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别再做无谓挣扎。以你如今空无一物的两手,还能保他多久不受波及之殃?"
岂知话才一落下,果见统冽一个防卫不及,左侧一柄长矛便向樊儿刺来,眼见着正要血洒当场,统冽一个急速转身,挡在樊儿身前,右肩背顿时没入整柄矛锋。刺骨钻肉之痛只让王将皱了眉头一瞬,当下便使出内力一震,教那整支矛头冲出身体直刺执矛士兵的门面。围攻者还欲齐集上前,统冽已是无从防备,仅在那刹那间,周围士兵却仿佛定格一般竟是全部止住了动作。
自始至终被护卫在胸前那人,此刻正张着两臂防在自己身前--
"樊儿......"抬头看见护在自己眼前的人儿,统冽险些焦急到呕血,这心下一急,气血上升,也确实是呕了大口鲜血出来。
樊儿抓紧他胸襟支撑着他的摇摇欲坠,面朝向神色难看的顼极,轻缓吐出字句:
"我留下......你放他走。"g
"樊儿......唔......"殷红顺着唇角流下,染红了胸前樊儿的两手,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人仰头迎上前来,以唇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
阴沉脸孔的湮础王前,不知所措的牙瑾贺鹄预师之前,众紧张如一的围攻士兵之前,两人无视一切地拥吻着,仿若天地间此刻便只剩了他们二人一般。慰藉着久未谋面的相思之苦,亦是倾吐着即将分开的愁离之情,只是,此中却又蕴涵着独二人以外旁人皆读解不透的温情。久久,樊儿移开已然染上猩红的唇,伏在统冽耳侧,以仅此二人能够听得的声量细声道着:
"你答应我...绝对不可以有事......你放心我,我也不会有事......决不与你分开的,决不分开!"
话罢,便恍如任何事也未曾发生一般,将那身受重创之人推离身侧,举步走向那正前方的湮础之王顼极......
围攻之士在那刹那之间便要举戈趋向已然只身的统冽,却教顼极挥手止住动作,众人便都顿下来眼睁睁见着那燧塔族人一步步走向他们的王,以及那恢复自由身一般的敌国王将在此时踏着轻步绝尘而去......
"你该知道,留下来的意义,可并不只是那么简单而已。"将要及至他跟前之时,顼极简单吐出如此话语。
樊儿并未顿下脚步,仍旧镇定自若的面貌,轻缓点下头:
"在他平安离开之前,不许追。我甘心成为你的人。"
伸臂可及之间,樊儿已然落入那人怀抱之中,被搂得死紧,耳旁传来声音:
"你有这个觉悟便好。"
置若罔闻一般,樊儿轻侧过脸庞,对上一边面色苍白的牙瑾脸上,许久,二人只是沉默对视着,最末后,牙瑾见着了自始至终从未见到过的画面--那便是燧塔族人的绝色之颜么?
樊儿留下一抹笑意,便由身前人拥着离开......
直至许久许久以后,牙瑾忆起当时那抹容颜,心中终会揪紧了一般的疼痛。那是天命所言的宿定,他竟从不知道那二人间的牵绊已是深至如此的地步,还有,世人所言的燧塔族人,究竟可有多少人曾经真正理解过他们的珍贵呢?那抹笑容里没有诉说任何,却隐含了所有旁人猜度不了的意味,只因为那之中仅仅只有无止尽的纯粹......
章十一
亲者。亲敬为父母,亲敬为所爱,终需亲敬为我颜。
诚者。持挚诚于天,持挚诚于地,必持挚诚于己身。
和者。融和于同伴,融和于身境,独先融和于本心。
善者。宽善待天地,宽善待仇怨,切须宽善待自身。
亦亲亦诚亦和亦善,中之一念,荣我族辉,兴我族愿。
道为,顺服者为兴旺,逆判者为衰亡。
世人皆道燧塔族人统为天神一般的容颜天神一般的心念,却看着族内条文,字句可窥其私心--
亲睦者,敬爱尊长,体爱己所爱之人,却终究为尊敬己身之尊颜;诚恳者需面对上苍挚诚,面对下地挚诚,却必要秉持着挚诚面对自身;平和者,可和睦于本族同伴,却必要和顺于周遭境况方可最终平和了本愿;然为善者必先宽见于天地,宽容于仇恨怨愤,但切记只为善待于己身。此为亲诚和善之道,此中唯一一愿,只为光荣我族中荣辉,兴立我神族初愿。独己之身,若要平顺于时间险恶之间,唯独顺服于利己之事,抗逆于万千阻碍之中。
这是燧塔族人唯一的处事之道,这是生于险世间的异族必修之途。
--春夏更替荣耕之际,永都湮础交界处一道曝天峡谷之中--
绿林葱郁林鸟齐鸣,本该是处繁荣景象之境,此处却萧然死寂一般悄无声息,那平素欢唱惯了的鸟蚁虫群,此刻的鸣声却似哀怨一般的不入景气。这是在此一带被唤作‘死水谷'的密境,纵然无人胆敢冒闯了进来,但那关于此处密藏了燧塔族人的传言却每每教些许猖鼠之辈甘愿冒死而入,只为擒获那据言拥有长生之力的离奇族人。
樊儿蜷于草道之间静候不动已然不知过了几日,周遭鸟鸣之声却仍在告知自己身处的危机。风动,树摇,不远正是细流的溪泉,樊儿合动着干渴至苍白颜色的唇瓣,一瞬也不得挪动。然而此刻的平静却教一声厉喝打破,顿时间群鸟惊飞,风掠开草面掀起眼前一片草屑沙尘,那不分明的草群之间,黑压压的人群隐约围了过来......
迷蒙清醒之际,发觉身处的是蒙顶帐篷之中,樊儿睁眼四下张望,不远的低案边隐约有着人影,随即便如证实一般,有着稍低沉的人声传来:
"那群山贼的底细查得如何了?"
"差不多悉数入了擒,已经按您吩咐的一个不留地解决了,至于那雇佣人......"
"给我杀无赦!"
"是。"
"他的伤势如何?"
"军医说了,皆是一些皮外之伤,有几处稍是重了一些,但都好在他天赋异禀的血脉......呃...都恢复得奇快,估计着不消刻便能清醒,只是或许曾受了不少惊吓......"
"行了,都下去吧!"
听着几人应了声,随即帐内一片宁静。樊儿想起在谷里被抓一事,听这番话看来,自己是被救了......抑或又是另一桩捉拿?望着那走近前来的人,樊儿如是思索着。
沉默不语,樊儿是,立着那人也是。许久,樊儿动了动仍有些酸痛的手脚准备起身,却让他伸手按了住。
"受了伤,你得躺着。"简洁的话语有些类似于樊儿。
惊怵一般,樊儿慌忙挥开他手,蜷回床内侧,警戒盯着眼前人,缓缓挪到一旁,预备由侧边下去。
"说过了--受了伤,你得躺着!"话里是含着怒意的,可那人的表情却很平静。
樊儿自是不肯依饶,硬是使力挥开他,隐忍着疼痛窜下床,预备冲出帐门去。
岂知背后传来那人厉喝之声:
"这是我的军帐,外头百里之内都是我的兵马,你能逃去哪里?"
惊在原地一瞬,樊儿却终究是一咬牙,揭了帐帘便直往外而去。然而却只是不消半盏茶的工夫,便又让人架了进来。极力挣扎之间,樊儿夺了兵士的短刀便狠力往周围挥去,估计着伤了几人之后,便让那盛怒的男人抓住手脚制住了动作。
"给我看好他,伤了半分便要你们好看,若然跑了......你们只管好好给我守着自个儿的脑袋便是!"
落下此话之后,那人便离开了。随即便有一列子士兵守在了帐内帐外,几名侍女紧跟着樊儿身侧寸步不离。如此樊儿便监禁一般的再也找不着机会逃脱,到底过了几日,樊儿也已经不再记得清了,只是当他顺利逃出自由,随后凭着地下暗道一路摸索回谷里时,已然到了盛夏时分......
再次见到顼极之时,樊儿已是对那当年之事记忆不清了,纵是听他提起此事,也只是脑中一个隐约的轮廓而已。然而那时他脑里心里怎会再顾暇得了这些旁事?当时唯独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快些回去,回去他想去的地方,那个时常拥着自己柔声低语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的人身边。
--朦胧水气之中,樊儿半张绝色脸庞沉掩于水下,独剩了一对明眸浮于水面,水雾之间那苍绿色的纯净眸子更是显得明亮异常,此刻正凝神停在一点之上,半分没有转动。然后于突然之间,水下那半张容颜跳出了水面,急喘着气息紊乱片刻之后,水中的人儿沿岸而起,立即,便从旁侧围来长绸,用以替他拭去白皙肌肤上的水珠。樊儿便站在原地任由来人伺候,至披了中衣在身上,便朝那侍女遣去一词:"你们出去。"
待至室内独剩樊儿一人,见他顿下稍许,便蹲下由一旁褪下的外衣夹层间摸索一阵,从中抽出一柄短匕首,精雕的纹套并非常见之物,这正是那早前收到的预师大人所赠贺礼。小心掩藏于腰后系带之间,而后从容披起长衣,向外步去。
君王寝殿之中,内殿里负责伺候入浴的侍女揭帘出来禀奏:
"王,公子已沐浴完毕了。"
湮础王平静一声:"行了,都退下去吧!"
一列侍女应声退出殿去,案前的湮础王面容上仍旧分辨不明喜怒神色,缓步朝内殿走去,与那殿内人两眼对视,二人竟是首次如此平静地互视。不论是当年救下他后禁他于军帐中时,抑或是先前掳他来湮础后禁于偏殿中时也罢,眼前这冷然的眸子里,却始终都只是呈现着戒备的神色,纵使面上神情如常,也掩饰不了那其中的抗拒,这也正是顼极最为恼怒的一事。然而此时却是有些不同了,至少,如今那眼里是什么情绪也没有的。
顼极走上前,俯下身躯贴近低语:"你从来不曾如此面目的应对我。"
无声以对,这是樊儿一贯的方式,仰头迎视而去,目光中只见着一如往常的纯净。纵是冷淡如一,却仅是如此已取悦了那傲然于王位之上的人,更俯近一些,近到感知彼此的鼻息,王沉吟道:
"你可知你仅是这般容颜,便可倾没整座城池?"
俯上唇,不顾一切的索取着那唇齿间的甘甜,齿缝间仍是嗫嚅吐出间断字句:
"臣服于我......你可以得到一切,我的樊儿......"
仰卧于纯白枕巾之上,那原本柔白的肌肤如今更显透明一般,樊儿始终未合双眼,怔怔盯在房顶之上,仿若冥思一般。那句‘我的樊儿'令他震惊了,那曾是自己心中那人专属的字句啊!心念一动,胸中不由得酸涩不已,眼眶也跟着泛红了起来。然后便见着不是自己的手背轻抚了上来,伴着低沉的嗓音:
"不许再想着其他人......想着我......"
质地柔软的丝帛随着行为间的动作自樊儿肩上褪落至了手腕,方沐浴过的肌肤呈现着粉嫩的色泽,只是轻落下一吻,便可留下樱红一点斑驳。唇上,颈间,胸前,下腹......顼极所到之处,仿佛撒下漫天牢笼,禁制住樊儿无法动弹......
"冲破血噬吧,现在......你会只成为我顼极的人。"
辗转间,那人火热复又侵到唇前,细语着,指下稍一使力,拇指便裂开一道血口子,沾血的指探入樊儿口中,樊儿闭眼任由鲜红滴入唇齿间,心中默念着曾经那人念给自己的句子:
--我是樊儿,独统冽你一人的樊儿,你是统冽,独我一人的统冽。
身下未动半分,樊儿右手已悄然叠于身下腰背之间......
直至口中腥红的湿液已然溢出唇角,樊儿咳嗽着睁开眼,撇头伸出另一手抹向唇边,眉头紧皱起来,仰头面向身上那人:
"你可知道燧塔族何以如此珍稀却又一直人丁单薄?"
顼极拧眉,附上唇在他齿间痴缠着未语,仿佛是在等待樊儿解释,却又似对此毫无兴趣一般。然而却只在那片刻之间,原本沉静的面容上顷刻浮出令人震惊的愤怒神色--
紧握住刀柄,温热的液体经由把手流向樊儿执起的手腕之上,紧咬起牙,手上更一使力,刀柄已约莫没入那人胸腹之间,几滴粘稠落在樊儿眉眼之上,与此同时,竟在那里绽开了一抹显见的笑颜:
"因为燧塔族人只忠于一个爱人,并且一生只得一人......"
只是稍一使劲,便推开身上人的桎梏,樊儿翻身爬离床边,岂知才跨起一步,竟又落入人的胸怀之中,由颈边传来那人隐忍之声:
"何以那唯独的一人不可以是我?"z
那低沉嗓音里的无可奈何,有着似曾相识的温和纵容,竟令樊儿有了瞬间错愕,顿在原地不得动弹,才一片刻时间后背已被那人胸前的血迹染湿了大片。此时门边传来平静声音:
"别无其他,只因你命中本是无他。"y
看着预师牙瑾沉静步进殿来,樊儿猛然回神,惊恐着朝身后人望去--
伏在樊儿肩上的湮础王突然间丧失气力一般往下倒去,直至蹲在地面,望着那握紧的拳头,樊儿立即便知他这是中毒症状,正当不知所措之时,牙瑾上了前来,拉起他手腕,低沉落下一语:
"同情他的话,你只会永远回不去统冽身边......跟我来。"
樊儿愣怔着随着他的拉力朝殿门奔去,只在最后临跨出门前,仍是不由得弥留给那湮础王最终的一个观望之后,便断然离去。
殿外躺倒了一地侍卫侍女,空气中隐约闻着异样的残香,一路奔去竟都没有一处阻挠,出了宫殿,牙瑾便由一侧廊里引出一匹棕黄马,二人乘上直往城门弛去。
马上乘着夜风,耳边只闻着呼啸,樊儿却听着身前人传来的说话声:
"稍后到达护城池边,你只需渡过桥,随后沿桥左侧前去便可,相信不需多久便能寻到统冽的兵马。"
"你......"何以对自己嘱咐这些?樊儿握紧了手心只迟疑出这一字。
"取下我腰上那枚玉令,过了岸不论见着什么兵士,只管亮它出来,他们必能送你到统冽的军帐。你只记住,无论如何千万要保住自身安危。"
樊儿没有了应答,胸中却是无以激发的震荡,只是摸索到他腰间,找到那枚令牌紧捏在手心里,直至攥到手掌生疼,方才沉沉吐出一句:
"你不与我一起?"b
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一小声的轻笑,彼此便再也没了言语,马匹疾速奔驰着,夹着已渐刺骨的夜风吹刮在脸面上,刺扫似的疼痛,樊儿知道,前方,统冽必在等着自己,然而此地,他必是永不会再来。
沉凝之间,护城池已然便在眼前,然而却在此时,身后传来马蹄声不断,以及越趋越近的火红光辉,燃亮了整个夜空一般,映照着两人身前本该漆黑的道路通红一片......
握紧了两手,樊儿已是慌乱了一团,却在此时听着身前人平静道出话语:
"替我转告统冽,十日之内务必退兵回朝,并且,三月以内绝对不得再来进攻湮础......还有,如今我是湮础的预师......"
随着话落,被扯紧了缰绳的马匹也已啡叫着停了下来,而那身后趋至的追兵,此时已紧紧包围了两人一马,火炬之光把那索桥之下的暗黑涌流也照得通亮起来,河水因着日前的暴雨缘故,浑黄浑黄的却是仿佛没底之渊。何时开始,不再呼啸于耳边的细风竟已吹拂在了平静的水面,捋了一波又一波的水纹朝那对岸一层层漾去......
湮础国城墙之外,永都王军数以万计正在待机出击。湮础国内业已布下万千防备,同样的兵马之数伏在城墙之下只待候将领一声指令。两军皆是蓄势待发,不远处即将成为战场之地已然硝烟滚滚,城内城外早已慌乱作了一团,这正是两国交战务必扰民伤势的真实写照。
永都军如今据于最前方的将领,正是号称军中智囊的士大夫习抒,然而与此对应的湮础国首将,却也并非以往的第一将士,而是通常位居二将的右宫护桓紫陌月。双方都未出动第一首将,然而兵士气势却都是未减半分,自有着王军的威仪。
此正前方方才进入戒备气氛,那边侧却传来异样的动静--
湮础军中此时混乱作一团,他们万是没有想到,前方正是敌对之时,宫中竟然发生弑君大乱,不仅是守在宫中待命后援的左宫护以及内殿侍卫全数中了毒烟,甚至连王本人也身负刀伤......还有那刚由北边境间传来的紧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