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岳孟清的事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心理医生说那样对他的伤害会很大。一个残疾学生,读到大学不容易,我们要给他一个轻松的学习环境。"
"我知道。"我随口答道,并没有听清楚仇江的话。
我坐在高高的高脚椅上,摆弄著面前工作台上的一个泥塑,我大刀阔斧的砍出了人物大致的轮廓,确定了五官的比例。瘦削坚毅的面部线条,五官却端正而秀气。我仰过身子离远一点,细细审视,满意地点点头。我开始拿锉刀慢慢地在泥塑的脸上雕刻著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一直做了一整天,浑然忘我,连午饭都没有吃。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我打开灯,让工作室里大放光明。把目光投到快要完成的雕塑上面,那赫然竟是岳孟清的形象。他的嘴角微紧紧地抿著,透出十分坚毅的神情,鼻梁十分坚挺,那对含著忧伤的眼睛沈默地望著我,仿佛在倾诉什麽,又象是什麽都不想说。
我吃了一惊,为什麽?只是见过两面的人而已,我已经决心忘掉他,他却无处不在。我仿佛著了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著他。我这到底是怎麽了!失控地冲上前去,伸手一扫,那个泥塑被我扫倒在工作台上,变成了一堆破碎的泥巴,我气急败坏地把泥巴揉成一团,呼呼地大声喘著气,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岳孟清。
把粘满了泥巴的双手高举在眼前,我又有些迷糊了。我是在做什麽?我毁了我一整天的劳动成果,岳孟清就这样不见了,刚才他还在我的眼前,才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我看不到他了,抓住的只是满手的泥巴。我突然又懊悔起来,哪怕看看他,也是好的啊......
我沮丧地靠在工作台上,瞅著那摊毫无生气的泥巴。岳孟清正在做什麽呢?那天我就那样匆匆地离开了他的家,在他最沮丧、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一定恨死我了,现在的我,就算是想得到他的友谊也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啊!
恨自己的不理智,金大海,你又不是初恋的小男生了,你了解他多少?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而且他还是一个双脚都穿著假肢的残废。我恨恨地对自己说。
脑中灵光一现──也许我该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去了解他,这样我就不会被他出色的外表所迷惑了。一见锺情是不会长久的。我应该去找他,真正的和他在一起,慢慢的发现他的缺点,找到不再想他的理由。恩,就这样。
我下了决心,匆匆地洗了手,脱下糊满泥巴并且五颜六色的工作服,三步并做两步朝一年级工设班的教室走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年级的教室灯火通明。刚刚结束军训的新生学习热情最高,只有他们会在下课後还逗留在教室,互相研究,切磋画技。
看到岳孟清的时候,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被好几个男孩女孩围在中间,一个男孩正指著他的画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虽然只是最基础的静物素描,他的画也十分的见功力。他的造型十分严谨,调子乍看之下有些滞涩,细看却是笔触沈重有力,不象是用铅笔画的,倒象是雕在木版上的。这个男孩,果然不简单,他画的静物都会说话呢!
没有人在意我的出现,美院的学生互相串班看画也是很正常的事。直到一个女生大喊饿了,大家才一哄而散。岳孟清埋头收拾了一会画具,正要走时,才发现了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我。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大大方方地对我点了个头。
"呃......我看见他们在看你的画,就进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本来是想跟他道个谦的,对不起三个字却怎麽也说不出口。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轻轻绕过我,"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啊?这就走拉!我愣了一下,忙追上去,"哪个......那天的事,对不起......"看著他真的走了,我急忙在後面喊道。
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我,"干嘛说对不起呢?我还要说谢谢你呢!"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冷,让我觉得他这话里还有别的含义。趁我愣神的功夫,他转身大步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夜色中的校园里,我却没有勇气追上去。他讨厌我,他不肯原谅我!
我沮丧地呆立著,不知道下一步该怎麽办才好。和他说了不到两句话,就又眼睁睁地看他消失在我面前,真的很不甘心。直到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我才想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
岳孟清一定也没有吃饭。难怪我们会谈不拢,人饿著肚子的时候是没有什麽好心情的。不如我买了晚饭到他家里去,吃饱了再慢慢请求他的原谅!
想到这,我高兴起来,一下子食欲大增。我跑到学校旁边的重庆餐厅,买了好几个正宗川菜,想到他也许不能吃辣,又特意让厨师炒了几个口味比较清淡的小炒,拎著慢慢一大塑料袋的饭盒,我直接打车到了岳孟清家的门口。
从一楼的阳台可以看到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我兴冲冲地跑进去咚咚咚地敲门。
等了足足有一分锺,岳孟清才开了门。我相信我脸上的傻笑足可以融化三万英尺的冰川,岳孟清原本苍白严肃的脸上也展开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买了很多菜,不介意和我一起吃饭吧!"我把塑料袋举得高高的,让他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饭盒。
他侧过身体让我进屋。我兴奋得几乎欢呼起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原谅我了呢?
他的厨房里弥漫著一股浓郁的米香,原来他在煮粥。我把饭盒一一摆在桌上,调料浓重色彩豔丽的川菜在柔和的灯光和乳白色桌布的映衬下更加引人食欲。他盛了两小碗粘粘的米粥,把其中一碗放在我的面前。
我本来就饿坏了,加上心情大好,大口地喝著香浓的粥,左右开弓往嘴里填菜,一会功夫就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满满一桌子菜也被我扫荡的一干二净。满意地长呼一口气,摸摸充实的肚子,我才注意到坐在我面前的岳孟清,他小口地喝著粥,每吃几口才夹起一点点小碟子里的腌菜心,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一丝笑意。
糟糕!本来菜都是给他买的,却被我吃光了!我窘得脸都红了,瞟到桌上的松仁玉米由於粒太小不好夹还被我剩了大半,我小声说:"吃点松仁玉米吧,比回锅肉好吃多了。"
他笑著夹了一小片菜心放到口里,慢慢咀嚼著,小声说:"我的胃不太好,晚上只能吃些稀饭,你就别操心了。"
"呃......"我噎了一下,他已经站起来收拾碗筷了。
"你还没吃完呢!"我叫道,他的碗里还剩了一小半的稀饭。
"我饱了。"他说著把剩饭倒进了卫生间。我忙手脚麻利地把吃空的一次性饭盒都扫到垃圾袋里,把桌面清理干净。
一切弄停当了,他不再理我。几天不见,他已经把客厅改造成了画室,摆了好几个石膏人像,墙角立著一盏专业的射灯,屋子的另一角还摆了一组静物,一副画了一半的水粉画静静地竖在画架上。
他立在画架前端详了一会他的水粉,我忍不住没话找话说道:"你的画很见功力啊!为什麽没考油画系啊?"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喜欢工业设计,我觉得那很神奇。你看我本来是没了双脚的,可是穿上了假肢也可以冒充健全人呢。"
我一下子噎住了,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我忙说:"那天的事,真对不起,我是太惊讶了,不知道怎麽办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自己就跑了的......我几天是特意来跟你说对不起的......"我语无伦次地说道。
他扑哧一声笑了,"我没怪过你啊──早就习惯了,那天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没有!"我忙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一点也看不出来的!"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象是想笑,又没笑出来,过了一会,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不早了,你还不回学校麽?"
"啊!是不早了!"我也装模做样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可是根本没看清楚时间,"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吧。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真的。"他正色道。
"那我们是朋友了?"我满怀期待地问。
"我......没有朋友。"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晚上,我头枕著双手躺在我的上铺上发呆。我把第一天见面我给岳孟清画的速写贴在了床头,现在看著他那梧桐树下的清俊的身形,竟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我叹了一口气岳孟清就这样拒绝我了,他居然说和我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一定是受到过许多伤害才会如此的惧怕我的友谊......
那麽,只要我是真心喜欢他,全心全意地爱护他,他一定会接受我的......
我是真心的喜欢他麽?还是只想找到不喜欢他的理由?
既然是想找到不喜欢他的理由,就说明我还是喜欢他的了......
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带著满脑袋的糨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非常的忙碌,上午连上两节英语课,老师布置了多到不可思议的作业。中午赶去广播站播音,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工作室做前一天被我毁了个干净的泥塑。下午放学後,又回到广播站开会,布置了采访和组稿任务,等到散会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锺了。饿坏了的女孩子把文件夹摔的啪啪响,搞什麽嘛,难道我不是也饿著肚子吗?而且还差点误了大事!
经过昨天大半夜和今天一整天忙里偷闲工作走神的思考,我决定用温情攻势来打动岳孟清的心。看的出岳孟清是很孤独的,而且他的性格并不是特别的孤僻。我想他还是很渴望友情的,可是身体的残疾和曾经受过的伤害使他不敢轻易的接受任何人的靠近。很懊恼我在第一次去他家时的表现,虽然他嘴上说不介意,通过他的表现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受到了伤害。不过没关系,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一定可以用我的温情慢慢的感动岳孟清。更何况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的眼神,我就情不自禁的想要照顾他。长到十九岁,岳孟清是第一个使我有这样的感觉的人。
散会後,我来不及把手里的资料送回寝室去,就急急忙忙的跑到附近的市场买了一小块上好的羊肉,又买了些枸杞和红枣,把这三种东西和粳米一起煮成粥,非常养胃的。现在晚饭的时间早过了,但我还来得及到岳孟清家里去,煮消夜给他吃。
岳孟清开门的的时候脸上有一点惊讶,但是还好,我没有看到厌恶的表情。
"我来给你做消夜吃,养胃的。"我说道,有点不好意思,怎麽觉得自己象个小女生似的。
"哦,不用了,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的。"他有点慌张地说,表情特别可爱。
"你的胃不好,就要少吃多餐。我的手艺很好的,不信一会你试试看。"我说道。
他无奈地笑笑,看著我走进厨房。"需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不用,你休息好了。"我在厨房里高声道。
先把羊肉用沸水煮一下,去除膻味,再把肉切得碎碎的,用老抽、酒、葱姜末腌起来,然後我开始煮米,等到米沸腾了,我把腌好的肉末到入锅中,再放葱丝姜丝,最後放枸杞和红枣,等到锅子再次沸腾,我把火拧小,让它自己炖去。我长舒一口气,来到岳孟清的房间。
岳孟清正斜靠在床头翻一本什麽书,他的右腿自然的搭在左腿上,显得悠闲而又惬意。若不是看到角落里的那架轮椅,我几乎会忘了他竟然是个没有双腿的残疾人。他神情专注地对著书本,床头的台灯勾勒出他宁静优雅的侧影,透出一种高贵的气息。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我轻轻敲了一下门,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在看什麽书?"我搭讪著问道。
他不出声地把封面翻给我看,"渴望生活──凡高的故事",我轻轻念出了声,"你喜欢凡高?"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随便翻翻。"
"要了解一个画家,光看传记是没用的,要看作品。我有精装的凡高的画册,明天拿来给你。"我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讨好地说道。
他笑笑不再说话,眼睛盯著封面上的凡高自画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除了凡高,你还喜欢那些画家?"我没话找话地问道。
"比较喜欢美国的费欣,德国的门采尔的素描,印象派的油画......"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太棒了,我也喜欢门采尔的素描。"我大声说道,门采尔的素描偏於刚硬,自然比较得雕塑系的我的喜爱,我兴奋的真正原因是终於找到共同的话题了。
果然,谈到绘画,岳孟清的话多了起来,我惊讶他於对外国画家流派、风格的熟悉,谈到兴奋处,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声调也提高了一些。刚刚考到美术学院的学生,不管是学什麽专业的,对绘画都有著极大的热情,毕竟几乎每个美院学生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是与画画为伍的。对那些伟大画家的崇拜和迷恋,是我们少年时代不可或缺的阶段,聊到投缘之处,我们甚至会一起发出会心的笑声。
这样的谈话状态几乎是温暖的,岳孟清正在诉说著他高中时期对雷诺阿笔下的舞女的迷恋,我突然大叫著跳了起来,"糟了,我的粥!"
还好,我的粥并没有糊,我洒了些盐进去,用勺子搅了搅,取了一只晚,盛得满满的端进岳孟清的房间。
"尝尝我做的红枣枸杞羊肉粥,晚上临睡前吃了,既养胃又安神。"我把粥递到他的手里。
他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粥,一只手拿著调羹慢慢地搅著。
"尝尝看啊!"我催促道。
他舀了一口吃了,滚烫的粥烫得他轻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眉头渐渐舒缓开来,"味道真好。"他小声说。
我高兴了, 蹲在他的身边,笑呵呵地说:"好吃就多吃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外公生前是做国宴的厨师,我妈的手艺都是给他学的,我是看我妈做学来的。"我唠唠叨叨地说,就是为了能让他听了开心一点。
我正絮絮叨叨地说著我外公和我妈妈的事,岳孟清突然停了下来。看著他低著头,又开始用小调羹一下一下搅著碗里的粥,我忙打住话头,"怎麽了?不想吃了?"我紧张兮兮地问。
"金大海,谢谢你对我这麽好。"岳孟清低著头说,"不过你以後不要再来找我了。"
"金大海,谢谢你对我这麽好。"岳孟清低著头说,"不过你以後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麽?"我委屈地叫道,刚才气氛还那麽好,他怎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你是觉得上次的事过意不去,所以才对我这麽好的。其实那根本没什麽,我早就习惯了。"他把剩下的小半碗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复又拿起那本《渴望生活》,无意识地拨动著书角。
"不是的。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笨拙地解释道。
"交朋友?我们能做什麽朋友呢?爬山?打球?"他嘲笑地看著他那双腿,那姿势虽然优雅,却已经半个多小时没有变换过姿势了。
"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一起谈画画,一起吃饭,一起......"
"你说的不是朋友,是情人。"他冷冷地打断我道。
"那又怎麽样呢?"我大声说,既然他已经说到这一层,我也不想掩饰什麽了,"我是喜欢你,从我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你了。我把我给你画的速写贴在床头,每天都看著你。我看出来你和我是一种人了,我们交往,好不好?"
心中盘桓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轻易的说了出来,我愣了一下,有些不能相信。
岳孟清摇了摇头,俯下身轻轻拉开了他的两条裤管,"我是个残废,我们不是一路人。金大海,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