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的天气今年反常的出奇。该是梅雨的时候一滴雨水没有。眼看着入了伏,反而天天瓢泼一样。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水气氤氲,湿嗒嗒的象从水里刚刚拧出来。好不容易大雨住了,天气却还是阴晴不定,变脸变得极快。
关西阳这天是晚班。收拾完最后一张桌子,把餐馆的地拖过一遍,跟在经理的后头,等他把大门咔嗒一锁,这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真正结束了。这个时候的关西阳通常什么都去不想,就想一头栽到自己那张单人床上呼呼大睡。
从餐馆旁的小区里推出单车,右脚跨上去,左脚一点地,自行车立刻向前滑了出去。以最少的力气,达到最快的速度是关西阳的至理名言。所幸已经是后半夜,人车稀少,不然以关西阳现在的状态,不保证会平安地看见明早的太阳--他根本就是闭着眼睛在骑车。
又起风了,还有至少二十分钟的路程要骑。因为担心下雨,他加快了速度,在节约精力和准备挨淋的两种可能之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熟练地绕开地上的积水,他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努力打起精神,时时注意一下车况。就在拐到一条小巷里的时候,关西阳隐约看见马路旁边好象躺着一个人。
谁大半夜喝多了躺这不回家啊。这是关西阳心里第一个念头。不过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好别多管闲事。这样想着,关西阳脚下一用力,车子从那人身边迅速溜了过去。一瞥之间,仿佛是个年轻人。
结果正是应了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刚出小巷口没几分钟,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浇得关西阳没着没落的。想着如果冒雨骑回去,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估计到家也是落汤鸡了,于是盘算着干脆打个的。
站在路口的老树底下招了半天手,才看着一辆空车。司机老大不愿意地出来给他开后备箱,关西阳把自行车放进去,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问去哪儿,关西阳刚想说自己的地址,忽然心里一动,指指身后的小巷说,"先拐进去,我一个朋友在里面。"
等关西阳和司机合力把那个年轻人拖上车里的时候,他们三个基本已经湿得差不多了。司机不耐烦地问关西阳到底去哪儿。关西阳说,"去城西的靖云公寓。"司机这才没说什么,乐颠颠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这辆九六年的桑塔娜咆啸着就冲了出去,把关西阳的心脏差点甩了个脱口而出。"你稳当着儿点。"关西阳没好气地说了一句,顺手摸了摸年轻人的裤袋,幸好,皮夹还在。取出一看,里面满当当的百元大票,关西阳咧开嘴笑了笑,心想还好没拉错人。
车窗外一抹桔黄色的灯光,映出年轻人一张削瘦的面庞。
靖云公寓听着是公寓,实际是近郊的一大片农民房。所谓农民房,是杭州近年来圈地运动的结果。大批的郊区土地被城市征用,同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农民就在政府指定的地方为自己造起一座座三层的坡顶小楼,中里隔出N个小小的房间,出租给外地打工仔,赚取租金。这种房子小,多,密。从这边的窗户可以跳到那边的阳台。楼楼之间窄窄的一条通道,迎面相逢只能侧身挤过,绝对是充分利用政府给予的地皮。
关西阳租的地方就是在这样的楼群里某幢小楼中的一间小小的房间。估计只有十个平米大,除了床,简易的衣柜和一张小桌子以外,这屋子里基本就放不下什么了。唯一庆幸的是,还有个很大的阳台。只可惜,是和隔壁房间共用的。
关西阳把年轻人拖进屋子里,往地上一放,就只剩坐着喘气的力气了。没想到这年轻人看着不高不大,竟然死沉死沉的。关西阳先去冲了凉,然后对着地上的人想了想,从床下翻出一张凉席来,把年轻人拖上去。自己也爬到床上,睡了。
关西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打车的时候脑子里一瞬间就想到要去把这个人也拉上。大概是看着他一个人在雨夜里挨淋,有点可怜吧。自己也有过露宿街头的时候,那滋味--并不好受。
沉沉的睡去,睡梦中偶尔听见雨声忽大忽小。突然惊醒,拧开床头灯,下床看了看那年轻人,呼吸间睡得正香。于是再次安然睡去。
早上听见外面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在唱歌,知道雨已经停了。关西阳匆匆忙忙地起来,发现那年轻人竟然还在睡。关西阳把他连人带席都抱到了床上。然后自己出去买了豆浆油条,放了一份在小桌上,就出门了。反正家里一贫如洗,所有的家当加在一起,还不如人家皮夹里的钱多。关西阳毫不担心会出现丢东西这种事情。下楼的时候碰见隔壁阿光从菜场回来,晃晃悠悠地往上爬,手里还拎着两瓶啤酒。关西阳略点点头,就过去了。他不喜欢这个人,身上总有股子浪荡味儿。
关西阳直奔着市图书馆去。餐馆要下午三点才接班,上午这点子时间正可以利用来去图书馆看点书。自从高中毕业以后,他就没正经读过什么书。出来打工钱赚的不多,他想多学点东西,也许以后跳槽能用得上。坐在图书馆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留一张字条什么的,告诉那人用了他的钱打车,如果不介意的话他会分期还他。要是他大方一点,早上的早点就算关西阳请他,昨天的车钱就一笔勾消。关西阳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坐在那嘿嘿地笑出声来,惹得周围的人一阵注目。他赶紧摄心聚神,心里知道,现在再赶回家估计也来不及了,说不定那家伙早就走了。
等关西阳后半夜飞车到家的时候,一打开门不仅大吃一惊:家里(虽然只有十平方,而且只是个临时落脚地,不过我们姑且称为家里吧)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还用保鲜膜包着。那位年轻的同志,一洗昨天雨中的狼狈相,不禁换了身干干净净的休闲服,还把头发打理的根根清爽。现在正坐在他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看电视--虽然是台十九寸彩色电视,但图像已经严重变形,色彩也极度失真,所有图像都蒙着一层如鬼片般的绿色......
看见关西阳进来,年轻人笑了笑,干干净净的面庞和笑容让关西阳有一时的失神,"那个......我......"
关西阳掩饰地"啧啧"砸了砸嘴,"拷,我以为我走错门了呢。"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请了个钟点工,花了三个小时才收拾干净。"
关西阳差点吐血,心说我这十平方也值得请一钟点工。不过表面上还是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说,"您也忒客气了。我这破屋还用得着这么收拾?反正就我一个人。"
那年轻人看着他微笑,"以后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关西阳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年轻人轻轻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关西阳彻底愣住了。
"为什么要住我这间?这小区里有的是空房子。"
"我喜欢。"年轻人一双很清澈的眼里,有种不容拒绝地坚定。
"可是你看......我这地方......"关西阳手指四处一划这十平方,"小得跟狗窝似的,哪能住得下俩人啊?"
年轻人的眼睛随着他的手也四处转了转,回头跟他说,"没问题,放心。你睡地,我睡床。"
"什么?"关西阳心里嘀咕,这我家还你家啊?说得这么仗义。
年轻人看出他的不满情绪,哈哈大笑说,"开玩笑的,当然是你睡床。"
关西阳心说这还差不多。年轻人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我也睡床。"
关西阳刚想大叫不行,那年轻人用那双很清很清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一点犹疑地看着他。关西阳摇摇头,彻底被他打败了。
"我叫凌冬郅。"躺到床里面的时候,年轻人说。这个名字在关西阳的嘴里翻了几个个。不过很快他就睡过去了。半夜里关西阳才痛恨自己的一时仁慈。凌冬郅这家伙总是会伸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来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死死地不能翻身。这一晚上就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和凌冬郅的胳膊大腿做无数次的誓死抗争中挣扎过来的。早上关西阳看到东方第一抹亮光从阳台射进来的时候,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终于挨到天亮了。
"起来!死小子!"关西阳在凌冬郅的大腿上狠狠蹬了一脚。"你去买早点!"
凌冬郅闭着眼迷迷蒙蒙地说,"为什么是我?......"
"昨天是我去的!"
"那你去不是更熟悉?我会迷路的。"
"......"
"你去吧。我出钱。"
"......"
于是关西阳只得套上一条肥大的短裤,晃晃悠悠地爬下楼梯,去小区门口买早点。等他拎着早点从外面回来,路过隔壁的时候,正看到阿光开着门,对着镜子打理着那密度可怜的几根黄毛。关西阳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间,发现凌冬郅竟然还没起来,顺手把早点掼在桌上,砸得小桌晃了三晃之后,关西阳大吼一声,"你TMD也该起来了吧?"
凌冬郅懒洋洋地爬起来,直接站到桌子前,用手夹着一根油条就往嘴里塞。
"你不刷牙啊?"
"你有给我准备牙刷么?"
关西阳再次吐血,"你有让我给你准备牙刷么?你没让我准备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准备?如果我准备了不是浪费?"
"你总该知道我是空着手到你这里来的吧?"
"我也知道你昨天在我房间呆了一天花了三十六块钱请人打扫房间花一百七十五块钱叫了三个菜花一千六百八十块钱买了一套新行头却没有花两块钱买一支牙刷!"
"别吵这么大声,不就是牙刷么。等下我去买就得了。"
关西阳果然不吵了,不过是因为他看到凌冬郅的手已经伸向了第三根油条,他来不及再吵了。他要在早点上把自己损失的宝贵的唾液赚回来。
两个人低头猛吃一阵,竟然还是凌冬郅率先完成任务,又重新懒洋洋地趴到床上去。关西阳一边风卷残云地清理战场上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一边偷眼瞄着凌冬郅,终于有句话还是冲出了口,"那个,你昨天一天到底干什么了?"
那边,冷冷地回过来一句,"不用你操心。"
"谁TM操心你了。我是希望你要死别死在我这儿。我可不想平白无故跟死人联系在一块。"关西阳把垃圾用手一兜,来个远投,一团垃圾袋,豆浆杯,面纸的混合物就稳稳地飞进了垃圾筒。
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不打算理床上那个家伙,想了想,还是说,"昨天打车的钱我是从你身上拿的,以后有钱再还你吧。"
又是冷冷的一句,"记得带利息。"
"利你M个头......"关西阳嘀咕着出了门,回手狠狠地把门带上。
拖着疲惫的双腿从外面回来,关西阳一推门就怔住了,只见凌冬郅聚精会神地伏在墙壁上,保持着标准的窃听姿势。看见关西阳进来,还竖起中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关西阳没好气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吵架啊?"
凌冬郅白了他一眼,"现场直播。"
关西阳指指阳台,"你不如去那儿,听得更清楚。"
凌冬郅恍然大悟地两步奔到阳台门口,果然,有清晰的女人和男人的声音从那边的门里传出来。
"不要,啊......不要,求你......"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凌冬郅两眼闪亮。冷不防被关西阳从后面踹了一脚,"行了吧你,有点出息行不?"
"唉,你说这女人,怎么都喜欢说不要呢?难道她们真的不想要?"凌冬郅回到床上,和关西阳并肩靠坐在床上,他的两条腿比关西阳的略长,两只脚就那么悬在床外,一荡一荡的。
"切,装的呗。她要是一上来就说来吧来吧干我吧,哪个男人不得唾她一脸踩上几脚,再顺便骂句贱货。"
"哼,说得跟你搞过多少似的。"
"你别看我没什么经验,不过女人都是一个样的,没什么差别。不信你听,等会儿那个女的肯定叫得比鸡还响。"
仿佛为了印证关西阳的话,隔壁的声音大了起来,那女人的叫声听得真真切切,凌冬郅和关西阳两个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你不喜欢女人?"
关西阳认真地想了想,"不能这么说。我喜欢她们,但是我也知道她们就是这样一些人,你不能指望她们变成你想象中的样子。天使是根本不存在的。"
凌冬郅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一滩蚊子血。
"你女朋友跟人跑了?"
"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相。"关西阳笑着说,看着凌冬郅一脸的惊讶,十万分的得意。
"少来,你会看相,蛇都会飞。"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见隔壁床板响得惊天动地。关西阳按捺不住,跑到卫生间里去了。凌冬郅呆呆地看着对面那滩血,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听见他轻轻地象问自己一样说,"那么,男人呢?"
再次和凌冬郅挤在一起的时候,关西阳忽然觉得特别别扭。凌冬郅全身的皮肤光滑的象奶油棒冰一样,在月光下泛着乳白色的光,让人有想咬一口的欲望。关西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翻个身,数了几百只羊,总算是睡过去了。
第二章
比起早班来,关西阳宁可天天上晚班。因为早班要五点钟就起床,实在是太"早"了。被闹钟叫醒后,大脑还处于一片茫茫的空白之中。回头看,凌冬郅这家伙还在床上死睡,一身白的耀眼的皮肤在晨光里泛着乳色的光泽。想起昨天夜里又被他四肢无情地攻击,关西阳就恨得牙根发痒。不过看在他每天供应早点和晚餐的份儿上,忍了......关西阳在心里念叨着,下了床,条件反射一样处理完个人卫生,跳上车飞蹬至餐馆。
餐馆主要做中式快餐,所以从早上六点半起就有人来叫外卖或者堂食。大约每天总要做到十点钟的样子,早客才会告一个段落。
趁着十点到十一点这个间隙,伙计一般都会聚到大堂里看电视,而关西阳则抓紧时间缩到角落里去背英语单词。
不过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眼睛在一条条的词条上掠过,就是不能静下心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无意识地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一个穿着端庄的女主持人正面无表情地播送新闻,"近日有消息传闻,银川数码公司的CEO凌冬郅莫名失踪,消息一传出,立刻导致其股票跌至停板。今天上午,银川数码的新闻发布负责人发表声明称,因为公司最近会推出一系列ERP创新产品,为了使新产品能够领先国内市场,冲击国际市场,该产品的主创负责人凌冬郅决定闭关研发,在此期间不接触任何新闻媒体。因此对给大家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新闻录像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短发男子站在一个貌似会场的地方,对着下面的记者们无声地讲着什么。
关西阳的耳朵有一时间的失灵--凌冬郅?......
关西阳开门之前就听见了里面电视的声音。推开门,却看见凌冬郅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样子。
"起来!猪!"
"呼......"翻个身,某人如同没感觉一样,继续睡。
"睡着觉还给我开着电视?你诚心费电啊?"
持续没反应中......
关西阳气结,俯在他耳边大喊,"银川倒闭啦!"
凌冬郅一个翻身坐起来,惊讶地看着关西阳,"什么时候?"
关西阳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到一边,自己也舒服地往床上一倒,凉凉地说,"关心的话你就快点回去。一票人都等着你给他们饭碗呢。除非真的经营不善,否则砸人饭碗是不道德的。"
"用你管?"凌冬郅闷闷地回嘴。
"你要是不在我这儿就不用我管。可你天天赖在我这儿我不管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