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血液仿佛逆流上来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还没能跑到卫生间里就吐了出来,吐完了就不停地干呕,像是又回到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那段时间,身体亢奋而又疲倦至极,顾鹏飞赶上来把我扶到卫生间里,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脑死,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了,不会凶我骚扰我,不会对我贼笑,也没有机会再叫我小兔崽子了,今后他的身体会被插满管子,没有尊严也没有灵魂,只有脱离控制的器官还在本能地运作,任人摆布,我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我也相信,陈旭阳若有意识,绝不会选择这样地活着,这是对他的侮辱。
我因为身体不适,也就这么错过了见他一面的机会,他从手术室被推入了加护病房,那里有医院最好的生命维持装置,公司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我不吃不睡地守在门口,最后昏昏沉沉中,顾鹏飞自做主张将我背进了一间空着的病房,我安安静静躺在上面,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一片混沌。
我想起很久之前,小冰曾对我说,我其实是喜欢陈旭阳的,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都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一种东西已经比喜欢更可怕地进驻了我的心里。
那是习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霸道,他的粗暴,习惯了他的纠缠和体贴,习惯了每一个早晨醒来手都被他紧紧握住。放弃爱很难,放弃习惯却更难,他已经不是单纯的情人,是朋友,是兄弟,是父亲,这样的爱从一开始就已经达到了它的终极目的,两个相隔遥远的人朝夕相伴,最后入骨入血,再也不会分离。
在昏暗的病房里,我摸索到顾鹏飞的手,喉咙因为频繁的嘶叫而变的又干又哑,我闭上渐渐湿润的眼睛,轻声地说,喂......顾鹏飞,我爱他呢......
他反握住我的手,抓得我有些疼,说,早就知道了,笨蛋。
然后我听见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床单上的声音,像催眠的节拍,引诱我入睡,扑,扑,扑,扑......
三天之后,我们被允许进入加护病房,主治医生春风满面地对我们说,他的情况已经很稳定。
房间有将近三十个平方,装修得挺不错,中间放了一张舒适的大床,他戴着氧气面罩安静地躺在上面,睡得很熟,旁边有一张小床提供给守夜的护士或者家属,窗台上放着插满栀子的玻璃瓶,被阳光蒸发出浓郁的香气,电视机还开着,里面放着舒缓的音乐。医生解释说,为了让他能尽快苏醒,外界的刺激很重要。
我刚刚挪动一步,腿突然就软了,几乎是扑倒在了他的床前,我发现从遇见他开始,我就从来不能在他面前保持冷静。
他的头上缠裹着大量的绷带,几乎把眼睛蒙住,脸色苍白,睫毛的阴影显出病态的青色,我急急地将手伸进被子里,找到了他的手,还是暖暖的,暖得几乎让我感觉到他皮肤下面依旧奔流的血液和有力搏动的心脏,想起昨天还在忙着欺负我的,活生生的陈旭阳。
顾鹏飞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我意志再度崩溃,手指拼命地搅紧被子,难受得想死,哭得更是一塌糊涂,他走上来触到我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我,我伤心又焦躁,一耸肩甩开了他,他的手停留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缩了回去。
最后小纯把我扶起来,我抹干眼泪,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看到已经站在门口的顾鹏飞,他说,苏锐,我要回公司里去了,你也应该回家休息,这里有人二十四小时守着,不会有事的。
我摇摇头,平静地说,你去吧,我要留在这儿,等到他醒。
顾鹏飞似乎也没精力再和我争辩,对站在一旁的小纯说,麻烦你,帮我照顾他。然后转过身,踏着很是落寞的拍子,一步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56
我敢跟上帝保证,我从来没有抱着如此虚心求学的心态这么长久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包括一贯臭美的我自己,数他的睫毛,眼角细细的皱纹,安静又愉快的嘴角,甚至去辨别每一个毛孔的差别,那整整一晚上,我把陈旭阳的脸翻来覆去看了个底朝天,惟恐漏掉了一个细节,会导致今后回忆中的形象不完美不生动,不过比起房间里有空调又有电视陪伴的我,倍受折腾的应该是那些守夜的医生和护士,因为哪怕是一些极微小的动静,例如他的睫毛被一些不规矩的风微微吹动,或是电视节目的不断变化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造成的错觉,或者干脆就是我精神分裂,我也中邪了似的以为他醒来,并乐此不疲地跑去插足护士们和周公的热恋,数度棒打鸳鸯,这么循环往复几次,我敢肯定他们比我更急切地期待这位睡美人能够尽早睁开眼睛。
守病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差事,不过我很幸运,因为躺在床上的这位不比一般人,所以我完全不会无聊,自从姓陈的住进来之后病房里也就只安静了一天,而后全公司的人就成群结队地开过来,不管以前和陈总有没有交情都个个作沉痛状,大包小包的探病礼物连隔壁的卫生间都塞不下,之后最积极的就算是那些个鼻子比狗还灵,比苍蝇还挥之不去的记者,隔三差五地就来几个,对着躺在床上的他拿大号闪光灯毫无顾及地一阵猛拍,然后和主治医生一番亲切交流,嘻嘻哈哈地走了,每次遇到这些场合,我就一个人走开,站在外面的走廊等着,有时候看看天上的云朵就能看一个小时,或是抽根烟,烟是他的,医生从他那件被血弄脏的名牌外套里找出一些皮夹,钥匙之类的东西,这些我都给了小纯保管,只有这半包烟我自己留着,闲着的时候点了一根,熏得我咳嗽不止,仔细一看是市面上不常见的牌子,味道又呛又辣,跟雪茄似的浓烈,偶尔情绪糟糕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会抽一点,然后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些味道曾经停留在他的手指间,领口上,唇齿中。
他出事之后附近的条子也着手调查过这事儿,跑来了解些情况,本来公司打算向施工单位索赔,后来调查结果说这次事故没有人为原因,完全是个意外,也就没有追究谁的责任,换言之,这跟走在街上被彗星陨石砸了一个样,只能说上辈子的福分没修够,该了你了。
我每天都站在走廊上看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最后总会陆陆续续冷清下来,然后我再走进去,跟他说话,没话说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叫他的名字,医生说这样有利于恢复,开始的时候总有点新鲜感,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无节制地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人,于是我捏他的脸,捏他的鼻子,揪他耳朵,要不是他头上缠着绷带不能随便乱动,我还真想将他的头发揉个过瘾,以报复他以前对我的关照,可是渐渐的我发觉这样的行为特自欺欺人,要搁过去我敢这么整他绝对只有挨顿饱揍的份儿,可现在我面对的就是一具尸体,这个至情至性的男人已经不会做出回应,他站在至高点上那种光芒万丈,趾高气扬的骄傲现在已经脆弱得可以被所有人俯视,谈论和践踏。
我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直到夜色逐渐浓稠也没有开灯,吊瓶里透明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身体,像进入一个空洞的容器,看着他的脸逐渐被阴影模糊,我慢慢站起来,小心地揭开他的氧气罩,将唇覆盖上去。
我时常在后悔,他走的时候我吝啬了那一个吻,可是一想到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吻,我又庆幸自己没给他,也许他在梦中会因为不甘心没得到那个吻而醒过来呢?人们说世界上最大的悲剧是拼命拯救于无救,如果他也能像睡美人一样一吻就能够醒来,即便等了一百年的那个王子不是我,那也算是一个团圆的结局。当我这么想后我突然发觉,无救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一一解开他胸前的扣子,嘴唇沿着僵硬的肌肉滑下去,向阳的窗户还透进最后一丝微光,我们被浓重的暗蓝色空气包围,像沉在深深的海底般窒息,太阳穴发涨,我费力摩擦着他的皮肤,想让温度再高一些,以前他抱着我的时候常常把我热得冒汗,特别是喝过酒之后,简直是一肉热水袋,而现在不知是不是冷气开得太足,我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脸紧紧贴到他的胸膛上,也感觉不到什么热度。
我慢慢地深深地喘气,继续向下移动,手小心地褪去他的裤子,用柔软的嘴唇轻轻包裹住他平静的性器,舌头仔细地刺激着,我敢说哪个男人被我这么服侍着还不会有感觉的话,那他当太监都不用净身了,可不论我怎么努力,他还是软绵绵地没反应,身体的肌肉就跟全体歇菜了似的,完全不做理睬,我开始很同情那些试过奸尸的同胞,我想他们如果不是给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我慢慢爬回到他的胸膛上,枕着他心脏的地方没有焦距地睁着眼睛,那明亮的搏动有节奏地刺激着我的鼓膜,我时常会担心他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人世,所以我总是神经质地不厌其烦地去听他的心跳,听到之后我才有他还存在的感觉,可那天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解剖他的冲动,我想把他的心脏拉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跳,我甚至怀疑他早已经死了,这只是医生精心做出来的一具标本。我把手臂紧紧环绕过他的腰,牙齿泄愤似的啃着他敏感处的皮肤,直到那里红得快要滴血。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查房的护士,急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将被子好好地盖在他的身上,稍微理了理头发去开门。
顾鹏飞站在门口,提着一袋水果,勉强地对我笑笑,什么话也没说,我的脑袋嗡地一响,眼前立刻就模糊了,我竟然感到我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无助,包括被曹莹莹他们堵在废楼里那次。
他的手一松,水果滚了一地,我扑在他的怀里,伸手拉住他的衣领,说,顾鹏飞,抱抱我......
他立刻紧紧抱住我,感觉到我微弱的颤抖,他惊慌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摇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想要扶我起来,却被我拖着脖子制止了,我在黑暗里摸索到他的上衣拉链,说,抱我好吗?
他愣了下,身体也有些僵直了,片刻之后才轻轻说,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锐?我把头抬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愿意?......那......我去找别人。
见我说着就要站起来,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把身后的门碰地关了,再也忍不住地说,你在说什么?!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我撑起身体,茫然地望着他,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表情又怒又痛,说,你把我当什么?替代品吗?他不行了,就在我这里找安慰?他要是好了,你就立马把我一脚踢开?
我定格了似的看着他,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起伏地说,......我就是想找安慰,不行吗?
他瞪着眼睛望着我,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然后突然伸出胳臂想要揽住我,我却一皱眉头将他猛地推开,从地上爬起来说,别碰我。
我怀疑我的大脑和身体严重脱节,已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言行。顾鹏飞也慢慢站起来,对我说,苏锐,你这么下去不行。我不耐烦地别过头,说,我知道......他突然用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说,你不知道!
他紧紧抓住我的下巴,说,别再呆在这里,你会发疯的,回去工作吧,听话。
我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似乎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语言,一番若有似无的眼神对持,他就着这个姿势吻住了我。
我脑海中一片混乱,手指胡乱地攀着他的衣服,他突然将我推倒在后面的床上,说,什么都不要说了,今天我们各取所需,苏锐,我知道你需要我,如果你觉得有压力,那就忘了我是谁。
我逐渐停止了挣扎,深沉的黑暗能把一切都融化,模糊,如他所说,我们之间最好暂时忘记恩怨,忘记过于繁杂的纠缠,不管是为了暂时的寻找发泄,或是安慰,一切从原始单纯的欲望出发,恰恰只因为彼此曾是对方最信任的情人,才能够游戏一般的交付。
因为长久没有碰触对方,熟悉的触感使身体很快兴奋起来,他激动地抚摩我,持续地吮吸着我的舌头,当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穴口,我配合地抬高身体,在他耳边说,再用力点......求你,弄痛我......
让我痛死,痛到想不起任何事情。
苏锐......他艰难地拧紧眉头,你觉得我还能够拒绝你吗?我就是犯贱,明知道......自己只是替代品。
我放肆地叫着,根本不管这间屋子是否能够更好地隔音,我已经很久没有让人进入过我的身体,和陈旭阳之间就算再神魂颠倒,每次也都在关键时刻打住,所以身体显然已经无法习惯这样的痛楚,剧烈地抽搐着,血珠几乎随着抽插飞溅出来,疼得我神经几欲断裂,我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地又掐又抓,急于疏导体内淤积的痛感。
我像一条被暴露在空气里的鱼,大口地艰难地喘着气,侧头看着静静躺在不远处的陈旭阳,他似乎在做一场美梦,嘴角微微卷曲着。我竟然能够在他的面前这么淫荡地迎合别人的拥抱,而只是因为我对他曾经的暴力行为耿耿于怀,才始终跟个贞洁烈女似的不允许他的碰触,我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容忍力能够达到什么程度,才能由得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在他们之间来回摇摆地撒娇,再在好起来之后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脑后,虽然他们在竞争之中都表现得如菩萨般仁慈,可如果他这个时候醒过来,恐怕会被气得再昏过去,在昏过去之前顺带掐死我。
如果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信吗,陈旭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压根儿没有处心积虑地情况下变得那么混帐,那么欠揍,我甚至已经不能很清醒地解释我现在的行为。
正想着脸就被顾鹏飞扳了过去,我闻到他手指上精液混合着血的腥味,他说,不要想他!至少在这个时候......请你不要想他......
对了,还有顾鹏飞,我因为任性的要求和不自觉的引诱让他抱存着一丁点希望往悬崖下跳,他为我担任了一个尴尬又可怜的角色,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能这样对他呢?我忘不了他的怀抱,我尚还记得他的怀抱可以带来安心和激动,可是当我和他像现在这样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竟然又在想陈旭阳?
于是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思考,紧紧抱着他,说,对不起......
顾鹏飞,陈旭阳,请你们原谅我。
完事之后,我僵硬地蜷缩在床上,他穿好衣服,在卫生间洗了条热毛巾想帮我擦干净,我紧紧拉住被子裹着自己的身体,他轻轻抓住我的脚踝往下拉试图让我伸展开来,我却使劲儿缩得更紧,跟个受了刺激的贝壳似的,仿佛再被他碰触就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他放弃般的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慢慢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只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你根本不用背什么包袱。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后小声说,你先回去好吗,顾鹏飞......他沉默一下,走到门口将散落在地上的水果拣起来,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摸摸我的头发,认真说,你一个人没问题吧?见我点头,他说,......锐,我明白你的心情,可等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最好尽快回公司里去......
我知道!我声音提高了一些,打断了这些十分不顺耳的话,他见我不耐烦也就把后面话的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收拾完房间就走了。
我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现在旭升里虽然有二把手暂时顶替陈旭阳的位置继续扶持着,可是很多项目和合同都是他亲自打理,现在他出了事,尚还在进展中的业务全部都已经搁浅,新的负责人不了解情况又很难和甲方沟通,公司的运作已经遇到了瓶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很难突破。
而唯一跟在他身边跑业务,了解每个项目的方案和进度的人,只有我而已。
但是,公司现在人心涣散,缺乏一个有经验更有魄力的领导者,我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谁会理我呢?他现在成这个样子,安危祸福都没有定数,叫我怎么安心走开,我没有勇气,也根本不可能有代替他的位置,应该说,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我忍着疼痛亦步亦趋地爬下床,跪在他的身边,用手拂开他额头上的发丝,静静地端详他的脸。
趁一切还能够挽回的时候,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仔细地对他说,仿佛他也在侧耳倾听,陈旭阳,你还要我等多久?我告诉你,我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