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缘 ————希音

"吟风？！"
《惘然缘》

第四十四章

虽然......虽然一直都能看见这个人......
虽然......虽然仅仅是今天上午，还看见过这个人......
虽然......虽然今天上午看见这个人时，他甚至会有冲动，想大声地发誓，发誓说今生今世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可是......即使发誓了，那又有什么用呢？不是没有在心里，发过这样决绝的誓言，也不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大声地宣告过--宣告今生今世再无瓜葛！但......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每一次，无声无息地破誓，每一次，心甘情愿地反悔......从来一诺千金的自己，没有一次，守得住那个誓言......
今生今世......不看见那两泓闪烁着温暖的琥珀色光芒的湖泊？今生今世......不听见那个醇厚的柔和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今生今世......握不住那双宽厚的大手？今生今世......拥不住那个平静的温柔的胸膛？

多少个挣扎的无眠的长夜里，这样的念头象梦魇一样侵袭着他的神志......无论是清醒......还是在半梦半醒的昏沉里......这样的念头阴阴冷冷......一旦幽灵般地出现，浑身缠绕着的......是透骨的寒意与永远都无法得到满足的空虚......

不可能完成的誓言......和谎言有什么区别？
很奇怪......却偏偏有人，会一次一次地立下同样的誓言，不知道是为了骗谁？
微微地扬起唇角，姬宫季昀嘲讽地对自己笑了一笑，黑眸，静静地凝视着不过三尺之遥的男人，"神谷吟风？"他的声音清朗，说话的语气是自回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温和，漂亮得近乎罪恶的脸上，黑眼睛闪着光......有一点点象......有一点点象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昀昀，那个大家都快要以为永远都看不到了的昀昀了......风弥羽的眼眶一阵发热，她掩饰地，借着低头拉平衣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眨去那些多余的水气。

"琉璃子，你来这里打扰姬宫总裁干什么？"神谷吟风注视着的，却是站在姬宫季昀右前方的樱井琉璃子，他似乎完全都没注意到姬宫季昀正在和他说话，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樱井琉璃子的身上，而他的语气，更是众人从来不曾听过的严厉。

琉璃子楞住了，站在一边的西门斌、风弥羽也楞住了。
"......"抬眼看着这个永远温和包容，永远把痛苦和忧郁埋到谁都触碰不到的心灵深处的男人，琉璃子有一分钟不能反应，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和他不期而遇，更没有想到在目前的形势下，他竟然会不理睬姬宫季昀而直接逼问她，而且语气......生硬而严厉......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吟风......"琉璃子有些了悟，她知道，一切反常都有原因，但......她想不出，什么让吟风反常。

"不必再说了，姬宫总裁工作很忙，无论什么事，你都不该到这里来打扰！"颇有点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神谷吟风截断了琉璃子可能说出口的任何话，"还不快回去？"
再也想不到在此时此刻出现的神谷吟风会有这样的表现，风弥羽眸光闪动，瞥见本来神情柔和的姬宫季昀的脸上又带上了一层冰寒面具，不禁心头火起，正要开口--
"神谷吟风，你当着我的面对我未来的妻子如此无礼，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西门斌抢先开口，向来潇洒不羁的他，此刻的脸色也有点不大好看，"再说，我今日是带着我未来的妻子来见我姬宫家的少主人，这件事，不必你神谷先生事先批准吧？"站到琉璃子身前，安抚地伸手握住了琉璃子的手，西门斌挑眉，有些挑衅意味地看着神谷吟风，一直以来，他都把神谷吟风当个朋友，虽然他并不象光月那样与他熟稔，但他还是尊重这个温和的男人的，虽然他并没有姬宫家族中人的出色条件，也并不仅仅因为在身份上，他是家主的养子，要知道，养子和有血缘关系的儿女之间的身份是有着很大分别的。更何况，神谷吟风并不会插手姬宫家族的任何事业。尊重他，只因为他是值得尊重的！但值得尊重是一回事，他让琉璃子受委屈就是另一回事了！

"斌--"不赞同地瞥了西门斌一眼，制止他再对神谷吟风出言不逊，琉璃子望向神谷吟风，"吟风......我们都已经离婚了，有什么事，你现在还不能说清楚吗？"她的视线投向站在她身后，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寒冰的姬宫季昀，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吟风决意忽视他所爱的人。这一段日子以来，吟风先是一反常态地接下了神谷企业的烂摊子，后来又一封国际邮件和她离婚......这会儿，吟风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和姬宫季昀两人之间暗暗流转着的复杂情绪，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本来，可能碍于自己而不能够表白，但现在......当所有的障碍都不存在，为什么还要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来？

"说清楚什么？"神谷吟风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着幽幽的光芒，他看着琉璃子，摇了摇头，"别自以为是，琉璃子，有许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的声音很轻，但琉璃子和风弥羽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随着那轻轻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起，姬宫季昀修长的身体一下一下震动......那张完美得眩目的脸上，冰封的面具破裂......闪过了......震惊、痛苦、漠然、然后，迅速地，所有的情绪波动由深刻而逐渐平静......

......
什么事......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琉璃子抿着唇，不由自主地，视线转向姬宫季昀......却正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转身的背影......
"昀昀......"忍不住叫出来的，是始终站在旁边的风弥羽，她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惊呼出声之际，甚至忘记了此刻自己身在办公场所，要严守上下称呼的分际。
"我要去办公了，你们要是喜欢，可以在这里慢慢聊！"姬宫季昀冷冷地抛下一句，连头都不回地，径自进办公室去了，反手轻轻地......却也坚决地，关上了厚重的门，也关住了所有人投向他的视线，

怔怔地盯着被关上的门，风弥羽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一切......竟然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本来期待着因琉璃子的出现可以彻底打开的僵局和心结，怎么反而是越打越紧了？

霍地转过身，风弥羽狠狠地瞪着显然也有点发愣的神谷吟风，"神谷吟风！你......"
"我？"神谷吟风的眼睛定在办公室那扇金红色的门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着回答。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风弥羽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这样的质问，但......如果她不质问，那谁能来代那个骄傲到连痛苦都要藏到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吞咽的昀昀质问呢？"你明明知道昀昀......"

"昀昀？"神谷吟风抬起眼，凝视着风弥羽写满了愤愤然的眼，微微勾起唇角，没有笑意的笑容里，百转千折隐隐地弥漫着比哭泣更深刻的痛苦，"我知道啊......昀昀他还是个孩子......"

"你......"风弥羽突然觉得无力，因着神谷吟风的话，更因着他惨然的笑，琉璃子之前说过的话在她心头回响，是的......她有些理解......"别代昀昀考虑那么多......你知道......昀昀他从小就比一般的成年人更......"

"我知道......"神谷吟风微笑，笑容里竟然有一丝自豪，"但他还是个孩子......"
"你说他是孩子，你难道忘记了你自己也不过只比他大几个月罢了？"风弥羽忍无可忍，她生性果敢激烈，周围的长辈同辈更多是些言出必行说一不二的人物，尽管可以些许体会神谷吟风的顾虑，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一言而可决的事情，到了神谷吟风的手里，怎么竟弄得这么复杂？"你在顾虑什么？姬宫家族不会以你们相爱为耻，只要你们在一起幸福。这你难道还不明白？"无论是姬宫伯父季伯父还是家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期望着昀昀能够快乐幸福，对于从降生起就注定了要背负巨大责任的他来说，只有快乐幸福的生活着，才能够真正地承担并履行好自己的责任。因此，无论是什么人，无论那个人有怎样的性别和身份都不要紧，只要他的存在是让昀昀幸福的必要条件，他就一定会得到整个家族的祝福。

神谷吟风的笑容更苦涩，望着风弥羽因激动而越发闪亮的眼眸，他缓缓地，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风弥......聪明如你，难道还不能明白......我已经不可能让昀昀幸福了......"
"什么？"风弥羽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神谷吟风，几乎有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子问个明白的冲动，"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把话说清楚一点。"
"......"神谷吟风微笑着，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得云淡风轻，虽然还是带着些许苦涩的意味，"没有什么，风弥，姬宫季昀他......他拥有最出色的一切，他是在上帝眷宠下出生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他介绍一个好女孩，介绍一个真正的公主来匹配王子？"

"见鬼！"风弥羽诅咒出声，从来最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的她，终于再也受不了神谷吟风云淡风轻的笑容和言语，那样的云淡风轻下面，极力掩盖的是怎样滴血的伤口？"神谷吟风！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介绍一个真正的公主来匹配王子？好让你可以走得心安理得是不是？你如果觉得你对姬宫季昀没责任，那你也就没立场说这种话，如果你还把昀昀当成你的责任，那你现在就给我进这个办公室去把话说清楚！"

神谷吟风摇了摇头，眼睛里明明闪烁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说话的声音却平稳而坚定，坚定得......几乎是接近视死如归般的决绝，"不行！风弥小姐，请原谅！无论如何，姬宫季昀......不......姬宫总裁，他并不是我的责任，如果......"他咬了咬牙，风弥羽也好，一直站在旁边，关心地注视着他的樱井琉璃子也好，她们都清楚地看见，神谷吟风额头上，那隐隐跳动着的青筋，"如果......我刚才说话中有什么冒犯越矩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风弥羽求助地看向琉璃子，她投降了，她承认自己没办法弄明白神谷吟风这家伙的思路，而且......让她不由自主心惊胆战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神谷吟风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似乎都有一种诀别的意味？

樱井琉璃子摇头，摇头的同时......也摇落了两串眼泪，她并不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吟风微笑，看着吟风说话，看着吟风道歉......眼泪，却早已泛滥......
"吟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你那么决然地斩断了幸福的可能？
"别哭......琉璃子......"神谷吟风微笑着，对站在琉璃子身边的西门斌点了点头，"好好对她，我也该走了，不打扰你们，再见。"
"吟风......"
"吟风！"
望着丢下一句话就往外走去的神谷吟风，琉璃子与风弥羽同时出声呼唤，但......神谷吟风走得很快，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她们的呼唤。

《惘然缘》

第四十五章

一排里透红的路灯，
照得半夜三点像黄昏。
感觉有些什麽已经冰冷，
有些什麽却正要发生。
坐在天桥上面看星辰，
脱了鞋子却脱不了烦闷，
只是想喝一口你的啤酒，
却感觉到瓶口的微温。
如果不是倔强让人变得愚蠢，
幸福不会变成，被甩上的门，
我想我们都是好人，
可惜拥有，太骄傲的灵魂。
--《我们都是好人》
作词：李宗盛

日子象水一样慢慢流了过去。
世情更迭，人事变迁，揣想中应该会闹得轰轰烈烈的事，真正到来，真正过去时，竟都无声无息，象一个小小的水泡在大海里破裂一般，没有人注意，没有人提起。
神谷家与樱井家的联姻破裂，樱井家又与西门家联姻。
两件本应在政经两界惹起轰动的大事，因神谷家的日渐势微，因西门家的声名显赫，因樱井前首相的归隐，更因传闻里，姬宫家少主对这件事的不悦反应，因此，即使是西门家长子的婚礼，也并不曾有什么十分热闹，至少，是不能够和当年神谷家迎娶樱井琉璃子的盛况相比的。

喜事都不曾有什么热闹，离婚中的那个主角，就更不会再被人提起。
神谷企业的董事长神谷吟风，在他干脆利落地与姬宫集团签下一份股份转让协议书，以一个市场人士看来相当优惠的价格转让了神谷企业百年基业，安排好了本家的老弱妇孺以后，毫不恋栈地谢绝了他本来可能在合并后的姬宫集团里担任的职位，从此再不在财经政商界出现，因此，健忘的人们也就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

此刻，人们注意力的焦点，是那个在日本最高的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一颗从甫降生就站在那最高舞台上的主角，那个一天比一天更耀眼也一天比一天更可怕的人，他的光芒与他的可怕正成正比。人们仰望着他的光芒，却也在他的光芒下颤抖。

姬宫集团高级秘书风弥羽的私人办公室。
"奇怪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办公室是和秘书室连在一起的那个？怎么了？搬地方了？"西门斌打量着布置的相当清雅的大办公室，有些好奇的开口。
"没有，这个也是我的，是老总裁特批给我使用的个人会客室。"示意次级秘书给每一个来宾端上茶或咖啡，风弥羽望一望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的人，清一清嗓子，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大摞报纸扔到桌面上，"好了，大家也都到得差不多了，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和大家再客套废话那么多，大家应该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召集大家来开这么一个会吧？"

"当然，"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报纸，野仓飒扫了一眼头条，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我们这些所谓的总裁只不过是外人看来好看，在我们的集团内部最高行政会议上，我们的日子......简直就和十八世纪美国黑奴差不多。"

"唉......"一提起这个话题，连最乐天也最好脾气的浅井衡都忍不住长长的叹一口气，摇一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见浅井衡欲言又止，旁边的北川渝按奈不住，早已在他心里滚了又滚的话冲口而出，"今天在这里，昀昀又听不见，你还在那儿犹豫什么？大家说吧，就算现在老董事长和老总裁都在欧洲听不见我们的抱怨，说出来也算大家出出气，否则...你叫我怎么去接手神谷百货那个烂摊子？"有些事，心里不能多想，越想越有吐血的感觉，他北川渝负责姬宫集团购并资产的再整合，说起来，是全集团最有挑战性也最出风头的部门，可以这么说吧，在整个集团内部，从他手下部门走出去的员工都是被其他部门的人高看一眼的。所以，虽然他这个部门也是全集团压力和责任最重的部门，但大家一向都是甘之如饴，尤其是知人善任的老董事长老总裁在位的那会，大家就是做得再辛苦心里也是乐意的。但现在可不对了，自从昀昀接任实际掌握集团以来......不、应该说是自从集团收购了神谷百货企业，又把这个企业的整合工作交给自己做以来，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就一直为了根本和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乱七八糟的事在挨K。而且，还给自己这个部门定了一个做到死都完不成的指标......

"风弥羽，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一次，总裁办公室给我们这个部门定的指标到底有什么理论依据？是哪个统筹部门定的？怎么会定得那么高？"总裁办公室总不会以为那个神谷百货真是什么日进斗金的好公司吧？开玩笑，从工作组进去到盈利只给了半年时间不说，还把盈利指标定到非人道的高度......照这样子下去，自己的那些自尊心奇强的属下还不剖腹自杀？而自己这个部门经理也只有引咎辞职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