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舒————靜一

作者:靜一  录入:12-18
他名弓舒。
初见晋时,晋尚在襁褓,由乳母抱在怀里。乳母对他说:「吶,这是周王长子,王后嫡出,未来,是太子。」
太子。
他自南楚来。楚国向被讥为荆蛮,份属化外,但也知中原各国仪礼:环洛阳之广,只有一名太子;合天下之大,仍只有一名太子。
太子呢!独一无二。太子做什么的?太子会是以后的周王。周王,是引领天下的人,是比诸侯还要尊贵的天下共主。
他想起了仍流浪在洛阳街头时,曾闻公卿高谈如是道。
于是他踮起了脚尖,侧近脸,想瞧瞧未来的周王是什么模样。
「哎,莫要扰了王子睡眠。」乳母轻叱着,所以他重新平脚着地,退开了些。
反正他已看清了未来周王的模样。但那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弱而无助的模样,总无法使他联想到周王该有的伟大,甚且,他闻见了婴儿特有的乳香。
这样柔弱的婴儿,将成伟大的周王?他无法想象。
但他喜欢看见太子恬静的睡相。
莫要扰了太子睡眠──他在心里默念着,守在太子身边,也对人说: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襁褓中太子甜甜安睡,他一旁坐候,守着太子安宁十五年。
※※※※z※※y※※b※※g※※※※大臣们说,弓舒是太子晋的影子,有太子晋的地方,不论有无看见,左近必有弓舒守候;周王也说,弓舒生来护卫太子晋。
太子晋聪敏仁慧,勤恳好学,周王将内外政事委太子,太子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礼法男子弱冠得字──字,治,始得治人之能,太子晋未冠早慧,非旦能持,更兼能治,由是,周王命赐太子字,子乔。
晋的智慧令朝臣心服。关乎太子晋,微如太子琐事,通朝尽知。他们知道太子晋身旁的护卫弓舒,自七岁起,无人吩咐即守着太子,寸步不愿离,至今已十五载;还听闻:弓舒是王孙大夫送入宫中,先前不过是流浪洛阳城中的异乡孤子,无所归居。
弓舒是沉默的,他用他的沉默和剑守卫着太子晋,周王乐见,朝臣说他一片丹心。
每晚,太子晋在寝宫安歇,弓舒便抱剑靠坐在床榻前的地上休憩。这不合礼法,但周王与王后都默许。
「弓舒,你太辛苦,夜里也不得安歇。从今日起,我命人为你扫清房舍,你夜间回房睡吧!」太子晋时年十五,终于发现自幼习以为常、弓舒守榻坐眠非常态;他爱惜弓舒,不忍弓舒如此劳累。
弓舒没有抗违太子晋──他是从不弗太子意的──顺从地在夜间进入太子晋为他准备的房舍中歇憩。
不过三日,弓舒神情憔悴。他无法安寝。
「弓舒!」太子惊见三日来弓舒愈形明显的疲态,又痛又惜。弓舒的卧房,他亲督打理,舒适安稳,绝对好过太子寝宫中冰冷的地板,弓舒没道理不惯。
只有一个理由了。太子晋苦笑着摇摇头,仰起脸来轻轻对身型挺拔的弓舒说:「回太子寝宫为我守夜榻下吧!」
这是苦差使。可弓舒闻言,却在愕愣后,不由自主泛起微笑,衷心欢喜。
周王得知,又赞又羡,告诉太子晋:「弓舒对你由衷敬爱,若说弓舒能为你舍命,寡人毫不质疑。晋,有臣如此,幸三生。」
「与父王相比,儿臣有什么可敬?有什么可爱?儿臣听朝臣们称颂父王仁厚,有先王遗风。」太子谦和而慈孝,言不谄佞,对周王的孺慕确乎出自真心。
「无我儿晋,寡人仁厚不足制朝。」正因太子敏慧相辅,周王才能笃于仁厚而不失道。「先王风骨治世,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武王之世,周公、召公、太公、尹佚四圣佐朝,膺服武王之度;而今我周室衰微,天下诸侯朝觐不过做做样子,何人真正敬爱寡人?」
「持国以道,我周室必能中兴,父王。」太子晋躬身劝勉,而后辞出。
弓舒不久后便出现在太子晋身侧。弓舒有他的礼度,守卫太子总在瞧得见太子身影,却不致听见太子私下与王、臣议政声的距离。
「弓舒,上街去。」
弓舒默不作声,备好了太子上街的马车,自己则充当御者。马车并无王室车舆装饰华贵,只是俭朴小车,但太子晋常乘,总说方便。
三不五时,太子晋总要乘坐着马车自洛阳城南往城北行去,或者看看街市,或者看看百姓生活,有时,也访访朝臣公卿之家,又或进史馆与执史者们言谈。
但今日太子晋与执史者们却未能谈得尽兴。周王遣使召太子回宫。
内侍并未言明周王召太子晋速回所为何事,但太子晋忖估着:也许事情艰要。
太子晋急速回宫,晋见周王。
「晋侯来使,是晋国大夫叔向。」周王脸色忧愁地看向太子晋,如此告知。
叔向......太子晋也拢了拢眉。
晋国富强,地霸中原,南扼郢楚,北抗戎狄,泱泱大国,不容小觑;名目上虽尊周为共主,实际上已同其它诸侯国一般,视周为纸虎。
确切,周王室衰败已历有时,昔年弓舒听见的公卿闲谈不过是缅怀过往宗周盛世。
周、晋边境上,有两小镇归属模糊不清,周以为周属,晋以为晋属。
晋属,即周属,可惜如今早已不再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叔向此来,目的可知。
太子晋宽慰周王:「叔向为晋国大夫,不宜怠慢;然父王是君王,不如暂缓两日召见。」
「缓两日......若两日后仍未有具言可拒叔向呢?」周王仍忧心忡忡:「王畿自平王以来多次削减,如今王令不出洛阳方二百里,晋侯又为何因两小镇邑苦苦相逼?到底他也是姬姓血脉啊!」
「父王莫忧,儿臣已有应对之道。」太子晋略为沉吟,肯切地抬头秉告周王。「晋使远来疲惫,仍请父王两日后再召见,先留晋使于客馆歇歇。」
不是夸大,太子晋确切已有腹案,只是如今晋国强大,若要执理,怕晋使仗侍强国后盾,无礼于周王。要保边境两镇邑为王有,又得小心维持周的王礼尊严,事情并不好办。
周王真正安下了心。太子晋出言,向有九分把握,决不虚言。他日若己亡故,太子晋必是明君,也许周室中兴有望。
弓舒随太子晋再辞周王。
当晚,太子晋秉烛案前,弓舒立侍一旁。
虽说晋使来周是今次朝内一等大事,然而原先该领办的政事并不因此稍减。太子晋虽年少,已高度参与朝政。
按往例,该是歇息的时候了。太子晋从来起身、就寝准时,一是早已习惯,二是明白:若自己不歇息,弓舒必定作陪整晚。
弓舒自太子晋幼时起一直陪侍至今,太子晋与弓舒怎能不亲厚?他待弓舒出自真正关心,不愿弓舒过度劳累。
但今夜,太子晋有心事,尽管已熄烛,躺在榻上,却久久无法成眠。
他挂怀晋使叔向来洛阳,又想起洛水高涨也许将成灾荒......
夜凉,太子晋禁不住喉头挠痒,轻嗽了两声,黑暗中随即见到一对漆亮的眼转看向他。
「弓舒,我没事,你安心睡。」彼此的眼睛都已适应黑暗,太子晋的微笑弓舒看得见,弓舒转过身来似乎打算陪着太子晋的举动,太子晋也看得见。
早料到弓舒会如此,太子晋不意外,只是苦笑。弓舒对他,何止如朝臣们所说的,是影子?弓舒事事以他为先。
「陪我说说话可好?」弓舒从不违拗他的意思,这次也不意外,太子晋见到弓舒颔首。「刚见简册,才觉生辰又至,转眼又是一轮春秋,将介十六。弓舒,你的生辰是何时?」
「我不知道。自幼跟着父亲来洛阳,一路靠磨镜维生,父亲没提及过母亲,也没提过生辰。」弓舒极少开口,但话语带有楚国特有韵致,搭上沉柔的嗓音,悦耳至极。
「那么,也未曾收过生辰礼了?」本想聊些轻松话题,没想到反而勾起了自己的愧疚──弓舒在他身旁已十五载,由于太子晋对贺礼所代表的政治意义的专注远大于实质物惠,因此,除载德、载礼典籍外,通常将其它贺礼致纳国库。正因自己不重礼物,所以从未留意弓舒未曾有过生辰礼。
弓舒的回答却出乎太子晋的意料:「虽不知生辰何时,却早获最宝爱的礼物。」
「哦?是什么?」太子晋讶异且好奇。
「──生命。」弓舒凝默一会儿,而后轻轻吐语。
太子晋肃然起敬。「你说的对,弓舒。生命是上天与父母予的,最初,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也许决事处政非弓舒所长,然于性灵上,弓舒纯然,反而悟真。太子晋有顿悟。
弓舒微笑。
十五载韶光推移,太子晋早已不再是当日稚儿,幼时婴儿特有的体香更不复存,然而弓舒却越来越依恋太子晋的气息,甚至阖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太子晋少年灵秀的模样。
他愿意一辈子注视着太子晋的身影,终身守候太子晋。
「弓舒,你该多笑。都说楚人样貌清俊,若你肯多笑一笑,也许明日便有女子心仪欲相许。」照理国中有媒氏司嫁娶,本不劳太子操心,太子也不该专注此事;但对弓舒,太子晋认为自己必须关心,因为弓舒从不为自身设想。
「相许?但我并不心仪任何女子。」弓舒平静中带着纳闷直口回答。女子是否心仪于他与他并无相干,重点在于他并不会因此而有嫁娶之举。
太子晋笑出声。弓舒寡言,但开口便直率,并且显然不明白周室昔日圣者周公旦于婚嫁的制礼:
男三十未娶、女二十未嫁者,须着媒撮合。
「再八年,若你仍未婚,媒氏会频为你寻对象。」
「天下过龄未婚者众多,媒氏未必会盯着我。」
「他们必会盯着你,因为你就在他们的眼皮下。」太子晋笑吟吟地道:「媒氏或许管不完全天下,但洛阳王城中的权贵,却绝避不了──虽则权贵者过龄未婚,至今少有先例。」
「我非权贵。」太子侍从,从何得权?何以称贵?
「但你是我最倚重的侍从,弓舒。」太子晋忽然恢复少年本性,俏皮地眨眨眼:「倾朝皆知弓舒与太子形影不离,媒氏也不例外。呵!真希望哪天能见到小弓舒。」
弓舒不语。是吗......太子想见小弓舒......
太子晋床榻边的私语渐渐淡去。黑夜里,仅余匀称鼻息,微微拂过彼此颊畔耳际。
※※※※z※※y※※b※※g※※※※
叔向返晋,而洛阳王城太子晋,从此名动列国。
自晋至楚、由齐而秦,各处都绘声绘影描谈太子晋与叔向之会,天下皆谓周裔又将出贤王,慕周之心油兴;诸侯更敛轻周之意,一时间俱侍周严谨,不敢有怠。
太子晋那日于朝会,立朝堂,面来使;叔向以擅言为列国所知,然而年仅十五的太子晋,却驳得叔向哑口无言,只得回报晋侯:边境二镇,属周。
「周王太子言词竟犀利若此?」晋侯大感讶异,未有怪罪,如是垂询。
「不。周王太子言语从容,声缓节舒,且所论者皆泱泱大道,非营巧之辞。臣败,败得心服口服,只是有负主上所托,心中有愧。」叔向坦然。
「哦?」晋侯见叔向对周王太子如此心悦诚服,不禁有些不快。叔向虽立朝谦恭,对晋侯却从未如此推崇。「不问礼法,若是寡人强出兵占了边境二镇,周王太子又能奈我何!」
「万万不可!」叔向慌忙劝止:「主上切莫对周室动刀兵。太子贤而慧,若主上真兴兵夺邑镇,周王太子必率天下诸侯伐晋,所以,绝不能无礼于周!」
「果真贤达如此?」晋侯见叔向慌惶,心神一凛,口气不再狂妄。
「周有太子晋,天下莫敢轻!」叔向一揖再拜。
※※※※z※※y※※b※※g※※※※──周有太子晋,天下莫敢轻!
晋国君臣间的对话,风传万里,从此太子晋名闻天下。
虽如此,盛名并不能使人免于病痛。太子晋生来体弱,大病偶犯,小病不断,此刻正卧于榻上,额头发烫。
「太......」
「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弓舒守在太子床边,轻声对端药来的小宫女道。小宫女点点头,随即比手画脚,示意太子该进药。
弓舒颌首,随即扶起太子晋,让太子靠在自己的肩上,好让小宫女喂药。
「唔......」太子晋轻轻睁眼,仍是病容满面。
「喝药了。」弓舒说,并拿了小宫女递给他的巾帕,为太子拭去嘴角溢出的药汤,动作细致而轻柔。
太子晋从不怨汤药苦口,天生不任性,亦未曾有过任性的权利。
「弓舒,若公主来,告诉她:笙已制好,但近日累忙,过些时候再给她。」昏沉沉的脑袋犹记得曾与妹妹说好,今日将笙相交,却因病耽搁。
周王有好几位公主,但弓舒知道太子晋指的是唯一的同母手足,年方十四的公主虹。
正要应声,一旁的小宫女却突然插话:「太子,公主嘱说了:请太子安心养病,笙的事,不急。」
公主虹与太子晋皆擅乐,犹擅笙。前不久太子晋往访使馆,意外发现一名执史者竟是制笙慧匠,便请对方制了一架;回宫后不多日,公主虹闻笙音特佳,一问才晓太子晋的笙乃慧匠所制,大为艳羡,央太子晋也为她求一架。太子晋为公主虹请托执史者,执史者慨然应允,并已于近日告知太子晋可来取笙;然而太子晋有恙,延了期。
太子晋讶异于小宫女的答话。
「刚入宫?」他问。
「是,目前在公主处,是奉公主命前来传话,并在太子病间代为尽一份心。」小宫女的眼睛很灵活,俏皮微笑的模样,一看便知入宫未久。
「倒让她操心了。」太子晋未怪罪小宫女未经问而擅答。于此,他与周王一般,宽容而仁厚。历代周王最重便是「礼」,有礼才有周室、有周王,现今洛阳周国天下得以茍延,皆因周礼仍能制约天下,诸侯因之不敢妄动。
太子晋友爱手足,与公主虹兄妹之情甚笃。他知道小了自己一岁的妹妹之所以未曾亲来探候,皆因婚嫁在即──周王以公主虹妻齐公,陪嫁有郑、卫、詹三国公主。
天下纷乱,列国公主早成结盟示好最佳工具;悲哀的是皇皇贵胄,周室公主亦不免如此命运。
「弓舒,你代我往史馆向李先生取笙可好?」太子晋头靠在弓舒肩上,仰脸问。
弓舒未答话,只是点点头,与小宫女一同扶着太子躺好后,为太子兜拢被子,轻轻对小宫女说:「好好照看太子。」
「嗯。」这本是她分内事,小宫女颌首。只是讶异于太子遣人何须用询问语气。
弓舒看了看用药后再度沉沉睡去的太子晋,转身出了太子寝宫,直往史馆。
※※※※z※※y※※b※※g※※※※小宫女名芜若,与公主虹同庚,有着这年纪该有的天真。太子晋病中瞧着芜若,有时,会将她误认作公主虹,只是公主虹最纯真快乐的年岁已不再,如今为了周室,须在十四岁披嫁裳远嫁姜齐;等着她的,也许是难免的后宫争宠,终至心力交瘁......周国公主,亦不免如此。
几日休养,太子晋渐自病中痊愈;今日,他开始着理政事。
「师旷求见太子,已于洛阳客馆候了旬又五日。」大臣们如是道。
晋国乐师师旷?太子晋大感讶异。师旷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晋侯仍在意边境二镇归属?但列国间少有遣乐师为使。
无论如何,不能无礼于来使。太子晋遣人往客馆召师旷入王城。
师旷是名瞽叟,古琴傍身,入见太子。
「先生免礼。」由于召见地点非在朝堂,太子晋由是未以官衔相称。「先生入洛阳见晋,所为何来?」
「闻太子擅笙,特来讨教。」师旷老则老矣,话语清楚。
「先生谬赞。天下但说先生琴艺冠绝,晋怎能比凭?何况教之!」太子晋犹自谦恭。
师旷捻须而笑,又问:「太子以为天下乐器,至清何者?至哀何者?至亮何者?」
「若以晋粗见,笛音悠扬称至亮,二胡音韵缠绵,可为至哀,古琴则至清。然器者并无至清、至哀、至亮之别,其中清雅者人心,哀愁者人心,激越飞扬者亦人心也。」侃侃而谈,太子晋直抒己见。
师旷点点头,笑颜加深。「再问太子:何以独好笙?」
「虽则笙非至清、至亮、至哀,但其声如凤鸣,晋固爱。」尽管之师旷此行绝非为问乐而来,太子晋的回答却无半丝不耐。
师旷将琴平摆案上,又道:「我为太子抚一曲可好?」
推书 20234-12-18 :勇敢爸爸向前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