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时好时坏,三人也是走走停停。难得放了晴,小江南便拖着素炎要打雪仗,眼见小镇将至,两人索性便停下歇息,顺便陪难得吵个不停的江南玩雪。说是陪他玩,真正动手的却只有素炎,狄颢天仍旧未曾参与,只倚着树干瞧着。并非他不屑这种小孩子玩意,而是与其落场,他宁可这般瞧着素炎潇洒的身形,率直的笑容,清澈、时而闪过狡黠的黑眸。
暗红的衣裙随着他的动作飞舞,飘散的乌发飞扬在空中,偶尔响起的笑声虽沙哑却透着十足的欢愉。眼见躲不过,便展了轻功,在树上嘿嘿笑得得意,直惹得江南大叫他赖皮。所有这些,都吸引着狄颢天,瞧得他连自个儿扬着浅笑都不自觉。
猛地见他二人冲自己笑得狡黠,狄颢天一怔,江南的雪球已飞了过来。他忙侧首避过,却不及躲过素炎随后而至的雪球,正中眉心。怒视,却只瞧见两人得逞的笑脸,听见素炎道得调皮:"谁叫师兄总是站着看,也来玩玩如何?"
狄颢天抿唇,原不想搭话,谁想他二人雪球连发,打得他招架不住,不觉间已同他们闹在了一处,玩的不亦乐乎。玩够了,小江南这才跳着奔至素炎身边。素炎笑着俯下身,扯着衣袖替他抹去脸上的汗水。
"玩够了吧?瞧这一身脏。"一脸止不住的笑,素炎前后看着滚了一身泥,脏兮兮的江南。
"你不也是?"一旁的狄颢天笑道,顺手勾起他的乌发理到耳后。
亲昵的举动做得如此自然,素炎不禁一怔,黑眸不由转向了他,却在触及他眼中的笑意与宠溺后移不开眼去。那是最真实的情感流露,怕是连他本人都不曾发现的情意。素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过太多的虚情假意、征服和贪婪情欲,却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他一直相信,狄颢天对他好是出于想要笼络、利用他的目的。可现下那双鹰眸中却没有半点阴谋和图谋不轨。也正因为此,那最诚实的眼神才更令他难以拒绝。长年冻结着黑眸的冰渐渐融去,水的灵动开始扩散,为那双精亮的眸子染上生气。
"瞧那一家子多乐和?你啥时候也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过路的小伙子冲着自个儿媳妇道得羡慕,他的话语陡然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猛地回神,两人皆是一阵尴尬。
"啊,糟糕!玩得这么脏,倒忘了这小鬼没有替换得衣物。"素炎叫道,借此掩过心底一点动摇。
"此去小镇不远,去那儿再买吧。"狄颢天亦轻咳,顺着他道。
"师兄先行,我带这小鬼洗洗再来。"素炎拖了江南欲走,大有要避他一阵的意思。
"那便不忙,你们洗好了仍旧在此等吧,我去买了回来。"同样尴尬,狄颢天忙展了身形望小镇而去。
小江南瞅瞅远去的狄颢天,再瞧瞧素炎,忽而嘿嘿笑道:"小哥哥脸红了!哦......你说讨厌狄大哥原来是骗人的!他还帮你顺头发呢。对了对了,还帮你换药,还不准我看。嘿嘿......"
素炎一僵,顿时眯了眼瞧他,笑得阴险:"人小鬼大!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江南却不怕他,一边扮着鬼脸,一边直嚷嚷:"我说对了我说对了,哈哈!我才不怕你呢!你要是敢打我呀,一会儿说给狄大哥听去。他听了,肯定乐得合不拢嘴。"
闻言,素炎却敛了眸:"他真知道了才不会乐呢,怕是躲还来不及。"
"哎?为什......"小江南哪儿听得懂,才想问,却叫素炎掐着脸颊,顶住了额头。
"都是你这小鬼!害我想起了扔掉很久的东西。"蹲下身,素炎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再出口的话语已变得落寞,"为什么扔不掉呢?明明是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能想起的东西。"
江南听得糊涂,想问,素炎却已起了身,拉着他便走。抬首见他一脸若敢多话,就收拾他的表情,小江南只得乖乖闭上嘴跟着走。心下却窃笑不已,原来狄大哥还蒙在鼓里呢。嘿嘿,活该!谁叫他每次替小哥哥换药都赶开他,他才不会告诉他小哥哥不讨厌他的事呢。年纪尚小的江南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孩子,对于人情世故到底一知半解,他哪儿晓得男人同男人不能订终身,只一厢情愿地希望他喜欢的素炎和狄颢天能永远在一起。
素炎那头领着江南寻地方净身,狄颢天这边已一气奔至小镇。走在喧闹的街上,他不禁忆起方才素炎的率直,两人不约而同的慌乱。仿佛再见幼时的他,倍感怀念的感觉顿时令他心神激荡,暖暖地温热着他的心头。计划什么的,早不知抛在了何处。买了小童的衣物,狄颢天又赶了回去,虽说怕江南洗净了身子没衣物替换会冻着,可真正的念头却并非如此简单。
返至方才戏耍处,狄颢天远远瞧见素炎抱着江南坐于树杈间。想是打湿了头,两人皆散着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江南没了替换衣物,便用素炎的衣物裹着,只露了双白净的脚丫出来,不安分地晃着。素炎亦赤着足,藏在暗红的衣裙中若隐若现。
江南似乎玩累了,往素炎怀里一缩便没了动静。素炎笑看着,替他拢了衣裳,抱定他倚入树杈中。暖阳融去风中寒意,吹拂在脸上暇逸适人。
阵阵银铃轻响随风送入狄颢天耳中,越发令瞧得出神的他迷了心神。瞧见他漂亮的脸上忽而笑意更甚,柔和的黑眸迎上了自己,令他清楚地瞧见他眼中的笑意。狄颢天不觉惊讶。他在笑吗?他的眼睛竟然在笑!那双从不曾染上情感的黑眸何时变得如此丰富多彩?亦扬起笑,狄颢天缓步靠了过去。心中有着无法忽略的震动。
"大冬天的别赤着足,莫忘了你的旧疾。"自然而然的,他道着关心。
"没事,冻不着。"他亦自然而然地答着,同他相视而笑。
他跃上树,坐于他身侧,瞧着他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娃。他便瞧着他,黑眸里笑意不减。冻结在他们之间的冰一点点叫暖阳融了去,化作水流尽。这一刻,仿佛回到童年的错觉盘踞在他们心头。即便是短暂的梦境也好,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打破这难能可贵的平静。直到江南醒来,直到夜幕降临。
不错,那是梦。一个短暂而快乐的梦。如果素炎是女子,那么狄颢天一定会希望,甚至改变计划将他留在身边,令梦境变为现实。只可惜,现实却与梦境南辕北辙。所以,当梦境过去,清醒过来的狄颢天便开始反省。怎么会一时糊涂,竟将一切计划置之脑后,同他闹得如此欢跃?甚至一度迷失于他炫目的红色身影中。一定是因他更甚女子的绝色容貌,又穿着一身女装之故。狄颢天如此解释着,试图告诉自己,一时的迷失是因此错觉。他试图,不,他强迫自己将过错推至素炎身上。
紧闭的屋门被退开,伴着银铃轻响,还有江南兴奋的叫嚷。狄颢天抬首,瞧见素炎牵着江南立在门口,淡淡的话语有着一丝请求:"小镇今儿个似乎有夜市,小南没见过,我有些事脱不开身,可否请师兄带他去?"
见他已恢复至平日的素炎,狄颢天心下一震,便不发一语地接过江南。素炎笑着道谢,黑眸却波澜不惊。眼见于此,一股子冲动便涌上心头,狄颢天险些动手硬扯他同去。眉头微皱,他终是忍了下来。
领着江南来至街上,狄颢天不禁为眼前景象微怔。想不到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夜市却出乎意料地热闹。
小孩见着热闹总不免兴奋,江南等不及狄颢天回神,便拉着他挤进人群这儿看看,那儿瞧瞧,间或粘着他买东买西。带到将夜市逛了个遍,这才揉起眼睛。狄颢天一笑,便抱着他拣人少的小路回了住处。
进屋不见素炎,狄颢天便将江南安顿好,欲去寻他。说不关心,他到底还是在意。小江南却忽地拽住他,一双小眼睛笑弯地瞅他:"小哥哥其实不讨厌你。"
"咦?"狄颢天一怔,随即不当一回事地笑道:"小鬼,他要是不讨厌我,何必推说有事,将你丢给我,自个儿跑出去逍遥?"
"小哥哥要帮我和他自己做药,所以才出不了门。他听说有夜市的时候可开心了!我说晚上咱们好好玩上一玩。他却说药抽空赶着做药,要是因此耽搁了行程,你会生气的。他要是讨厌你呀,才不会管你会不会生气呢,更不会告诉你有夜市可玩。要是我呀,就会存心惹讨厌的人生气,气死他最好,也不会告诉他有啥好玩的。"江南一气说完,便翻了个身不理睬他,顿了顿又道,"是他自个儿说他不讨厌你的。还说若叫你晓得会生气。我可是看在你陪我玩的份上才告诉你,否则呀,活该你不晓得,自个儿闷着。"
听他小小年纪却装大人口气,狄颢天忍着好笑,一边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一边敷衍两句,便出门寻素炎去了。
寻了一圈,狄颢天总算在屋顶上寻着了那抹暗红的身影。见他瞧着地下夜市自倾自饮,狄颢天便悄悄靠了过去坐于他身侧。素炎也不搭理他,兀自饮着。稍顷,狄颢天只得自个儿找话题道:"听江南说你要做药?"
"是啊。托木红绯的福,不然这药还做不出来呢。"七分醒三分醉的人道得挑衅。
"素炎!我不想同你吵。"听他刻意提及木红绯,狄颢天不禁蹙眉,对于他敏锐的感觉颇感棘手。
"这可是实话,哪个同你吵来着。"素炎眄他,微醺的黑眸半眯着,"怎么,担心我制了药再害她?"
"你会拣这时候做药,怕是跟你自个儿练的功有关吧。"狄颢天不受他挑衅,沉吟道。
叫他道破,素炎不置可否地冷哼。
"为何也同江南有关?"忆起江南偶然透漏的话,狄颢天不禁又问。
"因为啊,这小鬼的爹叫他练的内功与我如出一辙。继续练下去,他也会同我这般。既然有缘,就一并送他些,将来怎样就要看他造化了。"素炎饮尽瓶中酒,道得叹息。
想不到还有此内情,狄颢天这才明白何以素炎这般疼江南,如此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他是在江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侧首见他黑眸闪动着隐约可见的痛恨与不平,狄颢天冲动再起,不及细想间已拖着他跃下屋顶,望夜市而去。
素炎一怔,便欲挣脱,耳边却已传来狄颢天的低笑:"江南说你听说有夜市时,可高兴了一阵。那小鬼玩累了在睡觉,咱们可能好好逛上一逛了。"
闻言,素炎顿时皱了眉头,心下暗骂起江南来。他手上挣着,脚却跟着走。不消片刻,素炎的心思已尽数投了在夜市上。
夜市的小贩子不晓得素炎身份,只把他二人当作一对年轻夫妇,兴奋地兜售货品,不住口地夸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眼见狄颢天满脸尴尬,素炎索性同他玩了起来,搅得他越发手忙脚乱。忙乱之余,狄颢天却也着迷于素炎如孩童般兴奋的黑眸,率直的笑容,沉浸于此刻奇妙的情愫。
一圈逛过,夜市也渐渐散去。素炎倚着河边木桥笑得恬静:"怎么办?忍不住就买了,平日里又用不着。"拈着一支不算精巧的银质发簪,素炎有些发愁。想起那小贩不住口地猛夸,赞美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他便止不住想笑。
狄颢天瞧着眼前隐去了锋芒,柔和平静的他,答得心不在焉:"有什么关系?挺适合你。"
"真的?"素炎侧首瞧他,又嘿笑道:"寒碜我。虽然那些个小贩都当咱们是夫妻,你也不用真的讨好我。我又不是女人,戴着怎会好看?倒不如带回去送了给木......"
素炎自顾自得话语止于勾住下颚得手指,堵上唇得微凉唇瓣。黑眸里荡起迷惘,他一时无法反应自个儿正叫人吻着,而吻他得正是前一刻还一脸心不在焉的狄颢天。
一吻方休,狄颢天轻啄着他微启的唇,熟悉的触感再度袭上心头,越发蛊惑着他的心神,含着挑逗的话语就这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何关系?反正你也玩得开心,不如干脆再陪我玩得深入些。"
猛地回了神,素炎怒不可遏地推开他,黑眸叫怒火烧得血红:"狄颢天,你可别得寸进尺!敢再碰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嘿,先玩的人可是你。怎么,玩不起了吗?还是说,你的身子只有师父碰得?"见他态度急转,狄颢天亦莫名来了火,况也气自个儿反常的举动,火气更是烧得旺。
"不错,你要这么想,那就是了。我迟早废了你!"素炎怒极反笑,冷冷的笑意刺着狄颢天。不想同他浪费口舌,素炎转身欲走。
眼见于此,狄颢天尚存的一些理智也叫怒火烧了去,一舔下唇,鹰眸里只剩下征服。毫无预警地,他袭向素炎,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曾料到他会突施杀手,素炎躲闪不及,叫他扯去了半截衣袖。回身将他眼中征服尽收眼底,素炎难掩心头刺痛,一边迎战,一边冷笑道:"喝了酒的人是我,咱那么醉的反倒是你?狄颢天,别把我当女人!别以为一次能得逞,还会有第二次!你要再敢妄动,嘿嘿......"
狄颢天却应着他的话停下了动作,曾经出现在梦中的激情片断倏地闪过脑海,令他惊诧。为何会在此时忆起这些?那不是梦吗?
见他收了杀气,眼中只剩愕然,素炎亦敛下杀意。懒得再理睬他,素炎展了身形而去。原本的好心情因此沉入谷底,和睦不再,两人就这般不欢而散。
他心情恶劣,狄颢天也未好到哪儿去。之前的沉迷他尚能安慰自己是一时错觉,可这次的越矩,他已无力辩驳。自己一定失心疯了,才会作出次等反常之事,才会心生欲念。狄颢天试图平复紊乱的心绪,却怎也挥不去盘踞脑海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嗔怒冷笑,甚至憎恨鄙夷。一宿的无眠非但未能令他平心和气,反而愈加混乱。
待到日中,素炎才折返回来,却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将一头无法紧紧束在头顶。回至住所的他,既不拿正眼瞧狄颢天,亦不同他说话,只取了佩剑、碎银,牵着江南便走。
眼见他二人只隔一晚就变得形同路人,甚至一副心怀深仇大恨的模样,江南虽心有诧异,却不敢问。这般一路行来已至金陵。
才入了金陵城,小江南便一副熟悉的模样,东张西望地找了起来。素炎正待问,江南却猛地惊叫起来,指着远处一人兴奋地道:"那是我哥哥!小哥哥,这儿是我家!"
素炎望他手指处瞧去,却在瞧见他唤作哥哥的人后皱了眉头。自怀中取了装药的白瓷瓶,素炎蹲下身,将之塞入江南手中:"既然如此,你快回去吧,想必家中人早已急疯了。你若相信我,以后每隔一月服一粒此药。还有,回去后可要小心提防你的哥哥。"
"小哥哥不会害我,还传我功夫。我听你的。"将药收入袖中,江南忽地郑重其事地跪下身,正经八百地冲着素炎叩了三个头,又一本正经道,"一路上蒙小哥哥照顾,又教我习武,现下还送药于我。小哥哥就是我的师父,将来有机会,徒儿一定要报答师父。"
素炎叫他说愣了神,正待婉拒,江南却已跳起身,飞奔而去。
突然间少了江南,两人心中都有些失落。但是很快的,这份失落便叫凝重掩去。因为目的地已至,接下来的将会是场腥风血雨。
十一、消融
夜,漆黑如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月的夜空就连星星也见不着几颗,尽数躲在了云层中。那些个秀丽的亭台楼宇、曲桥屋宇此刻瞧来,宛如一个个形态怪异的妖魔,盘踞在这座繁华的城中。
叶府,就在这诸多楼宇之中。虽说叶裘退隐江湖多年,居所的门面却也不小。诺大的叶府占据着秦淮河边最佳的位置,每日里进出的武林侠士络绎不绝。他是有心重返江湖的。道上的人都说当年他是为了保护家小,躲避魔教之女的纠缠这才不得不隐居。如今,那魔女早葬生火海,这位人人敬重的大侠自然要东山再起,主持公道,叫那些猖獗的邪魔外道不敢再胡作非为,譬如罗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