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样子,让人怎么能放手?阿玖,阿玖,书长在心里疯了似的喊。‘麻绳,细绳,不如一根肉绳。'宿舍里陕西同学唱的小调忽然在脑海里冒了出来,乍听的时候,书长自己都羞红了脸,可这时想起却只得了羡慕。如果阿玖是个女孩,即使跪穿了石板也要去求舅舅让自己带他走。可是,如今怎么是好?‘阿玖,阿玖,'书长轻抚着阿玖的发稍,隔了好半天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唤出了声。怀里的人还是没有动。书长叹了口气,想去松开阿玖的手,让他睡舒服些,可是阿玖的手竟是攥得死死的。
‘阿玖?'书长有些慌乱,去摸阿玖的脸,阿玖却把脸硬贴在他胸口上,怎么也不抬头,立刻湿了一片衣裳。
‘怎么啦?阿玖?'书长拢紧了他,怀里的人无声的哭泣着,背上薄薄的肌肉痉挛般的绷紧了,‘告诉哥哥好不好?哥哥在这儿呢。'
过了好一阵,终于阿玖抬起头,隔着泪雾看着书长,哥哥眼里有焦虑,担心可是都是为了自己,哥,你知道么,上次我这样看你,你却不知道我就在你身边,就被人带走了。
‘哥,如果,我求你,你总会答应我的,是不是?'阿玖认真的问,带着泪的眼睛格外清亮。
原来还是为了要走的事么?这样也好,书长忽然松了口气,把阿玖额前的乱发掠开,用拇指擦干脸上的泪痕,‘是!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书长的声音格外柔和。
‘哥,那我求你,'
‘一定,留洋去吧!'眼睛倏的合上,两道水痕蜿蜒而下,刹那间,两个人的心都碎了。
廿九
瑞麟快步走进客厅,眼前一亮。少年面对庭院站在窗前等着,混不觉秋阳刺目。听见他的声音很快转过身来,身上披着耀眼的光晕,看不清面目。瑞麟眯了眯眼,抿紧了嘴唇,笑意更深了。
阿玖看见他松了口气,倒像放下心来似的,‘还好你还在。'
‘怎么?有事找我?'
‘嗯,'阿玖把拿在手上的箫给他看,‘我答应过的,再给你吹一曲。'
‘哦?'瑞麟有些意外扬了扬眉毛,却没有追问,‘那我们到院子里去吧。'
阿玖没有异议,两人相跟着往外走。瑞麟仔细打量了一番,阿玖却只低着头。初秋时分,还是树青草碧的,可是没了春天的氤氲湿润,反带着干燥清爽之意。瑞麟喜欢江家的庭院,零星的树丛和大片的草地,少了亭台楼阁,有着西式的开阔舒展。
等站定了,阿玖犹豫了一下,拿起箫送到嘴边。瑞麟却忽然伸手过来拦住他,‘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了?'
‘怎么,你不想听了?'仍是低着头。
‘怎么会?不过,如果只能选一个,我想听听你怎么了?'瑞麟的声音温和而固执。
‘我,只是想或许你走了,再见就不易了。这不是你说的么?'
瑞麟不出声,皱着眉。阿玖不安的动了动,并不敢迎着他的目光,‘如果你不想听,我就要走了。'
瑞麟放了手。阿玖又沉默了一会儿,等气息匀净了,才起了手。天高云淡,秋风乍起时分,箫声带着离别萧索之意,闻者更觉肃然。阿玖神思专著,脸上没了平日常见的笑容,更显得苍白,眉尖轻蹙,一双眼睛半覆在长睫之下,偶尔一眨似乎就能泛出水来。耳闻目见,瑞麟不忍且心动。
一曲既了,两人一时无话。阿玖有些茫然,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箫,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紫黑的箫管上,两两相应,白者如玉。瑞麟看着那手微微颤着,指节毕露,隐约可见青细的血管。
‘你好象很喜欢这支曲子。'
‘是。这是师傅走之前最后吹的一曲。我后来也常常练习。'
阿玖顿了顿又说,‘何况你不是要走了么?这支曲子写的是夜泊秦淮,心念金陵。你如今要家去了,只怕也是归心似箭吧。是不是还算应景?'
‘是么?我看说不通。'瑞麟飞快的盘算了一下,不待他反驳便接着问,‘阿玖,你答应的事,可算话?'
‘如何不算?我不是来了么?欠你的曲子也还了。虽然这不算什么。'阿玖有些诧异。
瑞麟摇摇头,‘你说过有事会来找我,让我帮你的。如果我走了倒也罢了,可是现在问你,你却不说。'
阿玖一怔,转开头去,‘我,'
‘不相信我了么?怕我不能帮你?'
阿玖摇头,‘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帮我。'想了想,又说,‘我家或许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还怎么告诉你呢?师傅说相约不如偶遇。就是这样也挺好。'
瑞麟见他这样也不肯开口,且喜且恼,就问,‘上次你还让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几天不见你倒要搬走了呢?'
这把阿玖也问住了,看向瑞麟,那双眼睛里带着关切,‘你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告诉你便是。是,是家里有事。我也不想的。我爹也不想的。可是,爹说这就是命。'说完,心里终是难过,赶紧又低了头。
‘阿玖,'瑞麟迈了两步,逼近少年身前,‘阿玖,'不管怎么叫,还是固执的不抬头。
瑞麟忽然伸出手去,阿玖只觉天旋地转,等明白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人过肩一摔,倒在地上,那人单手制住自己,正单膝跪在一旁居高临下的看着。阿玖一阵气恼,头也晕,索性合了眼,扭头不看他。
‘阿玖,看我。'轻声哄着,倒像恳求,手上只用了不大的力道。
不看。
‘不看么?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就是去看你哥哥那天。你不看我,我可要,'阿玖不等他话说完,猛地睁了眼,狠狠的瞪了一下,又扭开脸去,不过到底不敢再闭眼不看了。
‘阿玖,和我离开吧。我可以帮你的。'瑞麟收了调笑,正色说。
‘不要,我为什么要和你走?'阿玖蹙起了眉。
‘阿玖,你家出了事对不对?害得你们不得不离开。可是离开了又怎样呢?如果再有事你们怎么办呢?
你有办法么?'
阿玖想起书长的事,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阿玖,就像现在,我摔了你,制住你,你有办法么?别人也可以这样拿了你,拿了你的家人,你又能怎么办呢?可是,我可以帮你,不让你们再被人欺负。'
‘那你为什么要摔了我,制住我?还不是在欺负我。'阿玖也赌了气。
瑞麟哭笑不得,‘我只是要你听话,那不一样的。不然,上次我也不会帮你哥哥。'
提到书长,阿玖果然不说话了,把嘴唇咬得几乎要出血,‘可是,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想过离开家。为什么会这样?爹说这是我们的命。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求,只想一家人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行呢?'眼睛又闭上了。
‘阿玖,你不想出去看看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你既弱小,便被别人欺侮,更要出去历练历练才好。像我舅父,出身微末,幼时父亲被人杀死弃尸街市,稍长自离家外出闯荡,年纪轻轻便开府建衙,出侯入相。如今他重兵在握,谁还再敢对他做什么?现在你还有我帮你,难道不好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和你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瑞麟听了却笑了。
‘不是说过了么。做伴。看风景的时候,我想要一个人站在身边,做伴。'
‘做伴么?'阿玖的眼睛闭的更紧了,睫毛颤动着,水光泛滥,只是强忍着没有落下来,迎着秋阳碎银似的闪着光。瑞麟伸手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又细细的把粘在他发间的草屑摘干净。两人靠的极近,可以闻到少年身上清爽的味道。瑞麟圈紧了怀里的人,深吸一口气,觉得无比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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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阿玖吹的仍是那曲‘杏花天影',姜白石所作,原词是
杏花天影
姜夔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幕,更移舟、向甚处?
阿玖解的是错的,尤其是如果加上在这首词之前一天因梦所写的‘踏莎行',后人多认为是思念情人而作。所以瑞麟说他不通。但是对于涑溟来说是可解的。值得一提的是,王国维对姜词多有贬义,唯独推崇最后两句。
踏莎行
踏莎行·自东沔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三十 谁是梦里人 不是尾声的尾声
所谓否极泰来就是阿玖家最近的样子。掌柜的跑了几天,星记老板答应出面帮忙和钱庄商量店契的事。掌柜的初时还怕他不顶用,没想到有了担保,钱庄居然同意他分期付款赎回契约。等到成了事,喝酒的时候王老板才透露给他,其实还是本城商会会长江家居中调停的功。掌柜的听完,登时酒醒了七分,回家还不敢流露出分毫来。只偷偷和柳嫂说了好的一半,让妇人宽宽心。
这时忽然又来了通知,书长顺利拿到了公费留洋的名额,而且启程日期定的非常紧。虽然不算富庶人家,可是出了这样天大的美事,家里总要操办一下,添添喜。柳嫂这下阴霾尽扫,精神一振,从宴请亲朋好友的酒席,到往来人等的应对,再加上置办各类物品,指挥阿玖阿宝两人四处跑腿,一时也是人仰马翻,热闹至极。
书长反倒平静下来,一件一件做着该做的事。另外一个并不显得格外高兴的人是阿玖,只是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书长要走的缘故,也都处处体谅他。阿玖沉默了许多,还是尾巴一样跟在书长后面,却不再叽叽喳喳的说话,更像一个安静的影子。晚上兄弟两个仍是躺在一处絮絮的说话。每天书长等阿玖睡着了都会悄悄起来,点着灯忙些什么。这时候他却没看到阿玖也偷偷睁了眼,一晚一晚的看他,看着看着就湿了枕头。两个人这么熬了数日,都瘦得形削骨支,柳嫂急得直跳脚,每天汤汤水水的补,只不见成效。眼见的书长离家的日子近了,离愁别绪慢慢压上每个人的心头。
书长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掌柜的开了家宴。生阿玖的时候依旧俗埋了状元红,此时特意挖了一坛出来。拍开泥封,酒香馥郁闻之已醉。每人面前都满满的斟了一碗,琥珀色的酒,蜜汁一般,待饮了一口,别人还没怎的,掌柜的眼圈先红了。他本来就不是多语之人,此时也没甚多的话,只是一杯一杯的给书长斟满了,甥舅对饮。柳嫂在旁边也不好劝,就由了他们去,又看见阿玖蔫蔫的,十分委屈的样子,便过去搂了他坐,好歹哄着吃了点东西。一时酒坛将罄,掌柜的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把最后一点残酒都倒进书长杯里,口齿不清的说,‘书长,这可是好东西。福根呐。都给你!你自己出门在外,可要好好儿的!'说着又大力甩了两下,唯恐留了一星半点福气就少了,自己不知不觉地早已泪流满面。
书长哪里还耐得住,起身毕恭毕敬的从舅舅手里接了杯子,先放在桌上,随后退了两步在地上直直的跪下,‘舅舅,舅妈,我自小父母双亡,蒙你们收留照顾,对我如同亲生。这番恩义,书长永世不忘。只盼此番学成归来能常侍左右,以报万一。如今便以五年为期,逾期不归,天地不容!'说完便躬下身去要磕头。掌柜的喝的动弹不得,看着书长流着泪,‘快起来,快起来!你如今也和中了状元一般。文曲下世,怎么跪得我们。'柳嫂赶忙过去扶书长,不防阿玖在一旁跪倒地上,‘既然哥哥跪不得,我替他也是应该的。'说完以头触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个是为哥哥,这个是为儿子不肖磕的。'又是三个头下去,眼见着水滴落下来,晕湿了地面。柳嫂和书长大惊,一起抢过去,到底书长快些,也来不及扶他起来,跪在旁边,把人揽过来,拿衣袖先擦了擦额头,又去擦眼泪。阿玖闭着眼无声的哭着,眼泪只是不断。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书长的缘故,却不知他此刻心里的恸竟是滚了又滚,翻了几倍。这一晚,一家子前程渺渺,离愁是真。
深夜大家都回了各自的房间。掌柜的心事太多,等喝了醒酒汤反而睡不着,就和柳嫂两个躺着说话。
‘过一阵,我还是想搬回乡下去。'
‘为什么?'柳嫂诧异极了。
‘因为......因为,乡下太平些。'掌柜的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孩子们都大了,感觉老了。人一老就想落叶归根吧。'
柳嫂想了想,才说,‘我当然都听你的。只是这事还要从长计议。这边事情还没了,乡下从书长母亲去了,你也多少年没回去了。如今,要房子没房子,要地没地,咱们总得有个营生。'
掌柜的如何不知道这些,听了只有叹气,并说不出别的话来。
‘书长要走了,知道你难过。阿玖也是......'柳嫂今天哄了这个哄那个,自己竟没顾得上,这时候也有些禁不住了。
‘唉,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他。莫误了时辰。'
那边阿玖房间里,两个人也还说着话。书长有一万件事要叮嘱,阿玖认真听着,什么都好好的答应了,乖巧的让书长心酸,连忙站起来,偷偷擦了泪,到桌子上取了几个大信封过来。
‘阿玖,过几天你的生辰便到了,这次哥哥却不能陪你。哥哥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有五只信封,每次拿一只,让柳嫂帮你佛前供上。等到供了第五个,我也该回来了。'
阿玖拿过来,看书长点了头,才拆了其中的一个,只看了一下,眼前就花了,整本‘无量寿如来会大宝积经'全是是用魏碑体小楷纸写成的。原来他每天灯下就在做这个。
‘别哭啦。上寿的东西,眼泪湿了就不好了。'书长从阿玖手里拿过来,重新套好。阿玖偎进兄长怀里,鼻涕眼泪都蹭在书长衣襟上。两人也都不在意。‘阿玖,莫哭。说不定不用五年我就回来了。'
‘哥,你一定要早些回来。'瑞麟答应过,既是作伴,去留随意,等哥哥回来,一家人总是要团聚的。
‘一定!'书长拉了阿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感受得到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诚实,谦谦君子,千金一诺。
书长走后三天的晚上,月朗星稀。阿玖悄悄从家里出来,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有书长留下的经书,柳嫂新缝的两件衣裳,还有爹惯用的一只老烟袋。走到巷口,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下,自家的小院儿沉静安谧,一时竟看得痴了。有人轻无声息的走过来,在他身后站定。如此默默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秋夜如冰,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拥抱,两个人并立着,那人的体温还是送过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THE END ^^^^^^^^^^^^^^^^^
后记
这篇文写到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我最初的设想,或者应该改个名字叫三生石前传比较合适。
开始的时候想写一个宿命的故事。阿玖和书长青梅竹马,为了送书长出国,不得已和瑞麟在一起。中间波折无数,阿玖始终以为自己心里的人是书长。几年后瑞麟家道中落,和阿玖两人过着潦倒的生活。此时书长学成回来愿意接阿玖离开,阿玖却忽然发现瑞麟才是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很有些狗血的故事吧?我不喜欢写完美的人,所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缺点,阿玖聪慧可爱,可是也任性顽劣;书长重情重义,可是也比较现实;瑞麟也不说了,个性模糊的纨绔子弟,自恃有才,纵情声色。可是一路写下来,进到每一个人里面去,我就舍不得了。尤其是书长,原来给了他一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可是后来在爱的名义下,连我也觉得这个人还是可爱的。中间也一度想过是不是让青梅竹马的两人圆满了这一段情。直到写下这段的最后时刻还在挣扎,最后因为这样扭转实在生涩才放弃了。
如果说我是哪一个的后妈,那应该是瑞麟吧。本来就是写给他和阿玖的故事,结果半天也没大进展。辛苦半天也只前进了一步而已。
就像前面说的,这个故事的还没完全展开,铺了几条线都还没用到,比如小云和涑溟,比如慕容,比如真之。里面每个人都在我心里鲜活的存在过,如果能够还是会尽可能写出来,毕竟写文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