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错爱————我寂寞

作者:我寂寞  录入:12-12
天宝年间,我不过是长安城内的一名文人.
长安米贵,长居不易,我又没有什么本事,眼看其他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只能埋头做画,润笔之资,尚可糊口罢了,偶尔在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看他人鲜衣怒马,疾驰而去,也只能微微一笑,狼毫笔就着墨,于宣纸上又落下一点,我画的是莲.
四笔勾出莲瓣,姣姣怯怯,不胜风力,又是两笔,荷叶儿亭亭如盖,围着那莲,端的是风流景致,如此一张,可得2两白银,几日衣食,挣得够了也就收摊,总不见得以此发财吧.
此刻我手中有锭银子,足纹,阳光下银光闪闪,似挂着霜,抛得一抛,心中暗自算计,够活上数日了,今遇见个大主顾,青色小轿里眼光闪了眼而过,我看不清楚,听的小轿四角挂的铜铃,丁当而去.后来却来了个小厮,将画悉数买去.
倒还剩了一张.
才画的墨莲,笔致圆柔中透出的剑拔弩张,终还是藏不住,我卷着那宣纸,洁白轻软,上头莲花墨迹未干,看了数眼,还是揉成了一团,顺手抛了出去,也罢,多余的一张.
要来无用.
后来想起,佛说因缘,也就是那张墨莲成因,才有了缘,也结了果,成就的不过是孽,我低首垂眉之时,方还记得那双粉底月白的蝴蝶梦,轻轻踏在朱雀大街水磨的青石板上,绒剪的蝴蝶微微的一颤,然后他弯下腰来,捡起画.
那个惜画的男人说:"好美的一张莲."
那日春光明媚,似乎长安城内所有花于一日间怒放如厮,花香浮动于空气之中,我抬头之时撞进一张青涩的容颜,那日他穿藕合长衫,腰间挂着如意同心结,绦子上一块碧绿的玉,翠的就像是一汪水,阳光下他干净得就如才出生的婴儿,眼光坦荡无畏,我却挑起眉毛说:"不过一张残莲罢了,说什么好."怀才不遇的人总要有几分刻薄尖酸,方才显出了落拓相,怎比得他自在潇洒.
那张揉皱了的莲花,我暗地里笑了一笑,他拱起手拜我:"小弟李清由."
我转身缓缓而走之时,眼角的余光还看见那个男人,李清由,手上捧着那张墨莲,去的越远,他悄然而立的身影仿佛越是清晰,后来有人问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得一想,才这样回答:"他一直是个天真的人."
是的,天真的不解世事的男人,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人非常的惹人厌烦,李唐兴盛使得这样的贵族成为一群躺在长安花上的虫子,花开的愈是热闹繁华,愈是百般聊赖,简直叫人唾弃,他的天真对比着别人,映出了别人漆黑如墨,像他这样的人啊,我暗地里眼睛灼灼放出光来,真像让人用墨污了,看不得别人纯良如莲,李清由,我握着折扇,悄然一笑.
那日回了屋,这番来长安预备长住,所以也没有投宿客栈,反而是租了间房子,那屋子打理的清爽,又不贵,房主人,爱花,养了许多海棠,芍药,这类香艳的花朵,如开起来定然是花团锦簇,可惜季节未到,就看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粉白了的墙上,挂满了迎春花,嫩生生的黄,照着人的眼,我手搭在眼上遮了一遮,方才踏入院子.
院子里架了蔷薇,还有荼蘼,倒有几朵蔷薇俏俏的开着,这种花,看的轻薄风流,艳艳的惹人,摘了一朵在手心,花瓣软红,掐了一掐,红色的汁液染上了手,甩不脱,浅色的红,我看了一眼荼蘼架子,一味的沉潜,满架暗绿的叶,也是,开到荼蘼花事了,那时,也无花可看了.
我迈步进屋,阳光已经黯了不少,透过竹帘,映进屋里也是幽幽的绿,却是见得绿意中一双灼灼的眼睛,我退了一步.
是他.
仍然剑眉星目,头发用个玉环束了起来,我微笑,他目光灼灼,望着我道:"你来了."这一句,隔了数年流光,他没变,我忍了一忍,手指深深嵌入掌心,轻柔的问:"茵娘可好?"茵娘,那样一个女子,我曾经的心爱,她长发如水双目璨璨,笑起来明媚到春光为之失色,我的茵娘,也是我未婚的妻子.
她总爱拉着我的手一声声的说:"林大哥,林大哥,帮忙我绑下头发."她的长发三千漆黑而柔软,在河边杨柳树下,我顺手拿着乌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她眉目如花盛开,我对她说:"茵娘,在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娶你过门."她眼光微微一黯,那时候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灼灼的映在我背上,我没有回头.
三个月后我没有娶到茵娘,花轿上门的那时候,我满心欣喜的推开茵娘家大门,看到了一室的空洞,这空洞生生映在我心,剜出了血肉,原来这样一个露珠未消的清晨,我义接金兰的大哥和我最心爱的女子消失在晨曦中,他们私奔了.
我倒了杯茶,伸手让了让,我说:"大哥,茵娘可好?"
他仍然没有变,一样是那样英俊,以前在村里,我文他武,我潜心读那圣贤书,他舞刀弄枪也习的一身好武艺,当年我于他兄弟相称,拈土成香,也是一字一句"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
发过誓言的,九天路过神明共鉴.
终而是他背弃了我,大哥,或者应该说是三等剽骑将军刘俊豪.
茶汤清冽,我喝了一口,看着他说:"或许该问道,嫂夫人可好?"
他终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我,然后道:"是大哥的不是,那日茵娘对着我说喜欢我,一时鬼迷了心窍."
"是么?"我看着盏中茶汤,上好的龙井,叶叶如枪,我说:"大哥,一切不必多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他猛的抬头,眼中神色又是羞愧,又是不可置信,我淡淡的微笑,起身将一幅画展开:"这就送给大哥了,当久别重逢的一点礼物,大哥勿嫌礼轻."
那是一张墨莲,寥寥数笔,莲花傲然而立于水面,他一笑,便收了下来.
然后他转身嗫嚅,道:"茵娘还是走了."
自然是知道的,茵娘走了,我换了套茶具,那日初入长安,这诺大的长安城内,还不知如何寻找两个人的踪迹,却听得人声喧哗,原是禁军操练,数十骑在闹市绝尘而过,算是鬼使神差,仅仅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大哥,你穿着黑色的甲胄,银盔,那红缨魁巍巍的,阳光下如血一般,你于马上顾盼自若,我拉着身边卖馄忳的小贩问道:"那个马上的人是谁?"
"哦,那是长安的禁军啊,你说的那个,是不是头上有个红缨的?那是才升了禁军总管的刘将军"那老人呵呵一笑,那一天真热啊,大哥,我看着你在马上笑的意气风发,觉得心头那把火愈发的熊熊而起,煎熬着我,你怎么能这样,大哥.
然而我只是摆了摆手,仍是云淡风轻的说:"大哥,我累了."
是的,我累了,转巴陵,过长江,入洞庭,走了许久,来到了长安,这繁华鼎盛烈火烹油之地,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为什么,大哥,仍然记得到长安那天是一个清晨,鸡叫未过三遍,所以那古老的城门紧紧的关闭,我站在长安青砖汉瓦的城门前,那黑甲黑胄的卫兵于城门边威武而立,那样傲然而立的长安,我于朱红的大门前抬着头,金色铜钉灿烂而耀眼,如同一个辉煌梦境.
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我静静的说:"大哥,请回吧."
客套而冷淡,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转身而去,隔着那荼蘼架子,他回了头, 终是没有说话.
是有了这个人,方知道什么情都是虚的,水月镜花而已, 终是天意使然,那日我于结拜庙中,我问那泥塑木雕的神,撕心裂肺,天雷轰然而下,紧紧抿了唇,我立于庙前,远望过去黑沉沉的一片天,大雨如注.遮得了整个天地.
道是恩情还在,原来两人皆拿我做了笑话,天昏地暗.
那庙里小和尚唇红齿白的,我一把摸在那剃得趣青得头皮上,痴痴问他:"到底是谁的错."那和尚年纪不大,只数着念珠低垂了眼轻轻的念"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字一句,他盘膝而坐,宝相庄严,我踉跄而去,于那样的大雨之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雨里颤抖.

至今我仍是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变的那样快,那样丑,说到底,和茵娘是多年青梅竹马,原以为是夫妻缘分可白头到老,而大哥,我曾经那样相信他,与他彻夜长谈犹在眼前,转身便背弃了我,这茫茫天下,究竟谁可以相信或者不信,我不得不承认,一次背叛足以让我刻骨铭心.
长安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城市呢?是繁花如锦九天妙音或者恶鬼罗刹无间地狱,我在朱雀大街摊开宣纸的时候这样的想,这般热闹到了极处,让人无法离开啊,辉煌的大唐都城,我低了头,浓浓的研开了墨,那紫金锭儿的烟墨,水里化了开,黑沉沉.
然后听得一把温柔的声音,他说:"再给我画张莲吧."
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蓦地似乎都已经消失,在这把温柔的声音里一切喧嚣冉冉而去,如消失的烟云一般,我抬头看着那张干净的脸,他嘴角含笑,又说了一遍:"能不能给我画张莲?"
"要什么莲?"我淡淡的问,铺开了纸,上好的云纹宣纸,雪白,笔尖沾了沾墨,却是已经下了笔.
狼毫笔吸了墨,浓浓淡淡,先是两笔勾了那吹皱的一池春水,又是数笔,画得那半开半闭得水中莲花,他抚掌道:"好一张莲,得了神韵,这般高傲而不屈,就是染了污泥,看起来也是洁白可喜."他轻轻揭起了画,我抬起头来一笑:"小王爷过誉了,再好也不过是待价而沽."
他似笑非笑,嘴角微微翘起,湖水绿的长衫,缀着数颗指头大的明珠,宝光莹然,越发衬的他面如冠玉,原来这世上真有命运这回事,我暗中叹了叹,不过是各有前因莫羡人,掷了笔,拱起手来:"承蒙小王爷错爱,这张画就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不卑不亢,我拜了一拜,神态潇洒自如,无意外,见得了他眼里欣赏,待价而沽的不是画,包括了我这个人,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我将一身才学卖于帝王家,也当是卖给李清由,他自然是知道的.
长安城内众多士子,哪个不是如此?那天李清由收了画,也收了我做幕僚,说是幕僚,其实也只是清客傍友,那又如何,接近了他,也就接近了那明黄的太极殿,长安的中心,那又有什么得不到?
我微微一笑,将纸笔收起,这狼豪小笔,画得了满纸莲花开,开得了富贵荣华,开得了繁华鼎盛.我要的不过是如此,原来我也没有比你清高多少啊,大哥,掐了一朵花,于手中慢慢揉捏,大哥,到了如今才知道,我们竟是同一路人,没有谁比谁干净一点,大哥,你得到的,我也会牢牢握在手里.
那时候再相见吧.
一切不过是孽,我突然间大笑起来,笑出了满身凄惶.
李清由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至今还不明白,他带着李唐皇室所特有的高傲神情,脸色苍白而坚决,然而在某些时候却是天真的,干净而明朗,如同一个孩子。
有时候李清由喝着酒,上好莲花白,清香甘冽,一口下来百病全消,他喝酒,然后击节而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歌声苍凉。
我问:"为什么你不快乐。"身是人间富贵花,有何要求,我心里暗说这是各有前因莫羡人,但我仍然是妒忌的。
醒酒石,酸梅汤,侍女娉婷而上,红酥小手轻揉慢捏,他不耐烦,摇了摇手,一时间人退的干净,我见他捧了桂花酸梅汤,冰粒细细,在碗中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他这样说。
我抬起了头,人总是不满足的,得到的了一些就想得到更多,渐渐迷失,不知何是前因何为后果,
他对着我说:"我以为你会明白的,你可以画出那样干净的莲花来。"扬起的眉毛,一瞬间是渴望他人的表情。
我沉默的面对他,他不知道,莲花的干净美丽是怎么来的,人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是的,它是由黑暗沾染出来的纯洁,泥土越脏,花朵开的越灿烂,但是即使开的再高贵,再美丽,它的根仍然是深深的扎在淤泥里。
莲花是世界上最会伪装的花,他不知道,莲的心,是苦的,苦的叫人落了泪。
李清由失望的摇头,他说:"你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的表情,甚至是悲怆的。
我轻轻的说:"我只是您的幕僚,如此而已。"
他颓然而坐,在瞬间,又恢复了做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傲和平静,英俊的容颜上看不出表情,权力所滋养出来的人是不可能无害如同婴儿的?我这样的想,其实他也应该是朵莲花。只是他确实不知道。
有时候他带着我参加宴会,皇室的公主,朱红大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九天韶乐叮当而响,霓衫羽衣翩然而舞,如飞天散花而至。
胡姬的胡旋舞,舞的越急,卷起一身单薄的舞衣,鲜红的薄纱,艳澄澄的的黄金钏扣在她手臂,一举手一投足的宝光流转。
冬冬冬,鼓声急促,她在台中飞舞,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呵,一切都这样的迅速,时光了欢乐了,来不及了,冬冬冬,消逝了离开了,冬冬冬,流光容易把人抛,这咣筹交错,热闹鼎盛,也是眨眼间的事情,冬冬冬 。
我听那鼓声打的越急,她腰肢柔软,于台中,舞走了流光,舞走了韶华,她黑沉沉的眼,里面万千世界,她的眼。
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
我起了身,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大厅,远远的隔着一层烟水,听不清楚那传来的歌声,一波三折,是"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如此悲音。
似乎想起曾经的刘俊豪,大哥,今日他在,远远的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仍然是傲然的,只可惜,已知道了他的心,莲心。
我隔得远远的举杯遥祝,他微笑以对,大哥,终究是大哥,侧头想了想,茵娘呢?现在又如何?我知道刘俊豪来了长安后便休了茵娘,或许不是休,他们只是私奔而已,露水姻缘,阳光出来了,就没了。
后来大哥立了战功,升了将军,娶了个名门女子,青云路走的坦坦荡荡,未必想到我会来,来这长安,走上同一条路。
除了茵娘,她呢?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时候走错了一步就误了一生,我仍然想得起那天她折着杨柳,脸上是娇俏得笑,她说:"林大哥,茵娘喜欢你。"一晃眼的流光,弹指一掷,已经过去,回不来就是回不来。
有细细的暗香袭了上来,龙脑香,胡姬特有的暧昧香气缠绕着,那女子的香气是浓烈的,扑过来便让人沉迷,沉下去沉下去不愿意起来,黑暗中我见她的脸,猫一样的眼睛闪闪烁烁。
宝光流转。
她仍然穿着台上鲜红的舞衣,离得近了才看见那纱衣红的诡异,飘荡之时如同艳艳的火,中间杂了金线,有一点点的光仍要挣扎的灿烂。
黄金钏儿轻褪,握手中冰冷,黑暗中我对着她,闻到那浓烈香气,一时间魂魄悠悠,不知今夕何年。
我这样对她说:"你要什么?"
她扬起天真的脸:"我只是喜欢你。"那样简单的话,清清脆脆,珠玉落盘,我心里猛的一动,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真的。
茵娘是习惯了的青梅,她总是用依赖的眼光怯怯的看着我,大哥曾经是我的神,高不可攀的男人然而背弃成为我最深的伤口,李清由只是我的主人,我是他清客伴友.
他们或敬我,或喜爱我的才学,却是没有一个人,这样简简单单的告诉我"我只是喜欢你。"
眉心一点鲜红的朱砂,如同一滴血浮在光滑雪白的额头,妖异的美。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于黑暗中张开笑容,突然间想起胡地有一种花,叫曼陀铃,花瓣是近乎透明的白,香气浓烈,让人无法逃开只能沉沦。
她说:"你就像池里面开的那种花,白色的那种,开起来的感觉冷冷的,可是好漂亮。"她的口音带着腔调,软软的。
那是莲。
我不知那胡姬的名字,那晚握着她的手,温软湿润的暧昧,握着这异国而来的曼陀铃,我对着她说莲花是种丑陋的花朵,她张着清冷的眼睛,里面是单纯的世界,后来我拿着石子掷着那水里莲花,月亮映着水,团团圆圆的喜庆,她伸手仍了块石头,涟漪泛起,那团圆,便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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