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面前装满温水的碗,最后怯怯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起那只碗,试探了下水温,而后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慕霆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喝水,心里绞痛不已,他的单钰是最讲礼仪最有风度的,举手投足似是拿了尺子测量过的,曾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尽量平复了语调,轻声道,“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太想你了,你不要恨我。”
单钰似是没有听到一般,他将碗放在榻上,出神地看着慕霆炀,良久,他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别样的神色,却是慕霆炀最不愿意看到的悲愤。
他的声音充满了颤抖,身体更是抖得像风中残叶,可怜地让人心碎,“慕霆炀,你怎么不去死。”
慕霆炀克制着自己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眼里爬满了哀伤,“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不正常,以后不会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单钰脑海,单钰甚至不敢去细想其中的细节,那恐惧是印刻在他的骨子里的,这样的不堪非人的经历,他要拿多长的岁月才能将其修复忘怀?
他的呼吸开始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滑落,这辈子除了阁老逝世,他从未这样流泪,可是他现在不知道,自己除了流泪以外还能如何发泄心中的痛楚。
即使慕霆炀向他示好低头如何?他敢打敢骂吗?自来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拼的单钰,居然也有怕惧的时候,居然还是因为这样难以启齿的理由,单钰绝望地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帐篷,悲伤到了极致忍不住笑了。
这间营帐可真像是个牢笼一般,已经把他的身心都给牢牢地困住了,从此以后,他单钰拿什么来见人呢?
这般七零八碎的身体,充满了污秽和肮脏,带着一身的罪孽,被人唾弃,被人蹂躏,被人肆意妄为,如今还有什么必要留着吗?
哗哗流下的眼泪很快打湿了他衣服的前襟,单钰脸上写满了伤心绝望,了无生气。
看到他这幅样子,慕霆炀彻底慌了,顾不得自己的哀伤,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惧,他颤抖地走向单钰,伸手想要将其触碰。
单钰狠戾地给他一记眼刀,恶狠狠道,“滚!”
慕霆炀一窒,忍着心里翻涌的痛楚,勉强扯了个笑,“我可以给你足够的空间,但是你绝对不能逃离我。”
第一百零二章
单钰一直在慕霆炀营帐里养身体,直到三天以后,他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他心神极度疲惫,更多的时候还是愿意懒懒地躺在榻上,双目出神地看着某个地方,李轩宁掀开帘幕进来的时候,正是看到了他这般了无生趣的样子。
李轩宁告诉他,沈天顺已经被慕霆炀关押起来了,朝廷得知西南取得全面胜利,已经正式前往来的路上了。
单钰勉强让自己打起了些精神,他问道,“郡王准备将他如何处置?”
李轩宁摇了摇头,“沈天顺这次的密报捅了天大的篓子,郡王怕是不会给他活路,现在正把他关押起来了,慢慢折磨。”
单钰脸上一沉,过了这么些天,他的情绪已然稳定了下来,他点了点头,“他作恶多端,坑害那么多忠良,如今更是坑到郡王的头上,自作孽。”
“是啊。”李轩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万万想不到,此次西南战事,最要紧的还不是外患,竟然是内忧。不知道圣上...”
他多次向朝廷报送西南晟军捷报,但大多了无音讯,或石沉大海,而沈天顺一封小小的密报,却能搬动这么大一座山。
单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会更好的。”
李轩宁捶了他一下,“我是希望咱俩兄弟都好。”
单钰微微动容,心里某个地方似是被触动了一下,李轩宁不是他的亲兄弟,却比他的亲兄长更加真诚,真是令人心安。
李轩宁走了,单钰要了碗乌鸡参汤,给自己穿好了衣衫,裹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毅然离开了营帐。
营帐内混合着一股霉腐和血腥混杂的味道,闻起来就令人作呕,那森寒阴邪的刑具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没有什么亮度的烛火忽明忽暗,连照明都不够,打出了更多的阴影。
既然是作为牢房,绝对不会提供任何的舒适。西南的冬天阴冷潮湿,虽少见下雪,但那冷的刺骨的空气无孔不入,慢慢地将人侵蚀。沈天顺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冰冷的石地上,背对单钰蜷缩侧躺着,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他一身肮脏的囚衣,以往油光水滑的头发如今散乱不已,他双颊深深凹陷,脸上还残留着花白的粉,双脚上了镣铐,想来这营帐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单钰心头哂笑,其实这间营帐最开初只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后来随着沈天顺权力越大越嚣张,才被他改造成了这样。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扬起一抹嘲讽的笑,阴暗都烛光下,他的面容有些扭曲,轻声道了一句,“督军大人。”
沈天顺闻言一颤,如惊弓之鸟一般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他眯了眯眼睛,惊讶道,“是你?”
“下官给督军大人带了乌鸡参汤,请督军大人赏脸品尝。”
沈天顺动了动眼珠,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处在这间营帐,他一直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即使勉强有人送饭,那也是冷透了的馊饭,他那养娇了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青石地上还残留着饭渍油污,结合沈天顺想吃却格外防备的眼神,单钰将乌鸡参汤的碗放在他的面前,幽幽道,“下官奉劝督军大人有一顿就吃一顿吧,谁也保不准,这就是最后一顿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天顺一眼,笑道,“没毒,放心吧。”
眼前的参汤弥漫着鲜美的味道不断刺激着沈天顺的神经,他现在已经饿的两眼冒金星,最后把心一横,端起碗来,用手掏着碗里的鸡肉,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沈天顺意犹未尽将空碗放下,斜乜了单钰一眼,“单长史历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有话就说吧?”
“下官想同督军做个交易。”
“哈哈,你凭什么跟咱家做交易?”沈天顺恶狠狠地看着单钰,“咱家就是听信了你的谗言,误写了那封密报,否则,咱家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单钰淡笑如常,也懒得跟他计较,沈天顺在郡王府上的密报被篡改了如今都还不知道,这样的人,也亏得是毁了身子跟了沈昌辉,否则以他那脑子活不过几天就被坑死。
静静地等沈天顺骂完,单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调堪称温和,“督军还想活命吗?”
沈天顺怔了怔,咬牙道,“密报已经上报朝廷,不久之后圣上就会亲自来西南,我爹一定会救我出去的。郡王不敢动我!”
“哦,是吗?”单钰拉长了语调,幽幽地看着沈天顺,“你给郡王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你说郡王不敢动你?”他捧腹大笑三声,看着沈天顺的眼神充满了虚伪的悲伤。
沈天顺本就是色厉内荏,落魄至今他何尝不知道慕霆炀对他动了杀心,但他就是咬牙横道,“不然,为何慕霆炀那小儿迟迟不下刀子?”
“当然是为了不让你死的这么痛快啊。”单钰低笑了两声,“慢慢地折磨你,让你尝尽不知何时就会被未知的方式被杀,不是比一刀了结你更大快人心?”
沈天顺眼珠惊颤,身体不住发抖,念咒似的不停道,“不会的,他不敢!”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却越来越大,单钰说的就是对的。
“行吧,既然督军不相信就算了,你我相识一场,我也好好地送你一程了。”单钰轻飘飘地摇了摇头,作势就要走。
“慢着!”沈天顺大声道。
单钰顿了顿,扭头看着他不说话。
沈天顺迫不及待地爬过来,他死死地抓住单钰的衣袍,颤抖的语调抖露出他内心的慌乱,“你要与咱家谈何交易?”
单钰缓缓地蹲下身,与他凝视良久,才面无表情道,“当年阁老的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沈天顺怔了许久,心慌地看了看四周,脖子一横,问道,“你...你拿什么与咱家交换...”
单钰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诡秘一笑,慢悠悠地解开自己的衣襟,沈天顺起初不解,直到看到他身上暧昧的红痕,倏地,他瞪圆了双目,“你...”
慕霆炀军纪严谨,明令禁止军中呷技,若是真发生这种事,除非那人蓄意找死,否则只能是...
“郡王如今都睡在我的榻上,他的力量也就我能承受。”单钰不紧不慢地又将衣襟扣回去,微笑道,“你想想,枕上的风,他会不会听呢?”
沈天顺颤抖地看着他,眼中犹疑不定,死死地抓住单钰的衣袍,仿佛救命稻草一样,单钰也不催,状似欣赏地看着他。
许久,宛如丧家之犬一般,重重地垂下身子,最后终于抬起了泪流满面的脸,“咱家说了,你怕是也不会相信。”
究竟发生是怎样荒谬的事,才让人难以置信。
单钰实在想象不到,他暗暗地握住了双拳,以此来按捺心中的不安,森然道,“再是不可置信,撇开一切虚假,剩下的就是真相。”
沈天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极为微弱,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坚定,“阁老...多半是自自的...”
此言轻微,却宛如惊雷一般在单钰耳边炸响。
他身形不稳,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抽离了出去,使他忍不住摔倒在地,他瞳孔紧缩,立刻否决道,“此事,绝无可能?!”
看着单钰痛苦的样子,沈天顺脸上的快意一闪而过,感到格外报应不爽,他敛了几分神色,又道,“你如今问起咱家,想必也是自己调查过的,肯定也是调查到了裴怜玥那里。”
单钰直勾勾地望着他,“说下去。”
“原本也不过就是慕霆炀和东宫之间争的,谁料到阁老非要推那没用的三皇子,偏要和慕霆炀顶上,东宫趁机急流勇退,坐享渔翁之利。”
沈天顺狰狞而扭曲地笑了笑,“慕霆炀最有实力,三皇子因无权无势所以被阁老推崇,东宫是个庸庸碌碌之辈,东厂索性让他两家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由东宫得利,顺了东厂的意。”
单钰瞳孔一缩,脑子里的线条逐渐清晰,但这条线还是缺乏一个头,他听到沈天顺继续道——
“阁老手下一堆明哲保身的废物,你是唯一敢豁出去不要命的,所以阁老给你头上加了若干光环,就是为了把你这把刀磨的锋利,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啊,偏偏阁老得了不治之症,但他一直瞒着你。”
单钰猛然一震。
怪不得阁老反复提醒他文官的身体至关重要,不得擅自泄露...
怪不得李巡抚当时会有那么一句提醒...
“在你大婚当日,阁老选择自裁了,事后东厂也调查过此事,暗中将锅子推给了毫不知情的慕霆炀,意料之中,你继承阁老遗志,继续和慕霆炀斗法,却白让裴怜玥捡了个现成。”
沈天顺抹了抹他的鬓发,阴侧侧地看着单钰,“阁老为何选择自裁,谁也不得而知,不过最有道理的说法就是...”
沈天顺忽然看向了单钰,凑近了道,“为了激发你的血性。”
单钰顿时如遭雷击。
第一百零三章
作为单家的公子,单钰从未享受过分毫应有的待遇。
单大夫人的辱骂,单老爷的回避,下人的指指点点,缺衣少食的生活,构成了单钰充满灰色童年,长大懂事了之后,他逐渐才意识到,考取功名才是唯一的出路。
仅凭这个模糊而坚定信念,他彻夜苦读习文,寒暑不辍,以非凡的毅力和勇气,日复一日地死撑。直到揭榜的那一瞬间,他激动地脑袋充血,心跳如雷,似是要从嘴里迸出来似得。
他是状元!!
当他满怀希望和喜悦的心情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回单家,迎接他的是单大夫人那嫉妒得就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以及单老爷躲闪的眼神。
让出状元交给嫡子,十年寒窗毁于一旦,那一刻,单钰做好了与单家同归于尽的打算。
在点火的一瞬间,他遇到了阁老....
单钰重重地闭上眼睛,阁老于他,万不是再生父母那样简单,他视阁老如心之信仰,人间正道,得知他被贼人所害,此等深仇大恨,单钰如何可以不报?
可是,有人告诉他,他一直都恨错了人...
还有人告诉他,这其实只是阁老的谋划,他于阁老不过就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单钰痛的心如刀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自己苦苦找寻的真相,竟然不如不知道的为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挖了一个大洞,举目环顾四周,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迷茫。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走到现在的呢?
单钰双眼空洞,神情木然,在他人生短短的二十年里,他自以为活出了个天地,却不然是一个笑话,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这见鬼的命啊!
沈天顺看着单钰痛苦的样子,心里痛快极了,早知道这般真相能给这人痛苦,他绝对会找个更好的时机好好地告诉他,可如今,他的身家性命全寄托在这人身上,也就不得不悠着点。
他眼珠转了转,觑着单钰,小心翼翼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单钰咬牙,沉声道,“讲!”
“当初您死谏慕霆炀的时候,圣上其实是看出来你拿出的那些证据是有问题的,可是他还是借坡下驴遂了你的意,虎毒不食子,圣上也不是真想把他儿子贬成屁都不算一个的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