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家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回到十年前。
那天深夜,大雨滂沱,雷电交加,T大一间男学生宿舍的传声器突然尖声响起来。熟睡中的年轻人们被惊醒,纷纷怒骂不已,谁也不愿去接听。传声器执拗的响个不停,睡在上铺的家明坐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这是找他的。
从床上爬下来,接通传声器,宿舍门房的声音大得几乎能把人震聋:"顾家明在不在?顾家明?"
家明忙答:"在在。"
"下来,有人找!"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室友中有人骂:"我X,家明,这大半夜的,找你来私奔的吧?"
家明嘿嘿笑了两声,赶忙穿上外衣跑下楼。
一楼的大厅里,一个女孩披著长风衣,浑身都湿透了,看见他,眼睛亮了亮,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家明小心翼翼的扶著女孩的肩,惊异的问:"凌岚,怎麽是你?!"
女孩扬起脸,乌黑的秀发还滴著雨水,贴在脸颊上,映衬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柔弱的叫人心痛。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家明,带我走吧!"
"呃?"家明有点发懵。
女孩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我怀孕了。"
"啊!"家明向後退了一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麽?"
"我有了小孩,可他们不让我生下来,明天就要拉我去医院堕胎!"女孩紧紧拉著他的手,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可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
家明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女孩见他一个劲发愣,轻轻垂下长而卷曲睫毛,踮起脚尖,纤细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我从窗子逃出来找你,家明。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家明,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带我走吧!"
家明感到女孩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直流到他的胸口,像一个烙印般的疼痛。
是的,他爱她,比任何人都多。
慢慢冷静下来,他拉住女孩的手,说:"凌先生和凌夫人也许只是一时生气,他们不是那麽不通情达理的人,我去同他们谈谈好不好?"
"没用的。"女孩摇头,"他们决不会让一个私生子败坏凌家的门庭。"
其实家明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更知道,凌氏夫妇也不会允许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
他犹豫著,终於开口说出来:"凌岚,你今年只有十七岁,你......"
还未说完,女孩便打断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同她柔弱的身躯全然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但是不,家明,我可以吃苦,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否则我宁愿死。"
家明沈默著,看著自己心爱的女孩。这麽大的雨,她一个人跑来,鞋子都丢了一只。他太了解她,知道她隐含在深处的个性有多麽坚烈。
他比她更知道生活的困苦,他们的将来,会比她所预想的艰难数倍。但是他爱她,他希望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就算她将来後悔,也还是可以回到凌家去,无论怎样,她都是凌家的宝贝女儿,没有什麽是不能原谅的。
於是,他温柔的拨开粘在女孩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微笑著说:"好,我上楼去收拾东西,然後我们一起走。"
女孩也笑了,忽然身子一软,向下倒去,家明忙扶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跑回宿舍收拾行李。
室友被他叮叮!!的声音弄醒,挣眼一看,正见他提著行李要走,不禁吃惊的问:"喂,你发神经啊?拿箱子做什麽?"
"私奔啊。"家明朝他笑笑,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
"神经病!"室友一点儿也不相信,低低骂了一句,倒头又睡了。
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夜,家明叫不到车,便将行李中所有的外套都盖在凌岚身上,然後背著她一路走到火车站。
就算在梦中,他仍能深切的感觉到,那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的感觉......
不过......为什麽现在他会觉得这雨是热的?
而且这气味......
家明猛然惊醒,赫然看见儿子的小鸡鸡,正冒出一股热腾腾的黄色的液体,全部浇在他的头上。
"哇啊啊啊!"他惨叫著一骨碌爬起来,小安正好尿完,拍著手嘻嘻笑。
家明气急了,抓过儿子来,朝著小屁股上就是啪啪两下:"臭小子,敢往你老子头上尿尿?!"
小安挨了打,放声大哭起来。
"怎麽啦?怎麽啦?"朱美正在厨房做早餐,听见哭声,忙跑出来看。
家明头发上滴著黄汤,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无奈的说:"你看看小安干的好事......"
"哈哈哈哈哈哈......"朱美非但没有表示同情,反而笑得前仰後合没完没了。
小安见别人笑,忘了哭,也跟著笑。
家明脸涨的通红,懊恼的看著一大一小笑的在地上打滚,气急败坏的说:"喂喂,太过分了吧,我可是受害者嗳!"
朱美好不容易忍住笑,推搡著家明:"我去放热水,你快洗洗吧。"
从行李中翻出干净的衣裳,家明开始担心粘上污渍的西装──同他的皮鞋一样,正式的西装他也只有一套而已。
好不容易将身上的味道全部洗掉,他从浴室出来,朱美正在喂小安吃早饭,看见他,笑了笑,朝沙发努了努嘴。
家明转头去看,却见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西装摆在那里,约摸又是她老公的遗物,虽然一看便知是便宜货,但也干净整齐。
他的心里不由的一暖,一边用毛巾擦著头发,一边看桌边的两个人。
朱美还没有化妆,一张脸黄黄的,有些疲惫。她今年大概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却已经作了五年的寡妇。十八岁结婚,不到六年,在外面跑运输的丈夫就出车祸死了。她只好到处做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使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的多。
家明想,如果凌岚没有死,那麽到今年也二十七岁了,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朱美?
随即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指是用来弹钢琴而不是洗衣做饭的,她的爱好是意大利歌剧而不是每晚黄金档的连续剧。
凌岚不属於这另外一半可怕的世界,就算十年前她没有以死的方式离开自己,可她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开,回到她的世界去。
家明清清楚楚地明白,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憧憬将来。
那天坐上夜班火车,凌岚很快便疲倦的睡著了,而他却在不停设想著以後的事,微笑了一路──租一间虽然小却舒适的公寓,他在外面工作,而她在家里照顾小孩,做好热腾腾的晚饭等他回来,周末的时候,他们两个带著孩子去郊外野餐,生活虽然简朴却很快乐。然後,孩子大学毕业,前途无量,他便退休,种种花草,在金色的黄昏里,将一串美丽的铃兰别在老伴花白的头发上,看她一如年少时娇羞的微笑......
美丽的公主,给了穷小子一个梦,仅仅是一个梦而已。
而顾家明怀抱著这个梦,一直幸福到今天。
朱美发觉家明正盯著她的脸看,便抬起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想要遮住眼角的皱纹。家明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其实不管是什麽样的女人,都有其可爱之处。
看著儿子很乖的吃光一杯奶和一个煮鸡蛋,家明抱著他狠狠亲了两口。小安被爸爸的胡子茬扎的脸上痒痒的,嘻嘻哈哈的在他怀里躲来躲去。
家明将手表伸到儿子面前,问:"小安,告诉爸爸现在是几点锺?"
这些天开始教他认表,家明一有机会便要考他。
小安盯著表看了半天,不肯说话,一个劲儿咬著手指头,身子扭来扭去,最後注意力干脆又转移到窗户外面的云彩上去了。
家明知道他又忘记了,有点儿急,朱美忙将孩子抱过来,一边推他出门:"你快上班去吧,我今天请假陪他。"
家明忙不迭的叮嘱:"小安,要听阿姨的话,不许淘气,不许钻到床底下,不许乱跑,不许扔东西,不许把饭扣在床上,嘘嘘要嘘到马桶里......"
朱美在一旁直翻白眼:"家明,你真像个老头子。"
玄关处摆著一双皮鞋,朱美不再捉弄他了,拿出了另外一只鞋。
街上人流涌动,等待红灯的时候,家明扬起脸向天上看。今天晴朗无云,才刚刚八点,阳光就已经有些刺眼了。
家明眯起眼睛,深深嘘出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暗自在心里许愿。
希望今天可以有好事发生!
第三章
在远威公司的总经理室里,凌锐站在内间,透过虚掩的房门,冷眼看著外面上演的一出好戏。
这出戏的总策划正是他,今天一早,他便找到远威的总经理,要求辞退顾家明。总经理见少东主发话,自然立刻照办。
反正辞退的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职员而已。
只是凌锐没有想到,这出戏竟然会如此热闹。外间,顾家明正跪在地上,双手抱住总经理的大腿泣不成声:"经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家里有小孩......要我一个人养活......我自问......在工作上从来没有失职过......"
总经理的脸色铁青,头上也冒出了汗。这辈子裁人无数,可从来没遇到过这麽惨烈的场面。对方可怜的神情不能不教人动恻隐之心,可另一边是未来的老板,又绝对不能得罪。想走,又被顾家明死死抱著,不能脱身,无奈之下,只好硬起心肠,冷酷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公司也有困难啊,近来经济不景气,作人事精简也是没办法的,你快走吧!"
"经理......"顾家明还想要继续争取。
凌锐在一旁气的发抖。
这个人竟然连一点尊严都不要,像条可怜虫一样随随便便就下跪,哭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是这种窝囊龌龊的男人,却骗到了他那美丽而聪慧的姐姐,使她和他们凌家蒙羞!
在他的记忆里,父母对顾家明的描述,是一个觊觎凌家财产,不择手段的掘金男──这个评价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认识。
如果现在见到的顾家明,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或许会略微的原谅他一些。因为他一直有一个疑惑,他觉得姐姐看中的人,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堪,或许他们是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般相爱。
可事实上,凌锐每见到一次顾家明,心中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就更重一分。
他已经坚信姐姐绝对是被骗的,甚至可能是被这个男人强迫的!
他要惩罚这个男人,他要以牙还牙。
就在凌锐快要冲出去狠狠揍人的时候,怪事忽然发生了。
总经理已经唤来保安,众人正准备强行将顾家明拖走,顾家明却自己站起来,脸上虽然还挂著泪水,表情却异常平静,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走出了经理室。甩下众人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受到刺激太大,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凌锐也愣住了,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顾家明像是换了一个人,腰板笔直,不卑不亢。
难道这个人有双重人格不成?
凌锐忙跟著出去,启动汽车,悄悄跟在顾家明身後。
现在,他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拐过一个街角,家明挺直的背才微微佝偻下来。
为了生活,他早已学会如何低头,甚至丢弃所有尊严,去乞求别人的怜悯。但是刚刚眼见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他便再没有必要去向人卑躬屈膝。
至少最後让人看到的,是一个挺直腰杆的顾家明也好。
街边有穿著超短裙的小姐在派发免费的咖啡,他领到一杯,然後拐进街角的小公园,找一张长椅坐下。
此时的公园里,只有老人和儿童,家明举起纸杯喝一口,才发现原来领到的是黑咖啡,苦的令他皱眉。
失业了,在这个关头,刚被房东赶出来,自己就失业了。
现在处处讲究文凭,而他只有高中毕业证书,很难竞争的过,再加上世道不景气,想再找个新工作,实在太难了。也不是没有想过再进修,好歹也是考上过T大的人,要拿到奖学金也算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为了小安,他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他必须去工作来抚养小安。
小安是智障儿,抚养他必须付出更多心血。最初的几年,家明的每一天都被弄的焦头烂额,现在小安总算稍微懂一点点事了,可他却失业了。
命运似乎永远也不许他坐下来喘一口气。
家明疲惫的往椅子里缩了缩,用手按住疼痛不已的太阳穴。
祸不单行,真的是祸不单行。似乎自从那个"多莉"出现以後,祸事就接二连三的发生。
太奇怪了,公司明明好好的,为什麽突然要裁员?而且是只裁他一个?
越想越不对劲,难不成是有人从中作梗?
家明的脑筋不停转著圈子。
那个"多莉"究竟是谁呢?为什麽会和凌岚长的这麽像?凌家的亲戚?
从他昨天对自己的凶恶态度来看,似乎确实和凌家有关,全世界大概只有凌家人会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而从年龄推测,似乎只有小锐比较符合。
家明曾在凌宅见过小锐几次,比凌岚整整小了十岁。老实说,他现在已经不大想得起那个小孩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很黏他的姐姐。
会是那个小孩吗?凌岚的弟弟......
家明一边琢磨著,一边将手中的纸杯送到口边,才发现杯里的咖啡已经喝光了。他叹了口气,将纸杯扔进垃圾箱,站起身来。
事已至此,只有再努力找工作了,想想老天总不会让人一直倒霉下去吧。
家明如此想著,心里轻松不少,决定早点回去陪儿子。
他是天生的乐天派,无论什麽烦恼都决不会留在心里超过半天。
走出公园大门,家明一眼便看见停在路旁的黑色兰博基尼,气就不打一处来。
果然是那个"多莉"在捣鬼,他在跟踪自己!
一看便知是从没出过社会的大少爷,开这麽惹眼的车搞跟踪,白痴也会发现。
家明从鼻孔哼了一声,一闪身躲到暗处。没多久,就看见那个少年从公园里出来,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他。
家明又往阴影里闪了闪,静静的观察著。
凌锐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人影,便坐进车里,才刚启动车子,慢慢向前滑行,想拐上主路,谁知前面突然人影一闪。他忙踩住刹车,跑下来看,却见顾家明正坐在他车子前面的地上。
"你?!"凌锐瞪起眼睛,提起家明的衣领,"你干什麽?!"
"哇,你不但撞人还要打人!"家明抱著头大叫,"没天理啊!"
凌锐被他弄得愣住了,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
路过的行人被家明的叫嚷吸引过来,围成一圈看热闹。
家明忙不迭的向人群哭诉:"大家来评评理,他撞了我,道歉的话也不说一句,还伸手打人,这是什麽世道啊!"
围观的路人听了,纷纷指责凌锐──
"太不像话了,仗著有钱就无法无天了!"
"瞧瞧,还是个小孩呢,真不知道爹妈是怎麽教的!"
......
凌锐听著众人的指责,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朝家明大吼:"你胡说什麽,分明是你故意冲过来撞我的车!"
"我有毛病啊,故意撞你的车?"家明摊摊手,像是要故意激怒对方似的。
"你......"凌锐果然上当,"有种你别走,咱们找警察来!"
家明正中下怀,立刻说:"好啊,找警察来!"
於是凌锐拿出移动电话来拨号码。
他心里有底,相信警察一看便能鉴别出真相。
车子才刚启动,这个角度,如果不是顾家明故意扑上来,怎麽可能撞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