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否以为我也是来干涉你与莫公子之事的?"赵匡胤神情自然,看不出任何异端。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是大哥的私事,小弟不便过问。只是──小弟想问大哥,是否还记得曾经许下的鸿图伟愿?"
"这我自然不会忘。我说过我要驱逐蛮夷,一统中原,拯救万民。"
"不错,正是大哥的鸿鹄之志,让小弟心悦诚服,一心追随。那麽,小弟再请问,时至今日,大哥可是认为已达成这一伟业?"
"现我大周刚刚开国,国力不稳,百姓疾苦;且大汉仍有残余势力割据河东,不肯臣服,南方还有唐,蜀,楚,荆南等七国与我大周分庭抗礼;北方边境,又有契丹不时进犯。如此,何来达成伟业之说。"
"大哥所言及是,然而若要解除这内忧外患,首先,大哥你要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虽说你是皇上的内侄,但是,王峻的势力也不可小觑。他长在皇上身侧,且处处与大哥为难,终究是个祸患......"
"哼,王峻?我自有办法收拾他!"柴荣冷言打断了赵匡胤的话。
"小弟自然相信大哥的深谋远虑。但是,不管如何,多为自己寻求一方支援总是好的。那魏国公符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而且又是皇上的故交好友,若是能得他支持,谅那王峻再如何一手遮天,也奈何不得大哥你。"
"匡胤,你的意思我明白,如何取舍,我心中自有主张。"
说罢,柴荣便走出了议事房,只是略微杂乱的脚步声透露出他现在的纷乱的心绪。
微凉的夜色里,一轮圆月挂在树梢。寂静的花园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站立在树下。後面跟著一位红衣女子。
"昭缘,这麽晚了,你把我叫到这里来是何用意?"柴荣负手在身後,背对著符昭缘。
"柴大哥......"符昭缘轻喊一声,"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的事,你怎麽会这麽想?"
"可是我觉得你变了,你现在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什麽可怕的瘟疫一样。"符昭缘低低的声音如泣如诉。
"唉,昭缘,变的是你吧。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妹妹一样看待的。"
柴荣轻叹一声,转过身来,幽亮的黑眸带著一丝疼惜及无奈看著泫然欲泣的符昭缘。
"我不要,我不想做你的妹妹呀。你知道吗,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不许胡说,"柴荣板下脸,"昭缘,那时你还年幼,怎麽可能懂得男女之情?"
"我没有胡说!柴大哥,你不是我,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懂?"
符昭缘抬起眼,细致的面庞就像月下的牡丹娇美动人,一双星眸闪耀著坚毅的光芒。
"这麽久以来,我心心念念就是要嫁给你。那个时候,知道你成亲,我一个人躲在房里哭了一天一夜。得知你妻子死後,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我拒绝了所有的亲事,就是为了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心意,迎娶我进门。"
"昭缘,你这又是何苦呢?"符昭缘决然的神情让柴荣又是一阵叹息,"我不值得你为我耽误你自个儿的青春啊,你知道我......"
"不,不要说!"符昭缘猛得扑进柴荣的怀里,阻止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柴大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因为逃婚,我爹几乎与我断绝关系,如果你再不要我的话,那麽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符昭缘将头埋进柴荣的胸怀中,微微抖动的肩膀显得那麽无助,从她埋首的胸前还传来了闷闷的啜泣声。
"昭缘......"
柴荣的心乱了,符昭缘为他牺牲至此,他实在无法无动於衷。但是另一方面,他不可能娶昭缘啊,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今生要白首共度的人......
三十五
日子看似风平浪静地往前推进了三日。
经过精心调养,幕逸尘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
"公子,你身体刚刚好些,不宜吹风,还是尽早回房吧。"
莫逸尘坐在园中的凉亭内,低头细细欣赏著亭下水池中自在地游曳的鱼儿。清瘦的身躯看上去似乎还难以抵挡寒风的侵袭。不寻站在莫逸尘身侧,看著他依然略显苍白的脸色,真担心他会再度昏厥。
莫逸尘朝不寻扯起一个笑容,说道:"不寻,怎麽连你跟柴荣一样,把我当成个瓷娃娃,一碰就碎。"
"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轻视你,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逞强了,自己的身子还是要保重的。"
"行了,我知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稍後就会回去。"
这时,不远处走来两个丫环,风中传来了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符小姐也真可怜,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的,要是柴大人当真违抗圣旨的话......"
"......你说那传言是真的吗......柴大人和莫公子,他们两个......"
"唉,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莫公子仪表堂堂的,真想不到会是......"
"啊!莫公子。"
两个人见到坐在凉亭内的莫逸尘,急忙打住话,微红著脸,向他欠了欠身。
"二位姑娘不必多礼,有事尽管去忙吧。"莫逸尘向她们浅浅地笑道。
"是,奴婢告退。"两个丫环赶紧拉起裙角飞快离去。
莫逸尘随即收起笑容,对不寻说了一句:"不寻,我们回去吧。"便站起身走出了凉亭。
他心中明白,近日郭府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而且与他有关。这两三日来,府内的下人们好像总是在私下里议论著什麽,看他的眼神也不自然。
只是,因为在碧波潭时精力消耗过大,加上伤病在身,他实在无力再去测算其中根由。尽管如此,从他人的言行中,他多多少少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不寻黯然地望著前方莫逸尘的背影,心中难过不已......公子,他也许猜到了吧......就在昨天,皇上已正式下诏,为柴荣和符昭缘赐婚。
莫逸尘和不寻刚走进东院,就看到柴婉芝坐在房内,後面站著符昭缘。
"不知郭夫人到访,还有劳夫人等候,请恕在下怠慢。"
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见这两人,莫逸心下便作好了准备──该来的始终要来......
"哪里,是老身未经通传,突然造访,唐突了。"柴婉芝客气有礼地说道,"不知莫公子的身体是否已无恙?"
"有劳夫人挂心,已无大碍了。"莫逸尘在桌边坐下,由不寻为他沏了一杯茶。
"那老身就放心了。前几日见莫公子不知何故昏倒在外,真是把老身吓坏了,若是莫公子有什麽三长两短,我那侄儿定会悲痛不已。"
"柴荣他为人重情重义,能得他这一莫逆之交也是在下的荣幸。"莫逸尘轻勾起嘴角,不轻不重地说道。
"莫公子......你真的只把柴荣当作好友吗?"柴婉芝的口气骤然凝重起来,"实不相瞒,老身今日来主要是些不中听的话想说,若是有什麽冒犯,还请莫公子见谅。"
"老夫人有话直说无妨。"
"不瞒莫公子,柴荣他姑父昨日已颁下圣旨,为柴荣和昭缘赐婚......"
听到"赐婚"二字,莫逸尘的身体不著痕迹地抖动了一下,心中顿时一阵沈闷。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亲耳听到和心中猜到还是不一样......
"如此,在下先在此恭喜符小姐了。"
强自压下心头泛滥的苦涩,莫逸尘对站在柴婉芝後方的符昭缘拱了拱手。
"多谢莫公子。"
出於礼数,符昭缘对莫逸尘福了福身,明豔的脸上带著一分得意,三分不甘及六分怨恨,极不协调。
"不过──"柴婉芝再度开口,"莫公子,你可知柴荣他意欲抗旨拒婚?"
"什麽?"莫逸尘暗中吃了一惊。
"而柴荣他此举,正是为了莫公子你。"
"为了我?"
"柴荣他家人早年惨死,如今柴家只剩下他这一条血脉,若他不留下子嗣的话,那麽柴家从此就要绝後了。况且,他姑父已决意在柴荣成亲之後,收他为义子。可是,柴荣如若公然抗旨,那麽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後果如何,你我都无法估量。"
柴婉芝呷了口茶,紧接著说:"莫公子,我相信你是聪明之人,柴荣对你到底如何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在一旁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你们这样是违背世俗的啊。如若只是市井小民,倒也好些,但柴荣他贵为皇亲国戚,当朝重臣。再这样下去,柴荣以後要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面对天下人的耻笑呢?"
"郭夫人,您的意思在下已然明了。请您,还有符小姐放心,只管去准备婚事,柴荣那边,我会有办法劝服他的。"
虽然心在隐隐地抽搐,但莫逸尘还是镇定了面上的神色,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向柴婉芝许下承诺。
"如此,老身先谢过莫公子。时候已经不早,老身不便打扰莫公子休息,告辞了。"
柴婉芝与符昭缘离开後,莫逸尘低下头,对身後的不寻说:"不寻,一会儿烦你去找一下柴荣,就说今晚我在东院边的竹林等他。"
莫逸尘语调平稳,听不出一点悲喜,但他那失落的心情,不寻心中了然。
三十六
是夜,幽暗的竹林中,只有微薄的月光落在竹梢,映衬著两具对立的身躯。
"逸尘,你的身子刚好,还禁不住夜风侵袭,当心著凉。"柴荣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就要为莫逸尘披上。
莫逸尘抬手挡住了柴荣为自己披袍的动作,低低地言语一句:"柴荣,你不该违旨抗婚的。"
柴荣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僵硬。
"是我姑母,还是昭缘告诉你的?"
"这并不重要,光是从郭府内其他人的言谈举止间我也可以猜出几分来。重要的是,柴荣,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莫逸尘清亮透彻的双眸映著柴荣英气勃发的五官,月光轻覆下的面庞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仍是一贯的平淡。
"我当然知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柴荣的口气变得有些焦躁。
"如果你清楚的话,你就应该顺从你姑父姑母的意思,娶符小姐为妻。"
"连你也这麽说──难道说,你也希望我娶昭缘吗?"
"柴荣,你不能让柴家断後......"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连你也希望我娶妻!"
柴荣的低吼打断了莫逸尘的话,他霎时阴沈的表情让莫逸尘不由得有些惊恐起来。
"柴荣,冷静一点,你应该......"
"够了!我不想听!这两天对著我说教,叫我应该怎样怎样做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柴荣行事何时需要别人来教了!"
柴荣挥舞著双手,激烈的话语透露出他极力隐瞒的烦躁。令莫逸尘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顿发泄过後,柴荣换上严肃的神色,尤似两片汪黑色汪洋的眼眸凝视著莫逸尘的双眼。
"逸尘,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心里是怎麽想的?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希望我娶妻生子?"
"我......"
"不许撒谎,我不要听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告诉我,在你的内心里,对我娶昭缘的事是否真的无动於衷?"
怔怔地看著柴荣好似带著魔力的双瞳,莫逸尘觉得自己像是被催眠般,竟然无法点一下头或是轻吐出一个"是"字。
看到莫逸尘眼里的犹豫,柴荣渐渐地放松了脸部的神经。
他轻挽起莫逸尘放於身侧的双手,清幽的月光柔和了他脸上的线条,使他看起来是那麽的──深情......
在这样的深深的注视下,莫逸尘可以清楚地听见两人"砰、砰"的心跳声,流荡在二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几乎让他室息......
"逸尘,"柴荣低沈的嗓音中流泻出醉人的柔情,"何谓妻子?那是一个将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不能说!一旦说出口,你我都将万劫不复啊......莫逸尘的心中不断地祈求著,但他的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逸尘,能与我订下这样的生死契约的,没有别人,只有你!"
"轰──"刹那间仿佛有火药在莫逸尘脑中爆裂开来,轰得他六神无主。
"柴荣......你不要胡言乱语,这等情话,只能赠与女子,怎能......"
"谁说不能说与男子听的?如果没有,那我柴荣就做第一人!"柴荣狂妄的眼神就像一把烈火,几欲将莫逸尘焚烧殆尽......
"逸尘,从你的眼里,我看出你对我亦是有情,既然如此,我为什麽要勉强自己去娶一个我不愿娶的人呢?"
"不,你错了!柴荣,你何时变得如此感情用事?"
莫逸尘甩掉柴荣握著自己的双手,强行平覆了剧烈的心跳。
"你的豪情壮志呢?你不是说要平定天下战乱,解救万民於水火的吗?什麽时候,你变得如此拘泥於儿女私情了?"尽管勉强安定了心跳,莫逸尘的口气还是带著难以抑制的颤动。
"这些志愿我没有忘!但是我要完成这些伟业与我要与谁相守终老无关,我不需要靠一桩亲事来奠定我一统天下的霸业!"
"那你知不知道你如若抗旨不遵,会有什麽下场?朝中又有多少人正等著抓你的把柄,难道你甘心就这样陷入他们圈套中去吗?"
"还有,"莫逸尘正色地直盯著柴荣,"皇上有意借你成亲之机正式认你为义子。当年,皇上的两位爱子均被苏太师所杀,其余亲属也大都丧命於苏太师之手,现在,皇上膝下只剩你一个侄儿,他若将你收为义子,你知道这意味著什麽?"
听著莫逸尘的话,柴荣抿起唇,沈默不语。
"柴荣,你有你的远大抱负,还有锦秀前程。更重要的是,天下的黎民还需要你去解救。这其中,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楚。"
"但是......"
"如果你仍是固执己见的话,那麽,我只好离开这里。"莫逸尘突如其来的话里含著不可动摇的坚定。
"不行!"柴荣立刻大声反对。
"但是我不想作一个误国害民的千古罪人啊......柴荣,我答应你,你成亲後,我依然会留在你的身边......"莫逸尘逐渐地降下声调,"可是,你若是执意不娶符小姐,那我明日就收拾行囊离开。"
"逸尘......"
面对著莫逸尘决然而然的脸,柴荣心痛地闭上眼......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脸蒙上了一层令人揪心的绝望......
"好,逸尘,我就听你所言。昭缘,我会娶她的。"说完,柴荣立即转身大步走出了竹林。
望著柴荣远去的背影,莫逸尘觉得自己像是被拉入了一个无底地狱,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刚才斥责柴荣的力气也一瞬间都被抽离了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离去......
"哼,真搞不懂你们凡人是怎麽想的。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干嘛要把自己弄得那麽凄惨。"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绿色的身影缓缓呈现,落在莫逸尘面前。
"应须,你不懂,因为你还没有尝试过......这种心酸的无奈......"
莫逸尘流亮的眼眸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水来,从来都是一派从容淡然的脸庞正强掩著内心的酸楚。
从未见过这样的莫逸尘,应须不禁失神地看著他。
......因为他还没有尝试过吗......这种心酸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