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郁了千古繁华的沉寂,积淀了朝夕不变的寒峭。
新月,如同高挂的华灯,淌了一汪银泉,指引辗转红尘的迷失者。
一抹纤影,流畅如划过山涧的惊鸿,在竹叶中穿梭。
素色衣袂翩飞作响,及腰青丝舞动不羁。
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儿,流泻着坚如磐石的决绝。
江湖,江与湖,是水,流淌的水,千姿百态,琢磨不透。
江湖,爱与恨,是梦,绮丽的梦,似云如烟,无从驾权。
江湖,潇洒与执着,纷乱与安定,薄情与深情,只是一线之隔,说不清,道不明。
当今江湖分正邪中三派。
正道以三大世家、武当、少林、武林同盟为首。
邪道以血月、清魅,冷钺为主。
至于中立之势,是以情报、暗杀为主的秘密组织。他们行事隐秘,涉及范围广阔。只要你不吝拨洒千金,无论是正或邪,都可让他们为你效力。
百年来,正邪二道纷争不断,引起腥风血雨动荡危乱不胜枚举。
直到数十年前,江湖经历一场巨大浩劫,正邪二道年长高手丧命无数,新一辈被迫接手,江湖才转危为安,进入短暂的安泰时期。
晨曦展露,天际尽燃,落下一抹金霞似锦,扣人心弦。
露珠点点,纵卧绿叶,碎光闪烁,疑是天人在九天之上滴落的琉璃泪。
沆瀣未散,丝丝凉意流动徘徊,冻得忙碌之人不禁蹙眉瑟缩。
“夙茗,起这么早?昨日不是身体不适吗?”
三大世家之首——潋家,其旗下别庄之一靳燚庄的总管李老伯,为人爽气诚恳,虽身为潋家管家之一,却从不仗势欺人,其年过花甲,身骨却硬朗如昔,咧嘴一笑,飒爽之气不比些弱冠之人少。
“没事。”
少年低垂着头,碎发贴着额际,让人看不清其容貌,音质飘渺优美如袅袅青烟,却透着一世冷漠与淡淡沧桑。
“唉,年轻人,真不错。”
老者知晓少年素来如此淡漠,也不深究他的无礼,只是径自感慨韶华的易逝与珍贵。
“呐,李管家,又自怨自艾了?看您这身子骨,说是与天同寿,都不为胡诌呢。”
一袭翠色衣衫的少女款步走来,娇俏如沐春阳的姹紫嫣红。
“唉,何必自惭形秽呢?”
少女衣袂掩唇,巧笑倩兮。
“你这鬼精灵,尽胡说。”
管家面色一沉,思索片刻后,又揶揄道:“非也非也,在烙雪丫头心眼儿里,与夙茗相比拟,谁可不自惭形秽?”
老人精光暴现的眸往看不清容颜却依稀透着出尘气息的少年身上一转悠。
“看来这偌大潋家,只有夙茗制得住你。”
“你……你……哪有……”
烙雪一反先前俏皮,水眸一转,含怨带嗔瞪了老者一眼,随即目光又锁向身边只字未语的少年,清秀的容颜已是红霞一片。
“……”
夙茗身形一顿,相似察觉到少女炙热的视线。
“……夙茗先去前院浇灌花草……”
言罢,略略欠身,不顾少女闻言黯淡下的神色和老人连连无奈的叹气声,独自转身离去。
靳燚庄仅是潋家一座别庄,且当家之主潋祈尘也鲜少来此小住,可别庄布景却不因此而受忽略。
靳燚庄占地极广,不存庸俗的浮华,而是淡淡出尘的素雅。
蜿蜒的长廊朴素而不失庄重,静静横卧于青竹碧湖间。
清风抚过,湖面涟漪四起,几片绿意随波荡漾。
翠叶迎风,飒飒作响,若有似无的清香,飘忽而来。
夙茗顿足,滞滞望着这片景况。
没有特别的欣忭之意,也全无厌恶之色,只是淡淡的凝视,感受这分和谐。
脑中思绪清如雨后空山,又混沌似泥浆浊流。
这般矛盾令他费解,就如同那名为烙雪的少女遥望自己的目光同样——似乎能明白她美目中的流光为何,却又不懂那眉目间的深锁之意。
“唔”
一声啜泣打碎岑寂的氛围。
须臾后,两个相依而行愤然唾骂的粉衣少女踱步走来。
少年闻声,又垂下头,静默的立着。
“太可恶了,那女人,不就因为公子顾忌她是三大世家中越家现任当家越纵横的掌上明珠而对她有几分隐忍吗?她……她竟这般仗势欺人!”
夙茗一怔,微微抬眸,从发隙间望见说话的少女那一脸愤恨之色。
“就是就是,在公子面前乖巧柔弱,在我们些下人面前,又是一脸凶神恶煞,明明是她嚣张跋扈,打了我们不说,还在公子面前潸然泪下,出言污蔑!”
另一少女同仇敌忾的应和,侧身时,夙茗依稀能看见少女脸上的红肿。
“哼,我们公子文武双绝,容貌可比天人,为人温文尔雅,他才不会对一个小女娃斤斤计较!难道‘玲珑公子’之名,是江湖侠士瞎哄的吗?”
言罢,少女目中已褪去怒色,眸光流转间,独余憧憬与恋慕。
面容酡红如宣纸上化开的点点朱墨,妖娆动人。
见此,夙茗又是不禁一愣。
这目光,这神情,竟与烙雪看自己时有几分相似。
夙茗垂首,心中不解重重如暮云叆叇的天穹,迟疑片刻,终默不作声打算离去。
“稍等。”z
一少女见夙茗,急急叫唤,止住他欲离的脚步。
“姐姐有何吩咐?”
夙茗回首,淡淡作答。
“……”y
少女倾首,目光直直落于少年的容颜,何奈有青丝垂泻,任少女怎么瞧,都瞧不出少年的容貌。独有一身幽幽如兰的气质,昭显着他的特别与不容忽视。
“你是……李管家前几月收留的少年……夙茗?”
“是。”b
“你要去前院?”
“是”
“……”
少女眸儿一横,对少年的冷漠有些恼火,但同为潋家之仆,自是不期望眼前纤细的少年遇上那似毒蝎般的美人。
“别去,那里有只蝎子,小心被蛰得体无完肤。”
“谢谢姐姐关心,夙茗须前去照料花儿。”
夙茗言带恭敬,只是语气冷漠平淡如挽不起丝毫涟漪的冰湖,无起无伏。
“你……哼,随便你!”g
少女见夙茗如此不领情,大怒,冷冷一哼,悻然离去。
“啧,真不知好人心。”
一直静默一旁的少女见此也相继离开。
“……”
夙茗略略抬首,一双深似秋潭,美若璞玉的眸儿从发间展露。
望着少女们急去的背影,夙茗有些不知所以。
走过长廊,方入前院,惨淡的景象俨然落入眼底,少年如画细眉微微一蹙。
昨日前来,还是绯红娇花点点缀翠叶,隐幽暗香漫漫萦鼻间。
而刻下,那娇媚幽滟化作满地残败,虽暗香依旧,却已如萧索的繁华迷梦。
让人目不忍睹。
夙茗细长的眼睫微微低垂,落下淡淡暗影。
微抿的唇,含着几分轻愁与不舍。
自从来到这别庄,前院的草木就是自个儿亲手照料,朝夕相对,夙茗对简单的翠色欣喜之情更胜思绪复杂冗繁的人。
何奈这倾醉人心的一片幽美却凋零至此。
心中喟叹,走近一株根茎隐现的粉花,屈身,轻柔的托起已略显枯萎垂败的瓣儿。
“慢着!”
一声喝止破空而来。
音色本是甜美如瑶琴所泻,偏那语调硬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焰与凌厉,损坏了那份原有的清冽。
夙茗凝眸,幽幽掠起,只见一少女立于身侧。
一身青色流仙衣,及腰乌丝挽成冗繁的发鬓,几支珠钗玉坠叮当作响。
再看那少女的容貌,虽非倾国倾城,却也可比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只是此刻,那张娇美的脸儿因狰狞而显得扭曲不堪。
越碧秋对上少年的眸,当下一愣。
柔顺的发隐去了少年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幽黑的眸。
而单看这双眸,足已慑住了少女的心魂。
那是一双极幽极深的眸。
醉人如那季落花缤纷中掠过的浮影暗香,清澈似山涧逶迤而流的一泓秋水幽幽。
少女顿时有些恍惚,仿佛灵魂被那双眸中的漩涡紧紧裹住,紧接着……随它往下堕往下堕……直到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幽深……醉死其中。
凝固般的盏茶时间,待少女回神后,心中已有几分见解。
深邃的瞳,再次凝向眼前纤细的身影。
却已不存前刻的清澈,而是染上恨意的污浊。
浓烈至斯,让夙茗有些不明所以。
“是你……是你……”
喃喃低语,越碧秋已身如其声,颤抖不绝。
若不是她目中溢满的疯狂,如此轻颤而单薄的身形定会让人心生怜惜而上前扶持一把。
“是你……你的错……你……勾引我的潋大哥,你……的错……你的错!”
少女吐字不清,若是常人必定听得模糊。
夙茗却因内功深厚,一字一顿,清晰深刻,仿佛倾泻耳畔。
夙茗几近本能反应,当下四顾。
周围尽是些败花断竹在风中轻摇的影儿,并无何人。
少女这句话,是对自己说?
“你……你这……你这……不要脸的!你……你竟然勾引我的潋大哥!”
至此,少女脸色已数变,时而凄凉犹如雪中清霜,时而惨淡恍同沉沉死灰。
最终,一片阴郁掩面。
“我不认识他。”
姓潋?莫非潋家年轻的少主?
可是他入庄数月,别说少主,就连他身边的扈从都未曾谋面。
何来勾引之说?
“呵呵,好,不认识。”
紧咬下唇,一丝殷红从润泽的唇瓣中流出。
如此张狂,似理智尽失的野兽,急欲寻觅下肚的食物,以填补自己满心的空虚。
“此刻潋大哥不在,我定要好好教训你!”
少女冷然一笑,对夙茗的回答听若未闻。
笑话,这种荒谬的谎言,谁会相信?
潋大哥……是她的……那是很早就定下的事。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少年会平空出现?
为什么他能以如此短暂的时间,夺去那颗温柔似水,却也无情似水的心?
她……要毁了这少年……一定毁了他……这样……潋大哥就不会再在意他。
潋大哥会把所有关注与特殊的温柔放置在自己身上。
再也不会被他所迷恋……
言罢,柔荑已往腰间一探,片刻后,手心俨然多出一条银色长鞭。
“潋大哥……他……他是我的,谁都不准和我抢!更何况是你这种出身寒门的奴仆!”
少女纤臂一振,长鞭宛如矫捷银蛇,直直向夙茗劈去。
夙茗性子冷淡,极少有起伏,所以喜恶分明异常。
对于眼前少女气势凌人,目空一切的姿态不甚喜欢,因此不再愿多言,身子盈盈一倾,躲去那闪着寒光的软鞭。
“你……”
越碧秋柳眉一皱,未料到自己的鞭竟被夙茗轻巧躲过,随手又是一鞭。
鞭身顷刻跃动如亢奋的毒物,逼向少年的肋下。
孰料少年轻盈翻身,又避开灵活长鞭。
身子安然落在一边。
“你……!”
越碧秋暗自诧异,这看似柔若无骨的孱弱少年竟然躲过自己二击。
心中除之为快的思绪更见浓厚。
以至聪慧如她,竟忘了质疑——为何一仆人能躲过她蓄势二鞭。
此刻脑中沉浮的尽是不满与愤恨。
想她,是三大世家中越家大当家的掌上明珠。
素来被人众星捧月般呵护在怀,即使她要打要骂,众人也都顺着她,不曾忤逆。
何似今日这少年,不但抢了原属自己的潋大哥,甚至百般抵抗她。
“这里的管家是如何教导下人的?竟出如此卑劣之徒,过会儿我非要他老命不可。”
虽是阴狠过人,却也是千金小姐之尊而惯出的性子。
任性之心更不在话下,眼见动不了少年,便扬言牵连他人,以泻心中怒意。
这本是少女随意之举,未料听在夙茗耳畔,却委实一震惊。
李老伯不仅收留他,还对他照料有佳,他虽不似一般老人虚弱,但毕竟年过花甲,怎能收得住这大小姐的蓄意折腾?
夙茗抬头对上少女的杏眸。
一双本平淡无波的瞳煞时光芒四射。
顾盼间淡出一丝冰冷,一缕犀利。
那应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神色,偏惑人如一池银色月华汩汩流动间的栖息血蝶,即使明知深含剧毒,却不自知的被他夺去了目光。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准你为难李老伯!”
“你……”
越碧秋为其神色所震,许久后才得以回复。
“好,那你就受我这数鞭,以惩你不顾道德伦理,诱惑潋大哥。”
唇瓣间吐出最后一字之际,越碧秋的银鞭已挟雷霆之势,横向扫去。
只见夙茗纹丝不动,须臾后,身上的粗布衣已裂开一缝,殷红的血随之沁出。
越碧秋见此数缕诧异划过心房,漾出波澜连连。
本以为这讨厌的少年只是信口雌黄,不料他真依言丝毫不动,甚至直直受这一鞭却连眉都不动分毫,更别说自己期待中的呻吟或是求饶。
几近一种赌气的情愫,萦绕在少女心扉间——她想看少年卑贱的向自己屈膝求生,一如他用身子勾引自己的潋大哥那般低下。
她要让他知道他自恃的那份潋大哥的宠爱在她越碧秋得到的怜宠中是如何微乎其微。
她要让他清楚他是何等恬不知耻,下贱龌龊,应是连靠近潋大哥的机会都不曾拥有过。
于是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
随着长鞭袭身的声响,地上腾起漫漫轻尘,血色妖冶和着黄土,绽了满满一地艳丽。
而夙茗,却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忍受身上的巨痛。
其实夙茗心中知悉少女此举为何。
她只是想要自己的一声求饶,一个服从。
就如同曾经的“他”。
“他”……
一个模糊的身影蓦然在夙茗脑海中掠过。
随之划出一片破碎惨淡——那是他不堪的记忆。
深刻如烙在心中的一个狰狞痕迹。
长久似巉俊高山上永不消融的那一地残雪冰霜。
这是特别的存在……能让淡漠至此的人儿深深陷入情感的领域——无限的恐惧。
那时便是如此。
“他”,几近疯狂的渴求着自己的一声卑微讨好。
那时的鞭打,亦如此刻落在身上的炙痛一般。
疼,很疼。
全身像被无数蚂蚁啃噬。
那熟悉的苦楚,让夙茗一阵晕眩。
而此时的越碧秋,浑然沉浸在不可收拾的怒火中,没有察觉少年的异样。
继续挥动手中的长鞭,不曾停歇,直到有一股力,袭向自己的手腕。
待越碧秋有所察觉,早已虎口一松,长鞭翩然落地,陷入翻滚尘埃中——如同少女刻下的心境。
“何人?大胆至此?”
少女眉目含怒,回首冷瞪来人,却在看清来人那俊逸绝伦的脸庞时,一身凌厉顿时消弭。
“潋……潋大哥……?”
夙茗闻越碧秋一唤,含疑的眸抬起。
只见一面容俊逸非凡,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执折扇,盈盈立于少女身后。
一身风流潇洒却不失素雅之气尽露无疑,又隐隐带着几分不属此年龄的超然成熟与内敛。
黑如点漆的眸在越碧秋与夙茗间悠然游弋。
“碧秋,此举为何意?”
潋祈尘淡然一笑,浑然的优雅之态恍若乘风而下的一片似舞落叶,让人不禁心生向往。
“我……我……”
越碧秋心下大惊。
先前刚抵别庄时,她软磨硬求潋大哥代她去市集买一册山水图籍。
一去一返,理应夕阳斜落时分才会回庄。
怎么会……
越碧秋此刻神色已青白交错,甚是难堪。
相拟对潋祈尘提早回庄的疑惑,心中更惊诧的则是——潋大哥亲眼目及自己手持银鞭时的凶狠。
“我……是……是……是他欺负我!”
深恐被潋祈尘厌恶,心中已漾着一片苦涩。
手颤颤指着已浑身浴血的少年,当下胡诌一通,一双美眸灵灵出水,眼底浮着满腔委屈,幽幽凝着潋祈尘。
“碧秋,你……”
潋祈尘闻言不禁蹙眉。
这打小便视若己妹的女孩,何时已如此刁蛮任性?
“碧秋,你是越世伯的独生女儿,将来也定是一代英豪的娇妻,举止应合宜,怎能任意说谎更出手伤人?若传出去,将来你何以面对江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