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欢————鱼游浅底

我是一条鱼，生活在洞庭湖底，已千年。为了修炼，为了万年，为了永远，为了，成仙。前辈一直说，仙是最好的，没有死，没有烦，也没有，平凡事的牵挂。
听着甚好，于是千年的寂寞，我便忍下了。但我没有想到，忍耐，却是有限的。
亦是为了寂寞。
自古以来，寂寞是一切孽债的根源。所以修炼的要领，不仅要耐得下时间，也要耐得下寂寞。西湖边，白素贞和小青的悲剧，一直是我类的禁忌。
得道者云：万万，万万要，引以为戒。
而我真的寂寞，那寂寞，是日复一日的累积。累积太久，便连一刻都无法忍受，湖底的暗无天日，浑浊郁闷，像永远无法释放的牢笼。修炼的本身就是一种囚禁。我相信得道者，最后都没有了心。
可是一千年的时候，我的心，还在。有心，便有寂寞。
我不想再忍耐下去，我无法再忍耐下去。那日，远远的湖面，隐隐传来格外动荡的喧嚣，好似听到另一些声音，那样的明快。让我的心，纷扰不已。我趁别人不留意，一个翻身，折向湖面。然后我奋力向上。向上，竟然有一种陌生而奇妙的快感。
当我在终于透出湖底，一眼看到阳光下太平盛世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已回不到从前去。
那时，正是"康乾盛世"最繁盛时期。世间一片繁红，一片的色彩缤纷，花红柳绿。衬得我的湖底生活，更加悲凉地狱。
忽然明白了白蛇和青蛇，为什么明明知道了毁灭，也要拼死做一次人，做一次白素真和小青。
在那样的阳光下真实地快乐过，便是死，也值得了。
何况，还有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虽然爱情是什么，我，还不懂。

我在水面上忘情嬉戏。不，不是忘情，我还不懂情，是忘性地嬉戏。远远的湖面，我看到一只只精美或者朴素的船，在微风里扬着高高的帆。
呵，我的生命已千年，虽然不曾真正在人世停留过，可是人世的事，很多，都已经晓得。很多年前，前辈不只一次警告我们，永远不要接近水面，要躲避那些撒网的渔船。那时候，我们还年少，生命不堪一击。而现在，人世的种种，我已无所谓惧。我的灵魂可以随意脱离我的身体。我可以重生，只要我愿意。
所以这一日，索性，我便朝着它们游过去。我已回不去湖底，不如，到人间走一走。即使不能万年，不能永远，我不在乎了。那样牢狱般的日子，永远了，又能如何。
一切，便都是命。其他的鱼，它们不这样想罢。
千年后，我有着收缩自如的灵动身体，我不喜欢自己太庞大，我喜欢一副玲珑的样子。我的通体是艳丽的火红，我在阳光下跳跃，泛着绚烂的光泽。
我是一条，美丽的鱼。
我游过去，不停在湖面上跳舞。我泛起的光泽吸引了所有船只。我听到一个声音："快看，那是一条多么漂亮的鱼。如果可以捕上来，送给何员外做寿礼，他一定会很喜欢。"
我已听得懂任何语言。千年，原来我忍耐的寂寞不是没有好处的。
我心中窃喜，送给何员外做寿礼？该是怎样的情形？会不会，很热闹很好玩？
我跳着舞靠近过去。我看到一张网，朝着我撒过来。还有什么网能够捕捉一条修行千年的鱼呢？我越入网中，自愿而已。
那船兴奋的人怎会知道，其实我们，是彼此网中的猎物。他们要的是我，我要的，是他们把我带到他们的世间去~

我被小心翼翼，从一个器皿送到另一个．偷偷地，我听他们对我的赞叹和对我的惋惜．送给何员外，是为了把我变成一道菜．可是他们怎知，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桌上的佳肴．我喜欢怎样便怎样，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何员外的府邸，很是豪华气派．红砖碧瓦，院中有参天松柏，郁郁葱葱．更因主人过寿，到处一团喜气，大红的灯笼，一排排挂出去，好象要亮遍整条的街，整个的城．连府内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个个都穿着色彩缤纷的绫罗绸缎．
犹如洞庭湖中的六月荷花，荡在碧绿荷叶间．
忽然羡慕人活得短短一世，可以这样恣意，这样纵情．
我被一路捧在器皿中，送到厨房去．　
为了舒服，我把身体缩得更小一些，不足一尺．我更加玲珑，更加的美．我身体的红，已经透明．我知道，若我肯化人形，会美过府邸内最受何员外宠爱的妾侍丝丝．不，会美过皇帝后宫中三千佳丽，美过世间，一切的女子．
可是我，不想做白素贞，不想做小青，我要自己和她们，有所区别．这样，便不会有世间的男子，爱上我，没有爱，也就没有，孽缘．
看，当时，我想得多么天真．
在厨房内，我听得更多惋惜声．一只粗糙的手将我从水中捞出，我装出惊恐的挣扎．那是个略略肥胖的男人,他看者我："小东西，我做这种行当三十几年，还没见过像你这般精致的鱼呢,竟然有些舍不得下手.鱼啊鱼,你的命怎么这般不好----"他唠唠叨叨地,把右手锋利的刀,逼向我.
刀光也是,美的,我不躲避.
忽然听得一声断喝:"快快住手,不要伤它."
我转头.呀!竟是一翩翩少年.黑色的靴,沿纯白的边,翡翠绿的丝缎长袍.白皙的面,眉清目朗,温唇玉齿.他是如此如此的英俊飒爽.别有一番,风流倜傥.
不知当年西湖边的穷书生许仙,有他几分的颜貌.
我低下头来,轻轻地笑了.

少年便是何俊生,何府内唯一的公子.他有七个姐姐,四个妹妹.端得是娇贵宠爱,却不存丝毫的缠软,眉宇间,自有铮铮的男儿气.
"少爷."下人陪了笑:"是外面的渔民送来给老爷的寿礼.百年不见的物件呢,是上天对老爷的垂爱.老爷用了它,一定会长命百岁."
"不可."何俊生自那人手中捧过我.啊,他的手指,干净修长,如此清凉温柔.他捧住我,小心翼翼.然后凝目看向我,一双眼睛有分外的柔情:"真的是,很美的小东西.怎么会舍得让它死.你看它,眼中有泪呢!"
他轻轻弯下身来:"乖,不哭不哭,我来救你."
眼泪?他说我眼中有泪.小青做人一世,最后才知眼泪滋味.我的眼中,哪里是泪呢?悬挂的一滴水珠罢了,他却当真.
"少爷~~~"下人为难地看他:"您心善,可老爷那边,小人不好交代.再说,鱼哪里会有眼泪呢?少爷,是您心下不忍吧."
何俊生慢慢摇头:"不,是眼泪.你们不知,满湖的水,其实都是鱼的眼泪~老爷那里,我自然有交代,你们难道觉得,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还抵不过一条鱼吗?"
"不敢,不敢~~~"下人唯唯诺诺,向后退去.何俊生小心地捧起装着我的器皿,一步步朝外走去:"走吧,小鱼,我送你回家."
我朝他,轻轻摆动尾巴.这个少年,这个如玉少年,他有一颗,温润多情的心呢.
何俊生，竟真的送我到湖边。午后时分，有风自远处缓缓吹来，吹得他翠绿的衣衫，呼啦啦地飘起，他甩甩身后长辫。一举一动间，掩不住的倜傥，自是风情一番。
他将我放入水中。我若就此回去，一切都可能没有发生。我和尘世的故事，从此了结。我回我的洞庭湖底，修炼我的万年不坏之身。
可是不行，不行，人世的繁华我不曾阅，人世的快乐我不曾享。我不想白白地，来这一趟。
何况，还有何俊生。我只顾得不变做人形，就不会有人爱上我，却忽视了，我可以，爱上人。
不知道是不是白素贞那样的爱，只这个少年，我竟然会舍他不得。
在水面，他挥挥手："去吧，去吧。去得远远的，别再回来。"然后他站起身，沿着湖畔缓慢前行。
我追随他的方向，朝前游动，一次次，跳动着跃出湖面。我在他的身边，跳舞。
何俊生终于停下脚步，幽幽地问我："美丽的鱼，你为什么不肯回去？你是舍不得我吗？如果你是，你跳入我怀中，我带你走。"
他的话音未落，我一个漂亮的腾空，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
何俊生，一脸的惊奇："可惜，你是一条鱼。也好，跟我回去，这样也许更安全。以后让我，照顾你。"
他重新将我放入器皿，换了新鲜的湖水，带我回去。
何俊生为我，在他的房间里，用纯白色的大理石，铸了一个漂亮的水池。他给我一个名字：鱼欢。
曾经，江湖浪子卓一航，给过白发魔女一个名字，叫做：练霓裳。只为一个名字，她便为了他，罄尽一生情爱。为他，一瞬白头。何俊生赐我名号，我该拿了什么，来报答。
鱼欢，少年何俊生，他可是已经思念，鱼水之欢？

以后我和俊生，日日相伴。我叫他俊生，常常地，在水中轻轻地唤。
俊生每日读书，写字，弹琴。偶尔和朋友饮酒聊天。不离我的身边。他同我讲他的心事，讲这个繁华的家中，他独自的寂寞。他有很多的亲人，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母亲。家人望他成龙，他却淡泊名利。他的心里，那样的孤寂。他这样说："鱼欢，鱼欢，你懂得是吗？"
我便朝他摆动尾巴。是的我懂，我懂他。
我爱上了这个少年。已经是爱了呵，我知道。我每天无时无刻不想在他身边，他是我呼吸的氧气。看不到他的时分，我活得很懒散。我想，这，便是爱。因为爱，我更加不想变做人形。我不要，断桥的故事，在我和俊生身上重演。
如此这样，我在俊生身边，呆了整整两年。我知道洞庭湖底，我的姐妹们在到处寻我，她们如何也不会想，我正在人世，和一个少年，相爱。
俊生亦爱我，爱我是一条，美丽而不同寻常的鱼，不会带给他，尘世的纷扰和忧烦。
两年后，俊生越发地英俊成熟，他已经十八岁，十八岁生日哪天，他的父亲，德高望重的何员外，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欲与俊生结为夫妻的女子，十六岁的年纪，生在大户人家，一副如花似玉容貌，稍稍长大时，便已倾倒洞庭湖两岸的众多少年。
她叫做陈宛玉。她倾慕俊生，已经良久。
这样的女子，俊生无异议。才子佳人，他心下喜欢，尚且不及，他当她，是书中如玉的红颜。那些日，俊生梦中都会笑得醒过来，一次次走到我身边，开心地抚摩我水中的背脊："鱼欢鱼欢，她是个很美的女子呢，她很快便会嫁过来了，此后会多一个人爱你，你和我一样地快乐，对不对？"
烛光下，我摇动柔软的身体。我和他一样地快乐吗？会多一个人爱我吗？我不知道。我习惯了他一个人，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手指的温度。我只是喜欢他，所以才心甘情愿，在不足四方的水池中，日复一日。我害怕改变。
可是俊生的好日子，却已经临近了。
那天亦是艳阳天，人世也有一些略晓天机的人，能把握时光的奥妙，知道哪天，会是好天，适合姻缘。
整日的吹吹打打，是俊生不在我身边最久的一次。那日一早，他便离我而去，直到黄昏，不见回来，只是他的屋子，被装饰得光彩夺目，富丽堂皇。
火红的蜡烛，烛身雕刻着嬉戏的龙凤。薄纱的红罗帐，缓缓垂泻。处处莺歌燕舞，处处春光无限。那日，俊生顾不得我的寂寞孤单。在池内，我从左游到右，从右游到左。不停地游，不停地游。府内的锣鼓声，让我很是不安。
红的蜡烛终于被点燃，在红罗帐畔，一袭红袍的俊生，牵了陈宛玉的红裙衫，缓缓，缓缓而来，在烛光下，两两相对。
他用日日抚摩我的手指，轻轻掀开她发上的红盖头。
烛光下，她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妩媚非凡。
人间的女子，也当真，是有绝色。陈宛玉，不输月中的嫦娥。
俊生，我心爱的少年，他看得呆了。他用当初流连过我的目光，在陈宛玉娇羞的容貌间贪婪顾盼。那份恋爱，更胜一筹。他终于低下头去，他的唇，靠向她的红唇边。
烛光轻柔地摇曳，我跳跃而起，眼前的情形，让我心酸。啊，心酸。许仙怀抱小青时，白素贞的心，是不是，也这样地酸涩呢？
俊生，我细细地噬着他的名字。他却听不见，他的眼中只有陈宛玉，他只有她。
我疼了一下，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因为犯错，祖母在我身上拔下一枚鳞片，以示惩罚，便是这样，滴血的疼。
他终于吻了她，他终于拥抱了她，走向床榻，掀起了梦般轻柔的红罗帐。我听到他们的呼吸，渐渐急促，渐渐火热，渐渐，沉迷。
烛火羞涩地暗了下去。俊生，他终于有了初次的欢爱。是他想要的，鱼水之欢。分明，我才是他的鱼欢，他却将这样的欢乐，给了他人。
我隐入水底，这一刻，忽然怀念洞庭湖底的黯淡。此刻即便我隐得再深，一切还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无处可躲，我在俊生和陈宛玉不要肯停歇的欢爱中，听到心碎的声音。
此时再想化作人形，已经太晚。陈宛玉先入为主，这一盘，我输了。

很长的日子，俊生沉迷于陈宛玉的身体。他像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那个女子的温柔乡里，不肯苏醒。屋子明明不开帘笼，却依旧四处春光。
我无以抵抗。第一日起，我拒绝进食。这不是洞庭湖，没有我熟悉千年的湖水和氧气。我还不能成仙，绝食太久，依然会，死。
我不怕死，我怕我即使死了，俊生都不肯再疼爱我。
那个黄昏，许是俊生累了。许是，已经有略微的倦意。他下得床来，好像想起什么，走到池边。
我漂浮在水面，不摇不动。我不是做戏给他看，我已气力渐失。我是真的疼。
俊生"啊"了一声，两手从水中将我捧起："鱼欢，鱼欢，你不要吓我，快快挣开眼睛，让我看到你还在。"
我生他的气了，我在伤心。所以我不听他的，执意闭着双目。
俊生将我放回水中，手指轻抚我的背脊："鱼欢，是我不好，我忽视你了，这些天，忘记照顾你。我该死~~~~鱼欢，若你真有不测，我该如何？当初，是我将你带回，早知如此，不如不救你~~~~~~~~"他不停自责，我终于不忍心，张开眼睛，无力地摆动尾巴。
俊生的眼中，竟然有泪下来："鱼欢，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边流泪边笑，像个不自控的孩子。俊生，他还是在意我的。
他的声音引得陈宛玉好奇地走过来，他探过身来看："呀，俊生，怎么在卧房里养一条鱼，这样艳的颜色，不好不好，快快把它弄出去。"
她的声音细腻娇媚，她还是他新婚的妻，正该是宠爱万千的时候。
俊生回身圈住她细细的腰："这可不行，鱼欢是我带回来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我有承诺。"
陈宛玉碎碎地笑了："一条鱼，你对它承诺什么？红色于我们呢，是大吉大利。它，怕是会不详的。俊生，你也晓得玩物丧志。你该好好读书，早日博取功名才是啊。"
俊生松了拥住她的手："功名，我才不要。做人本来就够辛苦了，功名利禄，还不如，做一条鱼自在。宛玉，你我一起，快乐一生便足够了。"
陈宛玉微微皱眉："俊生，男人要晓得上进。我想要一个，有出息的郎君。"
俊生不答，转回身，拿了为我精心制作的食物，一点点撒入水面。陈宛玉的脸色，也一点点黯淡下来。两人不再说话，直到下人喊了用餐，才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那夜，红罗帐内，无声无息。
日子这般,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月后,俊生不再沉迷于男女的欢爱。陈宛玉日日催了俊生读书。俊生先是不应，之后便有些厌烦，一早一晚，两人也有了口角之争。
其实俊生偏爱读书，不为功名。他，在这个家中的寂寞，始终因此而生。何员外拿他无奈，想着为他寻一红颜，劝解他懂得上进。
但俊生，他生来，便不是那样的男子。他清高孤傲，他鄙视一切浮华事端。眼前富贵，全当过眼云烟。俊生，他实在，不适合做人。
那日以后，俊生便再也没有冷落过我。不管陈宛玉，怎样地嘲讽，他每日都会有一些时间，看我在水中嬉戏，喂我进食，同我说话。他终于发现，他的帐内红颜，不是他梦中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