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姜脸色如大雪扫过,没有一丝颜色。
半晌之后,绛姜笑开,眼底滑过一丝疲意,"他知道的,我成不了他的管狐。"
"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恨他。既然没有恨,又哪来的管狐。"
丁清昆愣在那里,脸上青白相交,本是清秀的脸庞狰狞许多,手指缓缓拔开绛姜因汗而沾在颈间的发,顺脊背骨而下停在某处,尔后用力一压,"果然是畜生,认准了就死心塌地?!"
"唔......!"那股痛意几乎让绛姜昏阙过去,本是没有什么力气的身子往下一滑,却是被他从身后架住,身体紧紧贴在床柱之上,可是纵然是如此,绛姜却是冷笑道,"不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丁清昆一僵,绛姜继续道,"嘲笑我?那一个被架空得毫无权力,一举一动尽在旁人掌握之中,还得大于小心翼翼夹紧尾巴过活的堂主,高明许多吗?"
丁清昆恼羞成怒,"刑堂的手法一百八十多种,还想要试试其他的么?"
绛姜抿嘴,"不想。"尔后突然笑道,眼眸流光溢彩。
丁清昆呆住,只觉得好似被搅入一场迤逦的梦中,光彩斑斓,正当他想要沉溺其中时,却猛然醒悟道,"你竟然还在用勾魂术?"匆忙之间伸手将他的双眼盖住,只觉得掌心之间浓黑的睫毛轻轻抖动,小狐狸脸上笑意颤动,"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无法在他新婚之时刺杀他,便来找我迁怒的。还是,你知道我身上有那枚珠子,先来取去,以便断了他任何一点希望?"
话音刚落,只觉得丁清昆的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略略放松手中的禁锢,看似自己已然点中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唇旁笑意加深,缓缓道,"那我便不再陪你玩了。"
丁清昆不由愣住,一瞬间,只觉得颈间一股暖意冲出,漫天漫眼,血雾如花,朦胧艳色只看到绛姜笑意更艳,血痕自颊旁而蜓下,抹出炫烂颜色,那一刻,再度露出绯红双眼,妖意弥漫,本性的嗜血剥落平日的修身养性,昭然若揭。
"你已经有害他的心意,若是留下你,岂不是替他留下一个心头大患?"
只是眼前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回答,绛姜眼色冰凉,纵然是火般的颜色也只令人觉得一股鬼气弥漫,如灰烬之中的靡蝶,振翅不能。"满意了么。"
携手静立在树下的人,身着的浓艳喜服,如血气,让绛姜只觉得心中猛然抽动。陵衍绯面色如水,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发间杂着几许樱红,不再是如他们初见一般如槐清雅,断肠花开,花开花杀。
三十.
陵衍绯嗅到空气中满是血腥,眉头微蹙,"我以为你不会杀他。"
"我也以为你不会杀阮长歌。"
陵衍绯默然,"你知道了?"
"......"绛姜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垂首见手背仍有些许腥红,将其尽数擦在淡银衣上,血痕凄戾,"现在知道了。"
陵衍绯没有想到竟然被会小狐狸给绕出真话来,面色尴尬,垂首不言。
绛姜淡淡苦笑,回眸看着那仍旧温热却了无生气的尸体,手中翻出一道红光,青石地面如同化开血池地狱,如同彼岸花蕊般的触手将尸体拖下,融入一片血海之中......,须臾之后,微风袭来,月娘仍旧温婉如水,静静凝视大地。
"还给你,现在我也不用带这个了。"
陵衍绯只觉得有样东西朝自己掷来,下意识伸手接过后便马上明了,是绛姜将颈上所挂的青银锦囊取下抛给他,"姜子......"
"你把这个给紫嫁的时候一定是在众人之前吧。这么做,难道不就是想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来找我吗?"
陵衍绯诧异,"你......"
绛姜侧开头,让自己的视线生生地从他身上拔下来,不再看他,"现在都结束了,你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有必要再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身上,......,你比我更需要。"
月光是一层凉薄的银色,被萧瑟秋风吹散,洒落在两人身上,脸庞,眼角,冷若冰霜。
绛姜脸色苍白,仿佛一瞬之间便会如雾气般消散,而陵衍绯的脸色更白,攥着锦囊的手指紧了又紧,咬牙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让你替我杀了他才将駁珠交给你的么?!"
难道不是么。绛姜在心中几乎哭道,可却是怎么也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自己怕,怕如果真的说出来,这根针会永远的钉在彼此之间,连转圜的余地都会没有。
所以这句话不能说。
陵衍绯走近绛姜,不待绛姜回过神来,只觉得脸上一辣,顿时呆立当场。他竟然打了自己一巴掌?!小狐狸的妖性刚刚被挑起来,不假思索便劈手一掌,却是在离陵衍绯不过毫厘之时生生停住,绛姜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不躲?"
"那你又为什么不打。"
绛姜手指轻颤,片刻之后狠狠收回手来,"你......,混蛋!"他明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他明明知道!小狐狸蹲了下来,紧紧蜷住自己,手掌间本就是未愈的伤口传来刺痛。绛姜苦笑,他现在知道痛了,知道什么叫做先爱先输。
什么都没有,输的一干二净。
"姜子,你难道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我总归是要死在你前面的。"小狐狸身上一暖,这是自己非常熟悉,连心跳都知道频率的怀抱,陵衍绯的气息温和,"我跟不了你一辈子,守不了你一辈子,我怕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把駁珠给你。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锦囊是除了你之外就没有人可以打开它的吗?"
绛姜身子一僵,陵衍绯无奈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如此不择手段的人么?"
绛姜紧紧咬牙,半晌后才苦苦笑道,"可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因为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相信他?因为他莫明其妙送駁珠给自己而相信他?因为他用抱歉这两个字面对自己而相信他?还是因为他现在娶了谢三小姐而相信他?
"姜子,对不起。......,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
绛姜再也忍不了,吼道,"那你能不能不争?!"
陵衍绯苦笑,"不争?我从小到大就只学会了争这一个字而已!"
"我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天之骄子,我也从来都不知道被父母呵护是什么滋味!从小,我在街上流浪的时候就知道不争活不下去,被管欣童领到观风听雨楼的时候,我也明白,不争就得要重新回过过去的生活!"
"你无法想象到一个只在街上生活的乞儿突然之间被领到观风听雨楼,而且还得知自己可以继承这里的感觉,你也无法想象在他苦学了六年之后,一夕之间瞎了双眼的感觉,你更加不知道,不到三天就便宣布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易主的感觉,得到了然后再强行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
"管欣童却只是说,这是你的命,陵衍绯,你注定一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是,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陵衍绯沉默良久,"我争惯了,姜子。我争了一生,一辈子,争到现在你现在要我别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绛姜缓缓闭眼,只觉得胸口喉间被堵咽的刺痛,为什么你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许久之后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回去吧,你该回去了。"
陵衍绯唇角一丝苦笑,俯身将駁珠重新挂在小狐狸颈间,温热气息滑过颈间,如同往常他们相拥之时,只不过是毫厘,便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就连不过是将链子重新挂的些微举动,也能令皮肤感觉到那种空气流动,轻轻颤栗。
"好好照顾你自己,我以后真的不会再来见你。"
片刻之后,陵衍绯转身离开。
绛姜只觉得天好像突然下起雨了,滴滴达达,下到脸上也似有湿痕。
三十一.
红喜,红纱,满眼皆红,红烛都已然过半,一汪泪珠滚滚留下,凝了一桌。
一室静立在新房内的丫鬟婆子皆是默然而不做声,谢庭晚嘴角划过一丝苦笑,伸手将盖在脸上红盖头摘了下来。光滑如水的料子拿在手里,轻盈柔滑,红底之上五彩鸳鸯,交颈戏水,一片青莲绿叶。
青莲见谢庭晚取下了盖头,吃了一惊,忙阻道,"小姐,这个可不合规矩......"
"叫她们散了吧。"谢庭晚将盖头搁至一旁,不再去看。出嫁的女孩儿是要自己动手绣出红盖头,纵然是她,这一针一线也是亲手绣出,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青莲喃喃,连合卺酒都还没有喝,怎么就让伺候的人都退了呢?
谢庭晚淡淡一笑,"没事,都退了吧。"
满室晃动的红色犹豫踌躇,最后终是缓缓退去,轻轻扣上的门声回响,似是让这屋子更加空旷,谢庭晚缓缓起身,一身缠枝莲华福字双至的锦绣在身后拖出旖旎,她回眸看了看,眼神如搁在桌上的火烛一般明灭不定,须臾之后便吩咐青莲取来常服换下,洗去一脸艳妆脂粉,还了素颜。
青莲拔亮烛火,晕黄烛光勾出默然而立于窗前的身影,双手轻绞,面色冷然,"青莲,你说子卿去了哪?"
"小姐......"青莲抿唇。
谢庭晚定定地看着随微风而轻摆的火烛,"说。"
青莲不敢直接说,只是虚应道,"青莲听说公子是去解决一些事情了。"
"是么。"谢庭晚的口气极淡,听起来虽是波纹不兴,可是青莲看她眼波微转,唇旁一抹笑,寒凉更胜秋风,便不敢再言语,垂手立在谢庭晚身旁。
"怎么下雨了呢。"夜雨无声,湿薄似水雾缠绻,谢庭晚伸手接过自檐下滴落的水珠,回眸看到陵衍绯推门而入,肩头已然被雨润湿,艳红凝成绛红,眼底却是一层细细倦意,随之而来,是一股极淡的药香,似有似无。谢庭晚眉眼轻敛,这味道她虽然从没有见过其主人,可是却是知道的。
而且这药香里还有一股断肠花香......
谢庭晚收回手来,"怎么淋了雨?"
陵衍绯恍惚,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什么。"
谢庭晚便不再问,见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取下盖头换下喜服,唇边又勾起一丝笑来,亲手替他慢慢蘸干湿发,然后又换上干衣服,陵衍绯本想拦她,"你不必如此。"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谢庭晚侧头笑道。
陵衍绯闻言失笑,忽的门外有人禀报,青莲过去应了,接过来一封信,看了落款,忙递给了谢庭晚。
谢庭晚将信打开,垂眸看了看,薄薄一层信纸似有铁般的重量,她将信覆在桌面上,手指将信攥紧后又再度松开,如此反复几度,才缓缓道,"谢家出事了。"
陵衍绯一愣,复又转成苦笑,尔后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的一封信被人给截了。"
看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陵衍绯沉默不言,他根本无需去问那信中内容到底是什么,史上仅因逞口舌之快便导致满门抄斩亦不少见,况且现在白纸黑字,不管是什么时候内容,落在有心人之手,这一场风浪又岂会小得了?
"信中所书之内容,父亲在给我的信中亦是语焉不详。"
"可有查到是谁主使?"
"不曾。"谢庭晚将信放在烛前点燃,燃尽落地,一层黑灰,眼波微转在陵衍绯脸上,见他仍旧脸色如常,抿抿嘴又道,"虽是已经知道那信到底在什么地方,却是未能如愿将其取回,数度功败垂成......,可怜老父如今已是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安寝。"
陵衍绯手指在桌上轻叩,"如此棘手?"
谢庭晚眼色一动,唇角滑开笑意,"子卿可有什么法子么?"
陵衍绯心道,一向是自己算计人,结果今天却是被两个人都给算计了,面上却是淡淡笑道,"由我来处理吧。"言罢起身,看是想要离开,谢庭晚诧异道,"子卿,你要去哪?"
"此事不宜久拖,我去准备一下将这件事这几日解决。"
"可......"谢庭晚色变,再如何说这也是洞房花烛之夜,他竟然就这样要离开么。
陵衍绯的身影在门前顿了顿,回头对谢庭晚笑道,"别担心。"说罢推门离去,留下谢庭晚静立灯前,面色苍白,将青莲遣出去后,半晌才颓然坐回床上,一夜无眠。
清晨,雨过天青。
谢庭晚看着洒落在地的阳光,问刚刚回来的青莲道,"是谁去办这件事?"
"是公子亲自去了。"
谢庭晚又问道,"一个人?"
青莲点头。
谢庭晚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旋身离开房间,穿过听雨楼之后停在一处,推开门看着里面的人,本是冷然噬血的神情此时却有些像饕足的猫,金黄色的眼眸在暗光之中细眯成线,谢庭晚面前露出笑意。谢庭晚目若寒霜看着赤蛇枫木,"子卿让你开杀戒了?"
"原本他便答应了让我杀了自湖底放出来之后所见的每个人,如今只是迟了一些才实践诺言罢了。"枫木看着指缝之间仍旧留下的血痕,呵呵笑道,"不过,那个什么狻猊堂主还真是不够看。"
"见到的每一个人?"谢庭晚眯起眼,"那现在,似乎还差一个吧。"
枫木冷笑,"你是指那只小狐狸?算了吧,你家夫君把他当眼睛珠子一样......"话音尚未落,只见谢庭晚脸色猛然青灰,看过来的眼神杀意凛然,不由嘴旁的笑意又加深了许多,"所以,我劝你不要动他了。"
谢庭晚见他一脸坏笑就知道自己让他看了笑话,心中怒起,却是生生的压了下来,同样也笑着看向赤蛇,"那好吧,你一直留在观风听雨楼吧。"
"什么?!"
枫木果然追问,不过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谢庭晚给兜中了,一下便扳了个平手。两人顿时都不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神之中各怀鬼胎,一时之间暗潮涌动,最后终是枫木按捺不住,"难道你要帮我离开么?"
"当然。"谢庭晚携手道,"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可能会让你长时间留在他身旁,野性未消,养之不熟,总有一天会反噬。"顿了一顿,谢庭晚笑开,"更何况,现在既然我在他身旁,又何必要你。"
"果然是天生的绝配,一样的翻脸起来比翻书还快。"枫木叽笑道。
"多谢。"谢庭晚挑眉。
枫木眼中闪过杀意,冷哼一声,"只要你帮我把内丹取回来,我才不会留在这个鬼地方。"
谢庭晚回眸看他一眼,满眼不屑,"亏你还有那么多年的修行,难道就没看出来薇娜的死到底对子卿有没有影响?就算他们融血时间并不算久,不过薇娜到底是他的融兽,如今子卿能撑到现在,多少也是因为你的内丹的关系,如果我把你的内丹还你,岂不是亲手杀了他么。"
"他竟然敢骗我!"枫木恼火至极,手击在石桌之上,只听一声轰然,坚硬的石桌顿时灰飞烟灭,"我定要将陵衍绯碎尸万段,如同此桌!"
谢庭晚针锋相对,"放肆,你敢!"
顿时气氛诡谲,一瞬之间便剑拔弩张,枫木面色狰狞,再也不用掩饰用的人形,蛇眼圆睁,杀意弥漫。可是纵然是在如此怒极情况下,他心中还是顿了顿,谢庭晚亦是龙神,若是实打实起来,她不惜命自己也是不可能会活,不过仍是咬牙切齿,"我为何不敢?!"
"何必呢?"谢庭晚此时却是一笑,笑颜如桃花,温柔美艳,"只要你听我的,何愁没有一方自由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