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在戈壁间肆虐,艳蓝的穹苍下飞沙走石。
风沙中,一个人正逆风西行。
他穿着件紧身的黄色衣裳,却又穿着件很宽大的碧青色袍子。风沙灌进来,他的袍子向东鼓起来,看上起就好像一只逆风而飞的蝴蝶,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暴卷走。
敢逆风,要有胆。
头上有鹰。鹰在盘桓。
不是微风,甚至不是猎鹰,而是食尸的兀鹰。
猎鹰虽凶狠,却始终吃不了人。而食尸鹰,则是沙漠的鸟王。
食尸鹰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它们从一百里外就一直追随顾惜朝,直到这里。
它们的眼中充满了饥饿,凶残,野蛮的兽性。它们在等待着吃他。
鸟为食亡,它们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食物。
顾惜朝也在等着吃它们。
他之所以能从一百多里外走到这里,喝的就是它们的血,吃的就是它们的肉。
这并不是凶残。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适用于任何动物,也包括人。
鸟想活,人也想活,而生存的机会并不多。
无论是人还是禽兽,当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去伤害别人,都会去争夺生存下去的权力。
这并不是错。所有为了生命,为了生存下去而犯的罪,都不能有人去指责。因为这个世上绝不会有比生存更大的理由。
千年万年,永生永世,绝没有比生命更美丽,更珍贵的东西。
风沙终于停了。
大漠没有孤烟,夕阳却已落迫西天。
满天夕阳下的大漠和戈壁,美得仿佛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明明是一片没有生机,无边无迹的黄褐色,却偏偏有种能让任何人觉得感动的庄重和狂妄,苍凉和豪迈。
何其悲壮哉,北方的大漠!
是悲壮,不是悲哀。
大漠无情,不需悲哀。
这种美虽不适合人去体验,却绝对值得欣赏。
火一样燃烧的夕阳,仿佛已让顾惜朝看得痴迷。
他独立在戈壁石崖上,眼看着红霞落尽,黑幕拉开。他的脸上仿佛也染上了一片火红的烟霞,他的人也仿佛融进了这片深黄色的黄沙中。
他用石子打下一只食尸鹰当做晚餐,又在石崖间找了处避风的地方,把袍子拉紧,靠着石壁倦极睡去。
冷风、黄沙、寒夜。
但是他已睡着。
当他从恶梦中惊醒时,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堆火。
比奥林山的圣火更让人震奋,比满天夕阳更加温暖的火焰,在寒风中晃动,不会熄灭,却越烧越烈。
火堆离他并不很远。火旁坐着一个人,血一样鲜红和夜一样深黑色交织的衣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他的脸温和,坚毅,沉思时便如石雕铜铸,如磐石不移。
他这个人如同出自魔法的咒炼,永远都能保持笔挺,不屈,不倒。
顾惜朝虽然吃惊,却并不觉得奇怪,只对他笑了笑,道:"是你。"
"我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其实戚少商也并不是完全想不到。对他而言,算得上大吃一惊的事并不多。
"你怎么会在这里?"戚少商对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仇恨,也没有友情。
顾惜朝淡淡抿着嘴,好像在考虑怎么回答。
戚少商忽然微笑,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今天你再遇到我,有什么感觉?"
"你变得比以前更有英雄气概了。"
江湖上有一条龙,一条有九条命的龙。纵然是天上的天龙,海中的水龙,都要对这条龙伏首称臣。据说这个人就是龙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江湖上的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言,也都在传播着这个传言。
"可是你却不同了。"戚少商凝视着他。
"哦?"f
"你变得比以前更落迫了。"
顾惜朝笑了笑,笑声中带着讥诮,道:"从你第一天遇到我起,我哪一天不落迫?"
他的确一直都很落迫。他穿的一直是袖子很宽大的书生袍子。
"你来这里,又是想干什么?"
前面不远就是连云寨,顾惜朝会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没有目的。他会干的事又怎会有好事?
戚少商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顾惜朝没有解释。
没有意义,不必多言。
他忽然也问戚少商:"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时辰前吧。"
"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觉得你可能更想多睡一会。我不想打扰你。"
顾惜朝的目光扫过戚少商手中的剑:"你手中有剑,为什么不杀了我给你连云寨的兄弟报仇?"
戚少商的目光望过顾惜朝的身后,望进茫茫浑浑的黑色中,淡淡道:"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复生,我杀了你也没有意义。"
顾惜朝冷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一瞬间,顾惜朝的眼中闪过一抹兀鹰般的凶猛和凌厉。
只一闪,又消失。
"因为我是你的知音。你是大侠,只要我不还手,你就下不了手杀我。你已经坚持了你所谓的侠义三十年,现在又怎么会改?以后又怎么会改?就算你心里恨不得把我喝血吃肉,你也不会偷袭我。"他又凝视着戚少商,眼中有笑,却没有温度。"我说对了吗,戚大侠?"
"对了一半。"戚少商抱着逆水寒,淡淡道。
"一半?"
"还有一个原因,"他看着顾惜朝,"你想不想知道?"
"说来听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太冷。旗亭酒肆就在前面,我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戚少商转身牵马,一跨而上,红袍飞进风沙。
"大当家骑在马背上,说话当然不腰疼。"顾惜朝道,"我却要用脚走。"
戚少商心里想笑,脸上却只能绷起,向他伸出手,道:"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顾惜朝笑道:"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我知道。"
伸手拉上他的手,顾惜朝一翻上马,健马前蹄腾起,一声长嘶,立即箭一般射进前方的黑夜中。
风沙又起。
沙漠中的风狂妄而强劲,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白天如火,夜晚如冰,在这片冷酷无情的沙漠上,风就是它的语言。
燃烧激烈的火堆在风沙中剧烈摇晃,却始终不肯熄灭。
明明看见它熄灭了,它却又窜上了火苗,仿佛在干柴烧光之前,什么也不能让它熄灭。
生命岂非也是如此?如此美丽,如此匆忙,偏又如此坚韧!
顾惜朝回头望去,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生那堆火?"他说:"你并不打算要在这里过夜的。"
戚少商淡淡一笑:"我不生火,你就要生病了。"
他的声音低沉仿若在叹息。
风沙渐小,也仿佛在低声叹息。
顾惜朝沉默。
戚少商忽然又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在找一样东西。"
"你找东西?"戚少商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东西?能不能告诉我?"
"能。"顾惜朝从他的肩头望向前方,前方也是一片完全无异的黑暗。"等到了旗亭酒肆,我就说给你听。"
旗亭仍然是旗亭,只是物也不是,人也不在。
一推开门,一股刺鼻的烟尘味就扑面而来。两个人同时掩住了鼻息。
屋里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却照了进来。
风沙已退去。明月高悬。
很少有人真的能想象沙漠中的月色有多美丽。那种美丽远比关山的明月更明亮,比漓江的水更温柔,比长江的巫峡更有灵气。
戚少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小截蜡烛,刚点燃,就被顾惜朝宽大的袖子一扫,一股风,熄了。
"你干嘛?"
"我想看看今晚的月亮。"
顾惜朝一转身,走出了房子。
外面天地悠悠,微风吹动浮云,月光也仿佛流动起来。举目四望,无处不依旧。
顾惜朝缓步走上木架,木架已在摇动,就像个要散架的骷髅骨。
高台上的草蓬顶已被风刮得一根草不剩。举目,满天繁星近得仿佛就在头顶上,只要一举手,就能摘下一颗来。
"摘来下酒,"一个人已来到他的身边,风也正在此时吹上来。这个人简直就好像是乘风飞来的。"如何?"
未见人,已闻声。
声来时,酒也来。
顾惜朝一伸手,就接住了一瓶酒。
戚少商身体旋风般一转,人已伏卧在高台的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举起酒,剑已被抛弃在桌边,一式望月醉饮。
他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仰面倒酒,可以不呼气。酒不倒完,人可以一直不停。什么时候一坛酒倒完,他才什么时候换气。
不过,他这次没有倒完,因为顾惜朝已经在问他:"你从哪儿偷来的酒?"
"老地方。"
"那里还有酒?"顾惜朝倒是没有想到。
"人虽然死了,但是酒却不会飞。"戚少商坐起来,接着道:"而且酒不会过时,越放得久,味道反而会越好。"
顾惜朝笑道:"你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
"哦?"
"偷酒你的确最拿手。"
戚少商笑了,却不知道是真笑,还是苦笑。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你要我说什么?"顾惜朝面对着他。
"你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
高处风大。
风声呼呼然,吹来一片沙尘,灌进两人的衣袍。衣角飘飞而起,影子从高台上一直拉到台下的沙面,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黑夜中的幽灵,魔手挥舞。
"我来找我想要的东西。"顾惜朝面对着远方,很久才回答。声音也融进这呼啸的风声中,变得悠远而沉郁。
"你想要的是什么?"戚少商立在他的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和前方一片美丽又可怕的黑暗。
"我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以前我一直以为权力和晚晴就是我想要的。"顾惜朝的声音更低沉,低沉如黑夜。
黑夜仿佛在叹息。
顾惜朝也在叹息,回头看着戚少商,眼中竟然充满了疲惫和潮水般的幽倦,道:"直到晚晴死后,我才知道,她才是我一直真正想要的。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
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眺望四下的沙丘和戈壁。
一群盘旋低飞的食尸鹰从月色下飞来,飞过他们的头顶。
"我回到这里,是因为我心里隐隐有个说不出来的感觉。总感觉也许在这里,我能再找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又回头问戚少商:"你呢?你这几年可是神龙见手不见尾,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吗?"戚少商抿嘴,笑了笑道,"我是来办案的。也没想会正好遇上你,也许是我们两个真的有缘。或者,"他也看着顾惜朝,冷冷笑道:"真是那句老话,冤家路窄吧。"
"你办什么案?"
"我追十六个江洋大盗,一路追到这里。"
"一个追十六个?"
"不错。"r
顾惜朝一副好像要笑的样子。
"怎么?不相信我有那么大本事?"戚少商看着他,微笑道。
"相信。"顾惜朝抬眼,"你的本事我当年就见识了。"
"你...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怎么才算好?"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沉郁道:"我也不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戚少商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我倒知道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全都是因为你。"顾惜朝的声音很平静,如一潭水。
戚少商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我?是我害了你?"
"你要是早点死了,我现在早就权势在握。唉。"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总不死,我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你倒还很有道理啊。"戚少商把逆水寒抱在胸前,笑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杀不了我呢?"
"我以前也很不服你,不过近来我却想通了。"
"哦?"
"每个人这一生都会遇到一个克星。大概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吧。我现在也认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顾惜朝看着他,道:"那就是我绝不会再来杀你,连看也不想再看到你。"
戚少商道:"你已经看到我很久了。"
顾惜朝道:"所以我胃口已经倒完了。"
戚少商摸了摸眉毛,在笑。当然不是那种很愉快的笑。
"喝酒。你说的话我听着总觉得带刺。"
"好。今晚只喝酒,不谈带刺的话。"顾惜朝一仰头,倒了一大口酒。
戚少商看着他,忽然问:"你酒量如何?"
"不输从前。"
一语未绝,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风声破空呼啸而来。
一箭流星之光闪过,顾惜朝一偏头,那一只箭察过他的头发,又射向戚少商。
戚少商也一偏头,就听"哆"的一声响,那一只箭正钉在高台上的木柱上。箭柄犹自震动不止。
一箭就差点能把台上两个人都射穿,无论来这个人是谁,顾惜朝都希望不是来找他的。
弓箭的射击距离不可能太远,射箭的人就在附近,就在下面。
而他们在台上,台上连一根草都没有。他们简直就等于是活人靶子。
只不过,这两个靶子非但是活人的,而且还能蹦会跳。
箭梢的羽毛尚在振动,戚少商的人已如神龙般飞起,直向木架台下跃出。
台下不远处正有一条人影飞起,急向远方窜出。
顾惜朝在看着。
但是突然,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也跳了下去,宽大的袍子翻飞起,就像一只要堕入地狱的魔鬼。
他一跳下去,木架台就"框"的一声,散架了。
月光忽然间已消失。
一阵狂风从远方卷来,忽然间就以排山倒海,翻天覆地之势席卷过来。
沙漠中的风暴说来就来,有时候甚至都没有一点预兆。但是它一来,就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鹰有种奇异的本能,仿佛能觉察出不祥的凶兆,所以它们总是能躲避过灾难。
先前食尸鹰从他们头上飞过时,他就应该留心到的。
鹰的叫声匆促而充满恐惧,沙漠的气候必有变化。
这种变化是这三个人都没有料到的。
忽然间,他们所见所及之处就已完全是一片沙尘。
这茫茫的沙尘中,一股巨大的龙卷风便如被活人生气所吸引的魔鬼,向他们这个方向快速移动过来。
那个逃窜的黑影首当其冲,立即被吞蚀进狂风中,连惨呼声都完全被风声吞得干干净净。
戚少商还算反应快,立即使千斤坠,落了下去。
风暴已完全控制了这个地方,只见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上不再有天,下也找不到地,仿佛这整个天地之间,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戚少商脚一沾地,人已在飞快地后退。
他的速度很快,但是风的速度却比他更快。
当风要吹来的时候,又有什么人能比它更快?
旗亭酒肆旗杆上的大旗迎风飞扬,也随着狂风拔地而起,如旋窝般盘旋着飞起。
杆尾正扫向戚少商。
戚少商人在大风中,正没法脱身,忽然有根绳子从酒肆里飞出来,缠上了他的腰。
他的红袍翻飞而起,也正如一面大旗,就跟着绳子飞了回去。
屋门"碰"的一声关上了。
一波强烈的风沙正打在厚门板上,整座酒肆的房屋都似乎跟着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