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伊甸园————苇间风

"啊？"克里斯连忙收住心神，"当然会醒的，他比我五年前离开时好多了，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醒来的。"他随口编造着谎话，突然发现谎言是自己最拿手的，想都可以不想就说出口。
"是吗？你也这样认为？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呢。"奥利弗的眼中绽放着兴奋，"我刚才握着他的手时觉得他的手温暖了好多！还有啊，我吻他时感觉他的呼吸也有力了！我想一定是你的回来让他太高兴了，就象你说的，他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他长叹了一声，"克里斯，我真应该早点让你回来，这样的话说不定他现在已经醒了。"
克里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心很乱，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把奥利弗拉回到现实里，还是让他就这样下去。
人真的是很奇怪，如果只有自身的悲哀，那就任由自己陷进去。但若身边的亲人也有同样的悲哀，就往往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不幸，一心只想把亲人拯救出来。克里斯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克里斯，你不要走了，留下来陪着卡加吧，他需要你。"奥利弗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克里斯。
"他也需要你，哥哥，需要你坚强地活着，而不是象现在这样靠虚幻活着！"
克里斯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使那是剜心之痛，但也好过任由奥利弗成日飘浮在虚幻里，渐渐地连自己也要迷失了。
"你说什么？"奥利弗迷惑地看着克里斯，"什么虚幻？你是指卡加吗？可他还活着啊！你已经见过他了呀，你刚才不是也说他会醒来的吗？"
"那是骗你的！卡加不会醒了，他已经死了有半年了！"
"不！不！不！"奥利弗的神情近似疯颠，"你撒谎！他没死！他还活着！"
"他死了！死了！死了！"
这一再地反复强调让克里斯自己也难受得想要一头撞死，胸腔里的血液在沸腾，几乎要从候间喷射而出。
"砰！"的一声，克里斯的胸口挨了奥利弗重重的一拳，他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你这个骗子！你就从来不说一句实话吗？"奥利弗的两眼通红，表情狰狞。
克里斯按住胸口，极力想要压住不断上涌的那股甜腥。
停了停，他苦笑了一下，艰难地开口道："我这次说的是实话啊，哥哥......"
那股甜腥最终没压制住，随着他的话一起涌了出来。

"克里斯，我伤到你了？！"
奥利弗迷乱的神智被那涌出的鲜血给拉了回来，他连忙把克里斯扶上了自己的床。
"克里斯，你躺着，我这就去叫医生！"
他转身欲走，克里斯一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别去！我没事。"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奥利弗担忧地看着脸色发白、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的克里斯。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刚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而已。哥哥，我们好好谈谈吧。"
奥利弗愣愣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在床边坐下，低声说道："克里斯，只要你不说那事我们就谈。"
此时他的神情脆弱得象个孩子。
"哥哥，你这是在逃避，逃避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
克里斯闭起眼睛定了定神。停了一会儿，他再度睁开眼睛忧伤地看着木然的奥利弗。
"其实你已经知道卡加已死的事了吧？虽然杰克说他瞒着你，但我看出你还是知道了。蜜琪告诉我四个月前她曾听到过你哭，哭得就象我今天在卡加的床前痛哭一样地让人心酸，我想应该是你知道真相后发生的事吧？"
奥利弗没有吭声，他的脑海里又再一次闪现四个月前他无意间听到杰克与里奇·海华斯通电话时所说的话。
"对不起，里奇·海华斯博士，我不能把卡加的死讯告诉给奥利弗。奥利弗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崩溃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浑身就象是坠入了冰窟里，透骨的冰凉，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他发疯似地冲进卡加的房间，把卡加紧紧地抱在怀里，巨大的悲痛压得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就那样呆呆地抱着卡加，坐了整整一天。
当他知道哭已是三天过后的事，即便如此，他仍不愿在卡加面前哭，害怕会伤了卡加的心。所以他连续两个晚上偷偷地跑到一间远离卡加房间的客房里抱头痛哭。却不料被蜜琪给听见了。
自那以后，他让自己的心灵麻痹，拒绝去想卡加已死的事实，任由自己坠入虚幻的漩涡。

克里斯的声音再度传来，"......哥哥，如果你真的认为卡加还活着，你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自欺欺人的境界的。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今天刚刚经历过。不过我比你幸运得多，我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而你却被苦苦折磨了几个月。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逃避，因为那种锥心之痛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的。但逃避是没用的，只会使你的心坠入无底的深渊。"
奥利弗还是默默无言，但他的眼眸开始湿润。
"哥哥，以前卡加谈起你时，眼里充满了崇拜之情。他总是说你有多么了不起，有多么坚强，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压垮你，你怎能让他失望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已经不是那个让他感到自豪的奥利弗了！"
"克里斯，"奥利弗抽泣了一声，"我离不开他！二十二年了，从他一出生我们就在一起。每天都要跟他道了晚安我才能睡得着觉。如果一天看不见他的脸，我的心就急得发慌。"
"不是还有这满屋的照片吗？"
奥利弗的心猛地收紧，他明白克里斯在暗示他做什么。
"不！那不一样的！现在我还可以触摸到他的身体，感受到他的体温，那是照片无法替代的！"
克里斯何尝不为自己暗示奥利弗让卡加永远地离去而伤痛欲绝，但他想要拯救奥利弗，卡加已经死了，不能再让活着的奥利弗一步步滑向绝望的深渊。这重复的谎言不会带来希望，只会让他崩溃。
"哥哥，你这样子会让卡加灵魂不安的！你难道想让他在天堂还要为你流泪吗？他此生的眼泪还流得不够吗？让卡加安息吧，我们不能自私地为了我们自己的感受而强留他在这个世界里陪着我们啊！"
奥利弗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一弯冷月，"克里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呢？"
"我也不明白，我想他更没原谅我。"
奥利弗回过头望着克里斯，两个人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一言不发。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眸中读出了无尽的悲哀。

那一夜，克里斯是在奥利弗的房间里度过的。两人躺在奥利弗那张好久没用过的大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卡加的往事，直至疲惫得睁不开眼。
克里斯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似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呼唤他。
"克里斯，克里斯......"
那声音很是飘渺，却又熟悉得让他的心发颤。他连忙睁开矇眬的双眼，只见卡加正微笑着立在床边看着他。
"卡加......"他惊喜得声音都在发颤。
卡加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小声点，别惊醒了奥利弗。跟我来，我们到阳台上去。"
克里斯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奥利弗，连忙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跟着卡加朝阳台走去。
卡加的步履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克里斯紧跟在他身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别跑那么快，卡加，你才刚好！"
他完全忘了卡加已经死了，只恍惚地觉得他是刚刚苏醒过来，他害怕他大病初愈的身子还太虚弱，经不起他走得这么急。
卡加却只是回头一笑，身子继续轻飘飘地向前掠去。克里斯正要再次开口提醒，眼前一花，两人已站在了阳台上。
"克里斯，"卡加倚在阳台的护拦上微笑着向他招手，"到这里来，克里斯。"
克里斯走过去伸手想要搂住他的腰，卡加嘻嘻一笑，闪身躲过。
"克里斯，我就要离开了，我们好好说会儿话吧。"卡加的神情有些惆怅。
克里斯一呆，"离开？你要到哪里去？"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我应该去的地方。你难道忘了我已经死了吗？"
克里斯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冷风迎面扑来，那遗忘的事实再度涌上心头，他不由得一僵，痛楚从心房迅速扩散至全身。

"卡加，别离开好吗？"克里斯哀求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哀求还有什么用，但那在黑夜里散发着苍白而美丽的光芒的身影他怎么也不想失去。
"克里斯，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卡加浅浅地一笑，笑得有些凄凉，"知道吗，如果不是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早就该走了。"
"卡加，为什么要选择离开？难道你始终不肯原谅我们吗？"
"克里斯，为什么要我原谅呢？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你们是因为爱我才那样做的。所以你们不需要我的原谅。"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留下？"
卡加哀伤地笑了笑，"克里斯，我爱你们两个，我深深地爱着，爱得不能自拔了！"
"如果你是因为觉得我们让你难以选择，我原意离开，让你和奥利弗在一起。只要你们幸福，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卡加痛苦地摇了摇头，"克里斯，我即便醒来也是一个废人了。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拖累你们后半辈子为我难过。"
"卡加，我们爱你！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克里斯。我不想后半辈子半痴呆地瘫在床上让你们来照顾，那样的话不仅你们痛苦，而我也活得没有尊严。你知道我的个性，与其没有尊严地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那......那就永远不醒不好吗？只要你还活着......"
"克里斯，我怎能那样自私地牵绊住你们的未来呢？我已经很不应该地让你们为我痛苦了五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我为那五年的痛苦请求你们的原谅，因为我实在不舍得那么快离开你们。但如果我还继续那样做的话，那才是真正的残忍！那会让你们永远得不到解脱的。我爱你们，克里斯，所以就要放开手让你们自由。"
"卡加......"克里斯除了流泪已说不出话了。
"克里斯，谢谢你为奥利弗所做的一切。我想安慰他，但却不敢出现在他的面前，怕会令他更加伤心。现在你来了，有你陪着他，我就放心了。别看奥利弗一向那么坚强，但就象你说的，我是他唯一的弱点，我期望你帮助他克服这个弱点。克里斯，我把奥利弗托付给你了，我也把你托付给奥利弗，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为我活着，别让我失望啊！"
"卡加......"克里斯已泣不成声。
卡加发出了轻轻的叹息，他伸出双手，缠绕住克里斯的脖颈，克里斯也用手臂环住了他的纤腰。卡加深情地凝视着克里斯已被泪水模糊的眼眸，脸上浮现出出恬淡的微笑，"不要为我难过，克里斯......"
他的唇迎上了克里斯颤抖的唇，"我们来世再见吧......"
当克里斯的唇刚要触及到他的唇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忽地化为漫天的星尘，飞散着融入了浓浓的夜色......
"别走！卡加！"克里斯急得大叫。z
几乎同时，耳边也响起奥利弗同样的惊呼，"别走！卡加！"
两人同时惊醒，睁眼一看，窗外月色如水，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细细地传来。伸手一摸，竟还在床上。
原来是个梦啊！两人心中都这样暗想，却又觉得那梦似乎太真实了，让他们无法相信那只是个梦而已。
沉默了片刻，奥利弗开口说道："克里斯，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卡加了。"
"我也梦到了。"y
"他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
"他也对我说说了同样的话。"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们好好活着，为他活着，不要让他失望。"
"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奥利弗愣愣地望着黑暗的虚空，"克里斯，一定是卡加的灵魂来向我们告别吧？"
"我想也是这样。"
"他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
奥利弗抽泣起来，克里斯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再度清醒地意识到卡加的离去让两人悲痛不已。两人相互拥抱着，借助彼此温暖的怀抱去排解那令人绝望的痛苦。
良久，泪水湿透了彼此的肩头。b
奥利弗哽咽了一声，低声说道："克里斯，让我们为卡加过一个欢乐的生日吧，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参加。让卡加最后一次和我们在一起吧......"
11月1日，整整一天，奥利弗和克里斯都在卡加的房间为他庆生。
他们唱了生日歌，吹了蜡烛，吃了蛋糕，许了无数美好的愿望，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向卡加一一展示了他们送给他的摆满了一屋子的礼物......
然后他们开始轮流向卡加倾诉他们的爱意。当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人则在一旁静静地听，没有丝毫的妒意，只有深深的感动......
最后，他们又再次为卡加唱起生日歌来。g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嗓子都变得沙哑了，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奥利弗和克里斯不约而同地望向墙上的挂钟，还有三分钟就是11月9日，卡加的生日就要过去了。
奥利弗勉强笑了笑，"克里斯，我们跟卡加告别吧。"
克里斯的眼圈红了，"是啊，该告别了。"
他起身走至卡加的身旁，俯下头，轻柔地吻住了卡加的唇。
"再见，我的爱人，来生再见......"
随即他直起身走到一旁，背对着奥利弗和卡加。
奥利弗也走上前来，他温柔地扶起卡加的身子，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他俯下头用唇细细地描摹卡加的脸部轮廓，最后落到了卡加的唇上......
十二点钟声响起，奥利弗的唇仍印在卡加的唇上，他的手颤颤地伸向了旁边仪器的关闭按钮上。
"再见，卡加，来世还做我的爱人吧......"
一咬牙，他按了下去......

安静吧，我的心，
让这分别的时刻成为甜蜜。
让它不成为死而成为完满。
让爱情融成回忆而痛苦化成歌曲。
让你的手最后的接触，温柔如夜间的花朵。
美丽的终局啊，站住一会儿，在缄默中说出你最后的话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