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夫若有所思地道:“有秘闻说孝元帝身体有残缺,因此,不管是道士还是异士,他都海纳百川,想要找到治愈的良方。”
“只是做法有些过激了,宫内还修了座道观,整日乌烟瘴气,孝元帝自从登基后,几乎都没上过早朝,一心求道,只想长生。”
“没法子,青鸾三代帝王,每位均活不到甲子之年,到孝元帝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听说也是病体缠身。”
许大夫捋胡轻笑,不置可否地看着窗外感叹:“据说帝王每化次凤身就要损伤寿元,看来此言不假。”
“那孝元帝还没有立后设妃,更没有诞下子嗣,若是殡了天,岂不是……”
“唉,我们在这里说说就好,若是在外面茶馆戏楼子说起此事,只怕明早脑袋就搬了家。”
“那是自然,直视天颜都能论罪,何况天子脚下妄谈帝王,现在京都突然多了许多耳目和密探,专盯大小官员,就连昨天你打牌少了哪一张,孝元帝都会知道。”
“太可怕了。”
两人会心一笑。
此时,窗外有些阴沉,似乎要有场小雨来临。
许大夫顽皮地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因为天要下雨。”
奈措笑道:“真是在青阳晒太阳吃沙子久了,我们在临月城,只有阳光灿烂才是好天气。”
一阵带有雨气的轻风袭来,许大夫鼻子耸了耸:“金丝楠木。”
奈措奇怪:“你是如何得知?”
“越是阴雨天,楠木就会越有味道,那股香气幽幽的,绝对错不了。”
“楠木在哪里?”
“外面那辆马车。”
奈措起身向外望去,只见一辆奢华的四轮大马车被护卫簇拥着从街道上大摇大摆的经过,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威风似天子巡幸。
“是太师刘安。”
“好大的威风。”
“刘安有名的奢华讲排场,由于孝元帝几乎不理政务,且不信任其它皇子族兄,分权外出,除了宫内的几位宦官外,只怕就数这位刘安一家独大了。”
许大夫咳嗽了一声,心里暗道,孝元帝真狠,这招叫捧杀。哪个皇帝会容忍臣下比自己更风光?简直找死!
他正了正脸色道:“对了,说正事。鸣岐先生指令,要将那个乔玉英请出来了。”
“哦?她不是在开福观里蓄发修行么?”
“让她下山,还俗,嫁人!”
奈措立刻着手派人去办。
许大夫坐在窗边有些35 埋怨,这下吃不到榴莲了!
夜幕下的临月城,白天的喧哗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三更过后,黑夜里更显得深秋凄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地上翻滚,空气中湿湿凉雨气浸润了黑黝黝的石板路。
远处传来匆促的马蹄声,一阵人马突然出现在官道上。暗暗星光下,士兵们身上的铠甲隐隐发亮,兵器擦着甲衣嚓嚓作响。
很快,急马行军的队伍来到一处深宅大院前,守卫远远地见到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前来,不禁心生疑惑,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等大批人马到达后,守卫不由得腿肚子发软。
绣衣使者!
绣衣使者的身份在临月城出现的时间并不长,但大小官员无不闻之丧胆,也有人称半夜煞神!
没等守卫进去通报,一柄冒着寒气的长刀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尔等退避三丈!”
“是!”
为首的那位绣衣使者身材高大修长,气质冷峻,面容英朗如霁风清月,只是他身上冒出的杀气让人胆战心惊。
只见他一挥手,身后训练有素的军士分成三队,一队从大门鱼贯而入,一队从院墙上飞身跃下,另一队则立刻去守后门。很快,宅内乱成了一锅粥,哭爹喊娘,奔跑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有人趁乱匆匆卷起金银细软的包袱想要跑路,结果刚到门口,只听“噗”的一声,结伴奔跑的两个人一起重重跌倒在了门槛上,背后一支白色的箭羽将两人射个对穿!
守卫战战兢兢的忠心站在大门处值守,吓得大气不敢喘,很快,宅内终于没有了声息。
白天还威风八面的刘安如丧家之犬,衣冠不整地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只得狼狈地套了件长袍,掩着快要被酒色掏干的瘦骨嶙峋的胸膛,缩在地上对面前诸位高大凛然的绣衣使者们拱手苦苦求饶。
“嗨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不是当年那位最年轻的武状元司徒瑾么?当年老夫可是亲眼见证你束发之年夺得头甲的名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兄弟只要放老夫一马,库房金银就是我们俩兄弟的了……不!就是你兄弟一人的了!”
司徒瑾挑起嘴角发出阵阵冷笑。
眼前这个老头,官居一品,权势滔天,竟语无伦次的和自己称兄道弟,只求留一条小命,也不过是个怂包!
这些囊糠无能的肉食者高居朝堂,生活极度奢侈腐化,可怜我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留在青阳,却连饭都差一点吃不饱!
想当初,他司徒瑾站在宫门外倍受冷遇,想见圣面而不得,无一人问津,心凉彻骨。如今他抄家杀人,遇到的全是临死前要和他拉关系的,这些人脑子倒是蛮好用,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大名叫司徒瑾!
可惜,他们越是来这一套,司徒瑾越是反感!
见司徒瑾不理会,刘安做最后的挣扎:“吏部还缺个清吏司,那可是肥差,若是兄弟放我一马,这个肥差就留给兄弟随意调用!”
司徒瑾呵斥:“费话少说,东西在哪里?”
一提起这件东西,刘安胆子壮了起来,站起身大吼:“混蛋!一群目无王法的混蛋!太师我手里有铁券丹书,你们竟如此胡来!”
刘安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只要丽景门的人一出现,他就全完了!
虽然说铁券丹书是保得性命的最后一张底牌,不过发放者却是帝王。
做为庄家的帝王将手中笼络人心的一张牌发给他,那他可以随时将牌再收回去!
而绣衣使者则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和耳目,也是丽景门的成员。
丽景门是一个非常神秘而又权势极大,只听命于孝元帝的组织,也是一个非常独立,不受任何机构辖制的组织。
丽景门所有在职者,均由亲信文武官员担任。
其组织赋予其侦察、逮捕、审问官民的大权,必要时还有权调动军队、诛杀官员。
丽景门内置立制狱,令来群臣等酷吏审理案件,凡入丽竟门者,百不全一,如同鬼门关进去了就出不来。
而孝元帝需要那些没有根基和背景,出身卑微而又绝对忠诚,文武均出色的人来当绣衣使者,以制衡大家族日益扩大的势力。
而司徒瑾,是最好的人选。
就连司徒瑾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他的一封“风闻奏事”,竟阴差阳错的被调到丽景门。
就在司徒瑾到达临月城的当天,宫内传出消息,孝元帝批示,官员们对政务利弊、吏治勤惰、上下级官员及同僚品行、百姓生计、地方风俗各方面事务,凡有重要问题,不必等到完全核实,即可先在奏折中“风闻”上报。
司徒瑾闻之大喜,立刻将荚县官员腐化、百姓异变、边境动荡等问题详细上报。
看来孝元帝不是不理朝政,只是精力不足。身体是本钱,没有好的身体,他对任何事都无能无力。孝元帝其实心里一本清帐,只是等他身体恢复后,再慢慢清算,那些挑衅皇权者,将一个也跑不掉。而丽景门,就是他打出的第一张牌。
随后,他就被宫内的太监接走见到了孝元帝。孝元帝先是对他的忠心赤胆一阵夸奖,然后就委任他做了丽景门的检事一职。
丽景门首领为“都指挥使”,下设“指挥同知”二人,“指挥检事”二人,“镇抚使”二人,这孝元帝新建立不久的丽景门其密探,耳目将要遍布天下……
一句话,司徒瑾成了传说中的锦衣卫。
“朝歌,让他开口。”
听到司徒瑾下令,朝歌上前,伸手就拽起了刘安的一条胳膊,随着骨节啪啪作响,惨叫声声中,刘安的右臂已经断了十几节。
眼看朝歌的手伸向他的左臂,疼的杀猪一样直叫唤的刘安只得交待了铁券丹书的秘藏之处。
下属将找到的铁券丹书交给司徒瑾后,他一挥手:“玄九,你带队抄家!”
“是!”
“凤离,将犯人带到丽景门监牢!”
“是!”
软成面条的刘安终于威风不在,被人像死狗一样的拖走。等待他的,将是早就准备好的十条大罪和死路一条。
司徒瑾可以回去复命了,这刘安的家产最少得拉几十马车。
朝歌跟着司徒瑾走出黑夜中的大门,司徒瑾仰望天空的几颗寒星。
“朝歌,这一个月来跟着我,可有不适么?”
朝歌上前拱手:“大哥,没有不适。这些贪官污吏杀的很痛快,朝廷早该下手了。”
司徒瑾叹息:“可惜,歌舞升平下掩藏着一堆烂骨。如果时间够用,还可以徐徐图之,而今,只有遵从本心。”
朝歌无语。
毫无疑问,孝元帝是位年轻有为的帝王,他的计划和目标都很明确,想要将权力集中。但他一面吸收有异术仙方者为他疗伤,另一面却要人暗地追杀能人异士。这样阴晴不定,性格有些分裂的帝王,使得司徒瑾内心无法坚定。
半响,司徒瑾扭脸道:“他怎么样?”
一直冷面的朝歌不自觉的微笑了一下:“他很好。”
朝歌心里泛起一阵温柔,那个人所在的地方,虽然黄沙荒砾遍地,不及半分临月城的青山绿水,但只要有他在,那座沙漠之城连空气都是甜的。
司徒瑾别过脸,无言的看向星空。
花开生两面,人佛两念间。
他这段时间表现很符合孝元帝的心意,够冷血,够阴毒,够六亲不认。只要上锋下令,无论面对的是谁,他一概表现的冷血无情。面对罪犯,沥青浇体,冷却后敲骨剥皮,其形惨不忍睹也毫不手软。
司徒瑾没有选择。
如果有人能亲身经历一次,去体会鹰头山致命的灼热,体会那从山顶刮来干燥的狂风,体会那接连几天几夜能让天地变了色的滚滚沙尘暴,还有那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坠入迷团中的遮天大雾,还有……那亲如手足的兄弟生死离别……那他就会知道,司徒瑾的隐忍来自何方……
秋风扫过片片残叶在地面上翻滚,一片凄凉萧杀,他的心如同被利爪死死攥住,痛的他无法呼吸。
等他在京都内的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要重新回到青阳开始新的任务,调派暗藏在丽景门的其它校尉——诛杀异能者。
剪秋……
身后的两名校尉默默地跟随他身后,一位校尉悄悄走到他面前,抬头看向他,一摘帽子,一头青丝泄下……
“钧之。”
“玉英?”
面前人菀尔一笑,清秀绝伦。
乔玉英,司徒瑾恩师乔将军之女。
☆、九十五
过了腊八就是年。
春节临近,青阳街头出现了许多卖年货的摊子。
对联,门神,香烛,灯笼,剪纸,鞭炮,糖瓜,干果,点心……挨挨紧紧的摊子快要占满了整个街道,本来宽阔的马路显得拥挤了很多。店家们推出了摞成小山状的春节糕点大礼盒,街道弥漫着香甜的味道。集市更是热闹,鸡鸭鹅等活禽从天不亮就一车一车往集市上拉,小贩们收摊都很晚,一直卖到夜幕降临。
从古到今,人们过节最重视的,就是——吃!
而螭国这边,春节的气氛并不明显。
因为,某人只住在山上。
叶剪秋郁闷的要死。
自从那个鸣岐自从把他“救”出来,就没放他出去。只说一句——避避风头!
好吧,我蜇伏!我韬光养晦!
我的农场啊,我的员工啊,我的大棚啊,我的钧之啊……正在轰轰烈烈上升的爱情与事业,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让人恨不得挠墙!
心不静啊心不静,我不想这么早就度假啊!
功未成啊功未成,我不想这么早浪费青春!
无论叶剪秋内心如何咆哮,无论他眼神变得如何凶狠,那个如高高坐在神坛上的鸣岐,根本不为之所动。
鸣岐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留下叶剪秋一个人在洞里。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这种与世隔绝的寂寞让人无法忍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伴,只有开不完的花,流不完的水,看不尽的雪山茫茫。
想想荒岛漂流的鲁滨逊吧,即使他身处美丽的海岛,也会寂寞折磨的快要丧失说话的能力,鲁滨逊其实是幸运的,他还有一只鹦鹉和星期五。
想想那边疆放羊的苏五老先生吧,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叶剪秋每天在洞上刻下条条道道,记录自己在洞内的日期,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
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泡在温泉直到快泡到要吐撸皮,张开五指神爪在古琴上叮叮咚咚乱弹一气,爬树去抠洞顶的明珠当弹子跳棋玩,然后跑到洞外的露台上对着茫茫雪山唱歌大吼,直到嗓子快要嘶哑。
鸣岐总是很晚才回来,慢条斯理地洗完澡就换上宽大的寝袍坐在桌边,不动声色的将拨乱了的琴弦调好,再将桌上的某人故意乱扔的东西从容不迫地一一整理,然后开始焚香喝茶。
一壶香茶喝完就开始抚琴,待一曲高山流水天籁之音结束后,一撩衣袍,翻身往亭边石栏侧身一躺就能睡着。
男版小龙女呀,不如给他根绳子睡,看起来还舒服些。
叶剪秋看着睡觉时一手托腮神态安然的鸣岐,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人,不用床,不用被子,只是不是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和他身份极不相符的粗布荞麦皮简陋枕头,躺上就能睡着。而且睡觉极少翻身,不用担心他掉进鱼池里去。
有人说一粒豌豆就能试出一个人的出身。
叶剪秋来到竹林深处鸣岐洗漱的温泉池边,翻开一个大檀木箱,里面的衣服除了黑色就是白色,黑色是外装,白色是内袍,最后终于找出一件黑色熊皮厚披肩,不动声色的铺到亭子窄窄的栏杆上,结果到了晚上,除了将那粗布荞麦枕头从不离身外,鸣岐毫不介意地翻身一躺,惬意地磳了磳,竟然睡得无比舒服。
看来,他平日里还是受委屈了。
鸣岐是典型的散漫性子,一幅天塌了也无所谓的表情,就算大雨临头也会不慌不忙的迈着悠闲的步子任风雨淋湿羽毛……
虽然鸣岐好像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做为红尘滚滚中的俗人一个,叶剪秋却无法忍受。
曾经精美漂亮的酒俱茶俱全都做了餐具,红泥小炉里煨的鲜菌汤,黑色酒壶里煮的软糯的莲子白米粥,竹筒里焖的米饭,茶盘里拌了几样小菜,琉璃灯盏做了水果色拉,长柄缕空的铜灯罩做了炉架,竹子做的长条盘里还有蒸的蛋羹,烤的焦黄酥脆的鱼……
小亭子散发着一股家常的味道,炉上热着汤,桌上摆着饭,亭角还悬挂着一串串干菌子,辣椒和大蒜,如同小松鼠准备过冬的粮食。
洞府内美丽的仙境,生生让叶剪秋“糟蹋”的多了几分烟火之气。
开始时叶剪秋心里还忐忑,看到鸣岐面无表情,他就释然了。胆子也大了起来,不仅种了一片菜地,还种了蔬菜稻谷。
——其实人家一张长满羽毛的脸,有什么不满你也看不出来啊!
小路两边栽上了竹篱笆,篱笆后面是他新开辟的菜园,很快,那些蔬菜张狂的势头就显露出来了,越过篱笆爬到路上,每天鸣岐经过时都会不小心被脚下的瓜蔓绊上一跤!
呵!看鸣岐一脸阴沉,趔趄着脚步匆匆离开的样子可真爽!
一个高贵如雪山凤凰台金樽一样的人物,一个高贵好像不应该出现这尘世般的人物,竟然就这样生生被拉下了“神坛。”
听到脚步声响,鸣岐一身风雪从洞外施施然进来,一阵穿洞风而过,身后掀起宽大的衣袍,张扬的似一对黑色翅膀。
叶剪秋暗道,糟了!他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桌上这些做案工具还没有来得及洗……
鸣岐大步来到亭子后,一把将身上的黑色狐皮大氅丢给叶剪秋,毫不客气地坐在亭间小桌上准备开吃。
叶剪秋咬牙。
鸣岐不仅坐了他的位子,还坦然地静等对方给他盛饭布菜舀汤。