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了一会,却是没有预想之中的雷击,小狐狸悄悄从指缝之中张眼看,仍旧是一室烟雾袅袅,没有半点雷击过的痕迹。
陵衍绯长身立在他身前,一身银衣无风自动,那道雷已然被他拦下。
"还好吗?"他柔声问道,小狐狸劫后余生,背脊早已冒出冷汗,现下被软语相问,心中顿时委屈,"不好......"嘴唇一扁,"他欺负我。"
陵衍绯垂首轻咳,但笑不语,小狐狸心有不甘,正欲找回场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绛姜喃喃道,他起身之后才看清楚陵衍绯的脸色,一层青灰,仿若枯败干涸的薄叶,没有一丝颜色。
陵衍绯不能开口,愈咳愈厉害,掩住嘴唇的手已经掩不住血迹,腥红渐渐从指缝漫出,在襟前,地上绽开一地红莲。
血气艳极,一股甜腻四溢。
满室的异香被冲了个干干净净,绛姜只觉得心跳不能,下意识的去接陵衍绯软下来的身子,心里悔恨至极,若是知道会连累他受伤,自己就不该赌那口气。
手还未碰到陵衍绯衣角,只觉眼前一花,阮长歌猛然翻手欲搭绛姜手腕,小狐狸猝不及防,下意识收手,陵衍绯便被阮长歌接住,小狐狸急道,"不许你碰他!"
阮长歌面色冷峻,修长的眼睛挑起,针一般刺在绛姜心上,迫得他不由一退。
"扶虞!"阮长歌转头喝道。
少年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吓的愣在一旁,被喝到时猛的机灵一下,看向阮长歌。
只见阮长歌沉声吼道,"去找薇娜!不论死活都给我带回来!"话音未落,扶虞顿悟,化身为黑鹰破窗而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绛姜也猛然醒悟过来,陵衍绯的灵力之高,已是面对駁都可毫发无伤,试问他又怎么会因为扶虞的惊雷而受伤至此。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因为薇娜。她是陵衍绯的融兽,同荣共损,一定是她出了意外才会牵连陵衍绯受伤,扶虞的那一记惊雷不过是找了个"好"机会,雪上加霜。
阮长歌将陵衍绯安置在床上,陵衍绯已晕了过去,却仍有极痛的表情,脸色如金纸,而且最糟的是血仍旧止不住,前襟已然被鲜血浸透,支棱散开,好似彼岸花开,魂兮来兮。
绛姜却是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急得手足无措,只见阮长歌面色凝重,似是苦思,可是却好似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陵衍绯的气息渐弱。
"难道没有办法么?!"绛姜对阮长歌吼道,心急如焚。
阮长歌的脸色愈发凝重,立在床前,将陵衍绯的外衣除了下来,绛姜在一旁惊愕的睁大眼睛,倒抽口凉气,几道狰狞的伤痕由左至右划满陵衍绯的前胸,其中一道险险划过心脏位置,虽然时日已久,却是可以看的出来,当时一定凶险异常。
看似阮长歌早已知道伤痕的存在,视若无睹,手扬至陵衍绯额前,闭眼片刻,再睁开时一双黑眸流光溢彩,仿若水银。只听他低喝一声,"定魂针!"手指间便银光闪动,运指如飞,疾点陵衍绯全身十六处大穴,银光如星,没入陵衍绯体内。
片刻之后,定魂针完全没入陵衍绯体内。如有奇效,陵衍绯神情稍霁,不再那么辗转痛苦。
阮长歌眼中亦流光消失,那刻,他脸色已然极白,似一盏油尽灯火,身子晃了一晃,大概是不想在绛姜面前露出颓意,又强憋住一口气稳住身形,不着痕迹的扶住床栏缓缓坐了下来,看着陵衍绯呼吸渐强,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绛姜将一切收在眼中,心中仍旧沉沉。
定魂针是将将死之人快要四散的魂魄强行钉住,只要魂魄不散便还有一丝生机,只不过此法逆天理而行,下针之人用的是自己的魂魄制死银针,下针之后魂魄受损,无异于大病一场,伤及根本,所以轻易不会有人用此方法只为拖延一时。
再者,对于陵衍绯而言,定魂针不过只是权衡之计,定魂针效力一过,他还是难逃一死,而那个时候,绛姜明白阮长歌已没有能力再用一次定魂针。而今之计,便是要找到薇娜,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
正当阮长歌坐着休息时,一杯茶放在他身旁,仍有余温,香气不散。
小狐狸收回手来,半跪在床前不去看他,只是眼睛眨都不眨的注意陵衍绯,好像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不见了般。
总算是暂时抢了他一条命回来。
阮长歌眼色复杂许多,停了半晌,拿起茶来轻啜一口。
"定魂针有几日的功效?"待到阮长歌脸色好转些许,绛姜便迫不及待问道,虽然阮长歌看向自己的眼神仍是极厌,好似深仇大恨般,绛姜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多则月余,少则......,"阮长歌沉吟片刻,"七天。"
七天......?让阮长歌耗去魂魄才换来这么短的时间?绛姜咬牙,强自镇静下来,忽然忆起一件事情,不由惊喜道,"不是还有駁珠么?"此时正好拿来一用,也合是陵衍绯命不该绝。
阮长歌一愣,不屑道,"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吗?"
绛姜不解,阮长歌冷冷道,"駁珠能解毒,实则是因其本身便是剧毒,以毒攻毒,所以只需饮此珠所泡之水便可解毒,若是要入药食用,则是另外一种功效,需引一昧药草才能去掉毒性,如若贸然服食,死状更惨。"
"是什么药草?我去取。"绛姜急忙追问道。
"文茎。"
"什么?"绛姜不由惊道。
符禺之山,其上有木,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其草多条,赤化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但是三十年前,符禺之山被赤蛇枫木所据,因其残虐暴行,食人无数,又灵力高强无人可收,招至其未到天劫之时便被天遣,一场天雷山火围山七天,这才收伏赤蛇枫木,也累得满山翠郁烧得焦土一片,三十年间荒草不生,而文茎又独在符禺之山生长,由此之后,文茎便人间绝迹。
小狐狸不由心寒,难道现在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
"惟今之计,便是希望薇娜未死。"阮长歌注视着陵衍绯,手指微微接触他的手,却又马上收了回去,立起身来,敛尽一脸神色,又是冷淡如冰霜。
九.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对扶虞说,无论薇娜是死是活都要带回来?"绛姜挑出阮长歌的语病,目光炯炯对他,其中必有蹊跷。
阮长歌坐在桌前,瞥小狐狸一眼,他本不耐烦再解释,只是看这情形不说又不行,只得道,"那是下下策。"绛姜静待他继续道,"她若是死了,便将她的尸体中衍绯的血逼出来,重新渡过衍绯体中。"
"但是呢?"绛姜听出话中还有话,断不会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么做,血中已染有兽血尸气,更何况还不知道薇娜到底是因何出事。"情况实在太多变化。
"那到底会有什么结果?"绛姜继续追问道。
阮长歌张口无言,勃然变色,"此事无先例,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刷地一声,他立起身来踱到窗前,血色黄昏,靡紫妖红,一片混沌不清。
绛姜看着已然无法保持冷静的阮长歌,心里反而冷下来,一字一顿道,"是没有人死过融兽还是死过融兽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阮长歌闻言一震,却是开不了口。
绛姜默然,阮长歌的表现已然说明问题,就算他的那个法子有效也必定会让陵衍绯的处境更惨,想他心高气傲,决计不会接受如此苟延残喘的生活,更何况那可能还是最好的结果。那最坏的结果呢?小狐狸嘴张了张,言语碎开,生生堵在喉间,上下不能,偏有一股辛辣沿鼻而上,呛得几近落泪。
一室沉默,风吹过,惟余琅玕相击,玲玲作响。
阮长歌立在窗前,观风楼窗外便是瀑布飞泄,却是不大,叮咚落水如玉盘滚珠,水雾缱绻。他的身影似凝在那里,动也不动,眼底细细倦意又带上一丝,惧意。
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阮长歌闭眼,喃喃道。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本就明亮的观风楼愈发流光飞舞。琉璃翡翠,烛光水晶,透过来映出去,千折百转,细细在黑锦绯衣之上拂出橙色,却是映得静处在室内的两人,惨白一片。
"薇娜,......,已经不在了。"阮长歌突然开口,破开一室奢华寂静。
绛姜蓦然抬眼,见阮长歌眼神凝在一处,眼底显出与扶虞眼旁无异的纹式,透出暗暗银光,他缓缓道,"扶虞传回话来,他去了那间小屋,可是找不到薇娜,只有满地鲜血渗入黄土......"
言罢,阮长歌紧紧闭眼,似是肩上有千斤重量,再睁开眼时,满眼戾气。
一番话如凉水浇心,竟然连最后一条路都堵住。绛姜看着静静睡在床上的陵衍绯,忽的忆起曾有人对他说,人生不过一场梦,死,不过是梦醒了。难道现在,陵衍绯的梦要醒了吗?绛姜狠攥紧拳,指甲掐破皮肤,血气弥漫。
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
他不会让陵衍绯死,无论如何都不能!
伸手握住陵衍绯的手,绛姜暗暗在心中发誓。此时却是看到陵衍绯缓缓张开眼睛,心中顿时惊喜,忙问道,"怎么样?"
陵衍绯神情极疲惫,脸色青灰,他转过头,看似本想朝小狐狸伸手,却是发觉连扯动手指都无力,便歉意笑笑。笑意未敛,只觉脸上一湿,小狐狸马上把脸埋在他的颈侧,怎么也不抬起来,只是陵衍绯能感觉到一片水痕,入心。
阮长歌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十.
"是我太大意,竟然让薇娜一个人留下。"陵衍绯缓缓说道。
"你留下,也未必有用。"
"可有头绪?"
阮长歌敛眉,他不再看他,只垂目于窗外,"这世上可以将白狼迫到连报信都不能的,也没有几样了。"他忽的一笑,掩住眼底杀气凛冽,"我倒是想看看什么在动观风听雨楼。"
风吹过,凉意瑟瑟,明月之下满眼斑驳树影,只看见远远有一黑影渐渐飞近,在窗前幻化成人形,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扶虞脸色疲惫,也不说话,只是摊开手露出一枚椭圆形的物件,在月光之下,折射出非金非银非铁非玉的光泽来。
阮长歌接过那枚东西,眼神与扶虞一撞,便弹开,转身便掀了帘子出去。扶虞也旋即离开。
陵衍绯听到动静,伸手搭住太阳穴,忽的叹了声,"这回麻烦了。"然后又去拔了拔小狐狸,语带笑音,"姜子,我这儿都水漫金山了。"
"那是白蛇做的,关我什么事。"小狐狸抬起头,眼眶通红。
陵衍绯失笑,"扶我坐起来。"
"可以吗?"
"已经好多了。"
小狐狸扁扁嘴,让陵衍绯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助他坐起,又抓过几个垫子枕头塞在他身后垫住,待安排妥当后,绛姜便准备去倒茶给他,却是被陵衍绯带住,问道,"姜子,你的手腕怎么样了?"
绛姜一愣,旋即将手背到身后,一副疑惑口气,"什么手腕怎么样了。"
"过来。"
小狐狸立在旁边不动,刚刚他去接陵衍绯之时被阮长歌阻的那一下,是给拂在脉门之上,其实他并未曾完全退开,小狐狸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暗亏。
陵衍绯皱眉,重新说了一次,"过来。"语气重了许多,绛姜眨眨眼,蜷脚坐在他身旁,陵衍绯握住他的手腕,顺着穴位揉着,手法颇为奇特,只是他现在身子虚,出的力大落在手上也是柔柔的,不多会就看到他额前冒着冷汗,绛姜想抽回手来,被陵衍绯一阻,"你的手想废了吗?"
绛姜歪头看着他一双好看的剑眉纠成川型,这与平日的他大不同,柔和温文的脸孔显得颇严肃,小狐狸觉得新奇,定定的看了会,便用额头去抵住他的眉心,吃吃笑道,"不好看,别皱眉头。"
"我又看不到。"
"是啊,你又看不到,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
"我就是知道。"
小狐狸眨眨眼睛,这语调听起来很是恼火,嘴角不由越笑越开,抱住陵衍绯的颈子在他脸旁蹭来蹭去,搅得他揉也不能,撒手也不是,好容易腾出只手来在小狐狸额头上一拍,"坐好了。"这才能好好的揉小狐狸爪子。
"为什么一定要揉,过两天不就自己好了么。"绛姜摸摸额头,嘀咕了句。
陵衍绯眉一挑,"阮长歌的那一手会普通吗?"小狐狸又扁扁嘴,陵衍绯将瘀血揉散,松开手,又拍他一下,"我刚刚是要你坐好,不是坐我身上。下去。"
绛姜不说话,也不动。陵衍绯觉得有些奇怪,伸手摸住小狐狸脸,笑了笑,"你难道是只水狐狸吗?"绛姜摇摇头,清清喉咙道,"想要我下去,就告诉我该怎么做。"
陵衍绯轻笑,笑意在灯火通明的橙光之中迷离,几分萧瑟,几分无奈,"姜子,你可知道有一种苦,叫求不得么。"
"求不得也要求,哪怕是碧落黄泉,只要你说,我便去。"
"姜子......"陵衍绯无奈地轻唤他的名字。
小狐狸嘻嘻一笑,攀住陵衍绯的脖子,"了不得一命换一命啦。"
陵衍绯一愣,沉声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小狐狸气道,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一定还有办法。陵衍绯却是不管再怎么问,便都是咬死了说不知道,绛姜没有办法,气得拂袖起身,夺门要走,走到门前却又怕他现在这样子会有什么事情,便狠狠甩上门,气冲冲地靠在门旁坐下,蜷在一旁,双手抱臂。
室内烛尽,微光,一夜便快要如此过去,只是天色却是沉青,许久之后,才是看到泛出的白光,旧旧的,仿佛是洗过太久的锦缎,奢华不在。
几声鸟鸣,似是在道今天会是好天气。
"如果我取代薇娜呢?"
"什么?"陵衍绯知道他没有走,对于绛姜的突然开腔也未曾惊奇。
"我做你的融兽,虽然比不了薇娜与你相处的久,心意相通,可是至少,我可以替你承担一半,纵然是活的难受一些,却是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我拖着你一块死吗?"陵衍绯淡淡道。
十一.
绛姜跳起来,"什么死不死的!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陵衍绯闭目,"上一届观风听雨楼楼主管欣童惊才绝艳,自塞北而来,人称塞北第一美人,身边所伴竟是传说中的鸾鸟凤凰,五彩斑斓,若是出门,必点琉璃灯,红纱浮影,那时候我还能看的到,何等的风华绝代。可是那样的人却是最后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化为一捧浮灰。"他嘴角绽开笑意,"若不是现在我与欣童的情况相同,你说的法子,我会试一试。"
"我不信,天无绝人之路!"绛姜梗着脖子道,却是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陵衍绯是侧卧在床上,不过披了半边锦被,头发散开,落在眼底眉梢,掩不住那一枚红痣,随着睫间的颤动如红榴浓艳,"自八年前,生死二字我已经看透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凝在一处,好似水镜般通透,映出一身绯衣仿宛血痕的绛姜。
"可是我看不透,我不明白!"绛姜恼火道。言罢便推门而出,他不肯说,自然还有其他人知道。
门外,一抹婀娜身影随着紫绢灯而出现在长廊之中,福姬笑意盈盈素手持灯,"我替你带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
"昨天晚上,阮长歌便去了盈架小筑,你若不是去那,我便应该送你出门了。"
"算不准,你还是得送我出门。"
眼前晃过紫绢灯,那个千娇百媚的福姬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那倒也是。"她转过一道长廊,"毕竟,陵衍绯这件事情,阮长歌还瞒着,否则现下听雨楼早就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