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莫隐

作者:莫隐  录入:12-14

我实在不想看到日瑛难过。
我笑著要他别傻了,我不是那麽容易寂寞的人。日瑛露出孩子气的表情,缠著我硬是逼我承认他对我很重要。最终我仍是敌不过他,点点头,算是承认。得到胜利的他欢呼一声,要我答应他好好加油,让自己快点好起来。尽管我知道这实在很难,但我还是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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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希望和现实始终隔著甚大的差距,不久之後,我终於在病魔的逼迫下,不得不弃械投降,躺在病床上几乎无法下床。就在日瑛出社会不久後。
我成天只能躺在病床上,望著天空。
日瑛得知以後,每天抽空过来探望我。有时带著折得很丑的纸鹤,有时带著蛋糕。
「你折得真丑。」
「吵死了!」日瑛涨红著脸,一把抢回。「不要就算了......」他说完便往垃圾筒里丢。
「我没说不要啊,拿回来吧?」虽然会很臭。
日瑛只是咬著唇,说会折更好的给我。可是每次都没什麽进步,我对他说还是挂起来吧,否则浪费,他只好不甘心的帮我挂好。那张苦丧的脸,在我和他说谢谢後,又马上漾起笑容,彷佛被夸奖的孩子般兴奋。
他偶尔也会到我旁边念故事,陪我聊天,或者乾脆在我床边睡著。看著他这样,我开始愧疚。我能活这麽久已经算是大幸了,我总是拖累著父母,拖累著日瑛。
母亲经常劝他早点回家休息,工作疲倦不说还得来照顾我,会累垮身体。但日瑛执意不肯,彷佛一个不想离开玩具店的任性孩子,拼命央求父母让自己待著。最终母亲也不忍心将他赶走,只对我说:「没想到你一交就交个最好的朋友,几乎可以抵过一百个朋友了。」
母亲愈说,我愈是觉得难过。
「你没有义务照顾我的。」当我这麽说时,日瑛的表情会变得极为严肃,彷佛回到那个他第一次对我发怒的夜晚,回到他质问我为何不肯接受他关心的那晚。
「你不是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就应该这样!」日瑛的情绪尽管起伏很大,却鲜少真正动怒。而看到他眼底波动的同时,我知道自己真正激怒了他。
「我很高兴跟你成为朋友,只是我欠你太多。」我苦笑。「难道身为我唯一的朋友,就得承担这种责任吗?」
上天好不容易赐给我一个朋友,弥补我从来没有朋友的渴望。也许大家一生可以拥有许多朋友,因此朋友的情感、责任会平均分摊,偶尔哪些人重一点,哪些人轻一些。然而我只有日瑛一个朋友,朋友间一生的情感、责任全落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未免太过辛苦。
「我不在意,你在意什麽?」日瑛平日的笑容全部散去,皱著眉,表情很难过。「我愿意我喜欢我想要,不行吗?我答应过要当你的梦想......」他跪在床边,脸靠在我的被子上。我垂下眼帘,惯性地抚摸他的头发。日瑛的头发是天生的,更随著游泳而发色转淡,记得很久以前我一直觉得他像只老鹰。
在遥远的天际,独自翱翔。我的思绪似乎随著那只孤鹰飞远,四周的声音转为宁静,好似只有我一个人。
日瑛赫然抓住我的手,将之抚上自己的脸。我愣了一下,无法了解日瑛的用意。
「你的手还是一样冰冷。」他像是要给我温暖,欲摩擦生热般搓揉一会,终於停止。我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忍不住咳了几声。他叹口气。「告诉我,你最想去哪个国家、哪个地方?」
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出来,也无法理解为何他要问我这个。毕竟再怎麽想去,也不可能实现啊。
见我闷不坑声,日瑛又重复一遍,语气比之前强烈。
「告诉我。」
那强势的态度,漂亮且锐利的眼神,似乎带著命令,却又带著恳求,逼得我不得不开口。我思考几秒,往向远方。「我喜欢山,因为那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意外地,日瑛回道:「我知道。那麽,你比较喜欢哪座?」
这是我从来没说过的事情,他又是如何得知?
「喜马拉雅山、阿尔卑斯山......其实我也想去北欧那边......好多好多地方......」可是我连自己住的地区的山都无法攀爬了,更遑论其他国家呢?
「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当时我问你『你愿意将梦想寄托在我身上吗?』,记得吗?」
我颔首,这句话我记得,一直记得。可是它未免过於沉重,一般朋友不可能做到。
而且我的身体觉得好累、好累......愈来愈容易疲倦。
「我现在要为你达成。」日瑛的脸靠得好近,我能轻易感受到脸上吹著暖暖的鼻息。「我以前就一直在做准备。考大学的时候,没见你的时候。我一直想为你跑遍你想去的地方,为你摄影下你看不到的一切。也许平常在电视上就可以看到,但不同的是,镜头里会多了我,你最忠实的朋友,你的梦想。」我很累,眼皮很沉重。虽然没有开窗,可是我仍感受到如河滨公园吹出来一样轻柔如吻的风。啊啊,这种感觉好熟悉......
日瑛抱紧了我,轻拍我的背。那种感觉温暖的令我无法睁开眼睛。「好好休息,但不要一觉不起。你要等我......等我达成时,我想对你说一句很重要的话。」那好听的嗓音在我耳边低语。
是什麽呢?我想问,可是却懒得开口,因为我累了。我顺从地躺平,在日瑛低沉平稳的声音中入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飞扬自我的字体写著「假如哪天起床看不到我,表示我又带著你的梦想去旅行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我为会你达成梦想,我要成为你的梦想。因为,我们是朋友。你说的。」是日瑛写得啊......他的字总是如此。
我笑了,想著日瑛究竟会做些什麽。再瞄几眼日瑛的字迹,心头暖呼呼的。我忽然想起日瑛的手指。是男人的手,骨感却不那麽纤细,抓住我时十分有力,但是不会令人讨厌。
我将纸条收在口袋,忽然觉得看不见日瑛的笑容,有点寂寞。
往後的日子里,大概每隔不久我便会收到一卷带子,没有寄件人地址。按下播放,就会看到日瑛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庞。还是一样灿烂的笑容啊。
带子里的日瑛常常胡乱拍摄,偶尔会听到吵杂的声音。但隔一会便会安静下来,然後日瑛会低声说道:「听到了吗?这是属於这座山的声音。闭上眼睛,回想以前我们在河滨公园嗅到的草味,那是自然的味道。你看得到、听得到、闻得到,你很幸运。」每每瞧见他微笑的脸,我也会被他感染。
有时候会在带子里看到日瑛抓著某位外国人,对著镜头打招呼。
「我--爱--大--自--然!」日瑛似乎会强迫人家跟他一起说这句话。看到这,我又会轻轻笑起来。日瑛很受人欢迎,我总能听到他愉快的笑声。
听说日瑛偶尔会回国,但是通常只是轻轻扫过我的脸,便回家休息。他不希望打扰到我,而且我老是在睡觉。不同的是我身旁会多了张纸条。
有时候是「懒猪,还在睡啊!」,有时候是「YA!又征服一座山。」,看著那熟悉的字体写在纸条上,原本平凡而不值钱的纸,似乎变得特别。我一张张的收好,有力气的话会在一旁回覆几句,然後压在桌上,希望某天他回来时会发现。
母亲常常陪著我一起看带子,尤其在我只能闭著眼睛倾听的时候,告诉我日瑛又做了什麽。听到母亲的笑声,我就知道日瑛过得很好。

在日瑛旅行一段时间後,我开始变得容易作梦。
尤其是梦到关於飞鱼的梦,醒来後我会格外不安。
在梦中,我遇到一只鱼,它对我说能够带我飞翔。
我笑著说怎麽可能,它只是一只鱼,什麽都不是。也许连游泳都不拿手了,遑论飞翔。
鱼不服气地说,它至少比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好上几百倍,不要不信任它。
我又笑了。想著连鱼都能看出我很没用。
於是,我说,假如它能将我的灵魂带走,等哪天能够飞翔的时候,让我看看这个世界,我会很感谢它。这不过是个玩笑话,反正不可能的。
但那条鱼意外地认真,它说它会帮我看这个世界。只要等它成功。
我耸肩微笑,望著不停跳跃的鱼,心里有一丝期待。尽管知道这不可能,但却打从心底想赌这份机会。
结果,鱼终究没有飞成功。它死了。
因为水乾涸了。
它原本就只是条在小小世界里闯荡的鱼儿,从来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所以它才会想飞翔吧?我这麽想著。然後便捧起鱼儿,为它造一座坟。
坟上头题的名字是--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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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害怕,害怕日瑛是否会跟梦中的飞鱼一样,带著我的梦想就这样离去。与其如此,不如要他一直陪在我身旁,不要离开。管他将来是否有女朋友,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我知道很自私,却无法遏止这种想法。
我期待的对象,由影片转为日瑛。我希望日瑛快点回来,可是我不能跟他联络上。我甚至请母亲在日瑛来的时候叫他留住,我想跟他聊天。可是母亲说日瑛很久没回来过了。
每次我担忧几天,日瑛又会适时寄带子给我,里头是他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母亲说他似乎太过操劳,看起来瘦了一些。每听到这里,我胸口便会疼痛,出奇的疼。但我不知原因。
我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睡著,为的是等待日瑛出现,可很快被母亲阻止。在朦胧的记忆中,以前有几次我能隐约听见,似乎有个人在我耳边说他喜欢我,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母亲。
这种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我没有再收到带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看到日瑛熟悉的笔迹,不再听到日瑛熟悉的声音,什麽也没有。几次医生过来看我,都没有正面回答。无论怎麽盼望,日瑛再也没有消息。
「他会回来的。」医生总是如此安慰我。
「我知道。」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日瑛会回来。他会回来,再度对我绽放灿烂的笑容。
就像日瑛说过的,我希望。
而我最後一次收到带子,拼命睁起眼睛看时,我似乎听到母亲在哭泣。
这次的画面似乎有点糟,不停晃动。日瑛说这回给的影片会是劣质品,搞不好根本交不到我手上。原本平静的声音突然杂乱,好像有野兽或是什麽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楚。在晃动中,我望见日瑛的特写,他似乎用v8照著自己,表情异常平静。
「如果我不在了,不要难过啦。我只是带著你的梦想,上天空去旅行了......」他手朝上比,然後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他曾经喜欢一个人,好像是......曾经叫过......「梅友仁」?我不太清楚,是母亲转达给我的,因为我实在听不清楚。然後画面就剩下一片漆黑。
看完影片,母亲她因步入中年而略为沙哑的声音,带著些许啜泣,缓缓说道:「这是日瑛留下最後一支影片,搜救队发现的时候拿回来的。他一直藏在怀里......」
一瞬间,似乎有什麽东西断掉了。不是我的思路,而是我和日瑛之间的联系。
袁医生来看过我,他坐在我的床边,声音难得的温柔。
「日瑛那个小子,他代替你去飞翔了。」
他变成飞鱼了吗......?我......该高兴吗?该为他造座坟墓吗?
「其实,他不需要为我做到这样......假如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他去飞翔。」好像有什麽温热的东西从我脸庞滑过,好不舒服。我伸手擦去,湿湿的,我猜是雨水。不,应该是日瑛在天空游泳,溅出的水珠吧?是为了给我纪念的吧?因为我根本无法飞翔......
「他喜欢你。」
「谁?哈哈,有谁会喜欢我......」我虚弱地笑著,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教人难受。
「日瑛。你应该知道。」袁医生的声音不知怎地让我想起日瑛。
「喜欢谁?日瑛会喜欢谁......他明明说有了女朋友会第一个告诉我。他说过他回来有话要对我讲......」原来他当初说我说谎技巧差是真的,他才是个彻底的大骗子。
「他,夏日瑛,喜欢你,魏学。」医生的表情为什麽那麽悲伤?有什麽难过的呢?
「哈哈哈......」我笑到咳嗽,笑到快喘不过气,医生似乎忍不住的上前替我拍背。日瑛总是这样照顾我,照顾这种即将离开人世的没用家伙。为什麽他会比我先离开?他不是要替我完成梦想吗?我一直冀望变成一只鸟,守候在他身边,替他档下一切。
可惜我实在太弱,没有能力。
「他没有告诉我啊!他从来就没有......医生别骗我了,他一定有其他喜欢的人,有什麽重要的话要对我说。例如,他要结婚了?」乱了,我的思绪,我的笑容。
「魏学!你认真听我说!」医生用力抓住我肩膀,「他喜欢的人一直是你。否则他怎麽会那麽有耐性等著你,等著你告诉他你叫什麽名字?又有哪个朋友--会为了一个人做那麽多?」
我以为,朋友都是这样。哪里知道,原来没有一个朋友会做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日瑛,因为我没有朋友,你是我一生唯一的一个朋友。你说得对,我太迟钝,从来没发现过你喜欢我的事实。
也许,也许我也喜欢你吧。只是我没发现,认为是对朋友的占有欲。
袁医生的样子不似从前开朗,明显憔悴许多。他走近窗边,脸贴著窗子。「起初他知道你的名字时就一直想见你。我和他说假如因为同情你就免了,因为你最讨厌别人同情。」医生淡淡笑了。「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执著,知道你每个星期三会来检查,他就跑去游泳。」记得日瑛说过,他是翘课跑来等我。当时我并没有多想。
「他观察了你很久,也发现你老是注视他。然後,他开始等待,想著你是否会自己跨出第一步。」原来他注意我很久了,在我知道他以前,我从来没发现他的认真。
「当他第一次跟你认识时,他拼命抓著我晃动以表示兴奋。」医生扯了扯领带,苦笑。「他相信你不告诉他名字一定有原因,他只想耐心等待。後来第一次和你吵架,那天他铁青著脸跑来找我,手上还受伤。他说他无法理解你为何不接受他的关心,认为是同情。其实他并不是突然跑去旅行,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要替你完成梦想,就连大学也选一些跟旅行有关的科系--明明他亲戚都是医生。」
我以为,他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我错了,我终究改变了他的选择吗?
「他说,当他替你完成梦想的时候,想看到你的笑容,然後对你说他喜欢你。他说你不接受也不要紧,只希望你知道,曾经有个人是真正喜欢著你,不是同情。」
胸口好闷,是病痛促成,还是为了日瑛?混乱不断包围著我,我尽可能平抚它的恼人。但是,愈想抚平,它愈是汹涌。
我很愧疚,对日瑛。如果他没认识过我,没我这个朋友过,他的人生会更好。
他可以开怀大笑,尽情在水里徜徉,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制造许多浪漫的回忆。他不需要照顾一个麻烦的朋友,不需要为了他而丢了性命。他可以在自己的领域发光发热,成为人人称羡的「飞鱼」。
他的脸上不会出现不适合他的难过,不用费尽心思替我著想。
漫长的沉默令我忆起过往。我没有回应医生,也无法再思考多馀的问题。我唯有淡淡问了一句:「我可以活多久?」
医生凝视我的神情如同日瑛当年的难以言喻,他走近我身旁。「......你这样的情况,老实说我也没什麽把握。也许你再坚强一点,可以拖更久一点。」
日瑛是不是把我的坚强也带走了?从前一直是他鼓励我,照顾我,让我变得坚强,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此刻的我,眼前只剩下漆黑。曾经紧握绳索的双手,在知晓爬上去也见不著日瑛笑容的同时,似乎逐渐放松。
「我知道了,医生。让我静一下可以吗?我累了。」医生没有多说什麽,仅是轻拍我的肩膀,然後离去。临走前,他对我微笑。却令我难过。
他们的笑容有几分神似,大概是亲戚的关系吧。
我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跟日瑛看天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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