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时,那一干人开始上山,到山顶浮云寺休息。闲杂人等早被赶了个干净,只剩下僧人对他们前呼后拥。我还是藏在隐蔽处看着他们,无聊地吃着手中的糕点。本来动手的时间在午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来。
天色渐渐地阴沉下来,淡色的云逐渐遮住阳光。凌宴提议去崖边看佛光,凌寞赶快响应,还开玩笑地说要看看他们有没有佛缘,凌霄更是兴奋不已。
望天崖上,向远方望去,云海苍茫,波涛翻涌,让人一时失神,忘了今兮何兮。凌霄站在护栏边,杏黄的袍子衬得他牙白的脸晶莹剔透,凌宴和凌寞守在他身边默然无语。我有些好笑,他们都答应了要出卖凌霄,都用戒备的眼光看着对方,想着等会出事时要如何掩饰自己,却不知道他们是殊途同归。
我此时在崖下突出的巨石上,选好了角度,掌中的酒凝成冰片,无声地射向木制护栏。被内力挟裹的冰片犹如利刃,在护栏上轻松划过,然后融化于无形。同一瞬间发出的五片冰刃让凌霄扶着的护栏整个碎裂,他"啊"地惊叫一声,失去重心摔下悬崖,伸出的双手已经什么都抓不住。
"殿下!""皇兄!""皇弟!"纷乱地惊叫响起来,凌宴和凌寞都不会想到凌霄会在这种时候出这样的事情,因为商量好的计划不是这样。
一枚石子射出击在凌霄哑穴,抑住他的惊叫,手中细韧的白绫蛇一般游出,缠住凌霄的腰返回。看见我的刹那,凌霄的双眸骤然发亮,向我伸出手来,我笑着悄声告诉他:"别动,小心摔下去。"然后解了他的穴道。
山风猎猎,吹得凌霄长发飘飞,缠上我的脸上竟是缠绵悱恻,刚才对他那种隐隐的愤懑已经消失不见,我抱紧凌霄的腰,体味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他身上的温暖,向他笑了一笑。他也抱紧我,低头在我耳边道:"璃儿,见到你,真好!"
"我们下去,你不要动。"小心地将凌霄缚在背后,他两只脚却拖在地上,我不禁开始恼恨他为什么比我高那么多。"璃儿,你行吗?你可以不管我!"敌不过我,他的嘴却不会闲着。我不理他,不为了他,我做这手脚干什么?
小心地点过一块块凸出来的巨石,我背着凌霄向崖下跳去。远处的的层峦雾霭迷茫,身后的凌霄搂着我的脖子,气息吹在我耳边,暖暖的有些痒。突然想到,如果这样走下去,一生不停,是不是他就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我就会有一生的温暖?可是,向着苍蓝的天我笑了一笑,这世间怎么会有刻骨铭心?怎么会有永恒?
回过头,凌霄大大的睁着一双眼正对上我的眼,目光中坦荡荡是痛惜:"璃儿,知道刚才摔下来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不回答,猜也猜得到他一定会说,他在想如果能见到我多好这样的话,甜言蜜语、溜须拍马的话,这些日子我可没少领教。
看出了我的不屑,他轻轻一叹,有些黯然。
高崖上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那是事先安排好演戏的刺客冲了出来,真真假假地与侍卫和几个皇子缠斗着,当然已经找不见那个应该被掳走的人。我在心里偷偷地笑:听我安排?很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至于那被"利刃"砍断的护栏,就想办法自圆其说去吧。
凌霄想了想道:"璃儿,你是不是听说了他们的阴谋,特意赶来救我的?"
救你是真的,可是设计那阴谋的分明就是我。但我点了点头:"他们要杀你,我怎么可以不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喃喃地念着,搂紧了我。
我继续带着他向下跳,他也再不出声。但是没走几步,一阵风吹来,竟是彻骨的寒,那寒意从指尖开始向上爬,四肢渐渐开始麻木......是寒毒,竟然就在这时候发作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我尽力稳着身子斜窜两步,闪到一片比较平坦的石头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是在前些天探路的时候发现的。
一进山洞我就跌在地上,这寒毒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发作,每一次发作我都吸了人血顶过去,可现在只有凌霄在这里,我不可以杀死他......背后温暖的人体离开,想是凌霄自己解开了白绫。明知道拉过他就可以解救我自己,可下不了手,对了,他还有用,我的计划少不了他,我告诉自己。我蜷缩起来,不去看他的,他的手却伸了过来,抱住了我,声音里尽是焦急:"璃儿,璃儿,你怎么了?受了伤?中了毒?"
"走开......走开......"我已经语不成声,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应该让他走得远远的,不能让他碰到我,我不能......可是怎么也没有力气从他怀里挣脱,甚至另一半理智也在悄悄告诉我不要离开......意识渐渐模糊,只是从未有过的温暖逐渐将我包容,仿佛就可以那么生生的融了、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清晰,最先看到的就是眼前牙白的平坦的胸膛,散发着淡淡的温热的气息--凌霄只着了小衣,我也是身躯半裸,我在他怀里,被他双臂抱得死紧。身下铺的是他那件杏黄的袍子,身上盖的,是我的黑衣。
"璃儿,你醒了,我......"凌霄倏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握着我的肩把我好一阵端详,然后狠狠地又把我箍回去,手臂发抖,声音也有些含糊:"你昨天吓死我了......乳娘告诉过我人的体温能救被冻僵的人,可是好好的,你怎么会冻僵了呢......是不是因为救我......"一滴一滴的液体落在我发上,有些清冷--他为我哭么?
没有任何反抗地任他抱着,依稀记得是我撕去了他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地上的衣物还留着撕扯的痕迹。但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事情,就那么抱着冰冷的我整整一夜,用体温温暖着我,现在,他眼里是细微的血丝。他是真的疼我么?不!我不需要!禁不住冷冷地一笑,我狠狠推开了他,扭过头看着凹凸的石壁。
"璃儿,你......别难过,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会伤害你,真的!昨天,因为你冷,因为你难受,我才......对不起......"他略略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受伤,本来明净的眼也暗淡下去。他拿起那件黑衣往我身上套,尽力想要小心帮我穿整齐,可那显然不是他常做的事情,急得汗水都淌了下来。
无意识的,我轻轻地按住他的手,慢慢仰起头,凑向他的唇。一夜未眠,他的双唇有些干涩,有些憔悴。我轻轻地舔,用舌尖描摹着那柔软的轮廓。
手被他反握了,他的身躯僵硬起来,气息也开始粗重:"璃儿,不要这样,我......不想伤害你......"
20
舍不得他的唇香甜柔软,舍不得他的手干燥温暖,可是我清醒过来,这又算什么呢?
"男人勾引男人,你天生就是个贱货、妖精!......"那一声声隐隐约约又在耳边重复,我捂住胸口,心不可遏制地痛起来。
凌霄的手臂伸过来,把我揽在他胸前,动作轻缓如捧着什么珍宝:"璃儿,如果两个人相爱,那么做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应该。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你爱我么?"
"你爱我么?"他在问我,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怎么回答?他的双唇慢慢压下来,覆在我的唇上,然后舔舐、探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也没有被江云吻住时的无助和绝望,只想让他再接近一些,再深入一些......一颗心被异样的情绪占满,甜蜜又带了些淡淡的苦涩,吞不下吐不出哽在喉间......这就是爱么?不!我不要爱,得到了再失去,那痛苦我不要再经历一次,我不过是要利用他而已,我不爱,也不要爱!猛地伸手推开他,我抓起衣服穿好到了洞口:"穿好衣服,走了。"
凌霄默默地看着我,不是失落,不是受伤,一双眼安详如洞外遥远处海蓝的天空,仿佛洞悉了一切。然后,他拿起衣服,开始往身上套,但怎么也穿不好。我无奈,只好过去帮他,无意间看见他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仔细看却又不见了--是我看错了么?
带着他下到谷地,有些腥臭的风吹过来,凌霄反射性地捂向我的口鼻。回过头向他笑笑,发现他并不惧怕这遍地的骨骸、半腐烂的尸体,只是有些怜惜地低声道:"求什么来生?今生的快乐是今生的,来生,不是今生!"
"璃儿!"是王俭的声音,可以听出喉咙撕裂似的声音。他风一般扑过来,衣衫褴褛,脸色灰败,却又强作笑颜:"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见我和凌霄身上有过撕扯痕迹的衣服,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向凌霄道:"凌公子好!"
我不解释,让他死心也好。
护着凌霄走出山谷间的狭缝,外面依旧是群山连绵,只不过已经是云雾山的另一面。拴在树上的马悠闲地嚼着草,呼噜噜打着响鼻,连风里都带着青草的鲜香。
"王大哥!"有些胆怯的年轻的声音,没什么中气,受了不轻的伤。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些灰头土脸,身上裹的显然是王俭的外衫。他慢慢走过来,看着王俭的目光是依恋。
王俭赶紧过去,柔声道:"谙宁,小心!"一把扶住踩上活动石头差点跌倒的少年。少年红了脸,王俭也不动声色的松开手,介绍:"谙宁,这是......"
他开口介绍,谙宁终于有空看我一眼,但投过来的目光马上变成了憎恨:"是你!你是叶璃!我要杀了你!"他疯了似的出掌便打,完全是拼命的架势,但没碰到我就被王俭牢牢制住。他哭喊道:"叶璃,我要杀了你!"一张满是尘土的脸被泪水冲出两道粉白。
"谙宁!"王俭安抚着他:"怎么回事?你说啊!"
"说什么说!"谙宁疯狂地挣扎着,"放开我!你们是展颜堡的人对不对?你杀了我爹、我娘、我的哥哥姐姐,你血洗了我们铁岭寨,你是个魔鬼......一百多条人命,你说杀就杀了,你威风什么!你是个魔鬼......我爹他......死得好惨......"
原来是于敖的小儿子,那个凭空消失的少年。我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就着他的泪水一点点抹去他脸上的灰土,露出一张颇清秀的脸来--想不到那猥琐的胖子倒有一个这么俊俏的儿子。可是满眼是于敖那天狰狞的脸、伸过来的大手,我都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咯咯做响。也许是没了力气,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住了,谙宁倏地闭了口,呆呆地睁大了眼看着我。
"璃儿!"王俭攥住于谙宁手臂的手紧了紧,悄悄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
我突地嫣然一笑,指尖抚过于谙宁的嘴唇:"于谙宁?好名字,想报仇是不是?很好,你想不想象现在的我一样威风?那我就让你尝尝报仇之前的准备。"手往下一滑,伸向他的衣领,慢慢扯住,慢慢向两边分开。他似乎知道我想做什么,拼命地想要闪避,可是手臂还被王俭抓着挣扎不脱,身子一软倒下去,又哭了出来:"你......别碰我......魔鬼......"
"璃儿......"两条温暖的手臂缠绕上来,凌霄在我耳边悄声道:"冷静一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怕得很。"
王俭已抱着于谙宁掠出三步,嘴唇有些颤抖:"璃儿,放过他吧,你已经把于敖剐了,就放过这个无辜的孩子吧!"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年惊惧交加满脸泪痕的脸,目光中是怜爱和痛惜。再抬起头,他看着我,然后又看于谙宁,那目光在我和于谙宁间交替着,感情却是一样的,他把于谙宁当作了有意躲避他的怀抱的我么?
凌霄双臂搂在我胸前,箍住我的身体,张口想说什么。我一把甩开了他,不管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压下怒气冷冷道:"他无辜?无辜的孩子?放过他?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谁又肯放过我来?他是于敖最爱的儿子不是么?那我就送他去和他那让人恶心的爹会面!"出手便是一掌,凝聚了我全身的功力。
于谙宁根本就无法躲避,但王俭还是抱着他不松手,一闪躲开。掌风重重落在地上,打出一个硕大的坑洞。于谙宁吓得忘记了哭叫,张着口再也合不上,泪眼朦胧的样子看上去颇是楚楚可怜。
王俭跪了下去:"璃儿,不,堡主,求您放过他吧,你难道......难道想让他和你走同一条路?"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身躯在无助地颤抖。王俭看着他,目光象我第一次去地牢看叶翔时见到的他一样柔软。那时候,我也是眼泪汪汪,孤独而怯懦,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那泪不是真的。
"走同一条路?走同一条路?走什么路?王俭!你给我说明白!"指着他,我全身都在抖,眼前的一切晃动起来,"好,很好!原来......原来......"下面的话我再说不出,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然后视线渐渐模糊,一片黑暗......
醒来时,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凌霄把我揽在怀里,正小心地理着我的头发。王俭默默地坐在一旁,满面愁苦。
"那个什么于谙宁呢?"我问,声音是阴冷的,充满了憎恨。
咬了咬牙,王俭低头:"他一个人流浪了这么久,又是伤又是病,而且......而且被吓得不轻,我......我把他安排在后面的马车上了,我......想把他带回堡,没有经过你同意......我......对不起......"
"来人!"我推开凌霄叫,马车马上停下,两名护卫打起了帘子,我瞥了一眼王俭:"把王护法送到后面那辆马车上去,让他跟那姓于的小子在一起,没我的话不许出来!还有,安排住所的时候记着让他们一间,没我的话不许换!"
"璃儿!"王俭顿时手足无措。
"叫我堡主!"我怒喝,"带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车帘被放下来,凌霄的手臂又揽在我腰间,温暖得让我想睡,他在我耳边悄悄道:"你这又是何苦,说明白不好么?"
"住口!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一把打开他的手,我想冲出车子,"我骑马!"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没人会让你骑马的,你病了。"
我病了么?也许......
21
象在火海中,全身都在燃烧,想要逃脱却又软绵绵提不起力气,挣扎着下床推开窗子,清凉的风吹过,混沌的脑海清醒了一些。倚着窗子看天边那弯月,斜斜的,象一抹无忧的笑,你笑什么呢?看尽了悲欢离合、花落花开,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远远的花树下有两个并肩的人,于谙宁的笑声响起来,静夜中清越如铃。
门被推开又关上,是凌霄的脚步声,没精神回头看他,身体一轻,已经被他抱了起来。他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拿了枕头让我靠着,有些嗔怒道:"烧还没退,又去吹冷风,不要命了你!"样子倒象个撒娇的孩子,说着话,药碗已经送到我唇边,然后服侍我漱口、擦脸,动作熟练,一起呵成,象个真正的丫鬟。谁也想不到他曾是个金贵的太子,学这些只有三天,连熬药都已经不需要别人帮忙。
收拾了东西,他坐在床头,眼睛一闪一闪地笑:"若不是你病没好,我真不想让你离开窗边。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美?满院子的人都看着你流口水呢。"
心里有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划过,痛到整个心脏都抽搐起来,我只是笑。是啊,我一直都知道我漂亮,如果不是这张脸,我怎么会落到今天?没有精神和他废话,我闭了眼:"告诉他们,明早起程,三天内赶回展颜堡!"
"我不会去的,也没人会让你离开这间屋子,你最少还要休养三天。别看你武功好,但身子还没我强健,又有吐血的毛病,小小年纪,总是吐血可怎么好?"他低低地,慢慢地,象在述说一个很遥远的很悲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