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河岸边忽然响起一道年轻的男音。符昭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黄衫男子站在离自己不远的一棵柳树下。
男子的脸上挂著温文闲雅的微笑,一支通透的玉笛斜靠在他的右臂,淡黄的长衫将他的儒雅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但不知为何,这个男子尽管笑得很无害的样子,却给人一种狡诈多端的感觉。
"你是什麽人,胆敢对本宫无礼。你可知本宫是谁?"
符昭缘总觉得这个男子似曾相识,但直觉地,她不喜欢这个男子的笑容。
"在下重冥,只因见皇後娘娘独自一人在此伤感,心中不忍,於是才冒然出言。惊扰了銮驾,还请恕罪。"
"重冥......"符昭缘无意识地重复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请恕在下多言,在下真是替皇後娘娘不值,枉费您为皇上耗费了多年青春,最终却只落得个一身孤寂,而那个人却能够与皇上双宿双栖,逍遥自在。"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会知道这些?"符昭缘像被人施了咒般浑身发颤,瞪著重冥,语气中有一丝惊乱。
"皇後娘娘也许不记得了,在下与您本是故人。只不过,皇後您当年为情放弃了尊贵的神女身份,触犯神规,私自下落红尘。"
说到这,重冥叹息著摇摇头,"可惜您这样的牺牲还是换不得他的真心,他甚至宁愿选择那个人,也不愿回应您的深情。唉!可悲啊!照这样看来,只要有那个人在,恐怕皇後娘娘您这一生,哦不,应该是永生永世都没有希望了。"
说完,重冥又是一声重叹。
重冥说出的话就像一声闷雷在符昭缘体内炸开,令她四肢无力,心乱如麻。
......神女......神规......为情下落红尘......
符昭缘的脑中不停地闪现著这几个字,心底深处,一波洪流正欲倾闸而出......
深陷在汹涌奔腾的心潮中,符昭缘根本没有留意到重冥是什麽时候消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宫中。
直至夜深人静,符昭缘一个人失神地坐在寝宫内,对著桌上的红烛,双眼紧盯著跳动的烛焰,感觉那朵小小的火焰在眼中不断地放大,同时,似乎有什麽东西正一点点地流回心田......
是啊......她怎麽会忘了......她本是冷豔高傲的赤硅神女啊......
还有,他......那个永远狂傲似火的人......千百年来,他是那样地吸引著她的目光......为了他,她赌上一切,遁入凡尘......
可是......他居然对那个人动了情......他怎麽可以忽视她的存在,却对那个人动情......他宁愿选他,也不愿回应自己......
恨!随著回归的记忆而来的是几乎将她灭顶的恨意──她好恨!她怎能放任那个人就这样占据著本该属於她的心房,享受著本该属於她的柔情!
一把无名之火从心底烧起......慢慢地,愈燃愈旺的火焰将她的身躯全部吞没......被围困在烈焰的高温中,符昭缘反而灿烂地笑开了,这才是她熟悉的温度啊......
"哈哈──别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潇洒地活!我璇玑以我全部的灵魂,倾尽我所有的修为诅咒你!不论你是莫逸尘,还是漠离,不论你在凡间,还是回到神界,不论你轮回多少世,只要你对他的爱恋存在一天,你就要遭千针穿髓,万蚁噬心之苦,永不停歇!这痛苦会永远跟随著你,直到你魂崩离析,永不超生!哈哈──"
熊熊的火光中,符昭缘明豔的脸庞疯狂地笑著,红豔的嘴唇吐出恶毒的诅咒,狂舞的身体在烈火中渐渐地化为灰烬......
四十六
莫逸尘在离宫中昏昏沈沈地睡著,被玄土玥重伤的身体仍未完全复原。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颗暗红的血球在他面前炸裂开来,洒落满地骇人的鲜血......
莫逸尘蓦然睁开眼,心因为噩梦而激烈地跳动著......怎麽会做这样的梦?一定是有什麽事发生了......
走下床,来到窗边,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莫逸尘这才发现,远处有一大片滚滚的浓烟正在向上翻腾,忽隐忽现的火光照亮了顶上的夜空。
"公子──"不寻推门而入,正好看见站在窗边的莫逸尘。
"不寻,发生什麽事了?"莫逸尘轻声问道。
"好像是哪个宫殿著火了。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不寻为莫逸尘披上披风。
"我告诉你吧,"应须的身影出现在窗外,脸朝向遥远的红光,"是皇後娘娘的寝宫著火了。"
"什麽?"莫逸尘吃了一惊,"那皇後她......"
"烧死了,尸骨无存。"应须不带感情地吐出几个字。
"不寻,带我去皇後寝宫。"
"公子,你的伤还没好......"
"不行,我要去看一看,好好的,怎麽可能会起火。"
在莫逸尘的坚持下,不寻带莫逸尘来到了皇後寝宫。
"莫公子,你的身子还没恢复,怎麽到这来了?"现场一片混乱,只有穆行留意到莫逸尘的出现。
"我来看看,皇後她......真的......"
"嗯,"穆行沈痛地点一下头,"听值夜的宫女说,皇後今日曾出宫一趟,回来後就变得神情恍惚,把所有的宫女太监遣出殿外,独自一人锁在寝宫中。然後,就有人看到大火从内室燃起。等到勉强控制住了火势後,我就马上带人进入寝宫中找寻,但是......"
"我明白了,穆行,你去忙吧,不用管我。"莫逸尘出声打断了穆行的话。
"莫公子,此时不宜久留,你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我知道。"
穆行又嘱咐了几句後,便回头继续去处理善後事宜。莫逸尘则环视著这凄凉的场景。
原本华丽典雅的宫殿在大火的肆虐下只剩下残垣断壁,一缕缕呛鼻的黑烟从焦黑的木炭中发散出来。一群太监仍在手忙脚乱地到处提水扑灭残余的火苗,而一堆宫女则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不是仍未从这突发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就是在低声哭泣。
"刚才那个太後一到这里,就当场昏厥了过去,现在大概已经躺在病榻上了。"随後跟来的应须在莫逸尘耳边凉凉地开口。
"怎麽会这样......"
只因收服玄土玥时元气大损,这几日莫逸尘几乎失去了先知之力。没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莫逸尘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这一切,脚步欲向前再迈近一点,却被不寻和应须同时伸手拉住。
"公子,里面危险,别去了。"
"逸尘,不要再住前了。这场火有点诡异......"
看著前方不时冒起的浓烟,应须心中起疑──这火,不像是普通的明火......
莫逸尘回头看向同时拉住自己一脸的沈重的两人。一道阴风倏然向他袭来,狠狠地穿透他的身体。
刹时间,莫逸尘觉得体内五脏六腑一阵收缩,好像所有的血液都要被挤出胸腔......
"噗──"莫逸尘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失去了知觉......
暖暖的阳光透过纱窗落进房内,在地上漾开一层层光晕。床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微微翕动双眼,渐渐转醒。
"公子?"
莫逸尘侧过头,看到守在床边面色疲惫的不寻。
"不......寻,"莫逸尘想要张口说话,但唇齿间却连完整地说完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我这是......"
"公子,那晚在火场,你突然吐血,至今已连续昏迷了四天。"不寻说完,从桌上端来一些食物,"几日未进食,你一定饿得慌吧。我刚准备了一些流食,来,你先用点。"
在不寻的帮助下,莫逸尘坐起身,靠在床头,无力地闭著眼,任由不寻给他喂了一些稀粥。
"不寻,谢谢你,长久以来,总是你在照顾著我。"
吃了点东西後,莫逸尘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气力。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令不寻感到不安。
"公子,你别这麽说。应该是不寻感谢你和老爷当年收留才对。"
不寻将吃剩的食物撤下,然後回到床边为莫逸尘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接著,不寻在床边坐下,明亮的眼中盛满期盼,盯著莫逸尘。
"公子......如今,既然已经找到玄土玥,不如......我们回竹林小舍去吧。"
"回竹林小舍?"莫逸尘攸然睁开眼,喃喃自语。
"是啊,当初公子不就为了玄土玥才留下的吗?现在,公子已经完成了老爷的遗命,那就没有必要再留在这了,不是吗?"
"可是......"
的确,最初他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寻找玄土玥,所以才与柴荣交换条件,留在他身边。但经过这麽多年,真正到了要离去的时刻,他的心中却已然割舍不下......
见到莫逸尘犹豫不决的眼神,不寻的脸上顿时爬满惊恐,双手按住莫逸尘的肩膀。
"公子,不要再想了,我们明天就回去。"
"不,"莫逸尘坚定地摇摇头,"不寻,至少等到柴荣回来再说吧......"
他决定了,不管怎麽样,他都要先等到柴荣搬师回京。不然的话,恐怕......
听到莫逸尘的回答,不寻刹时间像是坠入冰窖一般,手脚冰冷......晚了,一切都晚了......
"应须──应须──我知道你在这,你快给我出来!"不寻一口气冲到梨林中,朝著四周空空荡荡的林子,大声哭喊著。
"丑死了,干嘛哭得那麽难看?"
暗绿色的身影在一棵梨树下徐徐显现出来,亮绿的双眼看向满脸泪痕的不寻。
不寻一反常态地没有理会应须的恶毒的言语,反而倾身向前一把抓住应须的衣袖,浓浓的哭腔中尽是请求:"应须,带公子走吧!我知道你办得到的......不管是用什麽办法,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
"心留在这儿,光是带走一个躯壳,又有什麽用?"应须的话无情地道出了残酷的事实。
"但是......公子他......如果再不走的话,他......"
不寻泣不成声,紧抓著应须的双手关节泛白,剧烈地颤抖著。
"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把他架走啊......"
低头饮泣的不寻没有发现,应须的眼中是前所未见的深沈的失落......
四十七
一个月後,柴荣的军队大败汉军,得胜归朝。
刚回到皇宫,来不及洗去沙尘,柴荣就马不停蹄地来到离宫。
"逸尘,我回来了!"
人还未到,柴荣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引起莫逸尘和不寻的注意。紧接著,一个俊朗的身影走进屋内。
"柴大哥,听说你打败了汉军,恭喜你了。"不寻首先向柴荣道贺,但语气却不是该有的雀跃。
"要不是顾虑到久战在外,士卒疲累,这一次我可以一举攻下太原的。"提到刚刚结束的战斗,柴荣难免兴致勃勃,"不过没关系,刘崇他受此重创,也成不了什麽气候了,相信收取太原指日可待。接下来,最主要的是要先整顿内政。"
半卧在榻上的莫逸尘欣然一笑:"柴荣,你越来越有君主之风了。"
"等一下,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个的。你的伤如何了,让我看看。"
说著,柴荣就要坐到床边为莫逸尘把脉。莫逸尘见势连忙将手腕藏起,一边对寻说道:"不寻,你去为皇上沏杯茶来吧。"
不寻拧著双眉,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动了动嘴唇,本想说些什麽,但是接触到莫逸尘的目光,只好作罢,走出屋外。
不寻走後,莫逸尘将注意力放回柴荣身上。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
"逸尘,你怎麽了,为什麽不让我把脉?"
"柴荣,太医已经来看过,他说并无大碍,不必再劳你费心看诊。况且,你已是当朝天子,不该再做这些行医之事。"
"我还没说你,你倒先向我说教了。我问你,这伤是怎麽来的?"
柴荣板起脸,感觉就像是书塾的先生正在质问犯错的学子,莫逸尘不禁莞尔。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的确,我是知道。穆行都告诉我了,包括你是如何不顾自己安危,强行收服玄土玥,结果导致身受重创。"
"那麽皇後的事,你也知道了吗?"突兀的话题从莫逸尘嘴里脱口而出,转移了柴荣的注意力。
柴荣的愀然变下脸色,然後轻点一下头。
"我想不到,昭缘她会选择这种方式来了断,是我亏欠了她。"
"柴荣......有时候我在想,我的存在,是不是一个错误......"
"不许你这样想。"柴荣冲动地打断莫逸尘的话,"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与你无关,有罪的话,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就好。"
"算了,柴荣,不要再说这些了。你离开这麽久,朝中一定有很多政事等著处理,你不要在这儿逗留太久。"
"可是你的伤......"柴荣对莫逸尘的伤仍是放心不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伤太医已经看过,没什麽要紧的。"莫逸尘坚决地说道。不管怎麽样,他决不能不让柴荣为他看伤。
"那好吧,我今晚再来看你。"
柴荣从床边站起身来,刚要走,忽然间又想起什麽,低头深深地看著莫逸尘恬淡的俊颜。
"逸尘......"柴荣低声唤道。
"嗯?"正要闭目养神的莫逸尘掀起眼帘看向柴荣。
"我还没祝贺你终於找到玄土玥,完成了祖上遗命......"
"谢谢你。"莫逸尘淡淡地勾动唇角。
"不过,即使你已找到玄土玥,我也不想让你离开。"
莫逸尘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他的眼眸变得深沈幽远。
静默片刻後,莫逸尘再次扬起笑颜,许下他这一生中最重的一句诺言:"柴荣,我不会走的。"
听到这句话,柴荣立时长松了一口气。而正巧走到门外的不寻,无意间听见莫逸尘的话,呆立在原地,手中的茶杯,碎落一地......
"公子,"柴荣走後,不寻来到莫逸法床前,眼中溢满泪光,"你为什麽还要留下来?我们为什麽不回竹林小舍去呢?"
"不寻,没用的,现在走也来不及了......"莫逸尘悠悠睁开眼,"原来,命运真的是不可战胜的......爹的卦,我今天终於亲身验证了......"
莫逸尘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掩著嘴,一阵低咳。当他抬起头,嘴角残留著殷红的血丝,摊开的手掌内,一滩鲜血触目惊心......
"公子!"不寻急匆匆地取地取来干净的绢巾,为莫逸尘拭去血痕,斗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滚掉落,"公子......你这是怎麽了......你的伤,怎麽会越来越严重......"
"不要难过,不寻,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会有那麽一天的。"因为刚才的咳血,莫逸尘的呼吸略显急促,说话的语气也虚弱许多。
"不,不对!是我害了你,公子......呜──是我对不起你......"
"行了,不寻,不要说了。这不单单是谁的错,而是天意如此。"相对於不寻的激动,莫逸尘的乌黑的双眸还是一贯的淡然。
"不,公子,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了,喝药......药应该熬好了,你等一下,我去端来给你。"说著,不寻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门口。
莫逸尘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他的伤──已经不是靠药能够医好的了。
突然间,莫逸尘靠在床沿再度咳起来,胸腹不断地猛烈收缩,连带著身体也随之剧烈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