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念书!”陆晋尧烦躁地用脑袋蹭床柱,抬手挥开丫鬟重又倒回床上,“我今天不想念书!”
岑穆回头白了一眼他那没有志气的主子,点头示意一旁的丫鬟先出去,随后慢步踱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陆晋尧问:“二公子将来打算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陆晋尧瞪了一双不明所以的眼瞧岑穆。
“我替你回答吧。”岑穆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打算一辈子靠着你的父王,头顶陆王府二公子的光环过活。没有野心,没有抱负,做个无用之人。”
“你说什么!”陆晋尧从床上翻身而起,满脸怒气。他没料想一个小小的伴读也敢对他如此不敬,简直不可饶恕。
岑穆却不以为然,根本不把陆晋尧的愤怒放在眼里,反倒说得更欢:“难怪方圆百里以内,陆大公子声名在外,受人景仰,而陆二公子却碌碌无闻,仿佛附属品一般,只不过挂了个陆王府的名号。难怪陆王爷如此器重大公子,凡事交由他负责,却从未见二公子有何作为。难怪……”
“闭嘴!”陆晋尧面色僵青,抬手一把捏住岑穆的脖子,瞪起眼珠勒令他噤声,“你是个什么东西?少来教训我!”
岑穆被陆晋尧的指头掐得顺不过气来,只得仰着脖子缓缓吐息。现在这状况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陆二公子不过一个懦弱的富家少爷,却不知他自尊心还挺旺盛。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家仆的禀报,道是皇上邀王爷公子们今儿晚上在宫里头饮酒赏月,王爷吩咐公子快做准备。
陆晋尧听罢禀报,转回视线重又瞪了将要窒息的岑穆一眼,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推门大步跨了出去。
3.
及至夜间,圆月升上半空,皇宫后花园里已经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皇上皇后与众王爷高坐亭台之上,举杯邀大臣们共饮,好不热闹。
年近天命的皇帝放眼望底下众人欢聚一堂,显得尤为兴致高昂,与陆王爷从美食聊到佳人,再从佳人谈至词赋。
宫调奏完一曲又是一曲,美酒敬完一杯又是一杯。
皇上笑弯了眼伸手拉过陆王爷身旁的陆二公子到跟前来仔细打量他道:“晋尧真是一年俊朗过一年啦!这皇城上下都快找不到能同你媲美的公子哥儿了。”
“皇叔过奖。”陆晋尧咧嘴嘿嘿一笑,回头招陆宋桀过去,冲皇上道,“王兄才是真正的英俊潇洒气宇不凡呢,瞧这方圆百里有几人敢同他并肩而立却不感害臊的?”
陆宋桀听闻此言,不置可否地拿折扇柄挠了挠头。他这招人怨的弟弟,每回都不忘把他扯进去当垫背。
皇上于是抬头瞅了陆宋桀一眼,笑问:“近来可好?”
陆宋桀拱手作揖:“托皇上鸿福,宋桀诸事皆顺。”
皇上于是点点头,重又牵起陆晋尧的手喃喃:“真是一年俊朗过一年,一年俊朗过一年啊,哈哈哈!”
陆大公子在皇上那儿得不到注目,反倒松下一口气来,同陆王爷禀报一声,兀自下了亭台去找秦若阳。
陆二公子只得认命地跟随皇帝一同呵呵呵,不知笑的什么。待到好容易空闲下来,他挥手示意家仆给自个儿杯里添酒。边上的陆王爷见状,沉声命道:“少喝些,省得待会儿又找不着北。”
陆晋尧被父亲一句话吓掉半条命,连忙推开面前的酒杯,正襟危坐。皇帝哈哈哈地拽过陆王爷的袍子:“今儿月好人好,不必拘泥,尽管让他喝吧!”
陆晋尧抬眼偷偷地觑陆王爷一脸无奈,便放心大胆地仗着有皇上撑腰,让家仆接着往杯里倒酒,谁知那不知好歹的仆人竟只斟了半杯,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道:“王爷吩咐了,要您少喝些。”
陆晋尧一阵气恼,心忖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一边抬起头来,见到身后之人时愣了半拍,遂叫道:“怎么是你?”
岑穆搁下酒壶,笑笑地答:“我是二公子的伴读呀。”
“你只是我的伴读!”为何会跟了他来皇宫大院?那些个侍从都死哪儿去了?
未待陆二公子得到个明确的答复,皇上忽然又伸手一把握住他的胳膊,语带含糊地说:“晋尧啊!朕把宝贝女儿许配给你如何?”
闻言,陆晋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鸡皮疙瘩即刻爬满全身,他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皇上说的可是季艾公主?”
要说起皇上最为宝贝的女儿,自然非那个刁蛮跋扈的季艾公主莫数了。季艾公主倒也长得标致,水灵灵天生一个仙子下凡,可惜容貌与性格相去甚远。但凡一提到她的个性,全国上下哪位年轻少爷不得大汗淋漓敬谢不敏?皇上竟异想天开要给他俩赐婚?
皇帝听到陆晋尧的问题,眼中忽然射出一道精光,直看进他眼睛里,惊得人不知所以,幸而皇后娘娘适时转头搂住皇帝的胳膊,柔声道:“皇上,您醉了。”
陆王爷和陆二公子于是不约而同齐声附和:“诚然,诚然。皇上您醉了。”
“朕没有……”皇帝的最后那个“醉”字被皇后娘娘犀利的眼神硬生生给逼回肚子里去,遂打着哈哈左顾右盼,“说起来,艾儿怎么还没有来?”
“听她说今儿个会去后山打猎,怕是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了晚上的宴席了吧。”皇后轻叹一声,仿佛在责备爱女,然语气里透出的那股隐藏不住的怜惜,却叫人听得分明。“来人,给我去前头催催。”
陆晋尧见状,脑袋里忽然萌生出一个恶念,他当即拦下将要离开的仕女,向皇后建议:“不忙娘娘费心,就让我的家仆去寻公主好了。”
“也罢。”皇后浅笑颔首。
陆晋尧回头赏了岑穆一个白眼,心道这下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了吧。
岑穆自然看出陆二公子的心思,也便顺从地去往公主殿前,理所应当被人拦了下来,说是:“公主打猎累了,正在休息,有什么话等起来再说。”
岑穆无奈,抬头仰望雄武气派的公主殿,感慨万分。
想他也曾是前朝皇帝面前红极一时的人物,赐姓、重用,仅凭这两点,出入大殿无人胆敢不敬他三分。然而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如今再站在所谓皇宫之内,偏偏没有他的位置,一切都高高在上,不得不从头来过。
岑穆回过身去,踱到殿前的碧池边,身倚石柱望水中游鱼。水里却倒映出他的脸,面色苍白,眼神坚定。
“在想什么?”
一个身影出现在水中,他的身后。岑穆扭转头,摇着扇子满脸笑意的陆大公子便赫然跃入眼帘。
陆宋桀来到岑穆身旁,垂眼亦去看鱼池:“莫非在想这水里的鱼儿看似自由自在,其实还不是被框在这小小的池子里?”
他的话若有所指,岑穆不发一言。岑穆明白陆宋桀的厉害,丝毫不敢与他争辩。
两人漠然而立,谁都不再开口。花园那头传来喧嚣之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许久,岑穆终究按捺不住,转头向陆宋桀道:“赏月宴席热闹非凡,陆大公子信步至此幽静之地,想必是厌烦声色犬马,岑某生来顶顶敬仰公子这般人物,实在佩服地五体投地。”说完低头行了一个不小的礼。
陆宋桀闻言,越发笑得恣意:“赏月宴席热闹非凡,岑公子信步至此幽静之地,想必也是厌烦声色犬马了?”
岑穆再次被驳得哑口无言,每一回的奉承对于陆宋桀似乎都不起作用。他紧了一紧肩头,只得坦诚:“岑某受皇后娘娘之命,来此请公主入宴。”
陆宋桀回头瞥一眼殿门外严守的兵士,不禁暗笑一声:“依照岑公子的请法,恐怕到天明宴席散场公主也出不来。”
说完他抖开手中的扇子来到公主殿前,把守一见来人是陆大公子,犹疑片刻即刻放行。陆宋桀却不进去,只在门外招了一个小丫环嘱咐:“就说陆宋桀亲身前来请公主入宴。”
丫环点头往里通报过去。
岑穆眼见这状况,连忙俯身给陆宋桀作揖:“多谢陆大公子。”
陆宋桀拿扇子挡住岑穆欲行的大礼,待他直起身子这才说:“那么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倘若看到若阳,记得别说见过我。”
4.
陆大公子言罢,未待岑穆做出任何反应,即快步离去。另一头随后传来坚实的脚步声,岑穆循声望去,便见脸上挂着无奈两字的秦若阳稳步踱来。
秦若阳抬头看到岑穆的时候眼前一亮,鬼使神差地径直走到他跟前,张了张口竟发现自己不知要说什么。
岑穆亦愣愣地盯住秦若阳的脸,好一阵,终于记起打招呼:“秦公子。”
“嗯。”秦若阳应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此刻的他身着宽松的官袍,腰上并没有配剑。他却说:“那真是一把好剑。”
岑穆瞪了一双眼,笑道:“宝剑配英雄。”
秦若阳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四顾着搜寻了片刻,遂走到池边柳旁,折下一根柳枝递给岑穆道:“折柳赠才子。”
岑穆接过柳枝,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生平头一回,收到这样的礼物。
两人不言,只是相视而笑。须臾,秦若阳想起什么似的,对岑穆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后会有期。”岑穆拱手,目送秦若阳一路离开。
季艾公主翩翩然自寝宫里疾步而来,远远望见殿外立着的人并非陆王府大公子,于是表情显得有些不悦。
“陆宋桀在哪里?他不是亲身前来迎接本公主吗?”季艾扬起纤巧的下巴,脖子挺得直直,拿了一双细长的凤眼扫过面前陌生的男子,质问道。
岑穆回过神来俯身行礼,谦恭地答:“陆大公子尚有重要事宜未曾办妥,因而先行告退。”
“有什么可大过迎接本公主的事?不识好歹的东西!”季艾未待岑穆说完便厉声打断,眼上两条柳叶眉怒得几乎要拧成一个结。
训斥罢,她一挥长袖便打算回去寝宫:“今儿个没有见到陆宋桀,本公主是不会参加宴席的!”
“公主!”岑穆紧追上前,被殿外的守卫拦腰截下。他眼见季艾渐行渐远,心忖这回可真要合了陆二公子的意了,然一低头,留意到手中的柳枝,忽而又有了主意。
“公主!陆大公子要小人转达一样礼物给您!”
季艾听闻这话,顿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殿外的岑穆,不发一言。
岑穆赶紧举起手中柳枝,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高声道:“陆大公子要小人对公主说‘人月两相宜,折柳赠佳人。’今日是难得的月圆之夜,公主难道不想好好珍惜良辰美景?”
季艾脒起眼来,朝那弯着美丽弧度的东西注视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艳笑,重又来到殿门外,接过岑穆呈递的抽着嫩绿小芽的柳枝到手里把玩。
“没想陆宋桀倒颇有诚意吗!”季艾面有喜色,抬眼瞅向岑穆。
“陆大公子自然诚心诚意来请公主。”岑穆心底暗自舒了一口气,丝毫没防着季艾竟举手往他脸上刮了一嘴巴,直打得他眼花好一阵。
季艾瞪眼道:“也不知早点告诉本公主!”
说完她一声冷哼,领着众丫环往花园方向摇摇而去。
☆☆☆
赏月宴一直闹腾到圆月西沉方罢,王爷大臣们尽兴而归,皇上早喝得神志不清,被皇后与众丫环们搀扶着往后宫去,一路上嘴里碎碎叨念:“明儿的早朝谁都别来!在府里好好躺着,哈哈哈哈……”
“皇上,留意脚下。”皇后给皇上引路,一边勒令身旁伺候的公公,“赶紧吩咐御膳房给熬了醒酒汤端来!”
皇上依旧口齿含糊,不断重复着:“一年俊朗过一年啊……”
陆王爷目送皇上远去的背影,不禁暗地里咬牙切齿,回头叫住同样摇头叹息的秦将军道:“将军可还有雅兴至本王府上一聚?”
秦将军沉默片刻,了然地点头命身后的秦若阳:“若阳,你先回去。我跟你陆伯伯有话要谈。”
“孩儿遵命。”秦若阳撇眼瞧瞧冲他摆手故作不舍的陆宋桀叹了口气,视线又悄悄往陆晋尧身旁探去,目光接触到要找的人那一瞬间,便悄无声息地移开了。
月已将没,朝日尚未升起,陆王府里一片宁静。该睡的早已入睡,不该睡的且坐在书房里谈论着一些事。
“哎!”陆王爷开头先哀叹一声,并不做任何论断。
秦将军端茶小啜一口,痛心地接道:“皇上怎得变成这个样子!”
“皇上已有多久没有上过早朝?”陆王爷问。
“快半个月了!”秦将军的口气颇义愤填膺,缓缓补充道,“沉迷声色,夜夜笙歌!他当初分明是个清醒的主子,哎……”
“可不是?”陆王爷亦抬手喝茶,在口中酝酿了一阵,这才继续,“然现时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纷纷指天仰叹国之将亡。这可如何是好啊!”
秦将军不语,心里头倒是隐约明白了几分,不过他不是傻瓜,陆王爷没有亲口说出来的话,他也是不会率先点破的。
书房里突然静默下来,唯能听见屋外虫鸣之声,反反复复。
此时门外响起一声轻咳,惊到房中两位大人。
陆王爷自座位上蹦了起来,高声问:“外面何人?”
遂见一青衣男子弓着身子,小步踏入房中,拱手自荐道:“在下莫赟,乃陆王府中小小一名食客,王爷恐怕并不记得在下。”
“夜半三更,你在本王书房外做什!”陆王爷心下起疑,却不敢轻举妄动。
莫赟弯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王爷莫要担心,莫赟并无恶意。莫赟不过想给王爷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陆王爷问。
莫赟眼珠子骨碌一转,悄然合上书房大门,这才折回身眯起眼来轻声道:“皇上不问朝政已有多时,各地的王爷臣子们对此心怀不满也已久,如今正是逼皇上退位,另立新主的好时机,何不把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