可能就是个姑娘。
他不敢上卫瓒面前说,就折磨晋桉,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你信我。”
晋桉说:“我信你个大头鬼。”
唐南星:“你就没觉得,沈折春长得太好看了么?”
晋桉:“那是他爹妈好看。”
唐南星:“而且,在国子学这么多年,你见过沈折春脱衣服吗?”
晋桉:“他身体不好,又不大活动,没事儿当着人面前脱什么衣服啊?”
唐南星说:“你懂什么,他带两个侍女,就是为了避免暴露女儿之身。”
晋桉:“……”
唐南星自己把故事编得特别圆:“沈家夫妇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为了继承父志,顶立门户,女扮男装,孤身一人进了侯府。”
“你看侯夫人疼她疼得跟亲女儿一样,没准儿就是留着给卫二哥做媳妇的。”
他一拍大腿:“这门当户对了啊!”
这时候他再看着卫瓒掀起沈鸢的马车帘,笑着说闲话逗闷子,被刺了几句也不恼,顿时生出了一股子钦佩之情。
不愧是卫二哥,火眼金睛,肯定是把沈鸢的真身给看了出来,这几日才突然转变了态度。
越想越觉得处处都对上了,这得是话本里才有的精准战术啊。
谁先勘破了沈鸢的女儿身,谁就是沈鸢的真命天子。
晋桉已经不想理他了,拿起水囊自己喝了一口。
隔了一会儿,却听见唐少锦又幽幽冒出一句来:“你说,沈姑娘在家乡有没有未婚夫。”
晋桉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惹得沈鸢和卫瓒都扭过头来看他俩。
他讪笑着摆了摆手,警告唐南星说:“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卫二面前说,小心他揍你。”
唐南星特别骄傲,说:“那肯定不能,卫二哥替她保守着秘密呢。”
晋桉:……女儿身秘密是吧。
行吧。
昭明堂这么多人,难免有那么个脑子长得不大健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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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避暑庄子少说要待上一个月,是以上路时,各家带的东西都不少,偏偏昭明堂这群小子都不肯好好坐在马车里,非得骑着马在外头溜达。
更可气的是,个个儿还身体极好,就这样磋磨了一天,到了客店休息时,还个个都不见疲色、两眼放光。
在外头吃着干果点心,等着酒菜,嘻嘻哈哈说笑,眼珠子瞧着往来客商咕噜噜地转,看什么都热闹新鲜。
却是沈鸢在马车上颠了一天,车里头闷热,下了车还昏头涨脑,没多久就自去楼上休息了。
客店的屋子算不上大,照霜知雪住在沈鸢隔壁,忙进忙出,整理过了沈鸢的房间,又收拾自己的,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取东西一会儿煎药的,忙得团团转。
惹得楼下一群少年频频探着头看。
卫瓒懒洋洋坐在边儿上,眼皮子也不抬:“眼珠子收一收,都没见过女的么?”
便有人说:“这两个特别好看。”
“卫二,你家姑娘都这么好看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看漂亮姑娘。
精神爽朗,还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卫瓒想了想,还真不是他家姑娘都漂亮。
是沈鸢身边儿教出来的,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小病秧子惯会养女孩,连那呆愣愣的怜儿在他身边儿待久了,都透出几分娇憨来。
卫瓒说:“再瞧,把人姑娘看恼了,我可不替你们说好话。”
众人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去。
又拿着眼睛偷瞄。
客店是专做旅客生意的,没一会儿便将饭菜端了上来,下头这群人爱酒好肉的,要的尽是些重口菜色。
卫瓒瞧了瞧这一群人,又瞧了瞧忙得陀螺一样的知雪照霜,便自去后厨要了一碗清粥,几样清爽菜色,装在托盘里上楼。
临去前,对晋桉叮嘱了一句:“叫他们别生事,少吃酒,二两为限,明儿还得上马。”
晋桉向来是这里头稳重的,点了点头。
他便端着托盘,上去敲了敲沈鸢的门。
只“笃笃”敲了两声,便听见里头有气无力一声:“进来。”
卫瓒推门而入,便见沈鸢屋里已让两个小姑娘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床上都加了一床软被,防蚊的帐子也挂上了。
香炉点着,里头点着些醒脑安神的香,嗅起来凉丝丝的,带着一丝舒爽。
卫瓒将粥水搁在了桌上,轻声说:“坐车坐累了?”
沈鸢应了一声,那声音都像是没好气的哼唧。
想来是马车里头捂了一天了,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天热比天冷更难熬,冬日寒冷,有手炉脚炉取暖,捂着些就好。
可这天一热,马车里头跟蒸笼似的,往京外走的路不比京中平坦,三下两下,非把这小病秧子颠晕了不可。
卫瓒倒了一杯茶,说:“你这身子骨,当年怎么走到京城的。”
沈鸢道:“那时走得水路,船上也晕,后来换了车,也是走走停停。”
卫瓒说:“江南人还晕船?”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说:“从前不晕,身子差了,什么毛病就都有了。”
说着,似乎不欲再提,只接过他的茶喝了一口,慢慢起身说:“你吃过了?”
卫瓒扯了个谎,说:“吃过了,我给你端上来了,等你有力气了,再下去吃点。”
沈鸢坐起来,才慢腾腾说:“倒是要多谢小侯爷好心。”
卫瓒端了饭菜来,坐在床边儿,才发觉不对。
沈鸢竟是换了一身纱衣在床上,算不得很薄,叠了两层,是朴素飘逸的白色,却能透出若有似无的肤色来。
外头夜风徐徐吹起床幔,这两层竟能透出背后那一点红痣来。他定睛一瞧,骤然脸上涌起了些热气。
半晌才说:“你……你把衣裳换了啊。”
沈鸢道:“怎的,小侯爷打算热死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热了自然要穿薄衣裳,盛夏时京中公子谁没有一件两件纱衣,在寝房内穿着睡觉,也算不得失礼。
——沈鸢畏热,在车里又捂了一天,这会儿自然要换件薄的透透气、好好松快松快。
话是这样说没错。
他移开目光。
又忍不住偷偷瞄。
分明入夜已凉快了些,越发口干舌燥。
忽然就知道楼底下那群浑小子,偷瞄两个侍女是什么样的心思了。
沈鸢见他偷瞄,倒嘲笑了一声:“这还敢说跟我好过呢,小侯爷可真有出息。”
卫瓒听沈鸢这样一说,也不答是好过还是没好过,便干脆光明正大地看了,抱着胸说:“你既然盛情相邀了,我不大胆些看也不好。”
沈鸢冷笑一声,说:“谁邀你了?卫瓒……”
还想再骂,卫瓒却将勺子塞到他手里,说:“吃点东西再说,省得没力气。”
沈鸢话让人堵在唇边,说不出来,有些憋屈。
只低着头慢吞吞吃粥,不知为何,被卫瓒视线看得有些食不下咽。
吃了两勺,发觉卫瓒目光已经移开去看屋里的摆设了,才稍微松了口气。
的确清粥小菜要更开胃一些,沈鸢没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这才终于恢复些许精神。
将碗放下时。
卫瓒正拿着他的一册书在旁边儿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