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说看了他一会儿,却将头撇到一边儿去,淡淡道:“还是有些怪,像是跟别人一道逛似的。”
只是手却教人无声无息抓住了。
熟悉的、修长有力的手,温暖地包裹着他的手。
他听见卫瓒说:“这会儿就不怪了。”
沈鸢不情不愿地轻哼了一声。
不自觉往马车外头瞧了瞧,见还未到街口,便已是摩肩接踵、彩灯辉煌。
心里想的却是,做这样子做什么,等下了车了,又没法儿牵着。
元夕铺设十里戏台,沿街打把式的、卖艺的,糕点饮料,瓜果点心,猜谜覆射,热闹得叫人心乱。
卫瓒做护卫打扮,同其他护卫一起走在他身侧,规规矩矩扮演一对主仆,全然不似出来游乐似的样子。
沈鸢猜了几道难题,又当众题了一首元夕诗,周围读书人认出他是沈解元来,皆是喝彩。
哪知他一回头,便见卫瓒还真护卫似的,也一本正经跟他说:“公子厉害。”
沈鸢高兴也不是,烦闷也不是,看了卫瓒半晌,将得来的灯塞进他怀里道:“拿着。”
也不说是不是给他的。
卫瓒便规规矩矩拿着。
见着沈鸢那怏怏的神色,倒露出些许的笑意来。
沈鸢也不晓得,自己怎的就走了大运了,走几步就要遇着个熟人。
先是国子学的,见着了他就挥手:“沈折春,卫二哥可有消息了没有?”
沈鸢还得当着这些人的面儿装着难受,轻声说:“还没有,家里头闷,我出来买点玩意哄姨母开心。”
这些人便盛情邀请他去喝酒,详细讲讲卫二失踪的事情,大家也好群策群力。
沈鸢闻言,便是头大如斗,好容易才推辞了过去。
没走出多久去,又遇着先前赠他鹿的武将了,身侧跟着两个儿子,问他:“沈解元瞧一瞧这灯笼上的题,我们已想了半晌想不出来了。”
沈鸢帮着猜了,武将见他独自游玩未免孤独,好意请他同行,沈鸢又是拉拉扯扯推辞了好半晌。
待这一条街走过去,回想自己跟卫瓒说的话,好像还没超过十句。
沈鸢道:“哪儿就冒出这么多人来,从前也没这许多人认识我。”
卫瓒笑吟吟一挑眉,道:“沈解元今非昔比。”
沈鸢半晌没说话,显然是不大高兴,却是淡淡说:“早知还不如叫林大夫也扎我两针了。”
卫瓒道:“那沈解元不是亏了么?”
沈鸢说:“亏什么了?”
卫瓒含笑淡淡地瞧他。
沈鸢这才想起,元夕本就是文人出风头的时候。
若是平日,沈鸢这般一路遇着人,同人攀谈结交,猜谜游乐,又出了风头,一定是极高兴的。
从前的时候,他会同文昌堂的学子结伴前来。
凤鸣斋每年都只做独一份儿的灯笼,年年都是出京城最难的谜,他连拿了三年,听着众人吹捧他文采,回去再将这灯挂在房檐下细细地看。
卫瓒想来也是知道的,便问他:“去凤鸣斋么?”
沈鸢看了卫瓒好一会儿,却闷声说:“我走累了。”
卫瓒便带他去附近的酒楼吃元宵。
预先订好的雅间,关了门儿,便只得卫瓒和沈鸢两个,透过窗还能瞧见楼下打把式卖艺、吞剑吐火的人。
端的是个好地方。
沈鸢顿了顿,面无表情,挑着卫瓒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卫瓒总觉着沈鸢这若有似无的小心思,实在是可爱,便有意假装看不出,慢悠悠给他介绍,说这酒楼的元宵年年都做得很好。
一桌子各式各样的小碗,一碗只装两颗,好教人各色的都能尝一口。
沈鸢随手拿起一碗,自尝了一口,是桂花白糖馅儿的,便是愣了一下,说:“怎么是甜的,还没肉。”
卫瓒撑着下巴笑说:“是了,我忘了,我娘才吃咸的呢,早知道就让你在家吃了再来了。”
沈鸢拿瓷匙搅了半天,说:“甜的就甜的吧。”
见卫瓒规规矩矩不说话,越发有些发闷,这人扮护卫扮上瘾了么,平日里话那么多,怎么这时候又偏偏成了哑巴。
顿觉口中的元宵无味了,半晌问:“你的是什么馅儿的。”
卫瓒说:“玫瑰核桃的。”
沈鸢“哦”了一声:“好吃么。”
卫瓒说:“也是甜的,你怕是不喜欢。”
沈鸢险些噎得说不出话来。
撇过头去好一阵子,却是嘴唇让瓷勺碰了碰。
那只他熟悉的手拿着勺子,舀着一颗白糯糯、热乎乎的元宵凑在他唇边。
卫瓒如今那张陌生的面孔,却透出一股子熟悉的坏心眼来,哄着他说:“属下忘了伺候公子了。”
沈鸢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情不愿低头咬着那一颗元宵。
嚼开糯米皮,玫瑰核桃的香甜塞了满口。
卫瓒说:“喜欢么?”
沈鸢鼓着腮帮子,冷酷品评说:“不好吃。”
卫瓒脸上的笑意已经盖不住了,轻声问:“公子还要伺候么?”
沈鸢又瞪了他一眼。
他便笑着又舀起了一颗,见着他家公子一脸凶恶地吃元宵。
就这么三口两口的工夫,却得外头似是店中人轻声禀告:“沈解元,安王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沈鸢口中的清甜还在,闻听此言,登时一怔。
卫瓒眼中也闪过一道寒光。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猜不透这安王此刻是什么意思。
沈鸢思忖片刻,便道:“你去回话与安王,说按理安王传唤,我本不该相拒。只是此时身体不适,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故不敢相见。”
沈鸢此时还带着卫瓒,并不想在这时起冲突,便将这话说得圆滑婉转。
片刻后,听得照霜低声道:“公子,安王那边儿有动静,似乎往咱们这儿过来了。”
沈鸢面色一沉。
卫瓒立了起来。
沈鸢低声道:“你们先进来。”
便是照霜带着随行一干人等,将桌上东西尽数收起,也是从前沈鸢总爱偷偷读书,照霜为他收拾笔墨收拾得惯了,这会儿越发迅捷起来,转眼将桌上汤圆杯盏收起,仿佛只沈鸢一个人在此就餐似的模样。
沈鸢不知怎的,抬眼见着卫瓒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握着腰间的刀,平静无波地立在窗边,冲他微微一笑的模样。
分明只是一张陌生的,平静的面孔。
沈鸢在这一瞬间,却微微将脊背挺得笔直了。
他唯独不愿在卫瓒面前恐惧。
第79章
安王进屋来的时候,卫瓒已如寻常侍卫一般,立在门边。
沈鸢低头见礼,安王上下端详了他片刻,却如初见一般和蔼,亲切长辈一般慢慢指了指桌子道:“坐吧。”
沈鸢并不坐下,只静静立在边上,平静道:“沈折春不该与殿下同席。”
安王便微笑说:“我并不是来为难与你的。”
“不过是恰逢佳节,寂寞无趣,便同沈解元来说一说话。”
“这世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已不多了。”
若在从前,沈鸢闻听此言,或许不解。如今心里头却清楚了,用着别人的身份,背着别人的过去,怎么有人听得懂叶书喧的心思呢。也许只有他这与叶书喧境遇相似的一个人,才仿佛能窥得一二。
这或许便是初见时,安王待他和蔼的原因。
至于后来……
沈鸢垂眸道:“只怕我也并非殿下知己。”
安王转动着自己畸形手指上的扳指,眉目间微微显出几分戾色,却是柔声说:“如何不是呢?”
“怎么,折春是怕再观一次刑么?”
沈鸢瞳孔一缩。
他不愿卫瓒听着这话,便急促地喊了一声:“殿下。”
安王以为是他畏惧,这才满意笑了笑,眉目间几分阴翳,道:“罢了,教你的人都下去吧,我的确有几句话同你说。”
沈鸢说不出此次与先头有什么差别,只是瞧见卫瓒退出去的时候,目光一直静静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依旧如当初那般说。
我在。
沈鸢说不出自己是可笑更多,还是暖意更多,他曾经那般敌视卫瓒,如今却只因为卫瓒在场,便有了莫大的勇气。
这房间里只剩下他与安王。
门轻轻关上,便见得安王眉目间的和蔼消散了些许,说:“如今的确有些琐事,想问一问折春。”
“前些日子,靖安侯在北疆连收了两封京中密信,之后捉出了几个刺客。”
此事赖不掉,沈鸢便道:“是折春得知小侯爷失踪,便写信请姨父小心。”
安王瞧着他道:“听闻沈解元如今替侯府四处应酬,很是风光,与往前已大不相同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沈鸢这一刻其实本该沉默的,他本不该同安王说什么。
安王已走到这一步,并非鼓弄唇舌便可以令其罢手。
只是他仍忍不住问:“什么叫聪明人?”
“明知忘恩负义,明知会祸及生民,陷世事于水火,仍因几分妒怨而为之,这便是聪明人么?”
他说过了这话,便知有些不妥。
安王却轻蔑而平淡地看着他:“不过是些大道理罢了,是个读书人都会粉饰几句,可事到临头,连几两白银都抵不过。”
“人之贪婪欲壑,若真几句道理便可以罢休,这千百年来又何来征战,你又为何这些年与卫瓒明争暗斗?”
沈鸢却半晌轻声说:“我不是与卫瓒斗,是与自己斗。”
“沈鸢学兵书时,头一句学的便是,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一时的嫉恨,也总有止息之日。”
“而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一夜一夜憎恶折磨自己,与自己漫长争斗,直至自己已确信无法成为卫瓒,仍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安王温声问他:“果真有止息之日?沈解元未免想得太好。”
沈鸢道:“纵无止息,我之喜怒爱恨,纠缠往复,也只应折磨我一人。”
安王却是静静看了他文弱的面孔半晌,听不出话中是讥讽还是嘲弄:“沈解元好气魄,如今倒还能惦记着为将。”
“我却听说,沈解元如今已连弓都拉不开了,今日我若要取沈解元的性命,只怕也易如反掌。”
沈鸢只是在这冰冷的目光中,反而站得更稳了些,不似与安王对话,却似与自己喃喃。
“的确,沈鸢已不能为将了。”
“若最后这一根为将的骨头,都被嫉妒折了。”
“那沈鸢还有什么?”
“这迟早付与尘土的皮囊。”
“还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刻薄尖酸呢。”
他话罢,便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凉意,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次他没有再因恐惧而后退半步,并非全是为了书本上读来的大义,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一页一页翻过兵书,一宿一宿想成为的人,并不是眼前安王这般。
安王那双眸子注视他,变幻莫测,好半晌轻声说:“倒是本王想得差了。”
沈鸢慢慢与他对视,却是轻轻拱了拱手,低声道:“折春告辞。”
出门去时。
只听得身后安王扬声冷漠道。
“沈解元,这次本王放了你,只是我们很快就会决出来。”
“你与我,孰劣孰优,谁能笑到最后。”
沈鸢却是停住了,嘴唇一开一合,站得笔直,慢慢说:“愿意领教。”
室内只剩安王独自静静坐在原处。
窗外已燃起了上元烟花,倒映在死水一般的眸子里,翻不起半丝涟漪。
……
卫瓒的神色一路都很怪。
直至上了马车,沈鸢才半晌露出一丝懊恼来,却是撇过头去,轻声嘀咕说:“我与安王说的那些话……你听着了?”
卫瓒心知他不好意思教人听着自己念头,便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我忧心他对你下手,便让照霜将隔壁间包了下来。”
然后把林大夫听诊的圆筒给贴到了墙上。
自从知道了林大夫这东西好用,卫瓒出门儿在外,总给自己身边人配上一两个,如今正好将沈鸢和安王的话,一字不漏地给听了下来。
沈鸢在楼上说得那样凛然,一想到让卫瓒听去了,就难免觉着丢脸,却是看着窗外,说:“我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你也赶紧忘了。”
却听卫瓒又问:“他说的观刑怎么回事?”
沈鸢不想他还记着那一句,也知道没法儿混过去。
犹豫着将安王强迫他观看凌迟之刑的事情草草说了,不愿说得很细,只因卫锦程再混账,也终究有着血脉之亲,落得这样痛苦的死亡下场,他怕卫瓒心里头不舒服。
果然,只觉着卫瓒轻轻握着他的手渐渐紧了。
沈鸢不知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偏偏是在这一日说出来的。
这上元节过得实在是憋屈,话没说上几句,玩也没玩痛快,吃几口元宵还能遇上安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事说了,如今还叫卫瓒知道了这凌迟之刑的事情,更是没法儿过得欢喜了。
——卫瓒也的确并不欢喜,他先头已兜不住恼火,如今更是恨自己不能直接在楼上,将安王碎尸万段了。
若不是怕累及沈鸢,若不是已有了更好的安排,他只怕当时便已经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